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盼盼
论王国维的咏史诗
王盼盼
内容摘要:诗中咏史,历来是中国传统诗歌的重要形式。王国维曾用一句诗来概括“有为而作”:“为寻甘石问,失纪自何年?”史笔是王国维先生作为一位史学家的客观冷静的笔调,犀利而敏锐的历史眼光,主要体现在咏史具有科学追问与破疑精神,史学思维方式,以及具有深邃的宇宙观和绵远广大的时空意识方面。
关键词:王国维咏史诗质疑
诗中咏史,历来是中国传统诗歌的重要形式,滥觞于《诗经》中吟咏周朝先祖开国的历史,始于班固“咏史”诗之名目,至左思以史抒发己之情怀,咏史诗或多或少地牵动着现实,是连接历史和现实的桥梁。朱自清也说,后世的比体诗可以有四大类,咏史、游仙、艳情、咏物。(《诗言志辨》[1])孙立先生作辨别,“只有含有寄托的咏史诗才是真正的比[2]体诗”,并说,“史体向诗体过渡的趋向”,是诗学观念逐步成熟的路向。
不论是《咏史二十首》还是《咏史五首》,均是“有为而作”的,一是为己,二是为人,用静安的一句诗来概括,便是“为寻甘石问,失纪自何年?”甘石:战国时齐人甘公与魏人石申的并称。两人均以研究天文学,尤其对星象的研究而出名,并合著《甘石星经》。失纪:谓失去正常的天象。按古人所理解的天人感应现象,应引申为礼崩乐坏,王道中衰。王道的衰落究竟始于何年?静安心中困惑重重,于是便向古人询问。这一举动,如同屈原的《天问》般,不仅仅是为己,满足自己的好奇之欲望,更是为人,为政治,为家国,为天下黎民百姓。
史笔是静安作为一位史学家的客观冷静的笔调,犀利而敏锐的历史眼光。主要体现在咏史具有科学追问与破疑精神,史学思维方式,以及具有深邃的宇宙观和绵远广大的时空意识方面。
质疑方面静安是颇有历史胆识的一位诗人,第八首:
《春秋》谜语苦难诠,历史开山数腐迁。
前后固应无此作,一书上下二千年。[3]
称赞司马迁《史记》对历史的不虚美、不隐的实录之精神, 而对《春秋》谜语式的表达方式是持否定态度的,这与历来史学家的观念不同《春秋》作为第一部历史学著作,其地位是不言而喻的,其“寓一字与褒贬”的写法与中国上古的含混的形而上的哲学观一致,静安对此不能满意,他需要大量的实证的材料方才说话,可见其疑古的胆识。
第二首:
两条云岭摩天出,九曲黄河绕地回。
自是当年游牧地,有人曾号伏羲来。
这首是对当年游牧之地所传说中的“伏羲”的记载,对于传说,静安从事史学研究时,有一段言论:“研究中国史最纠纷之问题,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二者不易区别,此世界各国之所同也。在中国古代已注意此事。……而疑古之过者,乃并尧、舜之人物而疑之。其于怀疑之态度、反叛之精神不无可取,然惜于古史材料未尝为充分处理也。”[4]
静安对于传说中所混含的历史材料非常重视,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是一种历史实证的态度,其用诗的形式来记载传说,无不可,“史必证实,诗可凿空”,咏史诗毕竟不是历史,却与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缺乏充分史料证据的情况下,将传记载于咏史诗歌中算是明智之举。中国古代的史学和传说中“伏羲”是文字的发明者,即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源头,静安用诗歌的形式记载之,纪念之,可见其对中国文化的探求和传承之决心。
对于历史传说的态度,静安宁可信其有,在处理信古与疑古方面是值得称赞的,第五首吟咏“二帝”功绩,以及《二十首》的第三首,《五首》中的第一首,对上古皇帝蚩尤之战争的承认,也证实了这一点,后来静安用“二重证据法”证明了大禹的存在。
静安信古却不泥古,对于历史迷信,愚昧思想是颇为反感的,
第七首便是如此:
谁向钧天听乐过,秦中自古鬼神多。
即今《诅楚文》犹在,才告巫咸又亚驼。[5]
秦中地区自古以来就崇拜众多的鬼神,到如今《诅楚文》还留存,记载着向巫咸又向亚驼祈祷的文字。鬼神之事是出于想象,无所根底之事,静安不信,可见其质疑的力量,而此首诗用史料记载证明秦中地区好鬼神的风气,是静安史学思维的一种体现。
《二十首诗》分别吟咏了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宋、唐以及元明清,中国历代都有涉及到,真可谓是“分咏中华全史”了,大可不必说静安对中华历史之熟悉的言论,这事实上是一种习惯,即可以上升为史的思维,由静安作为史学家兼诗人身份的独特性所致。
当年吴宓先生称《二十首》“新奇正大”,对“正大”的理解应该就是一种深邃的宇宙观和绵远广大的时空意识。
《二十首》表现最为明显,《五首》中亦有体现。首先,咏史诗中意象如“西陲”“星霜”“昆仑望故乡”“云岭摩天出,“黄河绕地回”“六龙御天”“六合”“百年”“神武”等大气磅礴,气势恢宏,如向云天。此种意象所构成的意境是大如世界之广,宇宙之深。其次,咏史中多次叙述中外交流,“汉族西来”说明世界本是一体,由于迁徙导致分裂,但用整体观念来看,世界的本元还是统一的,“南海商船来大食,西京袄寺建波斯”,南海上的商船来自大食国,波斯人在西京建立起了寺庙,“至今至今碧眼黄须客,犹自惊魂说拔都。”[6]直到今天那些碧眼黄须的西方人,谈起拔都都还是惊魂未定,唐代和元代的对外交流已经是非常频繁的了,静安对唐代和元代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在《五首》中也流露出颇为欣赏元代和唐代治理边疆的策略,鸦片战争后,静安回忆中华史上对外交流的成功例子,唤起人们对当时中外矛盾的思考,以便探求古代成功之所在,当时衰败之原因。这种交流的意识所体现的不是以中国为中心,而是以世界为中心,国人和其他国的子民一样,属于世界的一份子,在广阔的宇宙外和深邃的历史中,人类原来都出于一,消除了偏见,弱化了民族矛盾;再者,静安在强调南北之不同之处时,更提倡取长补短,结合二者优势,“江南天子皆词客,河北诸王尽将才”[7],在江南的六朝天子都是崇尚文学的词客,而在河北历朝君王都是大将之才。这是南北的不同之处。“塞北引弓士,塞南冠带民……用兹代北武,维以江左文。”[8]用北方的武力,结合起江左的文化。这种“一统”的观念不仅是从治理政治的角度,更是从历史空间的角度出发。
静安咏史诗除了具有“史笔”精神之外,还具有一种诗心,一个历史学家诗性的关怀。这体现在英雄崇拜与尚武阳刚的审美倾向方面,是静安美学思想的一部分。
静安崇拜的君王有汉武帝、唐太宗,一是因为他们骁勇善战,勇于开拓疆土,二是雄才大略,勤政爱民“非仁民弗亲,非义士莫从。智勇纵自天,饥溺思在躬。”[9]善于治理边疆,并称唐太宗为天可汗,称赞其能用和亲政策征服漠北,并对其在治理南北局面上采取北武左文的措施佩服之极。
除了对君王的崇拜,静安偏好“甘英”这样勇于探索和沟通世界的人物,《二十首》第十二首:“西域纵横尽百城, 张陈远略逊甘英。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10]此首便是让罗振玉对静安刮目相看的诗歌,境界宏伟壮阔,并结合了诗人浪漫的想象,甘英站在黑海东头眺望大秦国的景象是如此壮观。
静安一向耿直正义,他对桓温和曹操两位所谓的“奸雄”却颇有好感,《二十首》第十四首:“北临洛水拜陵园,奉表迁都大义存。纵使暮年终作贼,江东那更有桓温。”[11]桓温北征到洛水,拜谒先帝的陵园,还想上请求迁都洛阳,心存民族大义,即使他晚年做了乱臣贼子,也仍然不愧为英雄。静安认为,桓温北伐的功绩不可埋没,即使后来被称为乱臣,也是为了黎民百姓,家国之安,静安不是迂腐之人,桓温是善于审时度势的人物,不应该背上骂名。
至于曹操,《二十首》中称其为“贤”,“何来洒落尊前语,天下英雄惟使君”,并器重其“爱才”的本性,《五首》中,“成家与仲家,掩护随风飘”,[12]“以汉相终”的明智之举,这里明显是有讽刺袁世凯窃取帝位的意思,但总体来讲也对其是一种治国之策的认可,原来“英雄与圣贤,心异术则同”。
与崇拜英雄相反的是,静安及其讨厌“夸毗子”等人,指责他们只有奉承和赞美,缺少真才实学,如对杨雄的批判可见一斑:“青春弄鹦鹉,素秋纵鹰。咄咄扬子云,今为人所怜。”
在对英雄圣贤的崇拜方面,除了可以发现静安受西学的影响痕迹外,静安还是浪漫的,作为一个诗人,他集正义和耿介与一身。
静安诗歌是一种“大诗歌”,欣赏“云岭”和“黄河”的大气磅礴之美,在他看来,“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与“落日照大气,马鸣风萧萧”是一种不同的美,这点在咏史诗中表现最为具体,走出了一条与词的审美风格完全不一样的道路,静安所欣赏的词是婉约之态细腻之美,而诗则是境界开阔的,他自己也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13]王国维是要在诗中把他的阳刚大气之美抒发的淋漓尽致,《二十首》被罗振玉称为“伟器”,《五首》也是以宏达之象来吟咏。总之,咏史诗中,很难找到小家子气息,时间是跨越千年而存在,空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神武大于文采。
王国维推崇“将才”,轻视“词客”。这种观念不仅出现在《二十首》中“江南天子尽词客,河北诸王尽将才”,而且出现在《五首》对“跨痞子”的否定中,“青春弄鹦鹉,素秋纵鹰?”华而不实的学风令“文章诚无用”。将才们孔武有力,战无不胜,词客们优柔寡断,甘拜下风,静安实际上是对一种健康国民体魄,强大国家力量的向往,这是对“体弱多病”的自身和“内忧外患”国家疲倦之后的反戈。
静安是个忧郁复多病的诗人,出生在一个内忧外患的风雨飘摇的末代,他的敏感和多疑是不言而喻的,对英雄的崇拜和对壮美的呼唤是他潜意识的产物,因为“缺乏”而显得特别重要,“谁知一觉均天梦,寂寞祈年馆下人更多还原”[14]是静安内心的深度写照。此外,静安这种壮美的审美意识与西学息息相关,也受其家乡海宁县的自然壮阔之景观的熏染。
注释
[1]《诗言志辨》,朱自清.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76页。
[2]孙立论文《论咏史诗的寄托》。
[3]《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10页。
[4]转载自《王国维咏史诗与其上古文史之学的关联研究》.刘士林
[5]《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170页。
[6]《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172页。
[7]同上
[8]同上
[9]同上
[10]同上
[11]《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12页。
[12]同上
[13]《人间词话疏证》,彭玉平,中华书局:,2011-4.第236页。
[14]《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170页。
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