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诗琪
民间胡琴艺人孙文明艺术生涯再释
●张诗琪
[摘要]孙文明系20世纪五六十年代活跃于江浙一带民间胡琴艺人,他为胡琴音乐作品及其演奏技法的新探作出了巨大贡献,以其卓越的成就在中国民族音乐中占有重要一席。然而,研究孙文明的音乐从他自身艺术到当代对他胡琴艺术演奏、创新、理论研究上都比较滞后。寄希望通过孙文明家庭、学艺经历的研究,对他的生平进行再认识,以此抛砖引玉,在孙文明琴艺生涯中,那些十分值得关注的聚焦点,引发更进一步的思考、研究。
[关键词]孙文明;胡琴音乐;江南音乐文化
孙文明系20世纪五六十年代活跃于江浙一带的民间胡琴盲艺人,他为胡琴音乐作品及其演奏技法的新探作出了巨大贡献。在中国近代百年二胡艺术史上,如果说阿炳是中国民族民间音乐的重要代表人物,那么,民间艺人孙文明也以其卓越的成就在中国民族音乐中占有重要一席。日本音乐评论家增山贤治曾经这么评论说:“孙文明与刘天华、阿炳一样,在近代、现代的二胡演奏及二胡曲的创作方面,都分别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然而,研究孙文明的音乐从他自身艺术到当代对他胡琴艺术演奏、创新、理论研究上都比较滞后。
在几次文献查阅中,笔者发现前人对孙文明的研究非常少,期刊文献只有14篇,另外,有3篇硕士论文和一篇日本学者增山贤治对孙文明的研究文章。在这些研究中,集中于孙文明的个人生平和艺术经历、创作乐曲分析。遗憾的是,对孙文明艺术生涯的研究,一直以来都是铺张的事件叙述,却少有理论认知——这成为笔者进一步深入研究孙文明的缘由。
初识孙文明,源自他的《流波曲》。直白质朴的拉奏,旋律娓娓道来,低沉倾诉仿佛似曾相识;而当听到他的《志愿军胜利归来》时,却十分诧异于风格大相径庭。模拟的火车鸣叫声震耳巨响。胡琴可以发出如此不可思议的音响!然而,在聆听《二胡等弓弦乐类——民间音乐家孙文明纪念专辑》①孙文明:《二胡等弓弦乐类——民间音乐家孙文明纪念专辑》,香港:香港龙音唱片公司,2000年1月1日发行。这张专辑的时候,《春秋会》中细腻的音色、昆曲唱腔般绵连的旋律;《夜静箫声》里轻柔如深夜的箫吟等琴曲都引起笔者极大的兴趣。孙文明的胡琴音乐究竟为何融汇着如此多元、丰富的声音?
多番聆听中,会感到当中十分能抓住人心的是,孙文明特殊的拉奏、特别的音色与绝大多数的二胡曲是有差异的。然而,对孙文明的惯性认知,多限于流传广泛的《流波曲》,而《流波曲》因为与阿炳《二泉映月》的相似曲调,致使多年以来,人们对孙文明胡琴音乐的认知,始终处在阿炳的某种“笼罩”和被《二泉映月》的“遮蔽”之中。但据笔者对孙文明胡琴音乐的聆听和拉奏,发现,他胡琴音乐所汲取的民间音乐养分、曲中的内涵意义以及他颇具个性而丰富的演奏技法,远非《流波曲》可以一言蔽之——这一系列引起笔者的好奇。
在前人基础上,以历时顺序,对孙文明“琴艺生涯”予以新的划分、再释,藉此以期抛砖引玉,是否得以引发孙文明研究的新视角?以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的思维方式,钩沉理论研究的增长点。
1928年农历四月十六,孙文明出生于浙江上虞余塘下村的一个农民家庭,他的琴艺生涯并非继承家学,更非一帆风顺。其父先为一名裁缝,后来当了走于乡里的土郎中。其兄也是一名裁缝。孙文明4岁时因患天花不幸双目失明,那时盲人多以算命为业。12岁开始拜师学算命,同年年底,他母亲逝世,他父亲迎娶了后母。于是次年孙文明离开家乡,流浪于浙北与苏南一代,以算命为生。17岁开始拉胡琴,自此琴不离手,四处求教。在整个流浪行艺的近10年间,他奔走辗转在高淳、溧阳、无锡、苏州、昆山、松江等江浙一带。此间,他几乎“沉醉”于当时一切可以“听得到”的民间音乐:无论是京剧、锡滩、评弹,还是器乐合奏如广东音乐、江南丝竹。同时,他不但学拉二胡,也渐渐掌握并熟悉了京胡、四胡、高胡等拉弦家族的绝大多数乐器。
此后,他一共为后世留下了11首胡琴曲,分别是《弹乐》(1951)《流波曲》(1952)《四方曲》(1952)《送听》(1957)《夜静箫声》(1957)《人静安心》(1957)《春秋会》(1960),尚有四首创作年份不详,它们是《二琴光亮》《送春》《评弹开篇·杜十娘》《志愿军胜利归来》。
在对孙文明一生经历的历史脉络予以清晰把握的基础上,本文试将孙文明艺术生涯分为三个阶段:对民间音乐的吸收时期、创作时期与传艺时期。
表1孙文明艺术经历简表
或许就是凭着“拉拉二胡脱脱晦气,算算命交交好运”这句民间俗语,1945年,年仅17岁的孙文明辗转来到江苏高淳县,当地算命先生多以“拉胡琴”招徕顾客。囊中羞涩的他幸得友人相助才得一把胡琴,并先后跟赵善柳、京剧票友孔庆飞、高斌学艺。此间,他谙熟了《孟姜女》《四川调》等民歌小曲,并接触到大量的京剧曲牌。
随后,孙文明离开高淳远赴溧阳。他先后在王黑皮、秦师傅那里学艺,学得胡琴上三个传统把位的换把方法。在这里,孙文明还开始了对江南丝竹《三六》加花、减字变奏手法的潜心研究,并将《三六》这首乐曲移七调演奏——这一尝试,对孙文明日后的胡琴音乐创作奠定了十分重要的基础。
1949年,孙文明又一次从熟悉的地方出发了,他在南京落脚,并在此后的一年里,深入且广泛地接触了多种民间音乐形式如广东音乐和大量的民歌、小调。然而,次年他又折返高淳,开始了多年的辗转流浪生涯。
可以说,孙文明深入民间的游历,本是一种出于“讨生活”的本能。但恰恰是这一四处流散的过程,让他杂取了百家之趣。如果我们从他日后创作的二胡曲来看,不难发现,他早期的积累涉及大量乐器,这里不妨做一罗列,比如《人静安心》《二琴光亮》中模仿四胡而用的双马尾;贯穿创作中常用的京胡移动千斤,且以高胡方式拉奏等。毫不夸张地说,琴类家族中的乐器被孙文明运用得游刃有余。除此以外,他还大量接触了民间音乐的各种形式,比如民歌小调、京剧、滩簧、锡剧、评弹、江南丝竹、广东音乐。对这些音调、素材的借用,在孙文明的音乐创作中也是随处可以见,信手拈来。
谋生活的诉求,让孙文明几乎“泡”在了民间音乐中,求生的愿望,恰恰促成民间音乐对他最好的滋养。正是这种深厚的、广泛的积累和沉淀,在无形之中酝酿着孙文明创作时期的契机。
表2孙文明作品简表
毫无疑问,孙文明的胡琴音乐,遗留着一切“民间式”的思维。1951年春,他的自度曲《弹乐》便是这种思维下完美的呈现,评弹伴奏音调和江南丝竹中《三六》音调的糅合,模拟出评弹中伴奏乐器三弦的音响效果,在这种简单的音调糅合后,他还借鉴坠胡和三弦咔戏的手法,在演奏时不用千斤,扩大了二胡原先的音域限制,并很好地模仿了三弦的声音。1952年,孙文明入赘奉贤潘家,改名潘旨望,且从此结束了流浪生涯而安定的生活。这期间,倾诉自身坎坷流浪生涯的《流波曲》以及《流波曲》的姐妹篇《四方曲》相继问世。在这三首乐曲中,运用了民间创作方式中较为普遍的曲调“拼贴”手法,借鉴了弹词的音调、《二泉映月》的音调、江南丝竹的音调以及广东音乐的音调。
在孙文明活动的主要场所——茶馆,他可以演奏的曲目约170首,包括民歌、小调、群众歌曲、模拟音乐、曲艺音乐,尤擅长评弹开篇,举凡评弹名家的“蒋调”“丽调”“琴调”等;在戏曲音乐(京剧、绍剧、越剧、锡剧、沪剧)中,最拿手的是锡剧,凡梅兰珍的“梅调”,王彬彬的“王调”都奏得惟妙惟肖,堪称一绝。
在这一时期,虽然孙文明有些作品在结构或旋法上稍有生涩之感,可以明显地找到许多类似“拼贴”“移植”或是模仿时下非常流行音乐形式(评弹、广东音乐、时调小曲)等创作手法。然而也有《弹乐》《送听》《春秋会》等拥有成熟音乐语言的作品。但无疑,在长期民间音乐的浸泡中,无一不深刻地体现着江南音乐风格的痕迹。
1956年底,孙文明被送到南京参加江苏省民间音乐舞蹈汇演,演奏了《四方曲》和《志愿军胜利归来》并获得优异成绩。次年三月,孙文明又被选送到北京参加全国民间音乐舞蹈汇演,获得音乐界很高的赞赏和评价,并且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播了《流波曲》《人静安心》。其中《流波曲》因其浓郁的江南色彩和悠远深刻的意境成为流传最广、最具有生命力的作品之一。载誉而归后孙文明情绪振奋,信心十足,此时期亦是他创作音乐作品最为丰硕的时期。在1957年仅一年之内,连续创作《人静安心》《送听》《夜静箫声》三首乐曲,都为八度定弦,在《人静安心》中可以明显听到时下流行的民歌《牧羊姑娘》和评弹中“陈调”的韵味,开创双马尾拉奏技法;或是在《送听》中听到“正宗”的广东音乐以及在《夜静箫声》不用千斤,单用内弦,运用泛音和控制弓毛摩擦琴弦的力度,演奏出气息如丝般恰似洞箫的音色。
通过1956年至1957年间两次参加展演并获得成功,孙文明自此名声鹊起,不仅作品颇丰,同时也受到许多地方演出团体、院校的密切关注和邀请。
1959年,孙文明先后受到上海民族乐团、上海音乐学院的邀请,来沪交流、讲学,然而,他赴沪的过程并非那么顺利。“我是三请孙文明,把他请到上海来的”,在采访周皓先生时他说道。最终于1959年6月如约前来上海,先在上海民族乐团讲授并订谱半年,而后,由当时上海音乐学院贺绿汀院长提议“民乐系应该要向民间音乐家学习”,于1959年夏秋之交,孙文明应上海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系之聘,正式来院授课。在此后一年半时间里,吴之珉、林心铭、刘树秉、胡祖庭、郑豪南及吴赣伯等人均拜于孙文明门下。每周一次的授课,要求学会孙文明的所有曲目,并且在期末考试时拉奏他的作品。使用的教材便是由民族乐团周皓先生所编撰的《孙文明二胡曲六首》。孙文明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期间,创作了《春秋会》及《昼夜红》两首二胡独奏曲,但遗憾的是,《昼夜红》一曲至今仍未寻得乐谱。上海音乐学院曾将他演奏的曲目请学院录音室录音保存,已录音作品共有九首。为中国民族民间音乐“储存”了一笔宝贵的遗产。
孙文明在学院里教学生拉二胡,但并非学院式思维的授课,其实,他是用一种带有民间化的传习方式,比如,学生学习拉奏的第一首曲子《四方曲》就是他在外演出的开场曲;“演奏时还要凭感觉要处理轻响强弱……”。而在对孙文明作品学习的过程中,他的演奏技法亦是稍有异于“学院式”的手法。例如:在通常放置在左腿的拉琴方式上,孙文明却要求把胡琴夹在两腿之间演奏;他的作品有一部分是不用千斤演奏的,把位高跳把也较多,在音准方面稍难掌握;在技巧上虚实弓指兼用,音色音响变化多端。
1961年9月,孙文明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期满,上海音乐学院本拟介绍他去东北齐齐哈尔某艺校任教,但他害怕难于适应北方的生活习惯,终未赴任,重返奉贤潘家。1962年春,因年仅4岁的孩子患麻疹夭亡,使孙文明倍受打击,肺病日益严重,次年12月13日不幸病逝,年仅34岁。
尽管与同时代绝大多数的民间艺人进学院的“转型”过程相似,但这种转型并未给孙文明带来实质的传艺方式上的转变,这与当时琴界交流、学院式的传艺方式略不相同,这种现象与孙文明个人经历不无关联,于那个
时代而言,更显得特立独行。
孙文明的家乡浙江上虞,有着一切江南古城的特质,细雨连绵,河水潺潺。这片清秀的故乡,给了江南人天生的细语轻声,也给了江南一带糯糯绵软的民间音乐。孙文明出生在江南地区,又辗转于江南各地,穿梭于江南民间音乐之中,从对民歌小曲、戏曲曲艺的纯粹模仿到融汇贯通;不用千斤、八度定弦、双马尾工等特殊技法,极大限度地挖掘了胡琴演奏技术的可能性。然而最深入人心且贯穿始终的是从他出生就流淌在他血液里的“江南气质”,他的运弓走指、他的作品都是以江南民间音乐为基调,江南民歌、丝竹、评弹、滩簧、越剧、沪剧等,无不与江南、与生活、与传统紧密相连。
一提及游走在江南的民间胡琴艺人,不可避免的想到“瞎子阿炳”,孙文明有着与阿炳类似的坎坷人生经历。阿炳早生于孙文明30余年,其“依心曲”《二泉映月》家喻户晓,孙文明在阿炳逝世的第二年,寻着《二泉映月》的影子创作了《流波曲》。他们生根于江南民间音乐中,对于民间音乐的态度是一致的——博采众长,广纳群技。阿炳的音乐深受道教音乐影响,而孙文明音乐较阿炳,他更棱角分明。孙文明以一种开放式的态度,探索性的精神,“打造”出融合个性兴趣、美学观点与审美趣味“混合”的音乐风格。通过一件乐器演绎不同音乐风格,是民间音乐赋予孙文明的一大乐趣,对音色音响的挖掘对孙文明来说充满了无尽可能,体现音乐个性所能展现出的无穷活力。
在百年二胡历史上,尚有一位在创作、传艺两方面都曾留下足迹的人,然,人们对他的认知,却晚于阿炳、刘天华后30余年,这之中尚存的研究空间不言而喻。最后笔者拙文,希望以此抛砖引玉,在孙文明琴艺生涯中,那些十分值得关注的聚焦点,能引发更进一步的思考、研究。
作者简介:张诗琪,女,上海音乐学院201孙文明:《二胡等弓弦乐类——民间音乐家孙文明纪念专辑》,香港:香港龙音唱片公司,2000年1月1日发行。4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