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黑暗

鹏喜

一

中年以后，我莫名地开始怀念黑暗。

这或许令人疑惑。而我却疑惑世人的看法，质疑“黑暗”这个贬义词的属性。

古人云，“世无仲尼，万世如长夜”，虽武断却也精辟。然而，按照逻辑反推，长夜的黑暗是造就仲尼的前提。正是在漫如长夜的乱世中思考，才诞生了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孔子。同理，那句广为流传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不也承认眼睛是黑暗赐予的么？

黑暗与光明，原本是一对兄弟，或是一个如蜗牛般雌雄同体的循环构造。没有黑夜，何来黎明？没有黑暗的衬托，何来光明的炫耀？

如果说白色是原色，那么黑色就是本色，甚至是母色。

往生物起源上说，黑暗是土壤，人类生命孕育过程便是在母腹的黑暗中。神秘的大海深处有无数已知、未知的生命，而深处暗无天日。人的三分之一时光刻在休眠的黑暗中。某些动物冬眠的黑暗过程更漫长。

穷究下去，死与睡是一对兄弟，睡是假死，死是长睡，黑暗是他们庄重的大氅。无视黑暗，漠视黑暗便是搅扰睡、亵渎死，显然愚蠢而无知。休养生息以黑暗为依托，在黑暗的庇

护下生死相依，才能生死循环，生生不息。

二

本能地畏惧黑暗只是人性的一面，另一面其实是依赖黑暗的。

记忆中少年时代的黑暗是一种神秘意象，浓稠如外婆的很酽的一碗红糖茶，黏滑如父亲在书案上耐心研磨的一砚香墨，厚实如绚丽的舞台上开幕闭幕的黑色金丝绒幕帷。那是一种静谧的黑暗，营造万籁俱寂的氛围，听得见一根绣花针落地的声音。

当然，当黑暗还只似一层薄纱飘来时，免不了有些担忧、恐惧。狼外婆的故事已经唬不住一天天长大的我们了，接着听的故事是女鬼把头颅搬下来搁在膝盖上，用一把骷髅牙床梳子梳理她的满头青丝。而惊悚过后便是月桂和玉兔的童话，是大海和摇篮的梵音，是蛙鼓虫鸣，是天籁神曲。这一切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夜色中进行的。当白炽灯拉线开关咔嚓关闭，如潮水漫灌的黑暗是温馨的。尤其冬夜的黑暗是多么温柔宁静。我们从耳际和眼皮子底下坠入梦乡了，白日所见所闻、所吃所喝都成了养分，少年在黑暗的滋润下悄悄成长，一如拔节分蘖的芦苇。

那种黑暗是多么安全、多么值得信赖呵。

如果当年的黑暗是天机云锦织成的黑绢，如今只能痛惜它那绫罗绸缎般的纯质是再也找不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人世间已然失却一种纯粹的黑暗。即便是深夜，即便在私密的卧室，灯光已无孔不入地侵袭了静如处子的黑暗。哪怕关闭了室内所有光源，仍有多种电器光刺在闪。你可以气恼地拔掉所有电源插头，可插座上还有磷火般的荧光，直射的、反射的，无处不在的像鬼眼在眨。

还有几层厚窗帘也遮挡不住的室外灯光，尤其天上地上机车的轰鸣声挟裹的似有似无的潜光，令人无可奈何。

于是我有一种被剥夺的感觉，享受黑暗原本是天赋人权。更有一种绝望的愤慨，愤慨之余是哀叹，光亮怎么反而使花朵黯然失色？光亮怎么反而泯灭了人性的光芒？

强光、泛滥光成了世间主宰，谁也无可逃遁。那种一根火柴划破黑暗，一灯如豆点缀黑暗的情景，成了美好回忆。

三

黑暗也有味道。如果说阳光的味道如麦香，则黑夜的味道如幽兰。

乡愁如今成了时尚热词，其实它是个浸透了体味和土腥味的词语。怀念故乡的人，并不仅仅是进城打工者和莘莘学子之类漂泊一族。回不去故乡的，在生于斯长于斯，世代栖居于斯的城市土著中，大有人在。因为故乡在本质上是精神栖所，是自然自在自由的乐园，它只可能存在于遥远的天真少年之乡。

于是所谓乡愁就是一种怀想思念，千丝万缕，化作无尽的回忆和向往。

人生旅途上，所有人都是流浪者。只是乡愁不同，缘于际遇、心路不同，各怀心事，有的想探望恩师、诤友、发小，有的想看一眼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向故人倾诉，感恩成忏悔……

而回得去故乡的唯一途径就是记忆。所谓记得住乡愁，就是静思、怀念、冥想、反省。说白了，就是穿越，穿越传说的时光黑洞。这个黑洞是科学描述的，也是虚幻的。凡夫俗子不可能进入时光黑洞，只能借助黑暗，慢下脚步、静下心，指望黑暗躲避纷扰，思考一番。这不是故作深沉，是聆听内心深处的呼唤。

可是当代人希望寻找一片黑暗已是奢侈念头。

生态恶化，污染肆虐的现象之一是城市的喧嚣。很多人都抱怨噪音污染已接近生理忍耐的极限。在我看来，噪音污染是从光污染开始的。那些噪音与乱光如影随形，恰似狼狈。科技发明灯光照明的初衷，原本是想像北斗星、灯塔一样方便人们的生活，如今却适得其反，混乱的光照成了破坏黑暗、迷乱眼睛、晕眩神态的讨厌光怪。

不懂黑暗，也就糟蹋了光明。那些奢靡无度的人造光亮恃着奇技淫巧，却亵渎了自然界的色谱。比如，缺德地给树木花卉通电扎灯，无异于粗暴的绑架。

即便在农村，恐怕也难得觅一弯明月、七星拱斗的朴质的黑暗了。

难怪现代人回不去故乡了。怀念故乡首先得怀念黑暗，我日益觉得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怀念。

（作者系武昌理工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