凛
曾做过电台英文节目主持人、教师、多个国际发展组织翻译,后因梦困扰,索性嚼梦吐字,尝试写作。试图在类型小说的地域里开拓一条新路,相信打开心灵后所获得的真理,被称作“反类型化作家”。已出版推理长篇《女法医之索魂》、《空壳》。
代表作:独家刊于《最推理》的“高毅”系列、“未来探案”系列和“维利”系列等。
本小说为虚构作品。故事中的人物、事件、绝密档案编号等信息,如与事实相符,纯属巧合。
人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死亡的真相是什么?
——布洛茨基
时间≥一年半之前
园子里覆着厚厚的积雪。门外紧沿着小路矗立着一小片稀疏的针叶林,树尖上、围墙顶、还有台阶两侧的石墩上,都落着十厘米厚的积雪。唯一没有被白雪覆盖的,是台阶和它前方通往大门的石子路。一大早,这段距离就被几名身穿俄罗斯军装的哨兵清扫得一干二净。
和台阶相连的是一栋中世纪的古老建筑。巨大的石块,厚重的墙壁,童话般的穹顶,低调地炫耀着这里曾是某个沙皇下榻之处的显赫身世。
在二楼宽大的书房窗户前,站着一个身穿军装的男子。从着装判断,他是一名将军。将军微微挺着肚子,手里夹着雪茄,猛吸一口,紧紧盯着窗外。房间里有暖气,但在将军的沉默不语中,空气仿佛都被冻住了。
将军在等待什么。
在将军身后,房间里的一切家具都能用“巨大”来形容,宽大的高背单人沙发,乒乓球桌一般大小的书桌,数米高的红色实木书柜,一排排印有烫金字体的硬壳书,都在彰显这个国家的霸气,好像只有通过摆放大而笨重的家具,才能体现出她雄厚的势力。
寂静无声,只有壁炉上的座钟发出嗒嗒声响,每一秒拨动都很迟缓。
放心,协约就是协约,不会改变。”男子低沉的声音从一个高背沙发上传来。说的是俄语,但是带着一点外国腔调,该弹舌的地方发音僵硬。男子身穿灰色西装,皮肤是巧克力色,坐得稳当。
将军站在窗口不动声色,雪茄烟灰掉落在厚实而昂贵的羊毛地毯上。
忽然,座钟秒针和中间的数字“12”重合,“当”声,钟面最上方的一扇双开小门打开,扑出一只金色小鸟,叫了一声。
一点钟。
将军好像不太相信时钟的报时,抬起手,又看了看手腕上的时间。的确是下午一点整。
一点灰色在大楼外的树林顶端一闪,像一只敏捷的海燕。那是一架小型低空侦察机。它的出现,说明将军一直等待的东西终于来了。
果然,十多秒后,一辆俄国军车开近了石子路另一端的铁门,哨兵检查了司机和车上随行人员的证件,缓缓拉开大门。军车顺着道路,颠颠簸簸靠近主楼。
将军看到军车到来,悄悄舒一口气,把剩下的半根雪茄扔到地毯上,用脚踩灭,快步走出书房。绣着美丽花纹的地毯表面烧出一个黑色小洞,淡淡地冒着羊毛被烧焦的糊味。坐在沙发上的人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快步跟上。
两名士兵推开主楼的大门,一股寒气直冲进来。从台阶下,走上来一名男子,男子上身穿军用黑色短款羽绒衣,下身是野战军裤,左手里提着一个和公文包差不多大小的金属箱。箱子经过特殊处理,防弹防火。
男子走进大楼,只对站在将军身边穿西装的人敬了一个标准的美式军礼,然后才把目光转向将军,伸出右手,礼节性地握了握。受到这样的轻慢,将军满腹牢骚,但为了得到箱子里的东西,他只好憋住,暂时不能表现出来。
穿羽绒衣的男子把箱子递给将军。将军打开,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对穿西装的男子说:“你们美国人把这玩意儿保留了几十年,真有耐心。”
西装男子说:“根据协议,现在轮到你了。”
将军一挥手,身边的一名士兵拿起对讲机小声发出一句命令,一楼底端的一扇门打开了。四名士兵推着一个铁箱走了出来。铁箱两米宽,两米长,全封闭,为了方便推动,四个脚都安了轮子。
很显然,西装男子看到铁箱时,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有料到,那么重要的“东西”,居然是装在这样一个毫无防御措施的铁箱中。
“验货吧。”将军说。
西装男子走过去,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踩出孤零零的嗒嗒声响。直到他走近铁箱,才看到侧面有个小小的缩窗,半个巴掌那么大。他屏住呼吸,抬起手,犹豫了一下,猛然拉开缩窗。
铁箱里静悄悄的。丝毫不见任何动静。
西装男子凑过去,右眼对近窗口,向里面望去……然后他猛地往后一退,深深吸一口气,站稳脚跟转过来,对将军点了点头。
将军看到对方的高傲完全扫地,面上划过一丝讥笑:“这玩意儿,从被抓到现在,还从没有开过口。”
西装男子望了望铁箱,脑子里还清晰地留着刚才所见:“这,就是我们的事了。”他向前一步,伸出一只手说:“为了终极秘密,信息共享。”
将军接过他的手,握了握,说:“为了终极秘密,信息共享。”
1.
时间:两天前
海洋广阔,深不可测,最适合藏纳秘密。
深夜,在大西洋的一片公海之上,有一个黑点在六平方公里的区域内盘旋。那是一架编号为H398号的隐形侦察机。它此时的任务并非侦测敌情,而是为下方水面上的一艘军舰保驾护航。
军舰上的标示已被抹掉,但是只要稍微有点军事知识的人都知道,这艘军舰是由前苏联建造的。按照军舰的型号可以大致猜出它的服役日期,这么一算,这艘军舰应该早已退役。然而,它还姿态雄猛地浮游在公海之上。在黑夜的掩护下,像一头巨大的海中异兽,无声无息。
侦察机围绕着军舰,按照常规做了一次全方位盘旋。机上只有一名飞行员,模样年轻精干,眼睛和下方的海水一样湛蓝,目光机警,时刻处于警惕状态。
在侦察机的右上方,悬浮着一轮明月。四周夜幕清澈,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因此显得分外金黄巨大,仿若一架竖立的碟形飞行器,在空中悬停。静谧中,飞行员的耳机里传来军舰指挥中心的声音:“猎豹,猎豹,可有什么异常情况?完毕。”
“一切正常。一切正常。完毕。”代号叫“猎豹”的飞行员立刻回复。正是因为他向来反应敏捷,所以得了“猎豹”这个称号。回复之后,猎豹轮廓分明的嘴角往上轻轻一弯,满足地笑了笑。今天是他最后一轮执勤,一切平安无事。再过三个小时,他就可以返回陆地,享受两周假期。从开始执行任务到现在,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休假了。
“哦,对了,还有件事要说一下。”指挥中心的人说,语气平淡。
“什么事?”猎豹问,开始有些忧心忡忡。他担心指挥中心又取消了他的休假。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祝你生日快乐。”对方一抹刚才的平淡,声音喜悦。
一听是祝词,猎豹悄悄松了口气。难得他们记得。今晚正好是他二十六岁生日。他本来打算就这样默默地在海上度过。他刚要说谢谢,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飞机的仪表盘忽然变得异常明亮起来,如果说原来亮度近似于十五瓦的灯泡,那么现在突然无缘无故变成了一百瓦。亮度还在迅速增加,猎豹不得不抬手挡了挡眼睛。
怎么会这样?!仪表盘上的亮度是通过计算机控制的,不可能自己增加。难道是飞机出了问题?
猎豹眯着眼睛仔细检查电脑设置。一切正常。
怪了!他皱起眉头,下意识一抬头,更加惊愕!
浩瀚的天空也有些不对劲,似乎少了点什么。猎豹仍用手遮挡着眼睛,从指头的缝隙里往外一看,懵了半晌,才意识到天空有什么不对了。
天上,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因为,月亮不见了!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仿若空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扯开了一块巨大的幕布,遮蔽了明月。
这,这简直不可思议!猎豹检查了仪表盘上的位置数据,自己的位置是面向月亮的。没有错!可是,月亮呢?
“报告指挥中心,天空出现了……怪事。”猎豹开始有点慌张。他真找不到合适的词。
“猎豹,猎豹……不清……再说一遍。”
“报告指挥中心,你们有没有看到月亮?”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猎豹的问话已经失去了军人应有的风度,变成了惊恐的提问。
然而,他并没有等到指挥中心的回答,耳机里出乎意料传来一片噪音,像是收音机接受频率被干扰时发出的声音。噪音持续了十二秒,越来越尖锐,音频到达最顶端时,戛然而止。紧接着,耳机里又传来一种飘渺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听起来像音乐,却又不是,没有乐器伴奏,也没有人在歌唱,但好像有旋律。就在猎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声音的时候,海面上忽然绽放出一团巨大烟火,爆炸的强光再次照亮了猎豹的一脸惊惧。
焰火来自下方的军舰。先是从舰尾开始绽放,然后连锁反应似的,迅速向军舰前方炸开。
“这是怎么回事?!”未等他说完,耳机里奇怪的声音仿佛一个漂浮在空中的气泡,忽然爆裂消失了,续而传来的,又是一阵刺耳的高频噪音。他猛地扯下耳机,耳朵里立马灌进了下方军舰爆炸的声音。爆炸产生的冲击力,将侦察机向上猛推了一把。猎豹急忙调动操纵杆稳住。可是,也就在这一瞬,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在侦察机剧烈的晃动中,他感到机身已经不被自己控制。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机身。更为诡异的是,力量不是来自下方,而是来自上方的天空。在天空深处,仿佛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磁铁,狠狠吸着侦察机。
猎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使尽全力拉动操纵杆,试图把机身往下拉保持高度平衡。然而,他拉得越猛,天空的力量也增加得越快,使劲将机身往上吸。
豆大的汗珠汇聚在一起,溪流一样从猎豹的额头滚落。他心跳加速,心脏变成了一只鼓,被疯子敲到了极致。天幕被下方爆炸的火光烘托着,如同一个被烈火烘烤的漆黑圆顶。也就是在他想到“烘烤”这个词的这一瞬,在漆黑中,他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一些他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这……这……是……什么?”他眯起眼睛,脑袋用力往前伸着。身外的爆炸、侦察机诡异的提升都变得微不足道。他盯住了天幕里的东西,鼻尖几乎就要碰到前方的玻璃,仿佛只有这样使劲儿往前凑,他才能看得更清楚些,更实在些。
在黑色的夜空里,猎豹看见那里漂浮着一个个奇妙的立体方块。它们发散着淡蓝色的诡异光芒。这些方块仿佛有生命,会呼吸,一收一缩……在这些方块里,还流动着不同的画面,画里有人。猎豹感受到了这些人的欢喜和悲伤。这些情感没有分类,不分前后次序,一股脑地涌向他,让他难以承受……他愣愣地看着,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些画面带来的情感上,在潜意识里,他感到自己驾驶的侦察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向高空……
“轰!”海面上又传来一声巨响。这是军舰最大的一次爆炸。舰体、碎片在火光的包裹中直冲云霄。猎豹被爆炸的冲击波一震,身体跌回原位。他像是从一场噩梦里忽然惊醒,才睁开双眼却又跌入另一层噩梦。他满头大汗,在惊恐中下意识地紧握操纵杆。此时的他,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他早已被刚才看到的东西夺走了神智,完全是靠一个飞行员的潜意识在操作。
然而,操纵杆已完全失灵。仪表盘毫无规律地剧烈转动。每个仪表盘上的指针都不朝统一方向旋转。有的逆时针,有的顺时针,疯了一样。操纵杆似乎会导电,发出电流,击打猎豹。猎豹全身一抖,猛然放开。
这一放,侦察机却没有坠落,反而因天幕传来的的引力向上急速飞去。刚才看见的东西又出现了。猎豹现在的恐惧已经不在飞行上了。令他害怕的,是眼前所见。
他的眼睛瞪得如同牛铃,凸鼓得几乎就要掉出眼眶,湛蓝色的眼珠里饱胀着惊恐,愣愣地看着天幕……与此同时,他和他的侦察机,像一个被人猛力掷投的飞镖,朝着天幕这个巨大靶心飞去。唯一不同的是,飞镖是来自掷投者的爆发力,而侦察机是来自天幕上的诡异吸引力。
在侦察机往上迅速攀升的过程中,海面上的军舰继续爆炸、燃烧!火光冲天!
侦察机不断往上攀升、攀升、再攀升……已经超过了侦察机设计所能承受的高度。机体传来金属炸裂的声音……
就在猎豹感到侦察机就要被吸进天幕的最后一秒,忽然间,引力又完全消失了。被引力抛弃的侦察机,顿时像一块被抛到空中的石头,在到达抛物线的最高点后,又在地心引力的吸引下,急速降落……
猎豹感到了飞机骤降带来的心慌。他试了试自动弹射逃生按键。按键已经失效。他知道自己难逃劫难。但是,此时的他连死亡都顾不上了。他已被亲眼看到的东西全然震慑住了。猎豹紧紧地盯着天幕,生怕错过丝毫。
在生死关头,猎豹想起了什么,他哆哆嗦嗦地按动着操纵杆侧面的一个直径为半厘米的小型按钮。飞机在降落,机身在裂开,猎豹无法确定这个按钮仍然有效,但他明白,这是他在被死亡带走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侦察机降到一半时,忽然又被一股新的的力量举到空中。于是,就像过山车一样,侦察机开始上升、下降,再上升、再下降。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侦察机忽然在半空一个腾挪翻转,头朝下,俯冲进入大海。整个过程,不过五十秒。
猎豹二十六岁的生日就这样结束了。一同带走的,还有他的生命,以及一个他永远也不能解开的秘密。
在侦察机坠入大海不久,月亮仿佛破土而出的嫩苗,再次探出了头;天空恢复了刚才的静谧,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海面上的前苏联军舰熊熊燃烧着;大海空旷沉默,本身就是一个永远封闭的密室,保守一切秘密……
时间:今夜
小说编辑玛利亚“啪”地关上手提电脑,从椅子上站起来,焦急地走出书房,向厨房走去。她打开橱柜,找出一瓶白兰地,心烦意乱地给自己倒了个满杯。
刚才,她又试着联系丹尼尔,仍旧毫无音讯。
丹尼尔全名丹尼尔·弗林,是一位魔幻小说作家,与玛利亚供职的出版社签了长期合同。数天前,丹尼尔承诺了新小说的交稿日期,但交稿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他却石沉大海,突然了无踪迹。玛利亚不停地打他的手机,关机。电子邮件、脸书她都试过,都如一潭死水,毫无动静,联系不上。
玛利亚喝下一大口白兰地,觉得思绪一片混乱。实际上,拿不到丹尼尔的新书稿,还不是玛利亚最担心的。她最担心的,是她从中情局的眼皮底下弄来的东西。那也是一份稿子,属于另一位作者——约翰·布朗。
约翰·布朗与丹尼尔不同,他是一位科幻小说作家。不久前,他刚好写完一本新作,当时暂定名为《复生》。玛利亚在接待约翰来本市为其他作品签名售书时,曾经谈到过和他签约这本书,却被约翰一口拒绝。也就在当天,约翰在下榻的酒店被神秘暗杀。玛利亚不敢相信,约翰到底惹上了什么事,会遭此横祸?不但如此,更让玛利亚觉得蹊跷的是,前来调查的警员竟然不是普通警探,而是中情局的人。
尽管暗杀事件迷雾重重,约翰的新书稿《复生》始终诱惑着玛利亚。作为一名科幻作家,约翰·布朗大有人气,拥有庞大的读者群,再加上约翰的暗杀之谜,玛利亚坚信,《复生》肯定会成为一本畅销书。
约翰的死亡成了玛利亚的机会,她决定铤而走险,趁中情局还没有发现书稿之前,将其偷走。小说一旦出版,玛利亚连解释的后路都想好了,就说书稿是约翰在被杀前刚好签给她的。这事,除了她和死去的约翰,没有第三者知道她在撒谎。她也决定将稿费如数寄给约翰的家人,这样,整件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几番犹豫之后,玛利亚壮着胆子,成功说服了中情局的调查员,让他们相信U盘本来是属于出版社的。终于,她从暗杀现场拿来了U盘,书稿就在U盘中。尽管玛利亚是在中情局调查员的许可下拿到的U盘,但她觉得这事做得鬼鬼祟祟,一点也不光明正大。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玛利亚阅读了全书,发现新小说还需要打磨修改,于是她和丹尼尔谈妥,把小说发给他,请他代为修改。丹尼尔一直是约翰的书迷,他很了解约翰的写作风格。
一直以来,玛利亚都觉得约翰的死十分蹊跷。什么样的科幻作家,会被暗杀?而且暗杀后,会惊动中情局的人前来调查?
本来,玛利亚还想借约翰的死亡来给新书宣传加点猛料,但是一想到暗杀现场中情局特工那双阴鸷的眼睛,她就紧张。玛利亚打了个冷噤,又喝下一口白兰地,放下了酒杯,走回客厅。
在通往客厅的走廊上,玛利亚看到了那里的一扇窗户。窗户敞开着,露出一片长方形的城市夜色。客厅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周要闻。自从约翰出事,自己又偷了书后,玛利亚特别关注新闻,电视机就常开着。
她听到,新闻节目里又重复播出了前天在公海上,一艘船只突然爆炸的消息。消息说,那是一艘货物运输船,起火原因初步估计是失火,但具体情况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听到这条消息,玛利亚叹了一口气。这条新闻距离她的现实生活是多么遥远。这些事和她都不相干。
她继续走向客厅,刚到门口,就忽然双腿一软,被眼前的景象猛然吓了一跳!
客厅地板此时已经完全消失!地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就像一个巨大的黑坑,深不见底。可是,她却没有往下坠落,而是悬浮在一片冰凉之中。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家具似乎被一层流动的物质阻隔着。这种物质微微有些朦胧,让眼前的东西看起来都稍稍变了形。玛利亚惶恐地伸出手,拂了拂,手指间淌下一串葡萄般的水珠,冰凉冰凉。感觉像是水!
水!就是水!
水?在房间里?!
玛利亚转过头,透过水流,发现电视机仍旧开着,正在播放经济方面的消息。在电视机旁边的窗户玻璃上,玛利亚看见了自己反映在窗户上的影子。她的发丝因为水的浮力,像盛开的菊花一样向四周漫延。然而在她头顶,却透下熊熊火光。她抬起头,意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水波中漂浮着。玛利亚勉强识别出那是一艘轮船底部。船身在燃烧,一段段破碎的船体断裂脱离,坠入水中,从她身边缓缓沉下。在下沉的船体侧面,她看到了几道一掌宽,数米长的擦痕。乍一看,像一些几何线条。
这不但是水,还是海水!自己正身处水底?!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这还不够!
透过海水,她看见在电视机前面的客厅沙发上,还悬浮着另外一层景象。
沙发上意外坐着一个男子,头发灰白,额头和眼角都布满皱纹。他身穿白大褂,坐姿十分古怪。他的身体并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以“坐”的姿势悬空于沙发上方。
电视里开始播报今天的股市走向。
玛利亚揉了揉眼睛,费了好大劲才确信没有眼花。她看到,沙发上的男子身下除了沙发,实际上还有另一把椅子,是那种极为高档的老板椅。老板椅和沙发重叠。男子是坐在悬于沙发上的老板椅上。在男子前方,摆着一张书桌。男子正伏案写着什么。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这是怎么回事?!”玛利亚颤抖的声音闷闷的,嘴里还冒出几个气泡。
男人不理睬玛利亚,继续伏案书写。就在这时,玛利亚听到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这会是谁呢?玛利亚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开门,却看到男子也听到了敲门声。他站起来,也犹豫了一下,然后大步向门口走去。
此时,在玛利亚的视线中,自己的客厅、有军舰爆炸的海水、以及有男子的办公室,三重景象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一道亮光闪过,那是自家客厅窗外划过的一道闪电。
闪电的光芒如一把利剑,同时劈过男子的肩膀。他已走到半路,却忽然停住脚步,侧过了头,朝玛利亚望过来。
玛利亚也看着他,又惊又怕。
男子朝玛利亚看了两秒,迅速转身,返回书桌,把桌上刚才写的那页纸折起来。他折得很小,然后,他弯下腰,把纸页塞进了老板椅的座椅底部。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玛利亚感觉自己此刻既置身于丹尼尔的魔幻小说之中,又身处在约翰的科幻小说里。她不敢出声,站在原地,慢慢抬起手,紧紧捂住了嘴巴。
敲门声还在继续。越发急促起来。
男子藏好东西,又整理了一下衣领,这才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开了。
从玛利亚所站的角度,她看不到门外的人。但从男子的姿势和表情判断,他憎恨门外的人。忽然,男子被往后猛推了一把,弯下身子捂住了腰,表情痛苦。一缕鲜红从他腰间的长衫上渗出。紧接着,一个穿风衣的身影走进了房间,他把受伤的男子逼到墙边,压低嗓门、厉声问到:“告诉我,东西在哪里?”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男子回答。
“别装蒜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告诉我,‘艾菲斯贝娜在哪里?‘原点在哪里?”风衣人掐住了男子的脖子。他的嗓音十分沙哑,说“蒜”字的时候,仿佛声带破了个洞。
“我不知道。”男子用轻蔑的表情看着对方。风衣人还想双手用劲儿,却看见男子的眼珠鼓出来,嘴里流出一抹白沫。风衣人慌忙掰开男子嘴巴,看到他已经咬开了藏有氰化钾的假牙。
男子痉挛着,一边看着风衣人,身体一边慢慢滑向地面。他在生命离开的最后一秒,露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在他身下,腰上刀伤的血迹,慢慢洇开。
看到男子死了,风衣人又恨又急,他抬起脚,对着地上的男子猛踢过去。男子的身体已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皮囊,在他脚下一抖,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风衣人气急败坏,他一脚跨过男子,走进书房,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东西。一阵疯狂的查找之后,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悻悻而去。
临走前,他蹲到男子身边,拉开风衣,从里面右下方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属瓶。瓶身是银色的,又宽又扁,拇指那么高,直径十厘米。他伸出右手,拔出插在男子腰间的匕首,探进男子眼中,挖出男子的右眼,装入瓶中。他拧开瓶盖的时候,玛利亚看到里面冒出的白气。她依据自己微薄的阅读经验,猜测那是冷冻液。
风衣人笑了笑,拍拍男子的脸,将匕首在男子的衣服上揩干净。他站起来,把金属瓶塞回衣兜,到门口时,他居然和男子开门前的动作一样,忽然站定,朝玛利亚站立的方向看来。
玛利亚吓得倒退一步。她的双脚因为水的阻力,动作缓慢而吃力,脚跟处随着移动冒起水泡。
风衣人向她一步步走近。玛利亚已经退到了门边,后背抵在门框上,没有退路。风衣人一步步逼近了,他的脸凑过来,鼻尖对着玛利亚的鼻尖……玛利亚屏住了呼吸……风衣人扇动着鼻翼,像一头野兽,凭借原始能力,寻找猎物。他面对玛利亚,狠狠地嗅了嗅,微微皱了皱眉,转身开门走了。
玛利亚愣愣地站在原地,全身像被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不知为何,时间变慢了,凄凉的光亮本该迅速扫过,此时却像一个惨白的鬼影拖着长纱滑过房间。
过了好久,玛利亚才觉得双脚发麻。她在水里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不能说是走,更像是身体在水中垂直游弋。她前后挥动双手,拨开水波,从地板上死去男子的上方游过去,来到书桌前,弯下腰,伸手去掏男子藏在老板椅下的东西。可是,当她的手在触到椅子时,手掌居然从椅子中间穿过了。
真是奇怪?!
玛利亚又抬起手,去摸书桌。手掌再一次穿过了书桌的木制桌面。如此轻松,就像穿过气体一样。
在书桌右边,玛利亚看到了一个已经被拆开的文件信封。封壳上写着:伊万诺夫·妥耶夫。在信封的旁边,还放着一个进出大门需要的身份胸牌,上面的名字也是伊万诺夫·妥耶夫。胸牌上印有机构名称:蓝蜂研究实验室。
又一道闪电迫不及待滑过,紧接着雷声隆隆滚过。眼前的一切,书桌,老板椅,地上的尸体,如同逐渐沉入水底的立体画面,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慢慢消失……玛利亚下意识地想去抓桌上的信封,但再一次,她抓了个空。与此同时,她的耳朵里传来奇怪的声音,陌生的旋律,十分飘渺,悠悠扬扬,仿佛来自千年冰川深处……
声音像雾气一样慢慢飘动,越来越小……所有的景物,书房、被害的男子、还有燃烧的轮船,也都随之不见了……玛利亚感到脚下再次坚硬起来。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是稳稳地、脚踏实地站在家中,耳朵里一片清净。
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所见的一切那么真实!难道,这是一个梦境?玛利亚用力捏了捏手臂,手臂上立刻传来一股疼痛。
这不是梦。
电视里的经济新闻已经播报完毕,这时又开始播放时事要闻。玛利亚听到年轻漂亮的女播报员说,有一个名叫“斯特朗”的非官方组织怀疑,在海里失火的轮船是一艘退役的前苏联军舰,正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对方还给电视台寄来了一份轮船爆炸后卫星拍摄的照片。
画面再次出现燃烧的军舰。
这次镜头拉得很近。
看着画面,玛利亚又一次惊讶地捂住了嘴巴。画面中军舰侧面的刮痕,如同一些几何粗大的线条,和她刚才看到的船体裂片上的一模一样!
播音员继续报道到,该组织有确凿的消息来源表明,在军舰爆炸的时候,整个一百平方公里的水域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巨大引力场。
“政府没有对斯特朗组织的说法做出回应。”女播报员继续说,“不过,‘斯特朗的组织者在政府保持沉默后继续向媒体爆料,昨天下午,该组织接到一个匿名电话。打来电话的人是一名男性。该组织的人也给本台寄来了电话录音。”
接着,电视屏幕上显出了“斯特朗”非政府组织的标示和主要组织者的照片。标示三片聚在一起的树叶,叶尖朝外,叶柄对着叶柄。组织者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白人男性,样子文质彬彬。与此同时,电视里播放了电话录音。
录音里有一些背景杂音,不过还算基本清晰。录音里出现了一名男子的声音,声音低沉,他说:“有件事情我不得不说。”
“什么事?”说话的是另一个男子,声音镇静清晰。
“政府正在这艘军舰上用死人进行研究。他们可以让死人复活,将其培训为刺客,称作‘死亡杀手。”
“死亡杀手”?!听到这条消息,玛利亚又是一惊!在她偷来的约翰新书稿《复活》里,写的就是这个故事!
“斯特朗”组织的人问:“你是否有证据?”
“有。因为我就是杀手之一。”
杀手刚刚说完,电话里就传来刹车声,接着是枪声……电话就此中断。
画面切换到新闻播音员:“在‘斯特朗组织接到电话后,他们根据电话机上的号码显示,查找打来电话的地方,查出这是一个公用电话亭的号码。等‘斯特朗赶到电话亭的时候,那里刚刚失火。”画面再次切换成一个被烧得一无所有的电话亭。
播音员继续说到:“政府对此做出的回应是,‘电话亭失火是意外事故。这是‘斯特朗组织为了获取关注而捏造的无稽之谈。此事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本台将会长期关注。现在让我们来看其他消息……”
玛利亚看着屏幕,脸上一片苍白。她有些明白了,约翰的书稿并非虚构,这就是他被暗杀的原因。
可是,作为一名作家的约翰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呢?
玛利亚忐忑不安,双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
她完全糊涂了,为什么自己会看到海底的景象,还有风衣人?应该说,伊万诺夫·妥耶夫完全是被迫自杀的。那本身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风衣人带着冷冻瓶,本来就有挖走伊万诺夫眼珠的计划。所以,无论伊万诺夫是否说出风衣人想要的东西,他最终也是一死。
那么,谁又是艾菲斯贝娜?
艾菲斯贝娜。玛利亚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她打开电脑,上网,输入这个名字。很快,屏幕上出现了她要找的信息:艾菲斯贝娜,俗称两头蛇,是神话传说中的一种怪物。它的两个头可以向两个方向同时运动,同时捕猎。
一阵战栗穿过玛利亚的后背。玛利亚抬起脚,身体蜷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除了这个艾菲斯贝娜,风衣人要找的“原点”又是什么?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究竟代表什么?
窗外风雨大作,雨点敲击上玻璃上,噼里啪啦令她心惊胆战。伊万诺夫·妥耶夫是谁?风衣人又是谁?难道答案就在伊万诺夫藏在椅子下的那张纸上?风衣人为什么要挖走伊万诺夫的眼球?蓝蜂研究室又是一个什么机构?
一连串的疑问带着恐惧,像一群庞大的白蚁,覆盖她咬噬她。玛利亚紧紧捂住胸口,感到心脏就要跃出胸腔。
她害怕极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时看到这些景象?
所有的疑问像一场龙卷风,呼啸着卷裹着她。她在风暴的中心,看到一个巨大的疑惑渐渐显现——这一切究竟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窗外,雨点更加密集,在玻璃上迅速汇成条条水流。
恐惧如同侵入土地河流的雨水,渗入她的肌肤、骨骼,直捣内心,令她坐立不安,思绪纷乱。
夜已深,除了雨声一片寂静,然而,也就在这时,命运似乎开始了它戏谑的一面,玛利亚又一次听到了敲门声……
广阔的海面上漂浮着一团面积大约三平方公里的黑油和军舰残体。黑油表面的某些地方还在熊熊燃烧。呛鼻的气味伴着海水的腥气,飘荡在空中。海面上方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没有油的区域上反射着平和的粼粼波光。
一架水陆两用直升飞机在黑油的上空缓缓盘旋。机身刷成全黑的颜色,远远看去,像一只觅食海鸟。
机舱里,飞行员先悄悄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男子,却又带着敬畏,很快收回目光。他只知道这个男子名叫盖伊·阿达姆斯,看起来最多也就三十出头。而男子的其他身份,对于飞行员来说,仍是一个无法触及的谜。
今天早上,飞行员接到一个任务,让他载人飞入这片封锁海域。
军舰出事后,这是他第三次飞向这片水域。前两次,他运送的是两名军队最高官员。飞行员从军十五年,只在电视新闻里见过这两名官员。而这次的这个人,他却认不出来,上级也没有做出解释。但是,飞行员凭直觉知道,此人来头不小。
坐在飞行员一侧的盖伊·阿达姆斯十分敏锐,他在飞行员急速收回目光的那一秒,也转头看了看对方,然后,他又侧过头,俯瞰海面。
从高空看,海面上漂浮的军舰残体有些奇怪。按照常识,如果是船只发生了事故,碎片只会随着水波的流向分散漂流。而眼下这些,大小不一的碎片却如同被卷入了一个漩涡,聚在一起,在黑油的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
飞机围绕着油面盘旋几圈之后,盖伊·阿达姆斯向飞行员点了一个头,做出一套标准的军用手语。飞机上装有通话设备,即便是透过轰隆的马达声,彼此也能顺利清晰地通话。飞行员看懂了手语的意思,却不明白盖伊·阿达姆斯为什么不使用通话设备。
盖伊看见飞行员没有回复,就又重复了一遍手语。手语的意思是让他在海面降落,停留片刻。
飞行员用手语回复:他接到的任务里没有降落和停留的内容。
盖伊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放到飞行员面前。飞行员一看,倒吸一口冷气。盖伊·阿达姆斯所在的单位,他不敢得罪。他立刻用手语回复:立即执行。
不过,就在飞行员降低飞行高度之前,盖伊先拦住他,迅速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非常小的黑匣子,按下上面的开关,磁铁一样吸附到了仪表盘侧边。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用手势示意飞行员开始下降。
飞行员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也不敢多问,开始下降。当飞机在距离油面半公里的海域里降落时,飞行员才明白那个黑匣子的功能。在黑匣子的干扰下,飞机即使是停留在水面高度,仪表上的高度显示和飞机电脑的高度记录都不会改变,还是在半空中。飞行员相信,即便是基地在控制室里,那里显示的高度数据也不会改变。
为此,飞行员又惊愕地看了那个神秘的男子一眼。
等机身在水面上浮稳之后,盖伊看到了他一直猜测的东西。那些聚在油面中心的飞机残片并没有漂浮在海面上。它们像一群密集的水鸟,悬浮在距离海面五米高的地方。盖伊掏出一个小型相机,拍下数张照片。
接着,他用手语问飞行员,可不可以让飞机更接近些?飞行员用手语回答说不行,因为他们已经试过,只要飞机一旦接近油面三公里的区域,飞机上所有的仪表盘就会混乱,不受控制。
盖伊点点头,做手语表示明白,指示飞行员原路返回。
飞机返回基地后,盖伊简洁地谢过飞行员,很快消失在基地通往大门的通道上。
飞行员收拾妥当,返回工作区。他才踏进大门,就被自己的上级喊住了。在上级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陌生人。那个人一脸气急败坏,拿出一张照片,质问飞行员今天乘坐飞机前往事故现场的盖伊·阿达姆斯是不是照片上的男子?飞行员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点了点头。陌生人一把收回照片,转身便走。
看着陌生人的背影,飞行员有些无辜地看着自己的上级。上级军官叹一口气说,这个名叫盖伊·阿达姆斯的人,以前是五十一区的高级调查员。去年,他突然无故消失了。刚才那个拿照片的人也是五十一区的人。盖伊·阿达姆斯身上带着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五十一区一直在找他。
飞行员这才明白,盖伊为什么要用手语和黑匣子让他秘密降落了。而且,他也知道在飞机上盖伊向他显示的五十一区的工作证件是如何得来的了。不过,一切为时已晚。虽然有些遗憾,但是飞行员在心底里还是有些暗暗佩服这个盖伊·阿达姆斯。他觉得这个人敢和五十一区对着干,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
盖伊开着车离开了基地。刚才,向飞行员出示工作证件时,他用拇指按住了有效日期。一般来说,任何人只要看到这份证件,都会肃然起敬,根本不会再多看日期一眼。
去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工作时接触到了一份绝密资料,让他了解到了一个名为“死亡杀手”的研究计划。五十一区,一个诡异而神秘的地方,被世人所瞩目。全世界都相信,在那里,进行着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研究。对于五十一区的要求,任何要求,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合情理,政府和军队都会极力配合,一路开绿灯。
作为这个神秘研究机构的一名高级官员,盖伊掌握了大量不为人知的资料。很多信息,就连总统也被过滤掉,不在必要时刻,不会被告知。但是,当盖伊发现这份研究计划时,还是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以为掌握了一切研究信息,却还有不知道的项目。
不过,真正逼迫盖伊离开五十一区的,并不是因为他发现了这个计划。事情另有起因。正是那个原因,才导致他发现了死亡杀手计划,并且在一年后果断地离开了五十一区。
离开之前,盖伊对死亡杀手的研究地点进行了仔细调查。
经过繁琐细致的调查,他发现死亡杀手计划的研究地点有个十分诡异的特点,就是从不固定在同一个地方,总在不停变化。这个特点让盖伊认定,研究地点不是设在空中就是在海上。
整整一年,他一直苦苦寻找,直至几天前看到船只起火的新闻,加上斯特朗组织的爆料,才让他立刻断定那就是他要找的船只。随后,盖伊侵入基地的电脑系统,以五十一区的代码识别发出了任务通知书。到达、飞行、监测,一切都很顺利。
车外阳光猛烈,温度至少是三十四摄氏度。从飞行基地出来后,盖伊就一直关着车窗,开着空调。现在,一想到那些悬浮在半空的军舰碎片,他就忍不住有些激动。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向真相又进了一步。他关掉空调,打开车窗,让炽热的风放肆地吹打自己。
汽车开过五十公里后,前方隐隐出现一片浩瀚森林。主干道沿着森林边缘蜿蜒向前,一条稍细一些的岔道深入林中。
盖伊·阿达姆斯将汽车开上岔路,进入林中一公里左右后,靠边停下。树林茂密的华盖如同遮天蔽日的帐篷,掩盖了汽车。他从车上拿起装有相机的背包,弃车步行。翻过两个山头后,盖伊来到了森林的另一端。
他来到一条少有人迹的小径边。那里早已停着另一辆银灰色的普通轿车。
盖伊走到附近的一棵树旁,伸手在一根树杈上端摸了摸,拿下一把贴在那里的车钥匙,钻进了汽车。坐稳后,他从椅座的下方拿出一个包裹,打开。包裹里面装有一副假胡须和一套中情局研制的快速染发剂。这种染发剂便于携带,像个头套,套在头上三十秒后即可改变头发颜色,并且可以持续防水十六个小时。
五分钟后,盖伊·阿达姆斯从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男子,一头花白头发。然后,盖伊下车,将包裹掩埋后,开车驶出森林。
在森林的另一端,车流明显增多。盖伊的车很快混了进去。两分钟后,他听到轰隆隆的机械声,从后方迅速飞过他的头顶。那是一辆军用直升机。显然,五十一区追踪他的人已经赶到了基地,跟上了他的行踪。盖伊瞟一眼直升机,顺着山路,不慌不忙、继续稳稳开车。
直升机上的飞行员打开高度扫描仪。他将路上每一辆车的车牌号都输入电脑,同时他的副手也用远距离透视摄像头将车中驾驶员的容貌拍摄下来扫进电脑,进行排查。
很快,盖伊的车牌号被输入了电脑。电脑上出现了车辆主人的照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男子。
副手经过远距离透视扫描后,将盖伊的头像清晰地出现在驾驶员的电脑显示屏上。扫描头像和车辆所有者的老年模样吻合。飞行员验证完毕,又继续验证下一辆车。不一会儿,直升机搜索完了这段路程上的所有车辆,升空改变方向,急急赶去搜寻其他区域了。
两个小时后,盖伊·阿达姆斯进入了一座中等城市。在这里,他再次弃车,混入茫茫人海。
八小时后,盖伊·阿达姆斯以另一个模样出现在了纽约。这次,他变成了一个年纪大约为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比他的真实年龄大了十岁。他颧骨凸出,头发染成了淡棕色。
纽约的庞大成了最好的掩护。他步行,不断转乘地铁和公交,将自己的路线变得无法捉摸。最后,他来到了郁金香小区18号住宅前。门前草坪绿草如茵,大门外的两棵枫树枝繁叶茂。看来,女佣茱莉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走向草坪。一个邻居开车经过,看到他,便按了声喇叭,“尼克,出差回来啦?”
是的,盖伊·阿达姆斯在这座房子里,是尼克先生,尼克·格拉斯。所有的邻居都知道,他有一个身患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他和母亲住在一起,出差的时候,就由女佣茱莉照顾。
盖伊微笑着点了点头,向车里的邻居摇了摇手。邻居回报以赞赏的笑容,开车走了。在这个街区,大家对他的印象相当不错。毕竟,即便他的工作那么忙,经常出差,也没有把患病的老母亲送进养老院。
盖伊一直看着邻居的车转过路口,这才走过草坪,走上门廊,按下门铃。
门后毫无动静。通常,女佣会先高声回应,很快跑来开门。可是现在……盖伊把手伸进衣兜去掏枪,门开了。
女佣茱莉愣愣地站在门后,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涨满惊恐。在她矮小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侧身站在门后。
“您,您回来啦?”茱莉结结巴巴。
盖伊看到她身后的男子正用枪指着她的后脑勺。
“进来。”男子用很低的声音说。
盖伊跨入房间。身后的门被立刻关上。盖伊这才看到,除去茱莉和她身后的人,还有另外一个男子。盖伊这时候也看清了他们的模样。
应该说,他们没有自己的面容。每个人的头上都戴了一个面具。女佣身后的男子戴的是一只熊,关门的男子戴的是一只唐老鸭。这样滑稽的面具,加上他们手里的枪,让气氛更加恐怖诡异。
唐老鸭走过来,让盖伊举起手,检查了他全身,拿走了他的枪。唐老鸭还想扯掉盖伊脸上的伪装,却被屋内的第三个声音喝住:“别费神,没必要。”
唐老鸭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对着盖伊侧了侧头,推搡着他,走进了客厅。
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背对着盖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年纪看起来七十多岁的老年妇女。她面对着落地窗外的花园,条条皱纹如同涟漪荡漾在她的肌肤上。她就是邻居们熟识的、盖伊的母亲。
此时,在母亲身边,多出了一把轮椅。轮椅上,坐着另外一个人。因为也是背对着盖伊,他无法看清轮椅上那人的模样。
奇怪的是,在母亲和那个人之间之间,连接了不少塑料线。因为背光,盖伊也无法看清那些线是什么?看起来有些像输血用的管线。
在他们身边,一直站着第三个人。这个人在盖伊走进客厅的时候,正弯着腰,为轮椅上的人整理着膝盖上的毛毯。一直等到盖伊被唐老鸭押入房间之后,第三个人才直起身来,转头望向盖伊。
他是一个瘦高个儿,戴了一个麋鹿面具。面具的脸部染成蓝绿色,两只鹿角像从头上长出的两根枯枝。在他直起身的一瞬,盖伊还以为看到了长角的魔鬼。刚才说话的人就是他。
“你们是谁?”盖伊冷冷地问。
“你的,母亲,今天早上晒了会儿太阳,气色不错。”麋鹿无视盖伊的提问。他在说“母亲”二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
“你们,究竟想怎么样?”盖伊问。
“我们只是来向你的母亲问几个问题。”麋鹿说,在提到“母亲”二字的时候,故意再一次加重了语气。
盖伊明白了。来者非常不善。他们知道自己的秘密。
盖伊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被唐老鸭一把抓住。这时候,他看清楚了连在母亲和轮椅上的人之间的东西。它们不是输血管线,而是一些粗细不一的导线。
麋鹿伸出右手,弯了弯食指,意思是“过来,让你看个清楚。”
唐老鸭用枪在盖伊的脑后一顶,盖伊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楚后,大吃一惊!
在轮椅上,虽然坐着一个人,却又不能形容那是一个人。它穿着男士西装。从衣料和剪裁判断,十分高档。也许是怕冷的缘故,它的膝盖上盖了一条厚厚的毛毯。它戴着一条深蓝色领带,脚上是一双棕色尖头皮鞋。皮鞋的头部是白色。
根据这身衣着,盖伊判断那是一个男性。令盖伊震惊的,是他的脸。因为,在他的头部,盖着一块白布,完全遮住五官。那些导线从白布下伸出,先分散成若根导线,然后又聚拢成两条,分别连接到盖伊母亲两边的太阳穴上。
母亲的双眼仍旧愣愣地看着前方的落地窗,面容空白,没有恐惧、没有忧虑,也没有喜悦,丝毫不受导线影响。自从母亲患上老年痴呆症后,就一直这个表情。
“你们究竟是谁?想干什么?”盖伊猛地往前,被唐老鸭从后面揪住。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只是来问几个问题。问完问题,我们就走。”
“什么问题?”
盖伊的话音刚落,母亲的眼睛忽然睁得很大,盯住了落地窗外。忽然,从她久未发音的嘴里,连珠炮一样说出了话。母亲自从患上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后,就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即便是偶尔说出一两个词,也是词不达意。可是现在,她却像一台放音机,不但吐字清晰,而且还加快了速度。盖伊好不容易才听懂了一部分。
“……昨天……被遗忘的天赋……在废墟里生育,战争,圆满……瞳孔背后……希伯伦褶皱,和空气一样轻的小事……沙漠,独行……思故在……”
母亲凝视着前方,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有人用胶水把她的眼皮黏在了眼眶上,棕黑色的瞳孔极度放大,像两颗被水泡得发胀的豆子,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在眼中所剩无几的空间里急速转动。母亲的言语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以至于说到后面,盖伊根本跟不上,就连零散的单词也抓不住。
随着母亲机关枪一般的语速,轮椅上的男子开始抽搐,如同癫痫发作一般。这时候,盖伊才发现,他的双手是被皮带固定在轮椅上的。母亲说得慢,他的抽搐就缓和些;一旦母亲语速加快,他就会激烈抖动,几乎就要从椅子上弹跳起来。
母亲的话语如同一辆失去控制的赛车,在上下几个险破之后突然向最高点猛冲过去,在到达最高点后,又如同脱缰野马,直冲云霄……接着,一切在高空忽然戛然而止!母亲眨动的眼睛忽然停下,眼珠缓慢下来,停到眼眶正中,一动不动看着前方,放大的瞳孔也渐渐收缩回来,表情也很快恢复到老年痴呆的木然。
轮椅上的男子在母亲停止说话后,也不再抖动。过了很久,他动了动被捆在轮椅上的手,勾了勾食指。麋鹿弯腰,把头凑过去,凑到白布下嘴巴的位置。白布因为嘴巴气息的吸合而一收一缩。轮椅上的男子小声说了些什么。麋鹿听得有些吃力,但十分用心。
听完,麋鹿直起腰,解开捆住男子手腕的皮带,推着轮椅,经过盖伊,走出了客厅。唐老鸭用枪指着盖伊,一步步后退。熊面具跟在旁边。女佣茱莉此时坐在客厅沙发上,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得两眼发直。熊面具在经过女佣茱莉的时候,先是抛出一个飞吻,然后忽然一抬手里的枪,一颗子弹射中了她的脑门。枪管上安装了消音器,子弹无声;茱莉尚未来得及发出尖叫,便脑袋往后一倒,睁着双眼,直挺挺靠在了沙发上。
盖伊目睹这一切,愤怒涌上心头,却无能为力,只能握紧了双拳。
三个男子推着轮椅走出门外。麋鹿在关上门之前,在面具后瓮声瓮气地说:“为了谢谢你们的合作,我们在你的,母亲,的沙发下,留了点礼物。”
一瞬间,恐惧笼罩盖伊。他明白麋鹿所谓的“礼物”是什么。他顾不上追踪这几个人,转身直奔母亲沙发。他跪在地板上,弯腰一看,发现沙发下绑了一捆炸药。上面有一个小红灯,闪烁的速度正在加快!
不好!盖伊一把抱起母亲,从落地窗侧面一扇打开的窗户一跃而出。就在他们跑到栅栏边的时候,身后的房子轰然爆炸……
玛利亚尚未从幻象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却又听到了敲门声。她的心猛然一沉,立刻又嘭嘭跳动起来,跳得杂乱无序,毫无章法。她愣愣地盯住敲门声传来的方向,因为有了刚才的经历,她无法确定这声音究竟是来自现实还是幻觉。
声音还在继续,却没有再出现任何幻象。
玛利亚走到门后,透过猫眼,看到了一张略微熟悉的面容。她在几分钟前见过这张脸。他正是“斯特朗”的主要组织者。刚才电视上新闻上公布过他的照片。好奇心驱使着玛利亚把手放到门把手上,可她还是有些害怕,开门的手犹豫不决。
门外的人焦急起来,“玛利亚·阿普特恩,我知道你在里面。请开开门。事关重大。”
为了以防万一,玛利亚先把握在门把上的手放下来,然后返身快步冲进厨房,从刀架里提了一把三十厘米长的水果刀。她走回门廊,一手持刀藏在身后,一手拧开门锁。锁刚一转动,门就被推开了。“斯特朗”组织者一个猛子扎进屋来。
他身穿一件深灰色防水风衣,肩膀上全是水迹,亚麻色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缕缕贴着头皮。看来,他是冒雨而来。
“斯特朗。”玛利亚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个组织的名字。
“你认出我了?”来人焦急的表情中添了一丝惊喜,似乎只要玛利亚能认出他,就会信任他。
“我,我刚才在电视上看见过你的照片。”
“哦,原来是这样。”那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叫罗杰·泰勒。我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玛利亚背后紧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有人要抓你。”
“谁?”
“政府的人。”
“为什么?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说编辑,有什么值得政府关注?”玛利亚嘴上挺硬,实际在心里,想到丹尼尔的失踪,约翰被谋杀,还有刚才亲眼所见的幻象,不由自主已经相信了几分。
“你不知道原因?!”罗杰觉得疑惑。
玛利亚摇了摇头。
“我可以进屋说吗?”罗杰问。
“就在这里说。”玛利亚紧捏住刀。只要对方敢攻击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捅过去。
出乎玛利亚意料的是,罗杰并没有强行往前,而是留在原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型录音机:“如果你刚才看了电视,那你一定听说了政府在暗地里用死人做杀手的新闻?”
“是的。有个死亡杀手还从一个公用电话亭给你打了个电话。你公布了电话内容。”
“对。不过,我并没有公布所有的内容。”
“你说什么?”
“你还是先听听再说吧。”罗杰说着按下一个按钮,录音机里立刻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我这次给你打电话,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电话录音里传来罗杰的提问。
“这个实验不但可以让死者复生,他们还可以将一个人的记忆复制下载到另一个人的大脑中。他们会在下载前抹去接受者原来的记忆,接受者醒来后,就不会知道自己原来是谁,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他们只会依据新下载的记忆行事。但有时候他们也会出错。”
对方停了一秒继续说:“我的大脑在接受了新记忆后,原来的记忆并没有被完全删除。我还记得我原来是谁,所以我知道我原来根本就不是杀手。”
“你原来是谁?”
“这个……”那人停顿了一会儿,“我不能告诉你我自己的身份。我,真不希望我的家人知道我成了这副模样。”
“那么,你能告诉我杀手是谁吗?”
“我不能告诉你名字,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杀手的任务。”
“什么任务?”
“跟踪一个叫玛利亚·阿普特恩的小说编辑,必要时抓住她,然后制造她出车祸身亡的假象。”
玛利亚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暗暗吃惊!自己真的卷入了这场不可思议的事件!可是,为什么?!
录音里,传来一声枪响,杀手继续说:“我本人的记忆告诉我,她是一切的关键,必须保护她,不要让她被抓住。”
“你怎么能够同时控制脑海里的两份记忆?”罗杰问。
“这两份记忆就像两个人格,强大的一方主宰弱小的一方。但是现在,原来属于我的记忆正在消退,而杀手的记忆正在一点点占据我的大脑,所以,我必须在我完全失去自己的记忆之前给你打电话。记住,你必须找到她,保护她。”
紧接着,录音机里传来更多枪声……
罗杰一直等到枪声变为轰然爆炸的声音,再等到一切归于平静之后,才按下了停止键。他看着玛利亚,迷惑不解地问:“在我发给电视台的录音里,省去了这一段。这个杀手说的是真的吗?政府的人为什么要派杀手杀你?”
玛利亚看看录音机,又看看罗杰,懵懵懂懂地摇摇头。她从小到大,除了参加过文学学会,从未参加过任何组织。政府怎么会派人来杀她?而且还是一个死亡杀手?难道是因为她刚才看见的那些幻象?可是,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啊!
“他为什么说你是一切的关键?”罗杰追问。
“这……我也不知道。”玛利亚说的可是掏心掏肺的实话。她也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玛利亚的声音刚落,一个巨大的黑影伴随着机械噪音出现在窗户外。玛利亚居住在楼房高层,出现机械噪音只有一种可能——城市值警直升机。玛利亚转过身,惊恐地侧过头,看到了直升机的侧面的编号,不是警务编号,而是军用编号。在雨中,两条软绳钻出直升机腹部,从天而降,每条绳子上攀附着一个黑影。
就在玛利亚转身的时候,罗杰猛地看到了玛利亚身后的刀。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只手夺下玛利亚的刀;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方巾,捂在玛利亚的脸上。玛利亚还没看清窗外的黑影,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在房屋爆炸的瞬间,盖伊的后背被震波一推,双膝一软,整个人往前扑了出去。母亲从他手里抛出,摔到前面的公路上。一辆私家车正好经过,司机被爆炸吓得惊慌失措,车辆在路上飘移旋转,直冲母亲。
眼看车子就要辗向母亲,盖伊惊恐地大喊一声“吉莉安”,车子的前轮在碰到母亲额头的一瞬,刹住了车。
盖伊从地上爬起来,全身的骨头散架一样,既软弱无力,又疼得厉害,仿佛有无数把刀,在生刮骨头。他半走半跑冲向母亲。母亲躺在地上,气若游丝。忽然,她全身抽搐起来,好像有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了她。私家车上的人开门下来,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瞬间反应过来,掏出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而巡逻警车的声音,也因为听到爆炸由远而近。盖伊十分不舍地看了一眼母亲,站起来,在那名男子惊讶的目光中,离开了现场。
他不能被抓住。
盖伊·阿达姆斯低头走着,头上飞过一架直升机。刚才,他离开现场后,便偷偷爬进邻家院落,偷换了挂在院子里的衬衫和深色外衣。衣衫稍微有点肥大,但还好。晾衣绳上刚好还挂着一顶黑色的男士便帽,他取下,戴在头上。
换完衣裳,他用正常的步伐走上了人行道。一辆救护车从他身后呼啸着驶过。司机和陪护两眼盯着前方,根本顾不上看他一眼。盖伊知道,母亲吉莉安就躺在车厢里。
吉莉安。母亲。
那伙人知道他的秘密。那个头戴麋鹿面具的人,每次提到“母亲”这个词的时候,都会加重语气。
吉莉安根本不是他的母亲。
她是他的妻子。
她的真实年龄,是28岁,比盖伊还要小四岁。她才是他离开五十一区追索真相的真正原因;也是他还坚持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原因。
直升机在上空盘旋。盖伊没有抬头。一直等直升机越过他,他才像一个守法公民一样,抬起头来。他看到,直升机的侧面编号。这不是五十一区的飞机,是一架普通的纽约警务直升机。他微微舒口气,五十一区的人还没有发现这里。
他感到奇怪,就连五十一区也找不到他,刚才的那伙人又是如何找打他的呢?他们是谁?轮椅上坐着的人又是谁?他们对吉莉安做了什么?
看着直升机飞远后,盖伊侧身走下了地铁站。
地铁里熙熙攘攘,他跳上一列车,找到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地靠墙低头站着。在他的侧面,手牵手站着一对情侣,头对头,旁若无人般小声亲密地聊着天。盖伊内心随即涌起巨大悲伤。他和妻子吉莉安曾经也是这样恩恩爱爱,形影不离。
吉莉安是一名在国安局供职的英俄双语翻译,因为工作要求,经常出差。
一年多前,吉莉安出差整整十天。时间是八月15号到25号。在出差之前,吉莉安曾经告诉盖伊,这次任务比较特殊,她不能告诉他目的地,工作期间也不能和他有任何联系。鉴于自己工作的特殊性,盖伊对此十分理解,更何况,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
奇怪的事情就发生在吉莉安出差回来后。
吉莉安回家后,情绪十分不稳定,好像有什么心事。那天晚上,盖伊特别为她做了她爱吃的通心粉。就在饭桌上,吉莉安看着盖伊,忽然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盖伊问。
“盖伊,我,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你。”可是,未等吉莉安把话说完,她就突然呼吸不畅,喉管里有什么东西噎住了她。她双手捂住脖子,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盖伊惊慌失措地跑过去。也就在那一刻,他看到,她的脸上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吉莉安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皱纹像无数生长的植物根系,在她脸上迅速蔓延……
盖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他拉开吉莉安的衣领,发现皱纹不止出现在脖子上,她的前胸、肩膀,手臂上都是,仿佛岁月的胶片在吉莉安的身上急速快进。十秒之后,吉莉安从一个28岁的美丽女子变成了一个看起来七十多岁的老妪。盖伊后来发现,吉莉安在失去青春的同时,也丧失了记忆。
事情发生后,工作的部门并没有给予任何解释。吉莉安的同事除了表示同情之外,坚持说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为了解开吉莉安的衰老之谜,盖伊动用了自己的权利,将吉莉安带到五十一区进行检查。可惜,五十一区的研究员也是愁眉不展,一无所获。
此后,盖伊特别关注五十一区各方面的项目,试图从中找到解决之道。也就是这样,他才意外发现了死亡杀手的计划。那时,他才明白,还有很多未知的东西他并不知道。
盖伊在计划资料里,意外地看到了妻子吉莉安的资料。资料放在一个特殊的文件柜中,没有归档,却写了绝密。
发现死亡杀手计划像一个开关,一经触动,便按下了爆炸启动键。暗杀接踵而来。盖伊都躲过了。在最后一次暗杀中,他抓住了杀手,发现对方正是一名死亡杀手。盖伊把死亡杀手装入小型集装箱,快递寄回五十一区。然后,他带着吉莉安开始了逃亡生涯。
看着车厢里的情侣,盖伊不由心生羡慕。他多想为吉利斯找回青春和记忆,两个人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在一起。这点要求对普通人来讲不算高,可是,对他,却遥不可及。他不知道五十一区对他的追杀何时才能结束;不知道在妻子吉莉安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他和妻子的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
情侣感受到了他凝视的目光,开始变得反感,男方频频投来不满眼神。盖伊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便侧过头,假装去看车厢侧面贴着一则新手机的广告。广告设计得五彩斑斓,吃力地向大众宣传突飞猛进的现代科技是多么了不起。但是,盖伊看了,并不为现代科技感到自豪。作为五十一区的一名前高级官员,盖伊·阿达姆斯深知现代科技有多么可怕。当科技超出人类的理智时,人类无非是在自掘坟墓。
在广告的旁边,挂着一个小型平板电视。此时,屏幕上正在加播一条突发新闻。新闻说,在本市郁金香小区,一栋小楼忽然爆炸。一名老年女子从爆炸中逃生,逃生后却发生中风症状,正在抢救之中。在爆炸现场,还有另外一名逃生男子。但男子在爆炸后却了无踪迹。事情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中风!盖伊的心仿佛又被刀割了一下。
过了几个站后,盖伊下了车,潜入一条小巷。拐过巷道,穿过一片空旷的草地,他来到一个废弃了的工业区。草地上荒草丛生,没过盖伊前胸。也是托高科技的福,这个工业区在大幅度减员之后完全破落。整个区域,除了偶尔迷路跑来的流浪狗和流浪猫外,没有任何人烟。
在工业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停着一辆公交车大小的旅行车。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安身之所。
逃跑、爆炸,一系列的变故,让盖伊筋疲力尽。他费力地打开车门,像一条流浪的老狗一样爬上了车。
上车后,他一边打开电脑,一边从柜子里找出消毒药水和纱布。电脑做了专业安全防御,设置了层层防火墙,五十一区的人查不到这里。他脱下外衣,白色的衬衫后背洇出一片鲜红血迹。
电脑接通了一个视频电话,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
“盖伊,你受伤了?”男子说。
盖伊伸手探到背后,艰难地把酒精倒在伤口上。一股股火辣辣的疼痛直钻心脏。他微微皱皱眉,说:“没事,轻伤,擦破点皮。”
“你弄到了照片吗?”
“弄到了。”盖伊把在海面上拍摄的照片,如数发给男子,“你什么时候能弄清楚?”
“给我几分钟。”男子说完,又担心地看了一眼盖伊,下了线。
这个男子名叫彼得·霍纳,是一个不受任何组织控制的自由情报快手。一般来说,彼得分析情报不会超过五分钟,但是这次,他让盖伊·阿达姆斯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又打来电话。
“嗨,盖伊,你根本想不到我发现了什么?!”彼得的声音里透出少有的兴奋。
“什么?”盖伊已经等不及了。
彼得也不废话,传来一个视频。视频上首先出现的是海面残余碎片的照片。彼得一边播放视频一边说:“海面上的磁力可帮了大忙。因为这些磁力,没有丢失一块军舰碎片。”说着,视频上的碎片开始还原,如同影片倒放一样,无数碎片竖立起来,然后像拼图游戏一样,根据不同的形状拼楔整合。最后,视频上出现了一艘完整的军舰。
“我这里有这种型号军舰的设计图。”彼得说。
盖伊没出声,但是他在心里说,你还有什么资料没有呢?
彼得继续说:“我根据军舰的设计图,弥补了军舰被炸毁的部分。我发现,这是一艘前苏联退役军舰。海面上的这个磁力场特别奇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科技。为了直观一些,我根据磁力场的分布,做了一个图。”
彼得的话音刚落,画面上就出现了一个磁力场图。整个磁力场用磁力线标出来。这些线条并不是呈平面的扇形分布,而是立体螺旋形的。圆圈中心径直指向天空,最为密集。
彼得说:“通往中心磁力场最强,好像……好像接通了某个东西。”
“接通了什么东西?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这个……”彼得犹豫了一下,“我也暂时说不清楚。我调用了某个国家的卫星热能监视系统,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是哪个国家的卫星,但你可以完全相信我获得的数据。”
“没关系,我不关心细节,你继续说。”
“我发现在那个磁力场的中心,产生了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远远超过军舰自己爆炸的能量。打个比方,这就好像点燃了一小个中国炮仗,就是小拇指那么大的小炮仗,却产生了核武器爆炸的能量。”
“这不可能啊?!如果产生了核武器爆炸的能量,那些能量又去哪儿了呢?在那个海域里,也根本没有发生海地地震和海啸!”
“这就是事情不可思议的地方。既然产生了能量,却又没有地震和海啸,可是能量又不可能凭空消失,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什么可能?”
“能量被吸走了。”
“什么?!”
“一定有个东西,把能量吸走了。”
“什么东西?”
“这,以现有的信息,我没办法说。不过,能够吸食这样大的能量,这种科技,就我所知还没有哪个国家具备。这是新东西。”
盖伊仔细回忆五十一区里的研究项目。这艘轮船上实施的死亡杀手的研究计划,这说明,这艘船是五十一区的。可是,在他所知的项目里,没有哪个项目具备这样的条件,会产生如此大的能量。看来,除了死亡杀手的研究,在这艘船上还有更多其他的秘密。
“不过,我倒是查到了一点线索。”彼得补充到。
“什么线索?”
“我发现在那艘军舰爆炸当晚,还有另外一架民用直升机出现在附近的监控水域之外。不过,那架直升机不但躲开了雷达监控,还躲开了美国的卫星监控。我是黑入另一个国家的卫星才得到这个信息的。”
“能查出直升机起飞的地点吗?”盖伊问。
“可以。它是从一艘船上起飞的。”彼得说着,继续传来画面。船的侧面有一个名字:鹦鹉号。
“我找到了这艘船的注册地址。注册地点是巴拿马,却出现在我们这里,你说奇不奇怪?”
盖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答案显而易见。巴拿马是最容易注册船只的地方。关键是,在这架直升机出现后,军舰就爆炸了。“彼得,你能找到鹦鹉号的主人吗?”
“再给我半个小时。”
彼得说完,立即下线。盖伊往后一倒,疲倦地躺在车厢地板上,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吉莉安布满皱纹的脸。这次回来,吉莉安又老了很多,她的心脏、她的大脑都像一个老年人一样在衰老变弱。再加上刚才的爆炸和中风,吉莉安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现在,盖伊不止需要寻找吉莉安突然衰老失去记忆的原因,他还得和时间竞赛。如果他不再快些,吉莉安就有可能活不到他找出原因、救出她的那一天。
吉莉安在爆炸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听起来杂乱无序,神神叨叨。盖伊记得其中一句是“思故在”。吉莉安说的时候,语速太快,盖伊觉得自己错过了几个重要的字。会不会是“我思故我在”?这是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观点。吉莉安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阵头痛和眩晕席卷而来。盖伊感觉累到了极点。从五十一区逃离以来,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次睡觉,为了保持警觉,他都处于半梦半醒状态。他深知,如果他躺下,寻求一点点正常人的舒适,那么睡眠占据的时间,就是解救妻子吉莉安的时间。
想到这里,盖伊猛地坐起来,从壁橱里找出一颗药丸。这是一种运动员禁用的兴奋剂。盖伊一口吞下。这颗药丸至少可以让他十个小时不用睡觉。
半个小时不到,彼得如约打来电话。他告诉盖伊,像鹦鹉号这样性质的船一定会通过某种地下渠道找活干。彼得动用了几条黑市人脉,联系上了鹦鹉号的船主。船主同意和盖伊·阿达姆斯见面。
“见面地点是哪里?”
“市中心地铁站二层,在一家名叫‘天使的花店旁边,有一个公用电话亭。你到那里等他电话。”
“什么时候?”
“半小时后。鹦鹉号的人不愿夜长梦多。”
盖伊看了一眼手表,说到:“好,我会按时赶到。”
盖伊挂断电话,对着镜子重新整理了容貌伪装。他穿上一件棕黄色帆布夹克,从抽屉里拿出两只小型手枪,检查了枪栓子弹后,迅速别进后腰。临行前,他又在两只鞋的底部各插入一把匕首,这才离开了旅行车。
玛利亚醒过来了,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晕了多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她只感到头晕脑胀,嘴唇发干,胸口像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直想吐。她摸了摸额头,晕倒前的一瞬猛然回溯。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从看到幻象,到被人抓住,还不到十分钟时间。玛利亚望着黑暗,不清楚究竟是谁最后抓住了自己?是直升机上的人还是那个叫罗杰的人?
这样一想,玛利亚又全身冷汗。她心惊胆战地摸了摸身体两侧,生怕摸到铁床镣铐。结果发现,身下是柔软的木制床,纯棉床单干净柔软。房间里虽然有些闷,但是空气还算清新,没有常年淤积的尿骚和汗臭。
这里不像是监狱。
玛利亚坐起来,看到在黑屋子的一方,贴着地面,有一条一米左右长的白色亮光朦胧闪烁,毛茸茸的。
那是一条门缝。
门外隐约传来说话声。声音朦胧嘈杂,像是电视机里的节目声。
玛利亚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她原以为,自己会被反锁在门内,可是谁知,她轻轻一拉,门就开了。
门外连着一条小走廊,光和声音都是从走廊的另一端传过来的。玛利亚感到微微头晕,一边扶着走廊墙壁,一边往前走。墙壁上没有什么装饰物,既没有画,也没有灯,倒是沿着墙边,铺设了不少粗细不均的线,看起来像是数据缆线。
玛利亚尚未走到走廊尽头,一个人影就出现在那里,遮住了去路。
“你醒啦?”是罗杰·泰勒。
玛利亚猛然站住:“我这是在哪儿?你为什么绑架我?!”她想抓点什么东西防身,可是周围空无一物。
罗杰隔着两米的距离站立着,也不过来,生怕一走近就会吓到玛利亚:“如果我不绑架你,你就不会跟我走。你不走,那些人就会抓住你。我敌不过他们。”
“‘那些人?”玛利亚觉得一阵干呕,她捂住胸口,“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抓我?”
“玛利亚,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既然死亡杀手的计划是政府一手操纵的,肯定是政府的人想抓你。显而易见,打电话的杀手失败了,电视台有正在追踪报道,时间紧迫,政府已经顾不上用车祸掩盖你的消失了,所以又派了其他人。”
看着罗杰背光的身影,玛利亚觉得整个事件不可思议:“你到底在开什么玩笑?”
罗杰微微叹口气:“很遗憾,这不是玩笑。这件事情,我也想知道真相。”
“这是哪里?”
“这里是我的工作室。我刚刚收到一份录像。这样吧,我给你看看这段录像。看完录像,你再自己决定是走还是留。”罗杰说完,闪身站到一边,把门留给玛利亚。
玛利亚万般犹豫。在她身后,是刚才的卧室,除了罗杰身后的门,走廊上再也没有其他门。她只有点点头,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过罗杰,走进那个他邀请她进入的房间。
房间里,放着好几台电脑,每一台的屏幕上都显示着不同的画面,看起来是发生在各地的时事要闻。玛利亚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些电脑里发出的。
罗杰走到其中一台电脑前,敲打键盘,很快,其他电脑的声音弱了下去,渐渐消失,房间安静下来,只有罗杰面前的这台电脑发出低低的“嗡嗡”声。
玛利亚谨慎地站在罗杰身后,从桌上悄悄拿起一个订书机。
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一个机场。一个小女孩正拖着行李箱紧紧跟在妈妈身后。她的行李箱上还挂着一个小棕熊。那只小熊有些眼熟。玛利亚立刻认出,这是她去机场接科幻作家约翰·布朗那天在机场遇到过的小女孩。当时这个小女孩就走在她的前面。
接着,玛利亚看到录像里,约翰·布朗背着电脑包,站在出口处,表情左顾右盼。
“你怎么会有这些监控录像?为什么让我看这个?”玛利亚问。
“这段录像是我们的人通过特殊渠道弄到的。至于为什么放给你看,你看完就知道了。”
玛利亚两眼盯紧了屏幕,眼角的余光不安地审度着罗杰。她看到屏幕上,在自己出现之前,一个男子先走了过去,和约翰握了手,把头靠近约翰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后就走开了。在男子走后几秒,玛利亚出现了。她和约翰握了手,一起离开了机场。
“约翰·布朗说好了来我们这里签名售书。这是我去机场接约翰的那天。也许这个男子认识约翰,见面打个招呼,这有什么奇怪的?”
“乍一看,的确不奇怪。不过,关键是这个男子。你看他和约翰说完话后,约翰的表情。”
罗杰倒退了两秒,将画面定格。约翰看起来皱着眉头,心事重重。
“和熟人搭讪不会这样吧?”罗杰说。
“他对约翰说了什么?你们有特殊渠道知道吗?”玛利亚口气揶揄。她真想赶快离开这里。这一切和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呢?玛利亚悄悄祈祷,这一切千万只是个误会,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
罗杰没有在乎玛利亚的语调,而是打开了另一段视频。
这是从另一个角度拍摄的。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男子的面部。
罗杰将男子的容貌定格,说到:“这名男子名叫盖伊·阿达姆斯。你听说过五十一区吗?”
玛利亚点点头,“在科幻小说里听说过,是个研究外星人的地方。不过,关于外星人的传说,是一个恶作剧,早就被公众辟谣了。难道这个部门真的存在?”
“呵呵。”罗杰笑了笑,“五十一区究竟有没有研究过外星人,这个不好说。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五十一区绝对存在。这个盖伊·阿达姆斯是一名五十一区在逃的高级官员。”
“他为什么要逃?”
“这个嘛,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整个五十一区都在追捕他。”
“约翰是个写书的,怎么会和他认识?!”玛利亚再次暗暗吃惊,心想这完全不可能!
“这,我也觉得很奇怪。”
“他们说了什么?可惜,你的监控录像上只有画面,听不到声音。”
“虽然听不到,但是我们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
“哦?”
“我们观察了两个人的口型,查出了对话。盖伊·阿达姆斯让约翰不要发表他的新小说。约翰问为什么。盖伊回答说再给他一点时间。他说如果约翰的新小说一旦发表,整个事件就会受到社会舆论的关注,那么,和死亡杀手以及记忆移植的一切,就会被政府急速销毁。他需要时间查出真相,救他的妻子。看来,约翰知道死亡杀手的事情,并且写入了小说。”
“他的妻子出了什么事?”玛利亚问。她现在更加相信约翰新书里的内容不是虚构,也明白约翰为什么不同意把书签给自己了。
罗杰摇摇头,“具体情况我们也在查,还不清楚。不过,我们知道,他带着他的妻子躲起来了。”
“难道,政府的人要抓我,就是为了这本尚未发表的小说?”玛利亚问。
“你有这本小说?”
“是的,我有这本小说。在约翰被害后,我去过他住的酒店,说服了中情局的人,拿到了约翰的存储盘。这本小说就在盘里。”
“小说里说了什么?”
“正是死亡杀手的故事。”
罗杰想了想,摇摇头说:“政府的人要抓你,绝对不只是为了这本小说。”
“那还为什么?”
“中情局的人做事向来小心谨慎。他们在把盘交给你之前,一定做了备份。既然有备份,他们就知道这本小说的存在。所以,他们也不会先给你小说,然后再抓你。”
“会不会他们当时做了备份,却没有阅读盘里的内容,先把盘给了我,后来阅读了内容,发现小说提到了死亡杀手,所以才来抓我?”
“中情局的人不会不检查盘里的内容,直接拷贝后就拿给你。”
“你是说,他们是故意把盘交给我的?”
“对。抓你,应该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玛利亚问。其实这时,在她心里,已经想到了一个原因。她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相信。
罗杰看着玛利亚,摇了摇头。
玛利亚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是因为我能够看到幻象?”
“什么幻象?”罗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玛利亚把刚才看到的幻象情景完完整整地告诉了罗杰,不过,她还是不信任罗杰,就没有说出风衣杀手想从伊万诺夫那里打探“艾菲斯贝娜”和“原点”的细节。
不过,罗杰还是听出了她话语中的疏漏:“风衣人就只拿走了伊万诺夫的眼球?没说别的?”
“没有。”玛利亚说。
罗杰想了想,问了另一个问题:“玛利亚,你是什么时候看见幻象的?”
“今天。”
“以前有没有看到过幻象?”
“从来没有。今天是第一次。”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被害的伊万诺夫·妥耶夫?”罗杰问。
“不认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估计,从你拿到盘回家那一刻起,他们就在监视你了,所以当我一出现在你家门口,他们就被迫行动了。”
玛利亚一惊,“他们会不会也跟到了这里来?”
“我们离开你家时,我费了好大劲儿才甩掉了他们。他们会不会很快找到这个地方,我不好说。玛利亚,你仔细想想,你以前和约翰接触时,他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玛利亚无辜地摇了摇头。
“死亡杀手在电话里说,你是一切的关键。玛利亚,你必须说实话。”
玛利亚觉得胸口憋闷,想放声大叫,可她忍住了,压低声音尽量镇定地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罗杰,你看,如果我知道的话,我还会乖乖地等在家里等政府派人来抓我吗?而且,如果我和约翰早有串通的话,我怎么会冒险去中情局那里索要存储盘呢?”
罗杰想了想,觉得玛利亚说的也有道理:“你说在幻象里你看见伊万诺夫·妥耶夫把一张纸条藏在了椅子下?”
“是的。”
“如果你想弄清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就必须拿到那张纸条。”罗杰从椅子上上站起来。
“伊万诺夫是在一个叫蓝蜂试验室的地方被杀的。你是否知道试验室的地址?”
“知道。”
“那么,你也知道伊万诺夫·妥耶夫是谁?”玛利亚问。
罗杰点了点头。
“那是个什么地方?伊万诺夫·妥耶夫又是谁?”
罗杰眯起眼睛,看进玛利亚的双眼深处。她看起来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罗杰想了想说:“这样,玛利亚,我们必须先找到那张字条。至于蓝蜂试验室是什么地方,伊万诺夫·妥耶夫又是谁,我会在路上回答你。也许,等我们拿到了那张纸条,就能知道为什么你能看到幻象,为什么政府要派人抓你的真正目的了?!”
与此同时,在华盛顿一个黑暗的房间里,有一点红光在闪烁。如果视线适应了这黑暗,就会看出在房间正中,站着一个黑影。黑影抬着一只手,姿势像是在吸烟。每当他狠狠吸进一口,烟头就不要命似的挣扎闪亮一次。
房间里极为寂静,似乎是在等待某个消息。忽然,在黑影的右前方,一个蓝光闪了几下。没有声音,只有光。黑影用拿着烟头的手抓起来,听到对方说没有抓到。
黑影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请问,下一步指示是什么?”对方急切又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确定把她带走的人是罗杰·泰勒?”黑影问。
“确定。”
“继续搜。”
“罗杰狡兔三窟,他们组织的人形形色色,要找到他们的踪迹,需要一段时间。”
“都等了那么多年了,现在这点时间,不算什么。”黑影说完,挂上了电话。他伸出手,拧亮一盏灯,将光亮调到最低档。桌上放着一台电脑,他打开,调出一份文件。灯光下,看得出男子敲打键盘的右手只有四个手指。小拇指上只剩下不到一厘米长的指根,像一个孤零零的肉芽。
电脑里调出一份监控拍摄的视频。
视频中,玛利亚冲进了厨房,给自己灌了一杯酒。看得出来她心里的烦躁。接着,她走回客厅。有趣的事情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玛利亚双眼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沙发。沙发上除了靠枕,空无一物。她表情惊恐,目光不断移动着……
接着,黑影看到视频里的玛利亚用一个奇怪的姿势走到了沙发边。这个姿势,像是……在水中行走。
黑影用四指右手夹住烟,吸入一口,侧侧下巴吐出,不让吐出的烟雾遮住了画面。不过,画面此时已经定了格。玛利亚站在沙发旁边,恐惧地向下看着……
黑影盯住玛利亚,似乎要从这个失却的画面里找到答案:她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