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记》中的晚明徽州书画市场与收藏

鲁凯

（四川大学 锦江学院，四川 成都 620860）

《书画记》中的晚明徽州书画市场与收藏

鲁凯

（四川大学 锦江学院，四川 成都 620860）

随着经济实力的提升，徽商在明代中后期成为书画收藏市场的一大主力，徽州也替代了苏州，位居书画市场领军地位。面对纷杂的晚明书画市场，徽商群体形成了有别于吴门地区的收藏风尚，这类收藏风尚的形成一方面源于徽商的社会身份，另一方面也受当时的复古思潮及董其昌在徽州地区的活动等因素的影响。

徽商；书画市场；收藏风尚

明中叶以后，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以盐业为支柱产业的徽州逐渐崛起，成为了江南经济重镇。经济上的强势，徽商对于儒雅之风的不倦追求，使得徽州替代了苏州在书画市场上的领军地位，成为晚明书画收藏的中心。本文试以晚明徽州古董商人吴其贞所著《书画记》为线索，揭示徽商在不同时代和风格书画上的趣好和选择。

一.高古之尚——晋唐书画受捧

虽然自宋代以来，书画理论家们根据自身的尚好和利益一直在规范着中国画的审美秩序、左右着中国画的审美倾向，但由于一以贯之的“古法”情节，他们对于晋唐时代的高古画风，都含有一股别样的情怀。“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苏轼在《书吴道子画后》的这段感概便是后世理论家的普遍心态写照。而在崇古和复古氛围下的明代，整个收藏界对于晋唐的名帖、名画显得格外地热衷——徽州地区当然也包括其中。明代晋唐书画数量的激增便是一力证。以王维为例，依据《宣和画谱》中的记载，王维的书画作品有126件，而在明清著录中出现的约有260余件，整整超出了100多件，其中有一半是明清两代收藏者加入进来的[1](P107-107)。所加入的多是《维摩像》《画伏生像》一类佛释人物或《辋川图》《雪山图》一类的山水画作品，当然这些作品皆或是由中小名头填补进来的，或是旧仿本。而董源的真迹作品，已经由世所难见，增加到了9件之多[2](P35)。

王维的一卷《雪霁图》自流传以来，便引起了当时书画鉴藏圈的普遍关注，收传者包括了冯梦祯、钱谦益、程季白、吴新宇在内的大藏家、大文豪，董其昌、李日华等人亦牵涉其中。随着《雪霁图》的流传，我们可以体察到晚明的艺术参与者——士大夫和商人收藏家，对于晋唐高古传统的热诚态度。这种热诚的态度，一方面来源于一贯的“尚古”传统，另一方面更是有着流行于明末的“南北宗论”推波助澜的作用。

明末鉴藏家对于晋唐书画情有独钟的态度同样能在《书画记》中找到痕迹。至1655年为止，吴其贞所见晋唐古画共有38幅（不包括画册），囊括了顾恺之、吴道子、王维、张萱等诸多名家，除去绢质剥落过甚和伪仿之作外，吴氏都对其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多有“绝俗神品”“无上神品”之赞。

无论是青绿山水还是文人水墨，无论是道释人物还是仕女鞍马，徽州收藏家对于晋唐时代的画作在题材上面并不挑剔。尽管晋唐书画中伪作充斥(如吴氏所观顾恺之画作，没有一幅是真迹)，但收藏家们甘冒风险。吴其贞作为一个阅历较为丰富的职业古董商人，每当观到晋唐画作时，同样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从其评语亦可见对于晋唐书画的偏爱。

评曹霸《牧马图》云：“画一壮士带马而行。其马是为五明马也。骨肉相匀，丰俊之甚。而用笔雄健，沉着古雅，迥与宋人不符，为无上神品之画。[3](P91)

王维《雪霁图》：“中段画一山石，上有数株古木，水中有一低远山，此外无物，是为清溪平远之景。盖作解索皴。画法高简，笔墨洁净，秀媚爱人，为无上神品之画。”[3](P87)

张萱《仕女鼓琴图》：“笔法清健，神情蕴藉，不作摇曳体态，为绝俗神品画也。”[4](P37)

二.精丽之风——五代、两宋院画流行

倘若对晋唐高古之风的追求是明代鉴藏家的普遍尚好，那么徽州鉴藏家对五代、两宋院画的喜爱更多的是和本身的趣味联系在一起的。虽然明清时期的徽商重视文化修养，号称儒商。但是，在他们看来，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画作才能和自身雄厚的经济实力和富饶生活相得益彰。他们精心建造的私家园林，同样也需要精致的画作进行装饰。故自徽商们开始将目光放到这些“长物”上面起，他们的趣味会自然地以皇家推崇的风格来进行参照:“吾族世蓄古书画，往时吾新安所尚，画则宋马、夏、孙、刘、郭熙、范宽，元颜秋月、赵子昂，国朝戴进、吴伟、吕纪、林良、边景昭、陶孟学、夏仲昭、汪肇、程达，每一轴价重至二十余金不吝也。”[5](P37)这和徽商们对三代之鼎彝尊罍不惜千金，热烈求索是相互呼应的。

从《书画记》吴其贞对父亲的介绍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上一辈的徽州鉴藏家对于院画的偏好。吴其贞录有父亲所藏5件作品，分别为徐熙的《风芙蓉图》《粉红莲花图》、夏圭《夏江泛棹图》、关仝《江村积雪图》、元人《野草图》。画尚高古，五代的富贵花鸟当首推黄筌。流传吴其贞乡里最久的便是一幅黄筌的《古木幽禽图》，吴氏的评价是：“气色尚佳，画寒林古木，山坡上下幽禽水鸟游乐其间，笔法精细，甚有秀色，为神品也。”[4](P18)饶有趣味的是，五代徐熙画风以野趣著称，但是在徽州鉴藏家手中所藏三幅徐熙画作，同样是和黄筌的富贵花鸟一样，偏向于精巧妍丽的风格。吴父所藏《粉红莲花图》：“丹墨如新，画一叶红莲，大径五寸，是为初开者。取势峭属，气韵如生。花下有一叶，又一幼叶尚未开放。皆用乳金分筋，以石青涂地，画法甚工细”[4](P02)。另一幅吴其贞族兄吴元振所藏的徐熙《芙蓉图》同样是“笔法精媚，则无过此”[4](P12)。

五代时期的画院名手的作品同样是徽州藏家兴趣之所在。流传在新安地区的20幅五代时期的画作，近七成出自画院之手。除却黄筌、徐熙的花鸟画，分别为周文矩《士女演乐图》《文会图》，李景道《仕女图》，王齐翰《江山隐居图》，赵干《观碑图》《晴冬游骑图》。周文矩、李景道的两幅作品应属其中精品，吴其贞评价亦不俗。周文矩《文会图》:“绢素甚是剥落，精彩犹存。画一株夹叶垂柳，微风荡荡，青翠阴阴。有十八人士雅集其下，席上陈设水果之类，是为夏景也……画法精细，气韵生动，得其自然，为神品上画也。”[3](P80)李景道《仕女图》:“画一仕女淡妆，面如偃月，丰神研媚。笔法古雅，为神品画也。”[3](P91)王齐翰、赵干的两幅作品同样有着院体画的痕迹。据吴其贞的记载，《江山隐居图》在技法上是采用了具有标志性的斧劈皴，而《晴冬游骑图》“用笔苍秀，景趣幽然，逼似唐人，真神品也。”[3](P72)虽然吴其贞并未对《晴冬游骑图》的技法做更为详细的介绍，但是从赵干传世的《江行初雪图》，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馆）中，可以体察到赵干细腻的笔墨。

徽州地区北宋时期的藏品，从数量上来看，院体画占据了绝对大的比例。在花鸟画方面，宫廷花鸟画可谓一枝独秀，其典雅精丽、媚致纤巧的风格和逼于“真实”的艺术造型，成功地吸引了徽州的收藏家。北宋时期宋徽宗所倡导的“宣和体”用笔遒美，设色艳丽，神态生动，具有浓厚的“富贵”意蕴，这正是徽州藏家们所追寻的风格。流传在徽地的冠名为宋徽宗作品是较为普遍的，其数量占据了整个北宋书画藏品十分之一的比例。此外，徽州地区还多见徐崇嗣、刘寀、易元吉等画院名手的作品。吴其贞评刘寀《游鱼图》曰：“气色尚佳。一鲤鱼游于藻荇中，有许多小鱼随之。画法无殊于真，为神品也。”[4](P32)

赵昌的折枝花卉同样也是徽州鉴藏家所喜爱的题材。赵昌擅绘花果题材，多作折枝花，以“写生赵昌”著称，所画花果敷色平滑，明润匀薄，活色生香。由于赵昌对自己的作品十分爱惜，通常都深藏不市，若见到自己的作品流落市井，往往会自购以归之，故有“昌之画，世所难得”一说。赵昌的传世作品《宣和画谱》著录了154件，之后的《宋中兴馆阁藏画》仅著录其作品27件。而徽州地区流传的赵昌作品有《芙蓉图》《折枝桃花图》《牡丹图》《四时折枝花图》等精品，可见徽州鉴藏家们广泛收罗，煞费苦心。吴其贞评赵昌《折枝桃花图》:“画一枝桃花，是为夭桃也。上有千花万蕊，曲尽体态，鲜媚如生，见之心解神怡。为宋代折枝花图神品第一。”[6] (P168)

北宋山水画收藏方面，徽州藏家倒是显示出兼容并蓄的态度。对李成、范宽的作品和以赵大年、燕文贵为代表的院体山水皆有涉猎。范宽《夏山图》、李成《飞雪沽酒图》、郭熙《乔松山水图》都是流传在徽地的名作。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徽州收藏家对于高举“文人画”旗号的苏轼、米芾作品并无兴趣，但是却对文人画家李公麟情有独钟。流传在徽地的李公麟作品甚至比冠名在宋徽宗笔下的院体画作还要多，达9幅之多，而且根据吴其贞的理解，这9幅作品竟然都为真迹，精品也不少于3幅。如李龙眠《楞严变相图》：“纸墨精彩，画法不工不简，随类写形，或一相有两首以至五首者，皆奇形异相，曲尽天人。变态使观者心惊目眩，应接不暇，诚为神品也。此卷脍炙人口，为龙眠名画，宋时已价重千金矣。”[4](P40)

《击球图》:“写明皇、贵妃及高力士诸内侍十六人……神情形势得天然妙趣，真神品也。笔法秀嫩，与楞严变相迥异。”[4](P42)

徽州地区南宋绘画的收藏情况，花鸟题材的以杨无咎《梅花三叠图》、吴炳《败荷白鹭图》为代表，同样延续着富贵精丽的收藏趣味。至于山水画，除却对北宋李成、范宽、郭熙三大家的追慕之外，南宋四家的画作得到了热烈的追捧。在徽地流传的84幅南宋绘画中，院画占了几乎九成的比例，其中南宋四家的作品数量为61件，且几乎找寻不到文人画的踪迹。高居翰总结明末宋元之争的话题时说道:“在华亭（松江）一地，以董其昌为首的文圈接受了乡先辈核良俊的领导，坚信元画较为优越，在他们的拥护之下，造成了宋元两派失衡，使得拥宋的对立观点几乎遁于地下。”[7](P08)然而，在明晚的艺术中心——徽州，宋画院已经挂在了徽州鉴藏家的厅堂之上，成为他们“长物”中最重要的部分。纵然有南北宗论的压力，宋代院画的地位并没有糟糕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在李日华所开列的文人雅物的清单中，宋画院的收藏价值是在元画和明沈周、文徵明之间的:“晋唐墨迹第一、五代唐前宋图画第二、隋唐宋古帖第三、苏黄米蔡手迹第四、元人画第五、鲜于虞赵手迹第六、南宋马夏绘事第七、国朝沈文诸妙绘第八、祝京兆行草书第九、他名公杂札第十……”①吴其贞本人也没有吝惜对南宋诸家的赞誉，观刘松年《叱石头为羊图》：“背有流泉水痕，皆正面荡荡流来。此法为画家最难，非松年不能措手，为神品也。”[3](P82)马和之《豳风图》：“画法工细，飘逸秀嫩如行云流水，脱尽近体，盖得李龙眠传授，为逸品上。”[8](P202)马远《宫苑乞巧图》：“画法工细，气韵浑厚，盖效小李将军，为神品之画。”[8](P272)李唐《观碑图》：“画法精俊，气韵浑厚，神品也。”[6](P192)

三.清雅文韵——元季书画的盛行

徽州鉴藏家对于元代作品的喜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回顾徽州各收藏大族书画所藏，元代画家的作品占据了最主要的部分。然而明初之计，徽州藏家的目光主要还是集中在宋代院体画以及明代宫廷画之上。半个世纪以后，王世贞记录道：“画当重宋，三十年来，忽重倪元镇以逮沈周，价增十倍。大抵吴人滥殇，而徽人导之。”[9](P37)徽州藏家在苏州趣味的影响下，对元季诸家作品的收藏一发不可收拾，在明末时已成蔚为大观。据《书画记》所录，短短二十多年，流传于徽州的元画多达229件，据各朝书画之冠。为了搜求“元四家”的名作，徽州鉴藏家不惜财力。经商于扬州的徽州商人吴时英便是其中代表，“博古重购商周彝鼎及晋唐以下图书，即有奇，千金勿恤”[3](P134)，徽人收藏风范可见一斑。在普遍的尚逸崇元的气氛下，元代书画价格也是一路水涨船高。

在诸多元代画家中，赵孟頫是较受徽州藏家青睐的画家。虽然晚明的文人评论家对赵孟頫事元多有诟病，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徽商对赵孟頫书画收藏的热情。在徽州地区流传的二百余幅元画中，赵孟頫的作品有26件，占据了元画部分的十分之一，且多为《修竹蕙兰图》《兰竹图》《竹石图》之类的花鸟题材和《老君图》《公子游春图》《桐阴高士图》等人物画，山水题材要少得多。从吴其贞的几条记载中我们可以发现徽州收藏家对于赵孟頫艺术成就的肯定态度。

评赵孟頫《林山小隐图》：“绘林山隐居躬耕之景。山石树木合董巨而成。清润文秀，不让前人。……题识前后皆楷书。卷后祝枝山等数人题识，多贬其乏高洁，惟李日华先生题云:‘尘俗糟粕岂能污其肠腹哉。’盖欲空前人腐语而。”[6](P235)

《老君图》:“前画一老君，画法不工不简，有意到笔不到之妙。后书其清净经。书法端楷，风姿妩媚，盖得黄庭之三昧，为神品之书。”[3](P65)

明代晚期，由于浙派和吴门画派的后继无人，以董其昌为首的松江派成为了山水画的主流和正宗。董其昌偏嗜平淡秀柔的风格，此外更总结性的提出南北宗论，尚率真，轻功力，崇士气，斥画工。作为南宗正统的元四家，地位得到了空间提高。徽州地区所藏元四家的画作吴其贞有记载的共计89幅，几乎占据了元代收藏的一半。其中黄公望20幅，吴镇22幅，倪瓒24幅，王蒙23幅，四家之间相差不大。

就吴其贞个人而言，似乎更折心于黄公望。在元四家之间，唯有录著黄大痴的作品时显然格外的上心，除了会仔细记录下画作纸张气色、画面构图、后人题跋，还会添上一些自己的评论和观点——这在《书画记》中是极为罕见的。吴氏更为藏有黄公望《剩山水》一画激动不已，并认为元人山水当首推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为亘古第一画。

董其昌在元四家之名中出赵入倪，对倪瓒推崇备至，且置于赵孟頫、黄公望之上。对“逸”的强调导致了“江南人家以有无(倪画)为清浊”。徽州藏家受此风尚的影响，标榜清门，追求风雅，以收购倪画为荣，家藏倪画为高。但是，倪瓒的艺术成就却没有在徽州得到普遍的认知，徽州的藏家对倪画收藏更倾向于是一种跟风行为。至少在吴其贞看来，倪瓒的艺术成就和黄公望是有一定的距离。黄公望的作品多被冠为“神品”之列，而评倪画多用“用笔秀嫩”“超格妙作”之语。①另一位以“放逸”著称的道士画家方从义②同样也引起了徽州藏家的兴趣，徽地藏有方从义《云山图》《东晋风流图》《山阴霁雪图》《秋风落帆图》《武夷泛棹图》等多幅精品。无论元四家还是方从义，他们的共同点皆学法董、巨，换句话换来讲，他们都属于南宗一脉。明末对南宗一脉的推崇已经在徽州收藏趣味中得到了有效反应。

结语

徽州书画收藏以经济立足，书画圈的主导群体已经不再是吴门地区的上层士大夫阶层，饶有资财的徽绅、徽商凭借经济优势，以氏族为单位开始了规模宏大的收藏。晚明画坛的“复古”思潮、以董其昌为首的松江派，以及徽商的个性和生活环境都左右着徽州鉴藏家们的收藏品好。而反之，徽州鉴藏家对于不同风格的书画态度体现出徽地所独有的鉴藏观，面对众说纷纭的晚明画坛，徽州鉴藏家对书画收藏有着自己的理解和抉择。

注释：

①北宋末徽宗皇帝崇尚法度，仍将神品居首，以神、逸、妙、能次序。后来的书画品评著作在品评书画家时，多用神品、妙品誉之。至于排序，一般习惯用神妙能逸为次，逸品虽排最后，并非差等之意，而是指其特殊。

②方从义山水学米友仁、董源、巨然之法，后又参以赵孟须、高克恭，画风格潇洒，无尘俗之气。

③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万历十四年一月十七日条。

下转P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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