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峰
(1.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2.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论土家族民间文艺的时空生态特性
宁峰1,2
(1.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湖北 武汉430074; 2.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236037)
摘要:任何一种文化都依存于具体的时空范畴,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土家族民间文艺是人们的行为和思维在其所直观感知的时空世界的一种构形。土家族民间文艺中展演的一定区域内的民众生活图景体现为土家族文化的行为体系,其表演空间也可以视为区域性“小传统”社会的缩影,这其中也渗透了土家人民间文艺叙事的时空生态特性。这种时空生态特性缘起于民族生境与土家族自身文化传统整合的双重效力,是不同民族、不同艺术形态耦合并进的结果,其最终目的是实现生态审美与诗意人生的整合共生。
关键词:土家族;民间文艺;时空生态特性
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阶层的民众由于各自的生命体验内容和表达形式不同,建构出不同特质的文化,形成了区域文化的差异和趋同现象。从文化的差异来看,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总是受制于不同的文化时空观,而不同的文化时空观总是基于各自不同的生存环境,形成其最初的文化形态,并在后来的文化理性中被进一步地明晰化与定型化的[1]。通过土家民间文艺叙事在时间与空间指向及文本意义的建构分析,不仅可以将文本还原于讲述者自己的生存环境、生命状态、个人生活史、叙事传承活动等特定的“情境”之中,还能将叙事文本与其存活的自然生境、社会历史联系起来,进行一种综合的动态性的探索和阐释。
一、土家族民间文艺叙事的时间取向
任何叙事空间都属于一定的时间范畴,或者说,任何空间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时间性的特点。空间只能是一定时间里的空间,时间是依附于空间而存在的,民间文艺叙事是将空间形态时间化了的一种表述,表述的内容与情节,只能以时间性、线性的方式展开,除此别无它法。概括地说,土家民间文艺叙事的时间取向主要通过渔猎农耕生活中的岁时节令、民俗生活中的人生仪礼等要素体现出来。
除了清明、端午、重阳等与汉族一样的民俗节日外,土家族特色的传统节日主要有过赶年等。按照祖先等级的差异,分时错日对“八部大神”、“向老官”、“彭公爵主”、“九天司命太乙府君”(灶神)、“梅嫦神”等各路神祇行祭祀之礼,祭祀过程中土老司会用梯玛神歌叙述土家族的起源、繁衍、战争、迁徙、生产、生活等重大历史事件;日常农作时的薅草锣鼓歌中的唱词也大都与神有关,除请歌娘歌爷外,还包括天地日月、诸天众神、土地神等,用祷词和咒语如“老阪子吃哒飞不了,豪猪子吃哒跑不掉,青虫子吃哒炸肚子,老鼠子刨哒烂爪子”来祈求禳灾丰收;在各种特定的习俗演唱特定的歌谣,丧葬习俗中跳“撒叶儿嗬”、唱丧歌如“魂兮悠悠莫向东,东有大海苍鳞龙。魂今悠悠莫向南,南有炎风朱崔拦。魂兮悠悠莫向西,西有白虎流沙溪。魂兮悠悠莫向北,北有寒冰玄武穴。魂兮悠悠莫向中,阴阳两隔事难通。亡魂去,路不通,随吾华幡进棺中。”[2]婚嫁仪式中演唱哭嫁歌等。
当然,我们不能只关注土家民间文艺叙事本身,而忽略了影响它的自然、社会因素。恰如马林诺夫斯基指出的那样:尽管文本非常重要,但它记录下来的仅仅是一种缺乏生活背景注释的资料,文本嵌入的社会环境、社会功能等要素都必须加以综合考量,“当一位专家草率地记下故事,而不能显示它成长的氛围时,他给我们的只是一种残缺不全的真实。”[3]只有将土家族民间文艺作品与文本的田野(自然生态的、人文历史的、传统习俗等)诠释结合起来,才是理解土家民间文艺叙事真正价值与含义的有效途径。
欧洲学者古列维奇在《中世纪文化范畴》一书中曾以欧洲人为例,对农业文化传统的时空观进行了独到的分析,这对我们或许有一定的参照作用。古列维奇认为,传统的时空观是由农业生产方式决定的,处于农业生产方式下的欧洲人与土地的联系是紧密的,他们生于此,长于此,耕作于此,生活的世界是狭小的,因而也是易于观察和理解的。正是这种处境决定了他们保守的时间观念。他还指出:“在农业社会中,时间的规则是根据自然界的周期性变化所确定的……对于生活在古代和中世纪的人来说,唯一真实和现实的是被传统和有规律的循环所神圣化了的那些活动。”[4]土家族社会是传统的农业型社会(广义的农业型社会包含了渔猎采集型生产),历史上,土家民众的时间观念始终是围绕着农业生产设置的即农历。对于一代代土家族农耕民来说,有关故土空间的古老回忆可能模糊了,但深植于他们文化遗传中的时间信息却是鲜明的。生境变迁了,但日出日落,四季更迭,以及日常生活的时间支配并没有明显的变化。那种以公历、星期和小时为基础的时间框架对于他们的生活并不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相形之下,岁时即岁事,也即农事,却是非同小可,因为“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既然农耕生产成为农业社会中土家民众的最重要、最基本的社会活动,那么,他们自然也会保持着既定的带有农耕文化特征的时间设置。
二、土家族民间文艺叙事的空间指向
乡土观念与家园意识历来是中国文化传统中重要的隐形构件。土家族民间文艺的叙事背景是民众世代定居的区域小生境,所诉的情感自然也是对滋养生命的一方水土的深厚而又复杂的情感。我们在田野调查中发现,许多土家族民间故事讲述者在故事传承中都有意无意地将故事细节与其家乡的自然风物巧妙地关联起来,一方面,记忆的模糊性与熟知的现实生活空间可操作性引发民众对土家族历史真实的思考;另一方面,民间文艺往往通过个体记忆的媒介,对区域生境的存在价值与方式提出艺术性的思考。尽管民间故事的讲述者很可能不是乡土历史的亲历者和参与者,历史在他们的记忆中更加碎片化,但他们用本土文化持有者的眼睛来观察周围生境的变化,文艺创作往往与生境变迁历史相融汇,这常常使得土家民间文艺具有另类的寻根色彩,展现了乡土家园代代传承的顽强生命力。
清同治十三年(1874),一位文人徐奉恩曾对民间故事的讲述有过生动描述:农功之暇,二三野老,晚饭杯酒,暑则豆棚瓜架,寒则地炉活火,促膝言欢,论今评古,穷原竟委……邪正善恶,是非曲直,居然凿凿可据[5]。尽管说的是他自己家乡安徽农村讲故事的情形,但此类常见的民间故事讲述场景同样适用于土家山寨。农闲,夜晚,“瓜棚豆架”、“地炉活火”,是民间故事最佳的讲述时间和场合,人们通过讲故事,相互娱乐,传授知识与经验,宣扬伦理道德观念等。而故事的讲述者,通常是社群中的长者,即“二三野老”,他们有威望、有影响,知识和经验都很丰富,听众就是群体中的一般成员,“故事讲述的背景就是人们这种共同的民俗生活环境,反过来,这种背景下的讲述活动,也有起着加强这种环境和人们之间关系稳定发展的作用。”[6]
土家族地区流传的诸如《吊脚楼的来历》[7]的地方风物传说或是对某地自然景物的一种想象性叙事,或是对某些风俗习惯的“合理”诠释,它和民间风俗的耦合是浑然天成的,这就使得风物传说蕴含了丰富的地方性知识,这些地方性知识既是土家社会历史、自然生境、文化传统等的积淀,又隐性地维持了自然、社会、文化的平衡,进而成为土家民众的共同历史记忆。土家民间对传说的讲述,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创作,作为民众生活的一部分,地方风物传说也表达着土家人的民族精神和价值意识。从某种意义上说,“风物传说的想象性叙事和诠释的目的在于确认和提升景物、习惯的文化地位,并注入历史的逻辑力量”[8]。这种历史逻辑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族群认同价值。民俗内涵作为族群认同的中介力量,通过民间叙事的空间指向——风物传说这种形式得以强化与张扬。民俗内涵渗入风物传说,赋予风物传说更多的审美体验与教育认知,并进而使之成为达到族群认同功能的重要工具。
三、土家族民间文艺叙事时空生态特性的生发规律
1.民族生境与土家族自身文化传统整合的双重效力
生境在生态学中原指生物或生物群落在自然界中生长、栖息的地方或场所。在生态人文学范畴中,由于民族文化要素的嵌入,生境有了更为丰富的审美文化内涵,它强调的是一个民族能动地与所处自然生态系统的某些特有部分发生“密集的能量和物质交换”[9],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内生机制。土家族生境由土家族所在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构成,复杂多变的自然环境对土家族民间文艺的形成产生重要的影响,却并非是唯一的因素,文化传统和社会环境也共同作用于生态美境与民间文艺,形成多元耦合共生的生态审美化模式。向自然学习生存经验,并将其运用到自身生产生活是提高生存几率的不二法则。由于精细农业能提供比刀耕火种更高的粮食产量以应对不断加大的人口压力,土家族先民因地制宜发明了各式独具地方性特色的生产技术。关于土家人是如何学习水稻种植技术的,有传说《“小摆手”又是怎么来的呢》这样描述:武陵山区的毕兹卡(土家族人的自称)原来是以采集渔猎为生,后来有支苗人教授他们农耕技术,但大部分毕兹卡积极性不高,只有酋长认识到农耕的好处,决定将种庄稼的时节和办法编成歌词、舞蹈动作来教授大家。于是土家人逐步通过摆手舞的方式学会了泡谷种、做秧田、撒稻种、插秧、绩麻、纺纱等农业、手工业生产技术[10]。恰如黑格尔在阐述民族精神产生的地理基础时所强调的那样:“这个地方的自然类型和生长在这土地上的人民的类型和性格有着密切的联系”[11]。土家族民间文艺的生成,正是“自然界的结构留在民族精神上的印记”[12]。
2.土家族民间文艺叙事时空生态特性是不同民族、不同艺术形态耦合并进的结果
生境是个体生长的外部条件,决定着个体生命的生发态势。各民族所处的特定生境与随之而来的审美场域规约并互驯了各民族特有的审美传统与艺术表现风格。土家族民间文艺由众多艺术形态特质有机构成,它同时也受到所处的整体生态审美场域的影响。在土家共同体的孕育和生成过程中,直接受到采集渔猎文化和农耕定居文化的熏染和催发,并在两种文化模式的碰撞和互渗中培育了土家族民间文艺,与此同时,社会生境也发生了较大的变迁,周遭的汉、苗文化对土家文化的渗透和影响,也进一步促使土家民间文艺与之发生不断的耦合并进。毛古斯舞是土家族独有的一种原始戏剧舞蹈,土家语称之为“拨布卡”,它主要以相对固定的表演程式及人物间的简单对话来展演土家先民的原始生产生活场景,既有舞蹈的雏形,又兼具戏曲的表演性,形成独具一格的祭祀性舞剧。毛古斯舞之所以成为土家族的艺术典范,不单是其作为原始舞蹈的价值凸显,而且它耦合了土家人起源神话、原始音乐、生活民俗等在内的诸多艺术类型,因而以酝酿出表征其民族审美心性与艺术精神的“中国史前稻作文化的活化石”。
3.土家族民间文艺叙事时空生态特性的最终目的是实现生态审美与诗意人生的整合共生
生机是生态特性最本质的特征及最重要的内涵,原生态的湖光山色经由土家人的审美拣择后巧妙地融入民间文艺作品,使山水的生态美韵以富有生机和灵性的形式呈现,不仅强化了美景的诗意色彩,而且往往能带给受众以葱茏的绿意和生机之感,这与中国古代哲学所倡导的“生”的理念不谋而合:“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易传·系辞上》);“生生自庸”(《尚书·盘庚》);“天地之化,自然生生不穷”。其中的典型代表是由容美土司田氏家族创作的诗歌总集《田氏一家言》,如田九龄的《赠张录事》:“宦情南北思悠悠,一日风帆去石头。六代豪华成汗漫,三湘云物足风流。望来灵鹫山头月,翻作龙宫水面秋。不信当年徐稚榻,独留今日重南州。”[13]尽管此诗为土家族文人所作,但同时表明了生态美境与诗意人生的耦合并进,不仅是土家族民间艺术自发追求的审美境界,同时也是大众文化所共同向往的普世价值。土家族人能歌善舞,湘西《龙山县志·风俗志》载:“土民祭土司神,有堂曰摆手堂,供土司位,至期即夕,群男女并人,酬毕,披五花被,锦馅裹首,击鼓鸣钲,舞蹈唱歌。歌时男女相携,翩跃进退,故谓之‘摆手’。”[14]土家摆手舞这一审美传统可视作是实现诗意人生的有效途径,土家人将民族记忆、社会历史、世俗生活等融入审美化的感性形式中,凸显其艺术生境与审美心境的融会贯通,二者的耦合共同促进了生态审美世界与诗意人生的整合共生,它有力地说明了凡是具有民族风格和民族样式,能够适应和满足民族审美情趣的民间文艺作品就容易被大众认同和接受[15]。正如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人若要发现自然是美的,就只须能够看出自然是生养万物的大怀抱,看出自然中也有类似人生中的生机,那就够了。”[16]这也正是土家族民间文艺的美学魅力之所在。“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人与自身的和谐,这是生态文艺(文化)中最为根本性的内涵,是生态批评反复探寻和积极倡导的。”[17]
综上所述,自然环境为人类文化的生成、发展和演变提供了生态背景,只有与社会环境合力,才能在此基础上创造出令人心旷神怡的丰富多彩的文化产品。土家族民间文艺的多种表达与他们所处的生态环境有着密切的关联,都带有顺应自然,顺势而成的特点。普列汉诺夫曾指出“人是从周
围自然环境中取得材料,来制造用来与自然斗争的人工器官。周围自然环境的性质决定着人的生产活动、生产资料的性质。”[18]对于土家人来说,将天地万物都纳入审美视野,通过对自身所处生境的认知、体验及磨合,上述带有顺应时节、就地取材特点的民间文艺活动无疑是具有生态审美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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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自兵]
收稿日期:2016-02-28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生态文明建设背景下武陵山区土家族传统生态知识的挖掘、利用与保护”(13BMZO56);安徽省社科规划项目“安徽高校参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作用研究”(AHSKQ2014D79);安徽省阜阳市2015年社科规划课题“皖北民间文学德育资源及其利用研究”(FSK2015041)。
作者简介:宁峰,男,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博士研究生,安徽省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
中图分类号:I 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219(2016)04-00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