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培源]
我的石头祖父
[文/林培源]
每个人生来都是一块石头。
在靠近半山腰那棵枝桠紊乱的榕树下,我的祖父沉睡于此。祖父下葬那天下着微微细雨,雨水顺着黑色雨伞滴落在我的凉鞋上,微微发冷。我被父亲牵引着,颤抖而茫然地巡视送葬的队伍,黑白相间的色彩沿着公路散播悲伤。跟在父亲身后,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长辈们的痛哭声形色各异,它们汇成巨大的声浪,掩盖了雨声。我们行走在冬日的水泥路上,天空灰蒙蒙得犹如被泼上墨水。在一片凄怆而嘈杂的恸哭声中,我听到一个苍老却蓬勃的声音,他在远处召唤我,迟年,过来,迟年……
召唤声宛若沉入池底的石块,被巨大的波澜掩盖之后,剩余无力的反抗。它无法拒绝坠落的命运,一如我无法拒绝成长带来的惶惑,灿若星辰,暗似萤火。
祖父生前是位石匠。他敲打着石块走近我的生命,最终也沉睡于石头中。这一切多么像一个神秘轮回的隐喻。母亲说,她第一次见到祖父时还是一个雨天,祖父光着背在雨中,为即将完工的一根石柱披上帆布。他总是喋喋不休,说石头是有灵魂的,不应遭受风吹日晒。他抚摸每一块石头,长满了老茧的手指根根粗短而饱满。母亲说,他是生来就要守着石头过日子的。祖父在采石场附近搭建起来的临时竹屋里面过夜。为什么是竹屋而非其他屋子呢?祖父说那是因为他不忍心将石头枕于身下。祖父如此依赖他的石头,以致我的父亲新婚那天他也舍不得离开采石场。那天父亲穿着崭新的格子西裤,蹬着油亮的皮鞋来到采石场,但是他的好意被拒绝了。祖父说,结婚是你的事,用不着我去。说完他就扛着一根铁钎离开了。
父亲的愠愤是显而易见的。他抬起脚狠狠地踢向地上的石柱,石屑飞扬在干燥的空气中,落到了同样干燥的土地上。
所以当我的母亲在端午节那天提着一盒粽子来到采石场时,她竟会被祖父误认为是问路之人。直到母亲向他解释了一通,他才恍然大悟。此时祖父完全是一副尴尬而好奇的模样。他津津有味地吃着粽子,同时不忘打量身边有些局促不安的儿媳妇。
祖父问我母亲老家住哪。
母亲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水说,方溪。
哦?这地方我认识,那里的溪石很好哇。
事实就是如此,祖父三句话不离石头,仿佛石头可以当成饭吃,可以做成衣服穿在身上。这样谈话使母亲陷入无法接话的尴尬。待祖父吃完粽子,母亲便起身告辞。
五月灿烂而灼热的阳光下,祖父看着年轻的儿媳妇提着空盒子远离视线,低头又开始凿起了石料。
五岁那年,我提着一个竹篮去找祖父。竹篮是我们村张竹匠编的,竹篮呈现出遭受风吹日晒而遗留下来的玄黑色,握在手上油腻腻的。母亲说张竹匠编织的竹器是这个世界上最耐用的,但在幼小而稚嫩的思维里,越是标榜耐用的东西就越是充满腐朽的气息,一如我万分恐惧祖屋内那根楠木手杖一样。
祖父对我这个“迟来的孙子”颇为宠溺。穿过一条泥泞的小路,便可看见采石场周围白色的围墙,那是用白桦树干拼接而成的一道围墙。据说祖父为了完成这项工程耗费了不少精力,乡里人都劝说犯不着花这个气力。但我的祖父固执己见,他认为会有人来偷石料。
你们不懂,现在满世界是小偷,他们偷人,也偷石头!
祖父对前来观看围墙施工情况的乡亲们说。人们从在他的口中闻到了单丛凤凰茶和牡丹牌香烟的味道。
采石场并非祖父一人经营,这个行业到了我们这一代已经基本绝迹了。唯有祖父还深深地依赖它,采石场也是石头加工厂。如果你刚好生活在二十几年前的磨坊镇,你会在白天听见响彻云霄的炸石声,人们在山壁上凿开一个洞,然后将黑火药填入其中,长长的导火索被拉到了几十米开外。点火人躲在远处点燃导火索,片刻过后,被炸飞的花岗岩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轰隆隆的爆炸声循着时间的轨道一如既往。磨坊镇的采石工人延续着古老的方法使得这一技艺经久不衰。
祖父技艺之精湛让乡邻叹为观止。他们反复向别人称道祖父双手的神奇,这令他相当自豪。我年幼时,祖父经常一边抽着烟一边抚摸我的头,我不习惯被祖父那双粗糙得如同砂石的大手抚摸。
祖父对我喋喋不休地讲石雕技艺的巧妙。我跟你说过,祖父喜欢我这个迟来的孙子。为什么是“迟来”呢?这还要追溯到我短命的堂哥那里。母亲说,大伯之前生过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可长到五岁就夭折了。我不知道堂哥的名字,在母亲的描述中,我略约知道了这样一个堂哥的轮廓:他有着乌黑发亮的眼珠,眼睛里时常闪烁着机智而惹人怜爱的光,皮肤白皙,比同龄人要高出半个头。
是的,我是一个迟来的孙子。在为我取名这个问题上,父亲和祖父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父亲不愿我的名字沾染上死去堂哥的气息,哪怕只是千丝万缕。但祖父不依不饶,他坚决要给我取名“迟年”,我便是在这迟来的年月里出生。毕竟我的父亲是个孝顺的人,他深知父母之命不可违,于是点点头答应了。这样,我因了一个寄托祖父哀思的名字,理所当然成为林家香火的延续者。
我想祖父是疼爱他的大孙子的,要不然他怎会对将死去亡灵的哀思寄托于我的身上?我曾经多次在祖父的竹屋里窥见他抚摸堂哥照片的情景。那个时候的祖父呈现出与往日不同的细腻和慈爱,他的眼神不像抡起铁锤敲打石料一般凛冽。我倚着竹屋的门轻声问祖父,阿公,你在看什么?
祖父每次都用手擦了擦眼角,然后笑笑对我说,没什么。迟年,过来。
夕阳将竹屋涂抹上一层橘皮色的光芒。我站在竹屋昏暗的光线里,享受一个老人的慈爱。
经年之后,我的耳边时常响起祖父磨砂一样苍老的声音,他唤我,迟年,过来。
我想,你一定会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我的父亲没有继承祖父的衣钵。对父亲来说,石头只是一堆不会开口说话的死物。他的兴趣不在敲敲打打,他的青春亦不该耗损在尘土飞扬的采石场上。父亲违背了祖父的意愿,他离开家乡,做了临镇木匠的关门弟子。三年后,父亲学成归家,大伯新婚的雕花木床就是我父亲的杰作。顺着这条脉络一路往上追溯,你会发现,属于我们这一支的男人们普遍拥有一双灵巧的手。祖父如是,父亲亦如是。
这也是祖父一直对他的小儿子耿耿于怀的原因,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小孙子的喜欢。尽管这种喜欢很大程度上是建立于他对早夭的大孙子的悼念上。但我从来就是个宁滥勿缺的人,我享受着来自祖辈的慈爱和关怀。这种关怀一直伴随着我长大成人。
如同你预料的那样,祖父是个雕刻墓碑的好手。祖父不识字,但是他总能按照别人提供给他的墓碑字样雕刻墓碑,这也是我崇拜祖父的原因之一。但祖父拒绝为堂哥刻墓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太过盛大,祖父无法承受,这种悲哀摧毁了他作为一个杰出石匠的禀赋。他沉浸于痛苦之中,因此推掉了好几单生意。多年后我到山上为堂哥上坟,我看到石碑在四月的微微细雨中显得昏暗无力。我将其归于祖父的缺席。在堂哥的葬礼上,祖父没有出现,他的凿子没有为我的堂哥凿下一点石料。
而再往后更加深远的岁月里,祖父的缺席伴随着他的生命度过了无数的漫漫长夜和浩浩白昼。
大孙子的早夭使他过早地进入衰老的行列,眼睛不再透露凛冽的光,头发被风霜染白。祖父回归祖屋那一天,家人为他摆设了丰盛的酒宴。那一年我八岁,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一个老人离开心爱的采石场回到家庭的温暖里并不能代表什么。只是八仙桌上热气腾腾的酒菜让我垂涎三尺。我盯着那盘开心果不断地咽口水,祖父看出我嘴馋,他从桌上扭下一只鹅腿,塞了一把开心果到我怀里。那一餐全家人吃得异常开心,只有祖父沉默不语。祖母给他倒酒,他只是闷闷地喝着。难以诉说的哀伤流动在空气里。在祖屋昏暗的光线中,祖父的脸疲惫异常。他的手指关节不耐烦地敲击桌沿,发出“咔咔咔”的声音,枯燥而单调。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祖父要割断和采石场的联系。他的回归像在履行一场仪式。现在即使你执意要到采石场去,你也无法听见那些铿锵有力的敲打声了,它们随着祖父的衰老而遁入深远的记忆,遁入采石场尘土飞扬的工地,遁入无法企及的横亘的花岗岩里。
多年的离群索居让他对村庄感到陌生。他背着手在巷子里踱步。每次我从外面玩耍回来,总可以看到祖父因见到我而咧开的嘴,满脸的皱纹因为欣喜逐渐舒缓开来。他念念不忘采石场的风光岁月。母亲说,祖父是闲不下来的。
祖父的双手注定要抚摸石块,直到年华来去,直到衰草迷离。
八岁那年的春节前夕,磨坊镇政府派人来到我家,他们委托祖父为镇政府大门雕刻一双石狮子。这个时候我正倚靠着漆红大门的门梁,看到一个头发梳得油光的人握着祖父的手,言辞诚恳,这突如其来的荣耀激动得祖父热泪盈眶。
在我的祖父重新扛起铁钎干起老本行时,家里人坚决反对,他们怕祖父身体吃不消。这个时候的祖父年届七旬。他的白发像蝴蝶一样在冬月的寒风中簌簌发抖,他穿一件黑色的棉衣,神情焕发。他摆摆手示意旁人退下,便背上一个铁皮工具箱向着镇政府大楼进发了。
这是我的祖父最后一次出山,那双石狮子花费了他的生命。在镇政府门口临时搭建起来的工地,祖父像是隐姓埋名的江湖高手,除了镇上的领导和几个打下手的工人,没有谁知道高高的铁皮围墙后面,祖父从事的是怎样的工作。他们知道镇政府门口即将安上一双石狮子,可石狮子究竟有多气派无人知晓。人们经过的时候只听到铁锤和凿子碰撞时发出的叮当声。飞溅起来的石灰将工地附近的木棉树覆盖出薄薄的白霜。
祖父是如何雕刻出石狮子那刀削斧砍的线条的?多年后我参观过无数陈放于各大门口的狮子,可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使我震撼。器械斧凿出来的痕迹太过明显,它们没有纯手工制造的质感。狮子的眼睛没有灵气,就连狮子嘴里衔着的那枚圆球转动起来也不利索。可是,祖父雕刻的石狮子远远超过了机器。我不知道在镇政府门口那双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背后,究竟倾注了一个老人多大的心血。
年少的我不止一次向别人炫耀祖父的杰作。我带领我的玩伴们一次次光临镇政府大门,为的是转动一下石狮子嘴里的石球。每转动一次,我都仿佛窥见了时光流转带来的飞驰的快感。光滑照人的花岗岩石球照出我年幼的脸庞。每每这时,我总会想起祖父那双粗糙的大手抚过我脸上的磨砂般的质感。它们抚过我的年少时光,抚过一个少年敏感而忧愁的心。
直到石狮子揭幕,磨坊镇的人们对其叹为观止的时候,祖父也无幸一睹剪彩的欢庆气氛。他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不断地询问石狮子的情况。我的父亲含着泪水回答他,石狮子很气派,大家都很喜欢。祖父重重地咳了一声,然后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元宵节过后,祖父去世,享年七十一岁。父亲为其量身打造了一口沉重的花岗岩石棺,在普遍用木棺的那个年代,祖父的石棺何其壮哉。纯白色的石棺在送葬的队伍中显得沉重而繁华。
下葬那天下着微微细雨,我被父亲牵引着,我的清澈明眸颤抖而茫然地巡视送葬的队伍,黑白相间的单调色彩沿着公路撒播悲伤,在一片凄惶而嘈杂的恸哭声中,我听到一个苍老而蓬勃的声音,他在远处召唤我,迟年,过来,迟年……
这个,便是我的石头祖父仓皇而壮烈的晚年。他生前痴迷石头,我毫不怀疑他死后成了石头模样。他坚信人生来便是一块石头,唯有历经风吹日晒才能显示出坚硬的质地。在那棵枝桠紊乱的大榕树下,我的祖父现睡于此。我们在祖父的墓碑上刻上了这样一行字:每个人生来都是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