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保
遵守幼者本位的道德:鲁迅家庭教育思想的中心
马天保
鲁迅特别重视儿童,就儿童教育和家庭教育,提出了自己的中心观点——遵守幼者本位的道德。他认为,父母要“理解儿童”,注意儿童年龄特点,尊重儿童身心发展规律,引导儿童在自己的世界里健康成长;要“指导儿童”,负起家庭教育的责任,关注儿童身体、儿童读物、儿童性格,由外而内地培养和发展儿童的身体和精神;要“解放儿童”,教给儿童自立的能力,使他们成为一个独立的人。鲁迅对家庭教育的思考,为中国现代教育事业作出了不朽的贡献,赢得伟大教育家的称誉是当之无愧的。
幼者本位 鲁迅 家庭教育
鲁迅在1918年5月发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用现代体式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小说结尾处,他振臂高呼“救救孩子……”,猛烈抨击了压迫孩子、摧残孩子的传统封建礼教。从这一声铿锵呐喊中,我们看到,鲁迅特别重视儿童,他是五四启蒙时期最早关注儿童的作家之一。
从五四“救救孩子”的空谷足音到30年代大声疾呼“打掉毒害小儿的药饵”[1](P270),直至离世前夕,鲁迅也还在强调“真的要‘救救孩子’。这‘于我们民族前途的关系是极大的’!”[2](P635-636)他深切洞察到儿童教育的重要性,因为“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大抵有了孩子,尊为爹爹了,——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3](P295)儿童教育关乎着民族的前途和国家的未来。但儿童教育归根到底又在于家庭,在于父母。鲁迅就儿童教育,就家庭教育,提出了自己的中心观点——遵守幼者本位的道德。
遵守幼者本位的道德,这在封建社会的家庭关系中不可能做到。存在于宗法等级制度下的家庭关系遵守长者本位与利己思想,父亲实为家庭的统治者,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对于封建主义的父权思想,可以简要地概括为这样一个公式,以我为中心,以父子为半径,把家庭作为最大的视野。”[4](P251)对此,鲁迅的态度是坚决反对的。
1919年11月《新青年》刊出了鲁迅的煌煌大作《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文章与神圣不可侵犯的封建伦理道德父权思想公开叫板,大胆地破天荒地指出长者“对于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5](P132)鲁迅认为,父母对于子女,一要“理解”,二要“指导”,三要“解放”,在家庭教育中逐步推行民主、科学的儿童教育思想。
一
理解儿童。父母在家庭教育过程中要注意儿童年龄特点,尊重儿童身心发展规律,引导儿童在自己的世界里健康成长。“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6](P135)把儿童视为“缩小的成人”,以成人的标准要求儿童,以教育成人的模式方法培养儿童,是中国家庭教育最大的误解。
儿童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处,想到昆虫的言语;他想飞上天空,他想潜入蚁穴……”[7](P36)童年鲁迅也不例外,在百草园按斑蝥,拔何首乌,摘覆盆子,冬天捕鸟;在三味书屋折腊梅花,寻蝉蜕,捉了苍蝇喂蚂蚁;和其他孩子一样,盼望过年过节,盼望看看五猖会。当大船、饭菜、茶饮、点心盒子一切就绪,怀着急切兴奋的心情准备出发时,却被父亲强迫背书,“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使得自己兴致全无。“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8](P264—265)
儿童活泼好动,对自然万物充满渴望,想象力特别丰富,因此父母要根据儿童的年龄阶段选择合适的教育内容、教育方法。法国启蒙思想家、教育家卢梭说:“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儿童的样子。如果我们打乱了这个次序,我们就会造成一些早熟
的果实,它们长得既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会腐烂;我们将造成一些年纪轻轻的博士和老态龙钟的儿童。”[9](P114)鲁迅对卢梭的启蒙教育思想是极其认同的,他引用勃兰兑斯的话称赞卢梭等人是“轨道破坏者”,“其实他们不单是破坏,而且是扫除,是大呼猛进,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一扫而空,并非想挖一块废铁古砖挟回家去,预备卖给旧货店”。[10](P192)可见,在理解儿童这个层面,鲁迅深受卢梭“自然主义”教育思想的影响。
二
指导儿童。父母“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11](P136)但当时中国家庭教育普遍的状况是“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12](P295)父母要负起家庭教育的责任,由外而内地培养和发展儿童的身体和精神。
第一,关注儿童的身体。鲁迅非常重视培养儿童的身体素质,他把“耐劳作的体力”放在首位,认为体育是德育和智育的基础前提,这反映出五四时期鲁迅对体、德、智三者关系的唯物主义认识。他谈到自己所接触的青年时说:“好的也常有,但不是经验少,就是身体不强健(因为生活大抵是苦的),这于战斗是有妨碍的。”[13](P593)1923年夏,鲁迅全家从八道湾搬至砖塔胡同,据当时邻居俞芳回忆,鲁迅很重视体育锻炼,曾经多次教她们姐妹做体操。“他常常一面示范,一面解释。”“此外大先生还告诉我们:步行、跑步、跳绳、踢毽子、拍皮球等等,都是很好的体育运动。”“大先生主张,每个人应从小养成体育锻炼的习惯。他说:一个人有了健壮的身体,才能读好书,做好工作。身体不好,将来会一事无成。”[14](P177)鲁迅在和邻居儿童相处时现身说法,把体育教育渗透到日常家庭生活之中,可见他对儿童体育教育的极度关心和重视。
第二,关注儿童的读物。鲁迅从小受着封建旧式教育,他儿时的读物内容陈腐枯燥,晦涩难懂,比如开蒙读本《鉴略》开篇“粤自盘古,生于太荒,首出御世,肇开混茫”四句,鲁迅虽然后来也还记得,却在《五猖会》一文中明确说明儿时一字也不懂。他还回忆道:“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15](P252)鲁迅主张提供给孩子们一些直观易懂、图文并茂、生动有趣的读物。童年的他最喜欢一些配有绘图的读物,比如《花镜》、《尔雅音图》、《毛诗品物图考》、《点石斋丛画》、《诗画舫》以及“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16](P247)的《山海经》等等。但儿童读物的绘图要真切,要有美的形象,他批评了当时儿童读物绘图太死板太粗劣:“现在总算中国也有印给儿童看的画本了,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儿童,然而画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样的,过度的恶作剧的顽童,就是钩头耸肩,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的所谓‘好孩子’。这虽然由于画家本领的欠缺,但也是取儿童为范本的,而从此又以作供给儿童仿效的范本。”[17](P565—566)对于宣扬封建伦理道德的读物,譬如中国古代“孝子的教科书”《二十四孝图》之流,鲁迅予以了严厉地批判,一针见血地指出“哭竹生笋”“卧冰求鲤”是违反科学的无稽之谈,“老莱娱亲”“郭巨埋儿”更是无视人伦的荒谬之说。“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18](P253)由此可见,《二十四孝图》之类的封建宣教读物在民间影响很深,荼毒亦是很重。
第三,关注儿童的性格。鲁迅认为中国中流家庭教育儿童的方式方法大致有两种:“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19](P565)前者方法主张儿童“动”,反对“静”,家长之于儿童一反旧态,放任自流;后者实为打骂教育,偏重“驯良之类”,以“听话”为教育目的,主张“静”,反对儿童“动”。对于放纵跋扈和锢闭呵斥这两种教育方法,鲁迅是不以为然的,他一方面想把儿童从“为所欲为”的教育环境中拯救出来,克服其任性胡为的脾性,回归儿童天真善良的本性;另一方面,反对“静”的教育,认为这样会把一个“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的孩子变得“畏葸退缩”、“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其胞弟周建人说:“他(指鲁迅,笔者注)反对用封建主义的旧思想去毒害儿
童,使儿童变成呆头呆脑,没有思想;他也反对用法西斯蒂的思想去训练儿童,使儿童飞扬跋扈。”[20](P7)鲁迅迫切希望中国儿童的个性可以健康地自由地发展,他提倡家庭教育应该动静结合,适度培养。
三
解放儿童。父母要“尽教育的义务”,教给儿童自立的能力,同时“完全的解放”,推掉压在儿童头顶的大山,打碎卡住儿童脖颈的枷锁,使他们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鲁迅家庭教育思想的中心是遵守幼者本位的道德,在家庭这个教育环境中首先要“立人”,把儿童视为“将来的‘人’的萌芽”,而不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他们“是人类中的人”,“为他们自己所有”,因为“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21](P295)他说:“然欧美之强,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则根柢在人,……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22](P56—57)“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23](P46)鲁迅“立人”而后才能“兴国”的认识可以说是他教育思想的提纲挈领。
鲁迅提出“解放儿童”,就是要把儿童从封建主义统治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从愚昧无知的家庭教育中解放出来,从一切旧思想、旧习惯的条框束缚中解放出来。这个思想和五四时代精神保持一致。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出了民主、科学的口号,反映在教育上就是反对用旧道德毒害儿童,提倡用新道德教育儿童;反对用封建的旧文化禁锢儿童,提倡用科学的新文化启发儿童;反对用落后的旧文学奴化儿童,提倡用进步的新文学陶冶儿童。
许广平介绍说:“他(指鲁迅,笔者注)自己生长于大家庭中,一切戕贼儿童天真的待遇,受得最深,记得最真,绝对不肯让第二代的孩子再尝到他所受的一切。尤其是普通所谓礼仪,把小孩子教成木头人一样,见了人都不敢声响的拘拘为仁,他是绝不肯令海婴如此。要他‘敢说、敢笑、敢骂、敢打’。”[24](P139)鲁迅从自身做起,从教育自己的孩子入手,与陈腐的传统观念决裂,将民主、科学的清新之气真正注入到了家庭长幼关系中来。
郭沫若在鲁迅逝世20周年纪念会上作了题为《体现自我牺牲的精神》的演讲,他说:“谁也不能忘记鲁迅同时还是一位卓越的教育家。从他早年结束学生生活以后,他就一直从事教育工作。只有在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出卖革命以后,他受着反动派的迫害才离开了教育岗位。”[25](P99)郭沫若对鲁迅的评价是真诚的,也是中肯的。实际上,鲁迅本人并没有留下教育专著,但他渗透在文学作品中的教育思想,尤其是对家庭教育的思考,为中国现代教育事业作出了不朽的贡献。从这点出发,鲁迅赢得伟大教育家的称誉是当之无愧的。“在‘中国的孩子’身上,寄寓着鲁迅对旧时代的深刻憎恨以及对新世界的衷心展望。这,才是鲁迅家庭教育思想的真正价值所在。”[26]
[1]鲁迅.准风月谈·新秋杂识[A].鲁迅全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
[2]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立此存照”(七)[A].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12][21]鲁迅.热风·随感录二十五[A].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孙世哲.鲁迅教育思想研究[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
[5][6][11]鲁迅.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A].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鲁迅.且介亭杂文·《看图识字》[A].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8]鲁迅.朝花夕拾·五猖会[A].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
[9]卢梭.卢梭全集(第六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10]鲁迅.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A].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3]鲁迅.书信·341210致萧军、萧红[A].鲁迅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4]俞芳.和鲁迅先生相处的日子[A].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女性笔下的鲁迅[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15][18]鲁迅.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A].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6]鲁迅.朝花夕拾·阿长与《山海经》[A].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7][19]鲁迅.南腔北调集·上海的儿童[A].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0]周建人.回忆鲁迅的学习和教育活动(代序)[A].鲁迅的教育思想和实践[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
[22][23]鲁迅.坟·文化偏至论[A].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4]许广平.欣慰的纪念[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5]郭沫若.雄鸡集·体现自我牺牲的精神[A].郭沫若全集(第十七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26]陈瑞琳.论鲁迅的家庭教育思想[J].唐都学刊,1992(2).
(作者介绍:马天保,广州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语文教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