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光荣与罪孽,贯串其生存的始终。地质学意义上的人类,何其渺小又何其“摧枯拉朽”。赵德发的长篇散文《突如其来“人类世”》,视野开阔,大开大合,以精妙的思维,将人类日常的生存运动与地质史结合,在此选摘部分文字。其长篇小说《人类世》近日出版,以更加宏大的篇幅和构思,叩问人类的荒谬与决绝。孙方杰的诗歌,细微之处见光芒,同样对“人的生存意义”提出疑问。杨剑辉的诗词,睥睨山川,颇有气象。
人类世。
我第一次读到这个词语,是在去年5月份的一个晚上。
那天夜间,我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耿耿难眠。恍惚间,我的地铺成了地壳,地球有生以来的地质沉积在我身下一一铺陈。一个个地质年代,深邃、凝重、悠远、苍茫;地质学家在断层剖面砸下的金钉子,一颗一颗熠熠闪亮。寒武纪里的三叶石熙熙攘攘;侏罗纪里的恐龙吼声震天;中新世里的古猿张牙舞爪;全新世里的人类昂首挺立……我作为人类的一员正在全新世里豪情满怀地行走,历史的尘埃突然从天而降,欲将我就地掩埋,制作为化石标本……
我坐起身,额上冷汗涔涔。
我对自己说,别想人类世了,打打坐,让自己入静吧。
然而,盘起腿来坐了半天,还是一念三千,浮想联翩。
其实,我的睡眠质量一直很高。自从十多年前我学会一种气功,每天晚上10点半准时打坐,坐上一会儿倒头即睡,大脑像断了电源的灯泡。重启大脑之光的是手机。它每天早上五点准时将我唤醒,让我开始一天的读书写作。
2006年底,我搬家后情况有了改变。因为新房子的卧室靠近马路,夜间经常让路上的声音惊醒。我拉开窗帘观察过,惊醒我的多是拉石头拉土的大车。它们吨位重,马力大,声音低沉有力,震得门窗玻璃瑟瑟发抖。
蒙蒙夜色中,这些车都在奔向同一个目标:位于城市东南的日照港。那个大港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兴建,三十年来一直用土石填海,造起了上万亩的码头用地。这个港的吞吐量曾在全国排名第九,2011年突破2.5亿吨,但发展的脚步依然不停。因为,有那么多的矿石、原油、木材、粮食要从世界各地运来,供中国人使用;有那么多产自山东、山西等地的煤炭需要从这里运往外国和中国的南方,给那些地方提供能源和化学原料;有那么多集装箱要从这里出境,让外国人享受“中国制造”的物美价廉。
去年5月份的那个夜晚,“人类世”这个新词却像一辆渣土车,在我脑海里奔驰喧嚣,无休无止……从那一天起,“人类世”成为我大脑皮层的一份沉重堆积。
在一圈广告墙的后面,在大片废墟的中间,“钉子户”在做着最后的坚守与挣扎。市、区、镇三级政府,明望台村“两委”班子,与他们斗智斗勇,软硬兼施,演出了一幕幕扣人心弦的情节剧。
其实,鄙人直接参与过该村的拆迁。在中心商务区的规划刚刚做出、向村民做拆迁动员之前,具体实施这项“市长工程”的城市建设投资公司老总就找过我。因为我有个马姓文友,十几年前担任明望台党支部书记,至今在村民中还有些影响,老总让我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对明望台拆迁予以配合。我把这意思向老马做了转述,他爽快地说道:“没有问题,我正盼着拆迁,多数村民跟我一样。”
老马说的是实情。明望台的村西是烟台路,路西是美丽的银河公园,路南头是市政府大楼、人民广场和大型购物中心。这一片,用房地产商的语言表述,是“繁华尊贵地带”。然而一走进明望台村内,就等于完成了一次“穿越”:如果不是街上停了几辆汽车,不是有一些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出现,那些用花岗岩垒起的平房会让人仿佛置身于二三十年前。有的年轻村民讲,“下了烟台路,回到旧社会”。拆迁后,他们每家能分到两套楼房,总面积180平方米,另外,老年人给老年房,年轻人给分户房,这两种房只交两千多元的成本费。如果将这些收益折算一下,每户差不多都有百万。
于是,多数村民痛痛快快签约搬家,只有一小部分村民惜墨如金。这一小部分,有的是企图得到更多利益,有的是房子没有合法手续,不能得到赔偿;还有的人,提出另外一些非分要求。于是,双方严重对峙,汽油桶和大砍刀频频亮相,拆迁只好暂时停止。
早早搬走的村民撑不住了,因为安置房延期建造,就意味着他们要多掏租房费。他们在租住的房子里,在网吧里,登录“日照论坛”频发帖子,指责这些“钉子户”自私,为了自己的利益坑害大伙,呼吁政府不能迁就这些无赖、“土蛋”。
地球人都知道,在中国,三十年来一直把“发展才是硬道理”这句话奉为圭臬,各地区之间的比拼与竞争成为到处都在上演的壮观大戏。是呵,西方已经发展成那种程度,中国不发展怎么得了?
这种发展,当然会给一个地区、一座城市带来巨变,给民众带来福祉。二十年前,日照只有一路公交车,马路上连红绿灯都没有,而现在海滨一带的景观能与国内外许多海滨城市媲美。2009年,日照市荣获“联合国人居奖”,是中国大陆继唐山、成都、杭州、包头、威海之后第六个获得此项殊荣的城市。
中心商务区是日照市区建设跃上更高品位的关键一着。如果半途而废,那是决不可以的。官员们迎难而上,精心运作,终于完成了这里的拆迁,而且没出大事。
就在明望台村的最后一批拆迁垃圾正要运往港口的时候,这里却突然出现了一座灵棚。白花黑幛,十分刺眼。
那是为司机小刘的舅舅搭起的。那位八十多岁的老汉,在老屋拆掉后,去离村很远的一个地方租房居住,但他没能等到住进新居的那一天。他临终时嘱咐亲人,他要回明望台,他的魂要从那里走。
按日照风俗,老人去世后要停灵三天。我想,老人如果真有灵魂,那他一定会在废墟中徘徊流连……
第三天,我在自家阳台上看到了送葬车队。覆盖着彩布篷的灵车上,播放着响亮的哀乐,后面的车上人却不多。后来我问小刘,马家是个大姓,送殡的人为何那么少?他说,一搬家,好多人下落不明,联系不上了。
前日在省城开会,回程走的是青兰高速公路。
出了济南,钻过一个个人造山洞,经过一座座桥梁,我在沂蒙山腹地看到了那一个个的“崮”。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山。它顶部平坦,周围峭壁如削,峭壁下面的坡度由陡到缓,从远处观望,山顶像放了个瓶盖儿。因为这种山在蒙阴县岱崮镇最为集中,地质学家就将其命名为“岱崮地貌”。这是继“张家界地貌”“喀斯特地貌”“嶂石岩地貌”“丹霞地貌”之后的中国第五大造型地貌。
据我观察,那些平平的崮顶大致在一个水平线上。读过有关资料才明白,那个水平线原来是古生代寒武纪的海底。大量的生物骨骼与水中粒屑经过亿万年的沉积,才有了那个厚厚的地层。再经过亿万年的水流与风力的剥蚀,海底成为山顶,人和一些陆地动物在山间繁衍生息。在那些崮顶,在一些农家屋墙的石头上,经常有“燕子石(三叶虫化石)”被发现。
青兰高速的东端是胶州湾。胶州湾上有一架目前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过了大桥往青岛市区走,要经过一段环胶州湾高速公路。那段路基,上世纪九十年代用青岛市区的垃圾在海湾垫起,费了好几年时间。我的一个小老乡在那里拾荒,我去做过采访,写了一部中篇小说《青城之矢》。至今,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捡荒者的满面灰垢和垃圾村里的非人生活场景。
我不知道,二十年过去,路基下的垃圾被压成了什么样子,如果掘出一块,能不能从中分析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人类生活的某些习性与特征?
按照地史学的描述,地球上的沧桑之变是经常的,就拿华北地区来说,不知有过多少次陆海轮回。眼下,胶州湾的水域面积仅为1928年的66%,海中生物也在急剧减少。将来,胶州湾有可能变成“死海”,再往后,还可能变成陆地。
我不知在干涸了的胶州湾里,在地球的另外一些地方,后人会发现什么样的沉积剖面?
其实,说“后人”并不妥。因为等到人类世结束,人类也许就不存在了。或许像消灭天花病毒的功臣、澳大利亚微生物学教授弗兰克·芬纳在2010年6月发出的警告那样,人类可能在100年内灭绝;或许再过若干年,人类并没有灭绝,地球却因为人类的造作或其它原因不能继续居住,利用高科技去了别的星球。
我想,如果那时地球还在,可能会有“后人类”或者别的外星智慧生命到这里“考古”。他们面对人类的遗迹,会表现出怎样的态度?
但愿是赞叹与心仪,而不是惋惜与默哀。
(本文有删节。赵德发,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山东作协副主席、日照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