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其君,王立平(贵州大学旅游与文化产业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现代文化之技术本质——基于海德格尔的观点
梅其君,王立平
(贵州大学旅游与文化产业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摘要]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的本质是“座架”,是一种世界的构造,它与传统技术有着本质区别。传统技术受文化的约束和支配,而现代技术反过来构造、支配文化。导致技术与文化关系发生历史性转变的根本原因是形而上学自身的发展,现代技术是“完成的形而上学”。
[关键词]技术;文化;海德格尔
传统与现代,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相当模糊的概念。从技术史和社会发展的角度看,传统与现代的划分大多以蒸汽机的发明和广泛应用为标志的工业革命为分界。工业革命使机器取代人力,大规模工厂化生产取代个体工厂手工生产,传统农业社会转向现代工业社会。工业革命之前的技术被技术哲学家称为传统技术,而之后的技术则被称为现代技术,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新时代技术”。海德格尔认为,新时代的技术与新时代之前的技术存在本质区别。新时代以前的技术展现被包括在总的文化之中,文化支配技术,而新时代的技术本质是“座架”,是一种世界的构造,这意味着技术支配文化,技术与文化关系出现了根本性转折。
海德格尔对技术的追问从分析两种通行于世的观点着手。一种观点认为技术是合目的的工具,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技术是人的行为。海德格尔认为,这两种通行于世的观点无疑都是正确的,但并没有揭示技术的本质,因而不是真实的。“正确的东西总是在眼前讨论的东西中确定某个合适的东西。但是这种确定要成为正确的,绝不需要解释眼前讨论的东西的本质。只有在这样一种揭示发生之处,才有真实的东西。”[1](P926)正确的东西虽然不是真实的东西,但要揭示技术的本质,又必须通过正确的东西寻找真实的东西。如何通过正确的东西寻找真实的东西呢?海德格尔认为,必须追问工具性的东西本身是什么,这就有必要重新理解“原因”。在海德格尔看来,所谓的原因是招致某物之物,它把某物带入显现之中,把某物释放到在场中并使之“起动”。“起动”意义上的招致就是“引发”。引发“一体地为一种带来所贯通,这种带来就是把在场者带入显露之中”[1](P929),此种带来即是产出。产出存在两层含义:一是手工制作、人工创作地使……显露,使……进入图像;二是自然之物从自身中涌现出来。产出如何发生?“产出从遮蔽状态而来进入无蔽状态中而带出。唯就遮蔽者入于无蔽领域到来而言,产出才发生”,产出建基于解蔽,“一切生产制作过程的可能性都建基于解蔽”[1](P930-931)。由此看来,技术乃一种解蔽方式。
海德格尔进一步从词源的角度分析“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我们今天使用的“技术”一词来源于希腊语,它意味着τχνη(技艺)所包含之物,不仅包括手工行为、技能、技艺等,而且与认识相交织,指对某物的理解和精通。决定τχνη的东西不是制作和操作,而是一种具有启发作用的认识,也就是一种解蔽。
技术的本质是解蔽,但新时代以前的技术(传统技术)与新时代技术的解蔽方式有着本质的差别。新时代以前,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是产出意义上的使在场者进入无蔽状态而出现的解蔽方式。“产出”的两层含义,也是两种运动状态。这两种运动状态可能会出现偶然重合或相类似的现象,但这只能说明,技艺(τχνη)较好的支持和驾驭了自然(φσιs)。无论怎样,前者(τχνη)只能迎合后者,绝不能替代后者。
新时代技术之解蔽方式完全不同于上述所描述的“产出”意义上的解蔽方式。新时代以前,农民在土地上辛勤耕作,关心、照料土地。但新时代,土地的耕作已经沦为一种对自然的构造,成为机械化的食物工业。新时代的技艺(τχνη)试图取代自然(φσιs)。促逼(强求)和摆置(限定)成为新时代技术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方式。通过促逼、摆置而完成的存在者有何独特之处呢?海德格尔认为,存在者处处被构造而到场。他将此种为促逼着的被构造的一切存在者所具有的独特在场方式称之为“持存”。通过新时代技术的解蔽,一切存在者皆被解蔽为持存物,甚至人也不能逃脱被解蔽为持存物的危险。尽管人在实行着摆置,然此种解蔽方式决不是人之纯粹行为,因为存在者“向来于其中显示出来或隐藏起来的无蔽状态”是人所不能支配的,无蔽领域之无蔽状态自行发生。相反,人已经被一种解蔽方式所占用,人往往是被召唤入一种解蔽方式之中并应和无蔽状态之呼声[1](P937)。海德格尔将这种把人聚集起来并使之构造一切存在者为持存物的自行解蔽方式称为“座架”。
“座架”这种新时代技术的解蔽方式具有物质化、齐一化、功能化、对象化等特征[2](P25-36)。首先,存在者被新时代技术解蔽为单纯可塑造的物质材料。这种物质化适用于一切存在领域:不仅适用于能量的原料,也适用于土地耕作和牲畜培育,甚至也适用于人。其次,新时代技术仅仅从技术交往去解蔽存在者,以至于其自身展现的丰富性和可能性被遮蔽,而这必然强制性地导致齐一化,即存在领域的千篇一律化和世界的井然有序。这种千篇一律和井然有序破坏了原有的秩序和等级,新时代技术的齐一化就成为技术统治世界的最可靠工具。第三,新时代技术把某种存在者限制在它的功能上,而新时代以前,存在者的存在展现自身为是其所是,并保持为自身所是。第四,人把其他一切存在者当作对象来研究,这意味着人将一切存在者之存在和存在之真理建立在自身之上。新时代以前,人视自身为最高存在者之观念虽存在,但毕竟仍同其他存在者交织在一起,被包括在存在者整体之中。然而,新时代技术之本质要求人对作为对象存在着的存在者的统治快速地、无所顾忌地推行于全球,直至取代了昔日所约定俗成的一切。一切存在者都被设立为生产过程中可制造的东西,“人之人性和物之物性,都在自身贯彻的制造范围内分化为一个在市场上可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3](P264)
新时代技术犹如一架巨型过滤器,存在者之技术功用性作为唯一意义被保留下来,而存在者本身所具有的其它丰富多彩的意义和价值均被过滤掉。新时代技术之本质缓慢地渗透世界,使世界成为单纯的技术世界,也就是说,新时代技术之本质——座架——已经涉及到一切存在领域,其构造人、自然、世界和事物之间的关系,当然,文化也无法逃脱新时代技术本质之构造——座架的摆置和促逼。在新时代技术本质之支配下,没有存在者能以其自身之方式展现出来。
新时代技术具有文化的某些特性,它“总是预备着存在者整体:被对象化的自然、被推行的文化、被制作的政治和被越界建造起来的观念”[4](P80)。在构造世界之时,新时代技术之本质沉淀于文化的各个领域,致使新时代文化实质上已经成为受新时代技术所建构和支配的具有技术本质的文化。在海德格尔看来,希望文化独立于技术,甚至希望文化成为抵挡不断上升、到处渗透的技术的堡垒,注定是要失败的。技术的本质不仅决定了人与自然交往,而且深刻地影响人的文化创造。新时代文化处处被打上技术的烙印,具有新时代技术的特征,也就是说,新时代文化的本质是技术本质。
这里所说的文化的技术本质,并非指文化使用技术器具才本质上是技术的,也并非指文化变成了技术,而是说文化呈现出了技术的对象化、物质化、功能化和齐一化的本质特征,文化依据技术的本质建构自身。因此,我们将文化的技术本质理解为文化向技术本质的转变。当然,文化向技术本质的转变需要一个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技术效益是关键。文化自身的发展需要技术效益,从而在文化领域推进技术的应用,带来文化自身结构的相应变化,形成对技术的依赖,进而导致文化依据技术本质的要求行事,被技术所支配。
新时代技术之本质渗透到一切文化领域,对文化进行构造。海德格尔从科学、艺术、宗教和政治等方面分析了文化在受技术本质影响下的发展和演变。
在科学与技术的关系上,一种流行的观点是把技术看作科学的应用,强调科学对技术的决定性作用。与这种观点相反,海德格尔强调技术对科学的决定性作用。在海德格尔看来,筹划与严格性(精确性)、方法与企业活动构成了现代科学的本质,于是,现代科学成为研究的科学,它在适应于技术筹划、企业活动的具体方法中构建自身。作为研究的现代科学,存在者只有被视为对象之时才是存在着的。“不仅生命体在培育和利用中从技术上被对象化了,而且,原子物理学对各种生命体现象的进攻也在大量进行当中。归根到底,这就是要把生命的本质交付给技术制造去处理。今天,人们极其严肃认真地在原子物理学的各种成就和状况中去寻找证明人的自由和建立新价值学说的各种可能性,这正是技术观念占了统治地位的标志。”[3](P262)当新时代技术展现其本质时,它就在诸门科学中发展出一种知识,其中方法拥有知识的一切暴力,而论题则是方法的构成因素。因此,现代科学是新时代技术的一种表象。
信仰、宗教、神之本质在新时代以决定性的方式发生变化,宗教文化在新时代技术面前变得软弱无力。可以说,新时代是一个贫困的时代,它的一个基本现象就是“弃神”。“弃神”不是将神彻底地摒弃,也不是粗暴的无神论,而是对于上帝的一种无决断状态。通过“弃神”,诸神和上帝逃遁了,被对象化了,神性之光辉也已黯然熄灭,人与神之关系变为一种“宗教体验”。于是,世界的“非神化”和神的“对象化”导致存在者的纯技术构造成为可能,致使技术的本质操纵和控制宗教文化。
新时代的艺术也具有对象化、齐一化、功能化、物质化的特征。新时代艺术展现的基本环节是对象化的环节,艺术作品中主体的体验决定一切,甚至可以说,一切现代艺术都成为体验。而新时代之前的艺术,如一座神灵塑像,绝不是某种体验的对象。主体的体验就是一切,艺术作品成为单纯的客体,全部艺术活动只有在这种对象化发生的地方才得以进行。齐一化作为技术展现的环节,同样也适用于艺术作品。艺术作品与一切其它商品一样被出售,遵循同样的市场规律。惟一为了主体的需要,艺术作品被功能化和物质化。艺术原始的自发性和创造性的丰富展现被技术世界转变成刻板的单纯制造与获取的千篇一律。
新时代的政治也有技术的性质。新时代的政治是“被制造的政治”,它具有技术展现的可制造性、可贯彻性和统治的性质。在政治领域,技术意志所面对的是对公共利益来说必须办理的事情,有关一切东西的可制造性和可生产性的意见优先被考虑。人作为政治动物成为国家政治的宪法的惟一的制造者和生产者,宪法也无非是客体,是可加工的物质[2](P168)。
总之,在海德格尔看来,新时代技术的本质具有普遍性:技术不是单纯的手段,而是人与世界的特殊关系。技术展现总括一切领域,它是人和存在之间的普遍的事件,并不局限于机器的使用[2](P168)。新时代技术作为世界的构造,支配包括文化在内的一切领域。
在海德格尔看来,导致技术与文化关系发生历史性转变的根本原因是形而上学自身的发展,现代技术就是“完成的形而上学”。作为完成的形而上学的新时代技术之所以能够支配、控制文化,其渊源在于西方的形而上学。“形而上学建立了一个时代,因为形而上学通过某种存在者解释和某种真理观点,为这个时代的本质形态奠定了基础。这个基础完全支配着构成这个时代的特点的所有现象。”[3](P77)新时代技术的突出特点在于它确定的塑造了一个新特征,这个特征在希腊人所经验的形而上学中隐而未显,但恰恰因此,技术才能发展成为新时代技术。“现代技术对古典文化来说是完全疏异的,但其本质来源却在古典文化中。”[4](P41)简言之,西方形而上学为新时代技术的产生与发展预先做好了铺垫。
形而上学自始就以研究存在为己任。但是,传统形而上学混淆了存在与存在者,误以为存在者就是存在本身,并且从此执着于存在者,而遗忘对存在本身的追问。所以,形而上学史实际上就是“存在的遗忘史”。自柏拉图起,古希腊思想就发生了偏离。柏拉图把一个自行绽放、动态的“存在”视为静态、外在、永恒不变的“理念”。海德格尔指出,“最终的存在之被离弃状态的标志是对‘理念’和‘价值’的叫卖,是‘行动’之宣言和‘精神’之必需性方面的任意反复。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被夹入有序过程的装备机制中了。这种有序过程本身是由存在之被离弃状态的空虚来决定的,而在存在之被离弃状态中,用于技术(也包括文化)制作的对存在者的消耗乃是唯一的出路”[1](P94)。这意味着,理念论在某种程度上孕育着新时代技术的最初原形,因为它实现了存在本身到存在者的思想转变,为存在者走向对象做了准备,是新时代技术将对象消解为“持存物”的必要条件。理念论孕育的此等倾向必然使作为解蔽方式的技术被滥用为一种控制文化、迫使文化进入非本真状态的新时代技术。
古希腊思想所开创的对本源的寻求,“在西方历史的进程中经过罗马人的寻求根据和原因,上升到对一切存在者进行统治的无条件的要求”[2](P97)。希腊化——罗马时期是形而上学重大变化的时期,这些变化使形而上学与最初古希腊思想相去甚远。其中,古希腊思想的概念演变是重要原因之一,因为翻译为拉丁文的希腊概念与古希腊人所理解的概念存在很大差异:其原本丰富、深刻的内涵或是被缩小,或是被转变。
中世纪基督教信仰的“上帝”将一切存在者的“神圣性”剥夺,唯独就“上帝”来说,它们才有其存在意义。这就为新时代技术缩减和降格为可加工、贯彻的对象,为新时代技术支配、控制文化奠定了基础。上帝和教会圣职的权威消失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理性和良知的权威。永恒的彼岸幸福转变为多数人的尘世幸福,文化创造和文明扩张的热情取代了对宗教文化的维护[3](P202)。于是,上帝的创世行为变成了人的行为,最终又转变为交易。交易意味着对物质财富的追求,意味着计算、谋划,从而为新时代技术展现其“谋算”“物质化”的功能和“促逼”的本质大开方便之门。
新时代技术成为文化的核心力量,真正主导文化是在18世纪,这与近代主体形而上学紧密相连。海德格尔认为,主体本意是指那些横躺在人面前的东西,如大海上凸现的岛屿、陆地上横亘的山峰。在古希腊,自然、世界浑然一体,不存在主客体之分,人从来就不是主体,非人的存在者也绝不具有客体的特性。但自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以来,主体的意义发生了本质变化。人开始在整体存在者之中获得独特地位,成为唯一的主体,高居于所有存在者之上。自此,人能够表象世界,即把一切存在者作为对象带到自身面前,并且统治和支配一切存在者。
海德格尔认为,人成为主体与世界成为图像相互交织。世界被把握成为图像,就是说,只是就具有表象和制造作用的人摆置一切存在者而言,它们才存在。作为主体的人充当一切存在者的尺度和中心,他提供衡量何为真的和存在着的标准,对一切存在者进行解释。而新时代技术的特性是用客观性处理一切存在者(包括人),将其纳入到自身控制之中,使其仅仅被展现为“持存物”。甚至人变成主体,也是自行设置着的技术之本质的结果。正是从存在被降格为存在者,并最终被新时代技术解蔽为持存物的意义上;也正是从一般主体(基体)到主体人和客体(对象)的区别,再到人和对象皆被新时代技术消解为持存物的意义上,海德格尔说新时代技术是形而上学的完成形态。
技术与文化的关系并不是海德格尔思考的主题,但是海德格尔通过追问技术的本质,剖析现代技术与传统技术的本质区别,不仅指出了作为世界构造的现代技术的“座架”本质,也提出了技术与文化关系的历史转折的观点。这为我们思考技术与文化的关系,特别是现代技术对传统文化的冲击,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参考文献]
[1]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M].上海:三联出版社, 1996.
[2][德]冈特·绍伊博尔德.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技术[M].宋祖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3][德]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4][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M].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05.
The Technological Essence of Modern Culture in Heidegger's View
MEI Qi-jun,WANG Li-ping
(College of Tourism and Culture Industry,Guizhou University,Guiyang,Guizhou 550025,China)
Abstract:Heidegger claims that the essence of modern technology is a kind of"Gestell"as well as construction of the world,which makes it different in essence from traditional one.Traditional technology is not only confined in but also controlled by the culture,while the modern one contrarily construct and dominate culture.The root reason for the historical transi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chnology and culture is the development of metaphysic itself in that modern technology is the"completed metaphysic".
Key words:technology;culture;Heidegger
作者简介:梅其君(1972-),男,湖南汉寿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技术哲学、技术人类学、科学技术与民族区域发展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0XMZ033);贵州大学文科重点学科及特色学科重大科研项目(GDZT2011009)
收稿日期:2015-12-02
DOI:10.16573/j.cnki.1672-934x.2016.01.002
[中图分类号]B15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934X(2016)01-00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