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乎不中秦皇帝！”

萨苏

日前，笔者在日本偶然获得一本某日本照相馆自制、配有日英两种文字说明的老照片汇编集。这家名为“玉川馆”的照像馆馆长玉川正君，1937年曾作为随军记者在上海前线采访，在战火一线拍摄，随后在1939年发表了这部老照片集，其中大多未曾公开发表过，从而为后人保留了大量一手的历史图片。这其中，令笔者欣喜的发现几张能间接证明中国海军潜水员用水雷攻击侵华日军“出云”号巡洋舰的照片。

目标：“出云”舰！

对中国军队来说，抗日战争爆发时，在上海最吸引人的目标，莫过于日本海军中国派遣舰队旗舰“出云”号了。作为在华日本海军的旗舰，该舰既是侵华日军的海陆通信中心和日本海军淞沪指挥中心，也是日军侵略行为一个极为醒目的象征。

这艘万吨巨舰靠泊于日本领事馆门外码头，不断用其203毫米主炮和152毫米副炮轰击中国军队阵地，对在上海据垒死守的中国陆军来说威胁极大。

“出云”舰由英国阿姆斯特朗船厂建造，满载排水量9906吨，航速21节，装备203毫米炮4门，152毫米炮16门，可搭载水上飞机两架，编配官兵六百余人。

8月13日中日在上海的战斗爆发以后，中国海陆空三军曾轮番上阵，迭次对“出云”舰展开攻击。但由于该舰防卫严谨，结构坚固（水线装甲达125毫米，最厚处175毫米），所以直到淞沪会战结束中国军队撤离上海，仍未能将其击沉。这是很多中国老军人为之扼腕的一件事情。

潜水员出动！

根据中国方面记载，在淞沪战役中，中国海军曾经派遣潜水员，试图用水雷对进行攻击。这也是中国海军潜水员在海军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次实战。

根据《抗战时期的长江水雷破袭战》记录，这次攻击发动于9月28日：“一群海军特工队员越过了多道警戒，推着水雷进入了港区。他们进攻的矛头直指“出云”号。只要炸沉它，就能使侵华海军舰队群龙无首。夜色中，“出云”号近在跟前，四周围了一圈铁驳船，且驳船与驳船之间的空隙布设了防雷网。要炸沉“出云”号，只有让水雷贴近。一个特工队员拿出早已备好的铁钳，准备剪破防雷网后钻进去。但不小心弄出点声响，被敌艇上的哨兵发觉。顿时，探照灯随声而至。密集的子弹如暴风雨倾斜而下。敌汽艇也闻声围了过来。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特工队员引爆了水雷，遗憾的是这次行动虽然炸沉4艘驳船和1艘货轮，“出云”号只受了轻伤。

根据中方史料，海军之所以进行这次攻击，是因为预先获得情报，得知在华日本海陆军和外交首脑将在“出云”号上召开军事会议，日酋松井石根和一批军政高官当晚可能住在“出云”号上。中国海军试图发动一次“斩首行动”。

尽管中方不同文献都提到这次行动，日方史料中却一直找不到这次袭击的影子。日本海军档案中记录，中国海军曾在8月16日以鱼雷快艇袭击“出云”舰，由于日舰的防卫炮火炙烈，加上岸边灯光眩目难以瞄准，仅击毁“出云”舰所在的英美烟草公司码头和岸壁一部。日本历史学家濑名尧彦曾在《世界舰船》1982年第2期发表了题为《扬子江上的战斗》的历史回忆文章，提到此次战斗和中国飞行员梁鸿云炸沉一艘日本驱逐舰的战例。但他也强调在日本海军的官方记录中，找不到这两次战斗的记载（《中国的天空》的作者中山雅洋认为梁击沉的可能是一艘日军征用改装的运输舰而不是驱逐舰）。

水雷伺候！

那么，中国海军是不是真的出动过“水鬼”袭击出云号呢？

根据中方记录实施这次攻击的是海军两名布雷兵，分别叫做王宜升，陈兰藩，他们两人携带三枚水雷对出云舰进行了攻击。《中国水雷发展简史》记载王，陈二人携带的，是海军上海新舰监造室制造的海丙式电发水雷。

这种水雷自重颇大，两名水兵拖带三枚这样的水雷进行攻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中方报刊在1932年淞沪事变19路军抗日时期，也有胡厥文（后来的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王亚樵组织“水鬼”用水雷攻击“出云”舰的报道。会不会是这次袭击被误记为发生在1937年了？

经过核对，发现国民党时期军政部档案中，确有1937年淞沪会战期间动用潜水员袭击“出云”舰的资料，并称实际上曾进行过两次水雷攻击，最早提出这一建议的是与海军无关的民族资本家刘鸿生和宋子文的弟弟宋子良。

当时海军电雷学校恰有意大利教官在教授水雷课程。采用水雷袭击驻泊舰艇并非全新战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意大利海军潜水员就曾乘坐“蟋蟀”式潜水具潜入奥匈帝国军港，炸沉战列舰“圣·伊斯特万”号。意大利海军在使用这一战术方面颇有建树，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再次以潜水员携带水雷奇袭了英国在埃及的亚历山大军港，炸沉“伊丽莎白女王号”和“刚勇号”两艘战列舰。故此，8月24日，海军即在其指导下用意制水雷对出云舰进行了袭击。结果，第一次袭击因意大利水雷质量不佳未果。9月28日，复遣王宜升（生），陈兰藩等六名水兵，携带三具威力较大的自制水雷对出云舰进行攻击。由于夜间行动，在水中寻找目标困难，最后，只有王，陈两人到达阵位。已经加强警戒的“出云”舰在其泊位外侧设置了防雷网、电网和小火轮、驳船进行防卫。结果，王，陈二人在试图沿栈桥突破防雷网时被发现，被迫撤离。在撤离时两人引爆了水雷，炸坏“出云”舰尾部和周围的火轮，驳船数艘。

这一记载，说明当时参加攻击的中国海军潜水员共六人。以此，两人携带一枚300磅水雷进行袭击，由于可以借用江水的浮力，是比较合理的，也说明了使用这种大型水雷的原因是第一次袭击时水雷的威力不够。

作者题外话

玉川正君的照片就是中国海军水雷炸“出云”的有力证据，虽是无意中获得，却也成为笔者写下这篇文章的引子。

一位朋友的祖父参加了淞沪抗战，他如是形容当时的战斗：“那一战，败了，败得很惨，可是败得有尊严。国民党内部后来那种愈发严重的倾轧推诿是看不到的，看到的是从校尉官佐直到普通士兵义无反顾，英勇赴死的慷慨豪情。可以说，淞沪的战士，甚至不是为了胜利而去的，而是去拼命的。他们围攻日本海军司令部，围攻爱国女学（地名），没有掩体，就趴在空旷的操场上，不断的射击，打不死我就跟你拼到底。要是在战争后期，这种拼命行为，从带兵官长到士兵都会抗拒的。可是，在淞沪战线上，可以说士兵是崇尚这种纯粹的血勇行为的。淞沪一战，是百年积弱备受欺凌的中国进行抗争的第一次总爆发。攻击的时候，连司务长都拎着菜刀跟着往上冲，白天抗不过炮击，夜里突上去，就是在拼命。一个连，138人，打了八九天，剩下38个活人，个个带伤。就连青帮红帮的弟兄都送情报，从后方慰问送饭。应该说，那是一种全民族的总爆发。”

这段话里提到了围攻爱国女学。其中，玉川所拍摄的两张照片，恰好从一个侧面记录了中国海军两次袭击“出云”舰的战斗情况。

照片中可以看到被震坏的水泥路面和变形的日本总领事馆大门。这应该是8月16日，中国海军鱼雷艇袭击“出云”号（详见拙作《雷震出云》）之战中，史102号鱼雷艇发射鱼雷造成的破坏。

由于中方记载王宜生和陈兰藩正是在此前三天，沿日本驻沪总领事馆前栈桥摸进，试图攻击“出云”舰，失败后引爆水雷并炸伤了日军担任警戒的火轮船，这张照片，无意中证明了中国海军确实曾经使用水雷袭击的事实。

在对华战争中，日军对新闻报道进行了严格的管制，大量新闻报道图片因被裁定“不许可”而不能在报刊上登载。日本战败时又曾大量销毁档案材料。因此中日双方的战斗常常出现彼此记载长期不同的现象，成为史学界的一大困扰。中国海军潜水员袭击“出云”号的事件就是如此。却不料两年后日本后方一个照像馆馆主出版的照片集，暴露了这次战斗的实际情况。

在中国海陆空军轮番连续的打击下，虽然“出云”舰一直未被击沉，但也难以承受这样的连续攻击，故此一度被迫撤离上海，返回日本进行修理。因为该舰离开泊位，中国方面的报刊误以为其已被击沉，曾出现过“击沉出云舰”的报道，引发极大反响。

忽然想起了古人读张良刺秦误中副车时的慨叹——“惜乎不中秦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