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昕
(长春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作为创作缘起的伦理
——从《觉醒》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说起
李 昕
(长春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伦理的概念来自普遍共通的人性,从而也是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从创作上讲,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无法完全避免伦理因素的渗透,更有很多作品以伦理为根本诉求,使伦理成为它们创作的缘起,《觉醒》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就是其中的典型。伦理作为文学创作的缘起,表现在两个方面:善恶是非观念的传达和伦理秩序的革故鼎新。
伦理;创作缘起;《觉醒》;《查特莱夫人的情人》
对于文学与伦理的关系,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表述。隋唐五代的“文以贯道”、北宋以降的“文以载道”、唯美主义的唯艺术论,都可以作为其中的典型。不论具体的表述如何,不能否认的是文学与伦理之间错综复杂的关联。正如聂珍钊教授所说:“文学利用自身的功能把人类社会虚拟化,把现实社会变成了艺术社会,具备了伦理学研究所需要的几乎全部内容”[1]。诚然,伦理并非作品文学性的具体构成要件,却深刻地影响着作品从创作到流通再到文学史接受的全过程。仅就创作而言,不但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无法完全避免作者个人伦理观念和时代伦理环境的渗透,更有很多作品以伦理为根本诉求,使伦理成为其创作的缘起,《觉醒》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觉醒》是19世纪美国女性作家凯特·肖邦的代表作。作品以19世纪末女性地位和境遇的变迁为背景,抨击了传统的菲勒斯中心主义的伦理秩序,宣扬在承认女性主体地位的前提下,建立新的夫妻伦理、亲子伦理和社会伦理。作品的主题和立场带有鲜明的女性主义色彩,但其核心内容和根本依归是伦理秩序的废旧立新。对旧的伦理秩序的抨击、对新的伦理秩序的渴望,正是作者创作这部作品的初衷。
《觉醒》的故事围绕女主人公艾德娜的命运遭际展开。艾德娜自幼叛逆,颇有个性,后嫁为人妇,教子相夫,生活安定。一年仲夏,艾德娜随家人前往格蓝岛度假,当地独特的克里奥文化和与罗伯特的爱情促动了她主体意识的觉醒。渐渐地,她无法安于贤淑柔顺的主妇之位,开始了自我主体的建构,以全新的伦理追求展开了与旧的伦理秩序之间激烈的碰撞。
对旧伦理秩序的批评和省思,是《觉醒》的核心主题。按照菲勒斯中心主义的伦理观念,妻子是毫无自我的“他者”,她们唯一的价值在于充当孩子的保护天使和丈夫温顺的内助。对于孩子,她们“四处鼓动着翅膀,张开保护的羽翼,唯恐心肝宝贝遭到任何或真或想象出来的伤害”[2]9;对于丈夫,她们满心崇拜,悉心关注,并为他们打理家事、安排生活。伍尔夫在《女性的职业》中对这样的女性有精准的概括:她要心怀悲悯、极具魅力、完全无私、精于理家,“她每天都牺牲自己……好像生来就没有一丝自己的想法或愿望”[3]。这样的女性看似深受尊重爱戴,甚至被置于“天使”或“圣母”的神坛,实则沦为附庸,自我得不到伸张,人格得不到尊重,生活“毫无色彩”,“灵魂只有无知的满足”[2]70。在艾德娜的眼里,她们只不过是被伦理吞噬的可怜人。所以,纵然孤独,她仍踏上了寻求新的伦理秩序的艰难路程。
探索新的伦理秩序,是《觉醒》的根本诉求。艾德娜亲眼目睹了传统伦理对女性自我的戕害,在新的社会思潮和情感经历中自我省思,建立了新的伦理价值观念。夫妻之间,她认同两情相悦、平等独立的爱情。她拒绝做丈夫的私有财产,尝试主宰自己的命运;她摆脱了对丈夫的经济依附,靠一技之长自谋营生;她厌恶被琐事束缚的主妇生活,离家索居,安享个人空间。亲子之间,她跳出了传统母爱的“窠臼”,拒绝以抹煞自我而全母爱之名,她肯定必要的付出,又强调“自我”的重要,既鼓励了孩子的独立,又保持了自我的完整。社会伦理中,她无视非议,认同自我价值,追求平等机会,试图营建独立的社交空间。
艾德娜全部的伦理诉求,归根结蒂在于对男权神话的否定、对女性主体的建构、对平等权益的追寻、对个性人格的提倡。在19世纪末的美国,女性主义已广有影响,全美妇女参政协会(1890)的成立使女性争取平等权益的斗争趋于系统和成熟。凯特·肖邦的《觉醒》无疑是女权运动和女性主义思想蔓延的产物。但在政治经济权益之外,她将描述的重点放到了基于认同女性主体而建立的一系列伦理关系上。伦理上的革故鼎新,是她创作的重要出发点和缘起。
19世纪末的欧洲是精神的荒漠。工业文化强势推进无孔不入,建立于农业文明基础上的贵族文化腐朽没落,人性迷失,人与自然疏离。凡此种种,促使笔锋前卫却道德意识极强的劳伦斯在生命末年写下了“生命之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以下简称《查》)。从构思之初,《查》就浸润着作者极强的伦理意识:“我的目的是要饮食男女能充分、全面、诚实而又不下流地对性进行思考”[4]259,劳伦斯如是说。的确,从天(自然)人之间、阶级之间到两性之间,劳伦斯大胆倡导了新的伦理观念,是对战后伦理秩序的深刻反思和全新探讨。
人与自然生态之间的伦理关系被称为生态伦理。从早期工业文明的视角观之,大自然是原材料的来源,是机械征服的对象。如果说工厂林立的繁华都市是现代文明的标志,那么植被茂密的原始森林就是未开化的象征。大工业时代的急躁冒进和唯利是图,使人们摆脱了浪漫主义对自然的崇拜,进而转向对自然的无视甚至掠夺。这种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劳伦斯看来是根本错误的。现代化的矿场磨蚀了人性,吞噬了人类的肉体和灵魂,使矿工成为“物件而非人”,成为“煤矿的一部分,而非生命的一部分”[5]20。而与此相反,茂密的丛林野花盛开、流水潺潺、动物游走,恰似人间的伊甸园;生活在其中的梅勒斯敏捷矫健、血气方刚,充满生命的活力。如果说矿场主克利夫以伤残之躯代表了工业文明的萎顿和沉沉暮气,守林人梅勒斯则以健康矫健昭显了大自然的生命活力,那么女主公康妮逃离使她枯萎凋零的深院大宅、潜入被她视为“唯一的安身处”和“避难所”的茂密丛林,并在与守林人激情四溢的爱情中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则表明了劳伦斯对天(自然)人相隔的旧的生态伦理的谴责和对天(自然)人和谐的新的生态伦理的提倡。
处理阶级关系的伦理道德规范可称为阶级伦理。相比于对文明及两性问题的关注,阶级问题并非劳伦斯关注的重点,但不能否认,他是较早注意到阶级之间的巨大裂隙的作家之一。《査》曾多次写到拉格比府与特瓦萧村之间、矿主与矿工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很显然,阶级双方“势不两立”,“没有任何沟通的可能”。作为上流社会和大工业主的代表,克利夫贪婪冷酷。在他眼里,工人只是“佣人”、“物件”、“粗鄙的怪东西”,无需尊重,不值在意。正是他对工人的冷酷,使康妮认识到上流社会所谓的文明和道德的虚伪,从而投入与来自下层阶级的梅勒斯的恋情,不再回头。事实上,对于弥合阶级之间的鸿沟,劳伦斯并不乐观。他曾说:“阶级造成鸿沟,在跨越鸿沟时,人类一切最优秀的东西都失去了”[6]。但是,对于阶级之间敌视对立的道德伦理,他更深感嫌恶,斥其“莫名其妙”,“违背人性”[5]18。毫无疑问,即便没有找到调和阶级矛盾的具体路径,劳伦斯所衷心向往的仍然是不同阶级和谐共处的伦理环境,正因如此,来自不同阶层的康妮与梅勒斯方能突破重重阻碍最终走到一起。
相比于前两者,劳伦斯所关注的重点无疑是两性之间的伦理关系。在劳伦斯的哲学中,“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将永远是主要关系,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将永远是次要关系”[4]34。而一战后的欧洲文化,要走出荒漠化的境遇,必须建立基于自然生命哲学基础之上的全新的两性伦理:自然人性得到张扬,性的禁忌得以破除,忠实的观念得以重新界定。在他看来,人类文明进化的程度已远远逾越了与之俱来的伦理禁忌。在新的文明形态中,身体欲望的正当性必须得到尊重,道德不再体现为贞洁、禁欲。“唯一的道德就是让男人忠实于他的男人本性,女人忠实于她的女人本性”[4]35。惟其如此,才能打破道德的禁忌,实现精神与肉体的和谐,而“只有精神和肉体取得和谐、自然而然地彼此平衡、自然而然地彼此尊重,生活才会不是受罪”[4]262,人类文明也会获得新生。
劳伦斯在两性伦理上的大胆突破,使他的作品深受诟病、长期被禁。然而,正如艾略特所说,劳伦斯实际上是“非常严肃而且有益教化”的作家,而《查》是“一本十分严肃、极富道德意图的书”[7]。在劳伦斯看来,“真正的艺术家并不用不道德来代替道德,相反,他总是用美好的道德来代替粗野的道德”[4]243,而上述基于尊重自然和基本人性的生态伦理、阶级伦理和两性伦理,无疑代表了更美好的道德诉求。
伦理的概念来自普遍共通的人性,故而也蕴含于旨在再现人类社会、表现人类情感的文学中。人类脱离动物而进化为人,一个根本的标志即基于人类理性而形成的善恶是非观念,以及在此基础上建立的人际秩序,是为伦理。从文学诞生之初,伦理观念的传达即是其题中应有之义,也由此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缘起。而伦理之为创作的缘起,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善恶是非的观念传达
对善恶是非观念的传达,即文学的伦理教诲功能。从文学诞生伊始,教诲即是其不可分割的功能。聂珍钊教授经过分析曾得出这样的结论:“没有教诲功能的文学是不存在的。如果我们对文学发展的历史细加考察,我们就会发现文学从来都是功利的”[8]。事实上,文学史上不乏纯文学之论,但不能否认的是,即便纯文学,也在传达一种对善和美的定义。也就是说,虽然具体方法上存在显明和隐晦之别,但文学作品一直致力于传达善恶是非的基本观念,给予读者以相应的教益。
需要指出的是,文学之所谓善美的传达,从来不是单层面的,诚如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文学更致力于直面人性的复杂,在立体和辩证中考察人性的善恶是非;文学所传达的善恶是非也并非僵化不变的,历史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往往会改变既有的善恶是非观念,文学中相应的观念也必然随之变化。艾德娜的婚外恋情曾被斥为不洁,但社会发展中人们认识到了她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意义;《査》中对性爱的描写曾被认为猥亵,但时代轮转中人们认识到了其中的生命哲学。可以说,文学并不仅仅致力于表现既有的善恶,更要表现文明发展轨迹中的善恶,并使它们深入人心。
(二)伦理秩序的革故鼎新
人类聚集而形成社会之时,伦理成为人际秩序的基本尺度。然而,这些伦理秩序并非一成不变。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和社会生活的变化,旧的伦理秩序往往面临结构性的调整,建立在新的伦理观念基础之上的伦理秩序呼之欲出。此时出现的很多文学作品,不仅弘扬善恶观念的变迁,更可能以倾覆旧的伦理秩序、建立新的伦理秩序为目标。《觉醒》对新的夫妻伦理、亲子伦理、社会伦理的探讨,《査》对新的自然伦理、阶级伦理和两性伦理的弘扬,都是典型的例证。
总之,作为文学不可剥离的基本属性,伦理成为很多作品的创作缘起,这一方面表现为它们对善恶是非观念的传达,另一方面表现为它们营建新的伦理秩序的努力。对《觉醒》和《査》的分析提示我们,只有认识到了这些文学作品的伦理缘起,方能真正领会其内涵,认识其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
[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J].外国文学研究,2004(5):18.
[2]凯特·肖邦.觉醒[M].杨瑛美,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3]Woolf, Virginia.“Professions for Women”[A].The Death of Moth and Other Essays[C].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Company, 1942:236.
[4]劳伦斯.劳伦斯读书随笔[M].陈庆勋,译.上海:三联书店,1999.
[5]Lawrence, D.H. Lady Chatterley’s Lovers[M].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2009.
[6]劳伦斯.在文明的束缚下[M].姚暨荣,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6:215.
[7]艾略特.批评批评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19.
[8]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7.
Ethics as the Origin of Creation——An Analysis Based on The Awakening and Lady Chatterley’s Lover
LI Xin
(Foreign Languages School of 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130032, China)
Human Ethics roots itself deeply in the essence of humanity, and thus an intrinsic element of literature. In terms of literary creation, no work is utterly immune from the influence of ethical factors, and there are even quite a number of literary works taking ethics as its foremost concern. For these works, ethics becomes part of the reasons that lead to its genesis.TheAwakeningandLadyChatterley’sLoverare typical examples of the kind. Ethics as the origin of literary creation shows in two situations: to present the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good and evil, right and wrong and to contribute to the reforms of ethic orders.
ethics; the origin of creation;TheAwakening;LadyChatterley’sLover
2016-03-11
吉林省教育厅课题“《觉醒》的文学伦理学研究”(吉教科合字[2015]第259号);吉林省社科基金课题“劳伦斯对人类自我身份的认知与反思研究”(2014B228);吉林省省属高校重点社科人文基地“长春师范大学英美语言文学研究中心”项目。
李昕(1979- ),女,讲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中西诗歌比较研究及文学理论研究。
I106.4
A
2095-7602(2016)09-01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