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姣雪
《诗经·小雅·采绿》诗旨探微
黄姣雪
《小雅·采绿》是《诗经》“小雅”中的名篇,历来备受经学家的关注。自汉至宋再至清,对该篇的诗旨之解读可谓不可计数,具有代表性的有汉代三家诗之“怨旷说”,宋代朱熹的“思婦”说,宋严粲的“新婚怨辞”说,以及以闻一多为代表的“女盼情郎”说。这些说法在某种程度上都有其合理性,为诗歌的多样性解读提供了依据,本文以诗歌前两章的采草行为模式为基点,从原始巫术、人类文化等多角度考察《采绿》篇的相思闺怨情感表达。
《采绿》 采草行为 相思
对《采绿》篇的解读,以闻一多为代表的人类文化学者已经从三、四两章的“狩猎”及“钓鱼”行为作了细致入微的阐释,而对诗的前两章关注较少,基本上沿袭朱熹立足于文本的“思念之甚”而不专于事的观点。然诗有所“兴”者,必有所发,对前两章的“兴”起之词我们同样不能忽视。对前两章采集染草行为背后隐含的原始思维与文化进行深入考察,或许可以让我们更接近诗歌的原旨。
诗经中关于采草的诗歌并不少见,而“采草”这一行为模式在远古时期是作为一种巫术仪式而存在,凝聚着一种具有神秘力量的强烈的巫术意识。日本学者白川静的《中国古代民俗》一书中第四章《〈诗经〉民俗学》指出,古代中国“采草”是作为一种祷告仪式而存在。采草者是为奔赴难波的男子振魂的守家女子,她们通过采草来祝告自己的国家取得战争胜利,或祈祷家中的男子从战争中平安归来。
然而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采草”这一巫术仪式所具有的巫术意识越来越淡化,仪式感渐趋消失,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寄托被保留下来,一直延续到诗经时代。“采草”行为在诗经时代表现为大量对歌的出现,而尤以爱情对歌数量可观。白川静指出,发展为对歌的采草诗,在恋爱诗里也逐渐出现并流行起来,其主要原因就在于采草这一原始祝告仪式中施咒者对远行未归之人的祝福与牵挂。以《鄘风·桑中》篇为例: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1]
采草之祝告行为发展至诗经时代常常伴随着男女对歌等活动,而淇水、桑中则于无形中成了青年男女幽会的圣地,由此“本来是作为振魂和预祝所举行的采草,在这里则被用作导出期望与人相逢的发想形式”[2]。至此,采草这一带有原始巫术色彩的仪式化行为开始走向世俗化,向人类的情感靠拢。《采绿》篇前二章以采草起兴,而抒发女主人公的思念之情,这绝非偶然,而是采草这一原始祝告仪式逐渐淡化宗教意识而向人类情感靠近的例证。诗经中以采草行为抒发思念之情的比比皆是,《周南·卷耳》、《王风·采葛》等皆是以采草言相思情事。
日本学者家井·真所著《〈诗经〉原意研究》第二章结合日本歌诗兴词得出结论:“《诗经》中兴词所咏花、果、草、木都是神灵降临的化身”[3]。他指出咒物花、果草木,要么是祖灵,要么是水神、社稷神、春神等,要么是男女灵魂的凭依。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原始歌诗中的咒物宗教色彩逐渐淡化,开始笼罩着生活气息与文学意味。另一研究《诗经》的日本学者赤塚忠说:“《诗经》中的兴物——草,本来是咒物,而兴词则源于咒语。兴词最初是以宗教观念为前提,直接并强烈地表达祈祷之意的词语,随着咒物观念的淡化,兴词最终实现了向诗型的转变。”[4]《采绿》首二章即以采草起兴,但其中的宗教意味已经基本褪去,而呈现出男女情感表达这一世俗化倾向。
采草行为作为上古采集文化的重要一支,主要用以表现祭祀仪式、征战徭役、礼乐宴饮和婚恋相思四大主题。从闻一多《说鱼》的人类文化学角度出发,可以得知后两章的狩猎、钓鱼行为都是具有爱情婚姻的隐语性质的,但通过对采草行为的去巫化过程的考察,我们同样可以得出“采草行为也具有爱情隐语象征”的结论。
法国学者格拉内的《中国古代的祭祀与歌谣》一书中曾提到,《诗经》中的割草、采薪和狩猎,都是恋爱时争风吃醋的行为,而《采绿》篇不仅同时写到了采草和狩猎两种行为,还兼写了钓鱼这一
隐喻求偶的行为,这不能说是作歌者一时的巧合。采草行为自振魂仪式中解脱出来后,便逐渐开始承担起寄托男女思念的使命。
《诗经》中有不少以采物起兴的诗句,其诗“以采得某种植物,作为男女恋爱婚媾的象征,成了《诗经》的一个重要表现手法”[5]。采物起兴的诗中又多以采草起兴,这些采草起兴之诗多与男女之情有关,例如《周南·关雎》的“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召南·草虫》的“涉彼南山,言采其蕨”,《鄘风·桑中》的“爰采唐矣?沬之乡矣”。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中说:“采摘卷耳的母题同采蘋、采蘩、采荇菜等一样,绝非穷人挖野菜用以维生糊口,而是与情爱、相思密切相关的爱情咒术用品。”[6]且不考虑女主人公采绿、采蓝“不盈一匊”、“不盈一襜”的行为结果,而单只考察采草行为本身,我们也可以说“采集文化的思维模式与恋爱婚姻关系是关系密切的”[7],因为“女为悦己者容”,诗中女子所采之“绿”与“蓝”皆为染草,色泽鲜丽,用以染布亮衣饰容色,居家中以待君子之心可见一斑。此外,采草行为模式本身就暗含着由原始巫术思维——振魂转化而来的男女情思。正如马林洛夫斯基所言:“巫术可以赋予魅力、触发爱情”[8]。由此,最初的采草行为模式在《诗经》中不仅由宗教意义演变为男女情感寄托,更可视为一种渴慕爱情、表达相思之情的隐语。
诗经中的采草诗主要有一下六种句式:
1.采采XX(草名),薄言·动·之
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周南·芣苢》
2.采采XX(草名),不盈XX(数量词)
例: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周南·卷耳》
3. 涉彼XX(地点),言采其X(草名)
例:涉彼南山,言采其薇。《召南·草虫》
彼汾一曲,言采其蕒。《魏风·汾沮洳》
4.彼采X(草名)兮,……
例: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王风·采葛》
5.于以采X(草名),于XXX(地点)。
例:于以采蘩,于沼于沚。《召南·采蘩》
于以采藻,于彼行潦。《召南·采蘋》
6.采X采X(草名重叠),……
例:采苓采苓,首阳之巅。《唐风·采苓》
以上6种采草句式或以采草为赋,或以采草为兴,《采绿》篇即属于第2种句式,以采草而“不盈XX”这一行为结果来暗示采集行为的失败。日本学者白川静的《中国古代民俗》中说,采集行为的失败预示着祝告仪式不成功,而从世俗的角度来考虑我们会发现这一失败其实是由主人公的内心情感导致的,也即朱熹所言心有所思而不专于事。张启成说“‘终朝采绿,不盈一匊’、终朝采蓝,不盈一襜’,是《诗经》中表示相思之情的习用套语”[9],这种语言表达结构即与同一句式的“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具有相同的情感内涵——相思。
就思念的程度来讲,诗中“终朝采绿,不盈一匊、终朝采蓝,不盈一襜”,即言思念之甚,“不盈XX”句式已成为诗经中的习惯表达。上古以蓍草占卜的巫术在先民的思维意识中具有无比强大的力量,巫或觋须投入十分之精神力量才能致于神灵,使祭祀或祈祷之宗教仪式得以实现。宗教的巫的力量以“相似律”投注于人类之自然情感,其力量自然也是强大无比的,不管情感主体是谁,已婚或者未婚,都同样可以达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感效果。所以,从这一角度来看,严粲等人关于采绿女子相思之“一日之争”可不必再做深究。
《采绿》篇之主旨至此明矣,言采绿女子思君之辞也。后二章狩猎、钓鱼自可明其意,而从前二章采草之兴亦可窥其端倪,与后二章连缀解诗,采草之兴尽可通矣。采草行为的原始巫术思维尽管逐渐淡化,可仍然凝结于采草文化之中,在远古诗歌中寄托着作歌者的强烈情思。
《采绿》篇之诗旨探讨亘古至今而无一定论,“怨刺”说、“思婦”说、“新婚怨辞”说、“女子盼情郎”说等等,各人眼中的诗都有各人的个人色彩,经学家看到的是王政得失,文学家看到的是诗歌情感,人类文化学者看到的则是隐语背后的文化。本文从采草行为出发探讨诗歌的相思情感,此种角度是对以往解诗者对前两章疏于关注的弥补。此外,对采草行为由巫到世俗化的过程论述不足,有待进一步探讨。
1.程俊英著《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8月第1版
2.[日]白川静著,何乃英译《中国古代民俗》,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11月版
3.[日]家井·真著,陆越译《〈诗经〉原意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
4.赤塚忠著《赤塚忠著作集》第5卷,《诗经研究》,研文社,昭和61年。
5.赵国华著《生殖崇拜文化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
6.叶舒宪著《诗经的文化阐释》,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第1版
7.孙秀华《〈诗经〉与采集文化》,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4月版
8.马林洛夫斯基著,刘文远等译《野蛮人的性生活》,团结出版社,1989年版
9.张启成著《小雅采绿新解》,《诗经风雅颂研究论稿》,学苑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作者介绍:黄姣雪,湖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