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文化研究向“阶级”视点的回归及启示——从理查德·霍加特《文化的用途》谈起

2016-04-07 18:19
关键词:加特工人阶级阶级

周 丹



英国文化研究向“阶级”视点的回归及启示
——从理查德·霍加特《文化的用途》谈起

周 丹

英国文化研究在其早期发展历程中从未远离过“阶级”这一视点,理查德·霍加特、雷蒙·威廉斯等代表人物都将英国工人阶级文化作为自己研究的立足点。但从1970年代后期开始,种族、性别、身份、消费等问题成为研究热点,对阶级问题的忽视导致了文化研究的社会批判锋芒锐减,难以推动社会的根本性变革。在此背景下,1990年代初以来,“阶级”分析视点逐渐在英国学界复兴,众多学者通过对社会文化现象的阶级分析,力求重建文化研究与当代政治生活的紧密联系。反观中国的文化研究,学者们也应超越对大众文化和日常生活的微观研究和审美观照,拓展社会政治的整体化视野,更多地关注底层生存状态并积极参与社会改革。

英国文化研究;理查德·霍加特;“阶级”视点;文化理论

作为文化研究的发端和学术前沿,英国文化研究在当今文化理论界占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随着理论共享的全球化时代的到来,英国文化研究承载了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符号学、女性主义、后殖民理论等复杂的理论内涵,包涵了许多不同的研究取向。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在其早期发展历程中,它是以一种本土化面貌出现,虽然其学术传统至今仍广泛地体现在当代文化研究领域,但在研究重点、价值取向、范式特点、研究方法等方面与当今的文化研究有着明显的区别。其中,一个显著的区别在于它对“阶级”问题的高度关注。从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的《文化的用途》(TheUsesofLiteracy)到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文化与社会》(CultureandSociety)、《漫长的革命》(TheLongRevolution)以及E·P·汤普森(E.P. Thompson)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TheMakingoftheEnglishWorkingClass),我们可以发现英国文化研究与早期针对工人阶级而开展的英国成人教育联系在一起,在其后的发展历程中也从未远离过“阶级”这一视角。这种关联并非偶然现象,而是有着特殊的历史背景。

二战结束后,曾经显赫一时的大英帝国一蹶不振,其文化上的优势地位也面临挑战。面对美国式大众文化的入侵,众多英国知识分子把英国复兴的希望寄托在继承和发扬优秀传统上。英国战后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很多都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这使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工人阶级生活及文化作为自己的研究视点,希望将工人阶级文化中的积极因素发扬光大,由此带来了英国知识界“对工人阶级文化及其群体特点的兴趣的复兴”。①Graeme Turner, British Cultural Studies: An Introduction, London: Routledge and Sons, 1996, p.38.与此同时,随着福利制度的推行和工人阶级生活水平的提高,“无阶级社会”和“工人阶级已经消失”等论调在英国社会广泛流传,并在政治和学术领域引发了激烈的论争,这进一步推动了英国学界对工人阶级文化的关注和研究。英国文化研究的奠基作——《文化的用途》就是诞生于这一背景下的代表作。如今适逢该书作者理查德·霍加特逝世两周年,重新审视这部著作所代表的英国文化研究的早期精神,对反思当今文化研究的种种病症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对工人阶级文化的救赎

在1957年出版的《文化的用途》中,霍加特努力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去再现1930年代利兹(Leeds)工人阶级生活的真实世界,并力图探究他们该如何应对大众文化兴起所带来的挑战。

与威廉斯认为政治是“高尚的工人阶级传统”*Raymond Williams,“Working-Class Culture,”Universities & Left Review, Vol.1, No.2, 1957,p.31.的一部分不同,“工人阶级政治”并不是霍加特描绘的重点。他更多地是将视点集中在工人阶级中“普通的多数人”而不是“有目的的、政治性的、虔诚的、自我完善的少数人”*Richard Hoggart, The Uses of Literacy,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98, p.22.身上,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这一背景,也使他能够“从内部解读文化”(reading the culture from inside)。*Stuart Hall, “Richard Hoggart, The Uses of Literacy and the Cultural Tur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Studies, 2007, Vol.10, No.1, p.43.通过对工人阶级文化和大众文化的对照性“阅读”,霍加特探讨了以下问题:工人阶级对待流行读物的态度与他们的传统价值观有着怎样的联系?新的大众文化对工人阶级的旧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有怎样的影响?最终,霍加特想回答以下问题:工人阶级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在“使用”新的文化形式?文化本身的积极用途在这一“使用”过程中是否实现?他的结论是,工人阶级对待大众文化产物的消极态度,使他们在充满着文化工业的说服和意识形态收编的世界里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在霍加特看来,由于“大众出版物必须要消除阶级界限才能赢得更广大的读者群”,因此它们总是在迎合各种口味、模糊阶级差别上费尽心机,使自己成为一种“无阶级”的出版物,以吸引社会的每一个阶层。来自不同群体的人们分享着同样的出版物,在文化取向上逐渐被大众文化整合为“大众”。然而,可悲的不是这种“文化的无阶级化”,而是工人阶级在大众文化的“糖衣世界”里逐渐迷失了方向,失去了自身文化形态中的积极因素。批判力的丧失使他们对“无阶级文化”论调背后隐藏的文化压迫毫无觉察,从而面临被商业机器、意识形态机器所左右的危机。对此,霍加特尖锐地指出:“工人阶级自身在面对自由时目标不明、怀疑犹豫为加予他们的文化掠夺提供了条件”,“文化压迫的锁链比经济压迫的锁链更容易捆上也更难以挣脱”,“这是一个特别复杂的挑战,因为即使真正的内心自由已经失去,新的无阶级的阶级(classless class)中的大多数仍然不愿意识到这点:他们的成员情愿仍然认为自己是自由的,而且也被告知他们是自由的”。*以上引文参见Hoggart, The Uses of Literacy, pp.265,187, 268.

《文化的用途》中关于英国工人阶级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客观描写,对当时学术界所建构的与政治运动相联系的模式化、呆板单一的工人阶级的形象表征构成了有力的冲击。它提醒人们,工人阶级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整体,而是随着社会和文化的发展而发生着物质和精神层面的共同变化。在这一变化过程中,大众文化扮演了一个破坏性的角色,它使曾经鲜活而有着丰富内涵的英国工人阶级文化受到了一种贫乏的、一致化的“无阶级文化”的挑战,工人阶级原有的“共同感受”(common sense)、*Richard Hoggart, An Imagined Life: 1959-1991, in A Measured Life: The Times and Places of an Orphaned Intellectual, New Brunswick, NJ: 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94, p.253.群体意识和团结精神在这一挑战下走向式微。因此,在该书的结尾部分,霍加特不无遗憾地写道:“我们可以理智地看到,我们的确正在变成无阶级的——也就是说,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正被整合成一个阶级。我们正在成为文化上的无阶级(culturally classless)。”*Hoggart, The Uses of Literacy, p.265.

英国是否已迈入“无阶级”社会?阶级意识在“后工业资本主义”时代是否还有存在的根基?这些问题也是当时英国社会尤其是新左派阵营争论的焦点。而霍加特对工人阶级文化的描写和对其当代命运的忧虑,使他同时受到了两个相互敌对的阵营的批评。一种批评来自对“无阶级”社会持盲目乐观态度的群体,他们对霍加特仍执迷于从阶级的层面去描写工人阶级文化持否定和嘲弄态度,在他们看来,英国已经不存在阶级区别。而早在《文化的用途》出版前20年,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通向维根码头之路》(TheRoadtoWiganPier)也遭受过同样的指责。另一种批评来自拉斐尔·塞缪尔(Raphael Samuel)、E·P·汤普森等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Hall, “Richard Hoggart, The Uses of Literacy and the Cultural Turn, ” p.46.因为霍加特关于工人阶级正成为“无阶级”社会一员的观点,以一种悲观主义的情绪威胁到他们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霍加特、威廉斯和汤普森这三位英国文化研究的早期代表人物在文化与阶级问题上的观点不尽相同,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强调“共同感受”“感觉结构” (structure of feeling)及共同“经验”(experience)对工人阶级作为一个群体而存在的必要性。无论是作为左派政治家的威廉斯、汤普森,还是作为“社会主义者”*霍加特在其1994年出版的三卷本著作A Measured Life中回顾与霍尔在CCCS的合作时谈道,霍尔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而自己只是一个“中间的社会主义者”(a centre socialist)。参见该书第三卷An Imagined Life: 1959-1991,第90页。的霍加特,都努力要梳理出英国工人阶级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中引用了艾略特(T.S. Eliot)的一段话来说明自己执着于从“阶级”的立场去解读文化的原因: “阶级本身拥有一种功能,即维护社会的全部文化中与那个阶级有关的那部分文化。我们必须努力记住,在一个健康的社会中,这种对一个特定层次的文化的维持,不但对维持该层次的阶级有益,而且对整个社会也有益。”*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吴松江、张文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305页。可见,作为传统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和“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二元论的怀疑者,威廉斯对“阶级”视角的强调也是希望通过对工人阶级文化的救赎,为英国工人阶级找回根基和活力,从而推动社会变革。正因如此,霍加特和威廉斯均积极投身于工人阶级教育,希望通过教育提高工人的文化素养——这一素养并非只是读书识字这一“基本的文化素养”,而是一种“批判的文化素养”(critical literacy),从而具备“分析和拒绝我们身边所有鬼话的能力”。*Richard Hoggart, “Culture and the State, ”Society, Vol.37,No.1, 1999,p.98.然而,令他们深感忧虑的是,日益盛行的大众文化不断地削弱工人阶级的共同经验,或者说偷换了这种经验。它以一种外部植入式的文化使社会群体的经验走向同一化、贫乏化,而它与统治意识形态的合谋使工人阶级遭受的不只是经济上的收编,更是文化上的收编,后者比前者更隐蔽、更具破坏力。由此,对工人阶级文化的救赎成为以霍加特、威廉斯为代表的早期英国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主题。1964年,霍加特在伯明翰大学创立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并担任首任负责人。其后的20年间,“阶级”与“文化”的关系和“工人阶级文化”一直是伯明翰学派的研究核心。但这一研究视点在文化批评界遭遇了越来越大的挑战。

二、“阶级”视点遭遇的挑战

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回忆说,《文化的用途》出版后,《大学与新左派评论》(UniversitiesandtheNewLeftReview)随即在1957年第2期上刊登了威廉斯等人对该书的重要评论文章,并且在持左派倾向的学生中引发了热烈讨论。而在这些学生中,一些人已与威廉斯有过交谈并阅读了其印成小册子的《文化与社会》的部分章节。在此学术背景下,英国学界已经认识到文化不再是一个绝对的价值,而是一个包含了所有导致政治与社会变迁的社会实践的空间。霍尔指出,在这一角度上,霍加特已经超越了乔治·奥威尔等早期习惯于“从爱德华时代音乐厅那舒适温暖的气息中审视工人阶级”*Hall, “ Richard Hoggart, The Uses of Literacy and the Cultural Turn, ” p.42.的通俗文化研究者,从而建立起了英国文化研究与工人阶级文化的紧密联系。

作为霍加特的接班人,霍尔在伯明翰学派由前期的“文化主义”范式转向更为多元的研究视点的过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在《无阶级意识》(A Sense of Classlessness)等文章中探讨了“无阶级”问题,而这也是当时《大学和新左派评论》探讨的主题。霍尔认为,当代社会正在远离与工业资本主义有关的阶级认同形式,这意味着个体渴求摆脱阶级构成的僵化性和落后性,而社会主义者需要对日益兴起的个人主义和这一令人鼓舞的文化氛围有更多的好奇,而不是更多的谴责。*迈克尔·肯尼:《重新评估英国第一代新左派的政治和社会思想》,王晓曼译,孙乐强校,2010年10月9日, http:∥www.ptext.cn/home4.php?id=4038,2016年6月23日。同霍尔一样,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对阶级的关注使其他政治视角边缘化”。*Graeme Turner, British Cultural Studies: An Introduction,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6, p.198.在霍尔的领导下,CCCS将研究视点越来越广泛地投向当代生活,从更开放、积极的角度去发掘大众文化中的抵抗性因素。通过借鉴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的理论资源,将文化分析置于“霸权”问题范围之内,英国文化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文化主义”和“结构主义”的缺陷,同时在曾经被传统阶级观所掩盖的文化斗争领域找到了新的发展空间。正如托尼·贝内特(Tony Bennett)所说,“葛兰西对文化与意识形态的阶级本质主义观点以及与此相关的阶级简化主义原则的批判,使我们能够合理解释文化斗争不同领域(阶级、种族、性别)的相对独立性,以及它们在不同历史背景中,可能互为交叠的那些复杂的、变化的方式”。*托尼·贝内特:《通俗文化与“葛兰西转向”》,奥利弗·博伊德-巴雷特、克里斯·纽博尔德编:《媒介研究的进路》,汪凯、刘晓红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4年,第431页。从1970年代后期开始,对青年亚文化、种族、性别等问题的探讨成为英国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研究重点,并产生了一大批富于代表性的著作。

1980年代后期,随着“撒切尔主义”(Thatcherism)的盛行、工人阶级政治的衰落、身份政治和消费文化的兴起,英国社会在经济、文化、政治等方面发生了一系列结构性变革。霍尔等左派思想家敏锐地觉察到这一变化,并围绕这一“新时代”的特征及变革展开了积极的探讨。1988年,霍尔在《新时代的意义》(The Meaning of New Times)一文中指出,“个体性主体(individual subject)变得更加重要,而集体性、社会性主体——如阶级、民族或族裔的——则变得分化而多元”。*黄卓越等:《英国文化研究:事件与问题》,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第141页。也就是说,“新时代”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曾经稳定的、共同的群体身份正向变动的、个体化的身份认同转变。霍尔的观点为英国文化研究如何在拒绝同质化、强调“差异”的后现代社会确定自己的发展方向提供了启示,也预示着英国文化研究的“后现代转移”。在随之兴起的身份政治研究中,种族、族裔与性别揭示了社会分化的复杂性,削弱了“阶级”这一传统社会划分方式的核心地位,并吸引人们去关注其他的社会分化。

在“身份”问题成为时代主题的同时,对于消费的探讨也成为这一时代的热点。以约翰·费斯克(John Fiske)为代表的部分英美学者将消费对于身份建构的重要性作为其理论基点,强调消费者在消费过程中的能动性,从广告、猫王、麦当娜、汽车等日常生活中的文化现象入手,揭示大众文化的创造性和逆反功能。由此,从挖掘阶级、种族、性别的抵抗因素到强调消费过程中的创造性抵抗因素,英国文化研究在纷繁复杂的“新时代”呈现出更为多样化的特点。而霍加特等人开创的建立在“阶级”这一宏大叙事基础上的研究范式难以为继,逐渐被更多样化的文化研究所取代。

从某种程度上说,霍加特对阶级构成的多元性、复杂性的忽视,对大众文化的抵抗因素和政治潜能的忽视,以及在分析过程中“重视对现象的描述而缺乏对其成因的分析”,*Andrew Goodwin, “The Uses and Abuses of In-discipline, ”preface of The Uses of Literacy,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98, p.xxvi.导致了他对工人阶级文化变迁的思考显得浮于感性,并且流露出一种明显的怀旧和感伤情绪。而这也使他陷入与利维斯(F.R. Leavis)等推崇“有机社会”的精英主义者为伍的危险,同时也拉远了他与广涉阶级、性别与种族等问题的“新的差异文化政治”*科内尔·韦斯特:《新的差异文化政治》,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145页。的距离,使他游离于当代文化研究的主流话语之外。多米尼克·斯特里纳蒂(Dominic Strinati)就将霍加特对1930年代工人阶级的描写归为一种狭隘的工人阶级概念的“较有名和较广泛的表达”。*多米尼克·斯特里纳蒂:《通俗文化理论导论》,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34页。安德鲁·古德温(Andrew Goodwin)在《文化的用途》的序言中也指出,该书的一个缺陷在于“它忽略了英国工人阶级在复杂性上的翻天覆地的(或者说自撒切尔以来的革命性的)变化”。*Goodwin, “The Uses and Abuses of In-discipline, ” p.xxix.对此,霍加特本人并非毫无反思。

1990年代,在回忆自己的学术生涯时,霍加特写道:“我个人最大的知识上的遗憾是一种局限性,……虽然我极力克服但仍然没有改观。”*Hoggart, An Imagined Life: 1959-1991, p.273.然而,面对学界普遍存在的对“阶级”话语的漠视,霍加特仍然持坚决的否定态度。在1999年出版的带有回顾和总结色彩的《起点和终点》(FirstandLastThings)一书中,霍加特明确地指出:“目前英国社会的一个普遍的神话是阶级已经消失或者说正在消失。这种错误的信念植根在人们头脑中,以至于一旦有人提出质疑马上会召来充满怒火的回击。”*Richard Hoggart, First and Last Things, London: Aurum Press, 1999, p.90.为此,霍加特用“逆流而行”来形容自己50年写作生涯的感受。那么,阶级话语真的应该退出文化研究的历史舞台吗?它在当代文化研究领域是否还有生存和发展空间?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不仅仅关系到如何评价英国文化研究早期传统,而且决定着文化研究未来的发展走向。

三、“阶级”视点的回归

文化研究的“阶级”视点虽然曾一度被边缘化,但英国学界关于“阶级”的讨论从未停止过,特别是1990年代初以来,涌现出了理查德·斯凯思(Richard Scase)的《阶级》(Class,1992)、安德鲁·米尔纳(Andrew Milner)的《阶级》(Class, 1999)、萨莉·穆特(Sally Munt)的《文化研究与工人阶级》(CulturalStudiesandWorkingClass, 2000)以及加里·戴(Gary Day)的《阶级:新的批评话语》(Class: The New Critical Idiom,2001)等代表性著作。其中,米尔纳和穆特的著作分别从阶级观念的历史形成和社会内涵、当代文化对工人阶级的表征等方面入手,对所谓的“无阶级”神话进行了有力的反驳,并揭示了阶级分析视点对于文化研究的重要性。

米尔纳在其《阶级》一书的开篇即阐释了导致“阶级的离奇死亡”的原因。他指出,一部分原因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新“中产阶级运动”(middle-classmovements)带来的个人主义风气和导致歧视的消费主义的方式;另一部分原因是文化理论的“后现代转向”和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çoisLyotard)、让·鲍德里亚(JeanBaudrillard)等理论家的影响,他们提出阶级不再是当代文化的主要特征。*Andrew Milner, Class, London, Thousand Oaks, New Delhi: Sage, 1999, p.208.不过,米尔纳的论述主要关注于知识传统,而没有对经济状况的变化如何改变了人们的物质生活进行论述。实际上,“阶级的死亡”还与传统工业工人的就业状况及与之相关的劳工组织影响力的下降等因素密切相关。

在对文化研究早期研究方法的强调上,《文化研究与工人阶级》一书表现出了鲜明的立场。该书以安迪·梅德郝斯特(Andy Medhurst)的文章《如果在哪儿能的话:阶级认同和文化研究学者》(If Anywhere: Class Identifications and Cultural Studies Academics)作为开篇。梅德郝斯特指出,当代文化研究对理论的迷恋——当它围绕着对性别、种族、性的关注而建构和发展时,阶级被冷落在了一边,并且它几乎完全拒绝采用“经验”这一纬度,或者只是对其进行质疑或随意滥用,由此促生了一种“消除个性的”(depersonalising)文化研究方法,而对理论的偏向和与之相随的反人道主义(anti-humanism)使这一方法存在解释上的缺陷和分析上的遗漏。*Andy Medhurst, “If Anywhere: Class Identifications and Cultural Studies Academics, ” in Sally R. Munt,ed., Cultural Studies and Working Class: Subject to Change, London and New York: Cassell, 2000, p.23.也正是基于此,该书主编穆特提出了“文化研究产生于社会阶级”的观点,同时她也注意到了这样一个悖论:不管这一领域的起源是什么,不管它和有关阶级的问题有多么紧密的联系,“今天的阶级(尤其是工人阶级)在当代知识阶层(intelligentsia)看来,是与自己无关的东西”。*Munt, ed.,Cultural Studies and Working Class, p.1.约翰·柯克(John Kirk)在为该书所写的书评中也谈到了这一点,并且对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进行了分析:

事实上,在一个社会阶级的主题已经近乎消亡的时代来谈工人阶级文化会被认为是任性乖张的(perverse)。在西方(后)工业社会,阶级的“问题”已经让位给对身份政治和认同问题的关注,它们被认为更适合于后现代状态。阶级身份,尤其是工人阶级身份或意识,……被视为工业社会的遗产。……现在很重要的是从复数上去理解阶级身份——即“身份”一词的复数(identities)。阶级是复杂的、变化的、多纬度的。将阶级具体化为工人阶级,或者将阶级仅仅作为一种经济类别,是导致大多数当代争论拒绝涉及阶级的原因,它为那些不想再“在阶级上作文章”的人提供了一个逃避的好借口。理解工人阶级身份和经验必须要牢牢地立足于对这种多纬度的背景和“阶级是随时间和空间变化而变化”的观念的接受,同时注意阶级是与种族、性别和民族(race, gender and ethnic)等线索相互交织的这一现实。*John Kirk, “Changing the Subject: Cultural Studies and the Demise of Class,” http:∥clogic.eserver.org/2002/kirk.html,2016年6月23日。

柯克的话揭示了当前一个不可回避的现实,那就是1990年代后文化研究的社会批判锋芒锐减,学院化色彩越来越浓厚,已经偏离了文化研究诞生的初衷。这的确与部分文化研究学者片面地强调“身份”和“消费”等问题,却忽视或者回避其背后的政治经济学因素有着不可否认的联系。1990年代初,约翰·克拉克(John Clarke)曾就“新时代”背景下体系中的文化研究对“旧”主体和身份的遗忘提出过批评。他认为,“新时代”批评传统左派对新身份、新主体的无知,但在“新时代”倡导的新政治中却忽视了如何结合左派政治的“旧”基础——工人阶级;“新时代”发现了过多的新身份,却将它们产生的基础搁置一边。*参见黄卓越等:《英国文化研究:事件与问题》,第151-152页。尼古拉斯·加恩海姆(Nicholas Garnham)在《政治经济学与文化研究》一文中也指出,种族关系、性别关系相较于阶级关系,在当前依然不是占统治地位的权力关系,身份政治过分地夸大了性别、族性等维度在塑造人与人之间的统治与被统治关系时的重要性。*尼古拉斯·加恩海姆:《政治经济学与文化研究》,贺玉高、陶东风译,《西北师大学报》2005年第1期。从某种程度上说,“新时代”对多样化的身份政治的强调,导致了其无意识地与淡化阶级差别的统治意识形态形成合谋。它在关注性别、种族等方面的文化政治实践的同时,却漠视了以阶级为基础的社会关系的根本性变革,其开放性带来了社会政治的整体化视野的缺失,并使文化研究走向话语反复的困境。可以说,“新时代”的出现既是霍加特、霍尔等人开创的伯明翰学派的转折点,同时也是它衰落的起点。

对阶级及其背后政治经济学维度的拒绝也体现在消费文化研究领域。鲍德里亚和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消费文化理论启发了文化研究学者从符号学角度对消费社会和商品的符号价值进行阐释,并将文化符号分析和社会阶层分析相结合。然而,以费斯克为代表的部分大众文化研究学者的著作却越来越表现出对消费者创造性和抵抗力的片面强调,以及对消费行为背后社会结构的隐形作用的忽视,使文化研究逐渐走向娱乐化、肤浅化、浮躁化。针对费斯克所代表的这种文化研究的非政治经济学化倾向以及与之相应的严重的民粹主义色彩,吉姆·麦克盖根(Jim McGuigan)在《文化民粹主义》(CulturalPopulism)中提出了严厉的批判,他认为这一倾向造成了文化研究批判性的丧失,并使当今的文化研究面临严峻的危机。而应对这一危机的办法是将文化研究重新放入政治经济学框架,重新关注生产领域的研究。*吉姆·麦克盖根:《文化民粹主义》,桂万先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80-85页。对此,加恩海姆也尖锐地指出,当前“一个惊人的结果就是:是文化消费而不是文化生产,是休闲的文化实践而不是工作的文化实践,成为 (文化研究)压倒一切的关注焦点”,而这种“夸大了消费和日常生活的自由”的“逃避主义”做法,“对于抵制统治结构……的作用微乎其微”,甚至“实际上可能有助于权力结构的维持”,因此“只有文化研究与政治经济学的桥梁重建之后,文化研究的事业才能成功推进”。*尼古拉斯·加恩海姆:《政治经济学与文化研究》,贺玉高、陶东风译,《西北师大学报》2005年第1期。正是在上述背景下,英国文化研究的一些新近成果开始重新审视1970年代文化研究的阶级意识,“阶级”视点逐渐在英国学界复兴。

四、“阶级”视点对当今学界的启示

在2006年召开的“英国文化研究与中国”研讨会上,马海良教授曾指出,“了解英国文化研究的产生及其内部的范式转换的历史逻辑”,对当今中国的文化研究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而英国文化研究向政治经济学背景下的“阶级”视角的回归,要求我们带着这种“历史意识”去反思这一学术发展的新动向,重新审视文化研究与中国本土语境的联系。正如学者金惠敏所言:“今天我们倡导研究作为一个思想学术流派的‘英国文化研究’,……是源自于我们‘阐释中国的焦虑’。”*以上引文参见黄卓越、朱菲:《“英国文化研究与中国”研讨会纪要》,《外国文学》2006年第6期。当代中国正处于劳动力大规模转移、社会分层多元化、外来文化和本土文化持续碰撞和融合的时代,新的社会阶层不断涌现,旧的社会阶层则力求重新寻找归属感,与之相关的问题是,“阶级”观念在当代中国发生着怎样的变化?“社会差异”以何种方式存在和体现?底层群体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经历着怎样的身份认同以及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还有诸多问题值得我们去研究和探讨。令人遗憾的是,一些学者对以上问题并不重视。他们或是躲在理论的象牙塔中沉迷于“话语的狂欢”,将文化研究的反体制化批判实践变成了在既有学科和学术建制中谋得一席之地的手段;或是孜孜以求地在流行文化个案中寻找“微言大义”,对底层群体和重要社会现象却缺乏高度关注和及时回应。可以说,当代中国的文化研究更多地是一种理论移植、话语游戏、教学内容、审美观照,而不是社会批判和文化政治实践。

英国文化研究之所以有如此广泛和深远的影响,关键在于其强烈的批判色彩和问题意识,而这一特质正源于伯明翰学派开创的优秀传统——底层情结。需要指出的是,该传统所指向的绝不是霍加特等人批判的那种一味奉迎、有害无益的民粹主义研究道路,而是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批判意识,以及与之相随的对底层生存状态的关注和积极参与社会改革的学术热情,而这正是当今中国文化研究所缺乏的质素。对此,中国学界已经开始反思,有学者对当今中国文化研究学界存在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倾向提出质疑,认为它导致了文化研究缺乏问题意识而“柔弱无骨”。*以上引文参见赵勇:《谁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怎样做“文化研究”?——与陶东风教授商榷》,《河北学刊》2004年第5期。也有学者认识到“文化研究的内在动力来自于对当代社会现实和文化的强烈批判性,来自于对消费社会商品拜物教及其意识形态的祛魅分析”,并且指出当前的“文化研究正蜕变为文化工业的吹鼓手和助推力”。*付长珍:《中国文化研究的本土语境与当前困境》,《求是学刊》2009年第5期。但至今真正将文化研究的理论资源、批判精神与中国语境和文化现象相融合的丰碑性著作尚未出现。

英国文化研究诞生于知识分子对阶级问题的关注与探讨之中,文化研究在今天的存在和发展仍离不开一种“社会政治的整体化视野”,*井延凤:《文化研究在我国兴起的原因及其困境》,《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离不开对阶级差异的清醒认识和对社会阶层尤其是底层群体的关注,否则文化研究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每一位文化研究学者都应该认识到,如果失去了社会责任感和批判意识,那么文化研究终将蜕变为“装点后现代社会和消费主义时代的绚烂烟花”,*旷新年:《文化研究这件“吊带衫”》,《天涯》2003年第1期。等待它的将是绚烂一时之后的虚空和沉寂。

(责任编辑:庞 礴)

British Cultural Studies' Return to Class Perspective and Its Inspirations A Discussion from Richard Hoggart's The Uses of Literacy

Zhou Dan

British Cultural Studies has never kept itself away from the keyword of CLASS during the early periods of development. Richard Hoggart and Raymond Williams, as the representative figures, both regarded class as their fundamental foothold. However, their standpoint encountered challenges. From the late 1970s, race, gender, identity, consumption became the hotspots of British Cultural Studies, which neglected the fundamental reform of social relationships and weakened the ability of criticism. Within this context, since the early 1990s, Class has returned as a central topic in contemporary British academic circles. Many scholars try to rebuild close relations between Cultural Studies and contemporary political life through the class analysis. It's necessary for Chinese Cultural Studies to extend micro scale and aesthetic researches to the social-political aspects, and to pay more attention to the living conditions of the bottom classes of the society and actively participate in the social reform.

British Cultural Studies, Richard Hoggart, class, culture

周丹,四川大学海外教育学院副教授(成都 610064)

2010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理查德·霍加特与早期英国文化研究” (10YJC752055)

G156.1

A

1006-0766(2016)06-0151-07

§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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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离”与“回归”:京郊土改中的路径依赖与阶级划分(1949—1950)
霍加特生活世界的文化生成与变革思想探析
论马尔库塞的阶级一体化理论
被遗忘阶级的困顿与救赎——关于影片《钢的琴》的分析
阶级不消灭 我们就要贴“阶级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