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育仁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0047)
莫怀戚:一个精神内质上的乡土作家
张育仁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重庆400047)
摘要:在作家莫怀戚的文学世界中,特别是小说营构中,重庆是一个非常神异的场域。作家正是凭借这样一个十分特殊的场域,将重庆故事、重庆文化和重庆精神有情有义、有声有色地描述和托举了起来。归根到底,对莫怀戚小说叙事而言,“重庆”是作为一个文化空间、一个文学场域、一种美学风范以及一种艺术风尚和艺术格调——这样繁富而深厚的精神意涵凸显出来的。
关键词:莫怀戚;文学场域;乡土气质;重庆地域文化;小说叙事
一、地域文化场域的重庆与文学场域的重庆
莫怀戚是一个擅于讲“重庆故事”的高手。他能紧紧抓住读者并深深打动他们的内心,主要是通过他的语言魅力,他的叙事策略,以及他的审美旨趣,特别是他的勘验社会人性和人心的独到老辣,来达到“攻心”的效果。但是,假如我们将他所具有的这些本领,统统抽离重庆这样一个特殊的地域文化场域,显然莫怀戚和他的小说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当然,地域文化场域并不等同于文学场域。因为小说家必须立足于地域文化场域,从而将其创造提升为文学场域。所以,在小说创作中,他更醉心于锲入重庆地域文化场域的物质层面,进而向文学品格这一精神层面推进。他很早就认识到,简单、浮浅地描摹和图解重庆生活或重庆文化并不难办,难的是能够真正突破重庆生活或重庆文化的物质层面而真正抵达其精神内核。莫怀戚在《经典关系》中是这样概括重庆的文化品格和艺术气质的:
重庆是长江流域最具有艺术气质的地方。她的舞蹈和雕塑全国一流……这里出艺术家。如果说,雕塑是来自山,那么,舞蹈则来自水……
就重庆特殊的地理和历史时空而言,其最显著的地域文化特点无疑是它的乡土气质和乡土情韵。社会学家费孝通过去有个说法:传统的中国社会实质上就是一个超大型的乡土社会。莫怀戚和笔者聊到这个话题时曾说:“这个费孝通估计没来过重庆,其实重庆才是一个充满乡土气息和乡土乐趣的大都市!”他还特别解释说:“乡土或者村社的重庆难道不是更精彩吗?我只要一看到棒棒军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在解放碑、在沙坪坝、在观音桥……在重庆的大街小巷野性十足地走来走去,我就喜欢得不得了。”在中国的小说家当中,莫怀戚是一个异类。他住在城市的水泥房子里,但从本质意义上讲,他却是一个乡野之人。他具有浓厚的乡土习性、粗豪的乡土做派和浪漫的乡土气息。因此,说他在精神内质上是一个乡土作家,应该是实情,是对他的准确定位。乡土在莫怀戚那里,一直是作为一个文学场域和一个精神文化空间——因为,唯有在这样的场域里面,他的叙事个性和美学风范才有可能得以凸显张扬。
莫怀戚有一篇不足千字但名气很大的短文《写作让我愉快》。他在文中说:“我生长在重庆,半个世纪了;我很热爱这块粗糙的地方,也很熟悉她的一切。”然后他故意卖了一个关子说,“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不同于京津沪的地方……重庆有自己的独特的历史,但她的现实独特性又在哪里?”[1]其实,他十分明白:重庆的独特性就在于她那浓厚得化不开的乡土情韵和粗朴性格。当然,必须承认,这种乡土文化的独特性是由重庆独特的历史气韵长久地滋养而成的。关于“现实的独特性”,这正是他要在他的小说叙事中苦苦寻找的。
“粗糙”,是莫怀戚描写和品味乡土重庆时用得最频繁、最深情、最大气的一个语词。“粗糙”主要是指重庆地域文化品格中的那种原始质朴、豪勇奔放,同时也蕴含着重庆人重感情的个性特色。用“粗糙”来赞美乡土重庆特别是重庆人的文化性格,是莫怀戚最热衷的一件事。除了“粗糙”之外,莫怀戚描写和概括乡土重庆性格时,还喜欢用“糊涂”这个词语。所谓“糊涂”就是说重庆人自来情感奔放。在《山水回旋曲》中是这样概括的:
重庆就是这点不好,太阳很大,能见度却不高,看什么都像刷了一层米汤。让人无端想起“糊涂”这两个字;重庆人不以精明清醒见长,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经典关系》中还非常有意思地刻画了重庆“开春”的这种“粗糙”和“糊涂”的经验感受:
又开春了。重庆是一个暴冷暴热的山地,所以她的开春也是爆炸式的……什么“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类,在此最好免开尊口,以免贻笑大方。
“粗糙”和“糊涂”的乡土化的重庆,与南北许多城市还有一个最显著的不同点就是:它一直顽强地保留着浓厚的码头习性和江湖气息。本来,中国传统的“江湖”在近一个世纪的革命和“现代化”的击打之下已近灭绝。但十分奇怪,在重庆,码头性格和江湖气息却十分顽强地延续下来。其实,重庆人的“粗糙”和“糊涂”还可以合并起来,叫作“撇脱”。在《重庆文友》中,莫怀戚是这样解释的:“成都人爱说我们重庆人撇脱。撇脱就是洒脱。重庆人的洒脱,是全国共识。重庆文友的洒脱在于,不想刻意成为大作家。心不重,将写作视为一种生活,自己感觉良好就行……重庆人粗糙。但这种粗糙在有文化素养的人身上,刚好成就了文中的大气。男写手也罢,女写手也罢,文章天然阳刚,不故弄玄虚,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这种大气的另一种表现就是:传统的文人相轻在我们这里根本不存在;要换一个字叫做文人相亲。全国主要大城市文人圈的情况我都了解,很少有我们重庆文人这样相亲相爱的。”他还说:“我到成都去开笔会,我的重庆德性在那里吓死个人。我一说话,就有人踩我的脚背、打手势,叫我别说这个别说那个。在重庆,我说什么,重庆文友都哈哈大笑,之后把我灌醉,缴了我的自行车,将我塞进的士送回家去。”[2]谈到重庆女孩与成都女孩的“文化性格”差异时,莫怀戚还有一个“菠萝与水蜜桃”的比喻。他说:重庆女孩很像菠萝,外面长满骇人的刺。但是,你如果把这带刺的表皮小心剥去,就可以放心享用,一直吃到甜美柔软的菠萝心。成都女孩很像水蜜桃,表面粉嫩诱人,令人难以设防。如果你放心大胆地一口咬下去,冷不防中间那颗硬核儿很可能把你娃的门牙嗑掉。或许成都人很不以为然,认为是在贬低成都女孩。其实他是用幽默夸张的笔法描述川渝两地的文化性格差异。也就是说,成都人骨子里重理性,重庆人骨子里重感情;成都人文化性格中现代理性的成分比较突出,而重庆人文化性格中非理性成分,即原始情感成分比较明显。
笔者曾经和莫怀戚一本正经地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一致认为,移民城市、码头文化、游民习气和侠义精神,既是重庆风土民情中的江湖气息绵延不绝的重要原因,同时也是重庆的叙事文学和抒情文学始终暗藏着独立意志的重要原因。说到码头文化,其实就是游民文化,是江湖文化的主流,其观念内核是绵延千年的侠义精神。因此自古以来,游民文化一般是作为与庙堂文化相对立的一种文化形态存在于底层社会,特别是像重庆这样地理险峻、气候多变、生存难度较大、移民成分复杂的地域之中。天高皇帝远,所以,这里的人们往往不惧王法,性情古野刚猛而任侠。
这就是莫怀戚赖以生长的文化乡土。游民文化对一个小说家而言是妙不可言的。可以说,正是由于莫怀戚身上一直流着游民文化的任性之血,才使他的小说始终充满生命的活力。
雷达先生颇有见地地指出:莫怀戚的创作,让人想到了“原乡意识”,古往今来许多好作家都有自己的“原乡”。为此,雷达先生列举了福克纳笔下那个“邮票大小的”写作天地;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小镇;肖洛霍夫笔下的顿河流域;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贾平凹笔下的商州和王安忆笔下的小鲍庄,等等。这些与莫怀戚的写作场域相映照,我们不难发现其中那些独特的东西。雷达先生还进一步指出:优秀的作家都有自己的精神原乡。因为,“离开了它,有人就不会写东西了,日渐下滑以致没落。我看莫怀戚,以重庆人自豪,对重庆情有独钟;他的笔触能节节深入到这座城市的腠里。”[3]那么,重庆“这座城市的肌体”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肌体”呢?笔者认为,就是具有浓烈淳厚的那种乡土化的肌体。表面上看,重庆和中国许多大城市一样洋溢着五光十色、灯红酒绿的“现代化”气息。然而,这座城市在骨子里却积淀着浓厚的“前现代”底蕴,在其物质生活和世俗面目的背后,活跃着素朴的乡土文化精魂。
莫怀戚之所以对重庆情有独钟,更多的是来自对这种乡土和江湖“场域”的情感依恋和感怀。他的小说叙事中的许多细节,特别是他的基本的思想情感和人性立场的建构,都与这种乡土感知和依恋有着深刻的联系。因此,他在重庆的小说家当中是最具有乡土气息的。他的乡土习性和江湖做派,不仅鲜明地体现在他的小说叙事中,而且他的游民秉性和码头气息还充分体现在日常生活尤其是言行举止当中。莫怀戚始终认为,重庆的城市“现代化”不管在表面上如何喧嚣,重庆在其底蕴和精神底色方面,终究还是乡土意味、江湖习性十足的。在这个乡土和江湖文化场域中,人们“彼此不问出身,不分尊卑,义字当先,颇有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气概。他们常常聚会,打猎,吃火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哥们儿义气,好勇斗狠。”这种奇异而狂放的“重庆性格”的升华,就是“一种不怕死、丢得下的潇洒,一种个性的绝对张扬,对自由的无畏追求”[3]。在莫怀戚的小说系列中,那个曾经碎片化的江湖和底色黯淡的乡土,逐渐连缀得较为完整,逐渐清晰而明亮起来。他还认为,真正的民间社会应该是让万物自由生长的乡土社会,应该是能让英雄豪杰和布衣百姓自由行走的江湖。那里的行事风范和经验体系,那里的乡土伦理和江湖法则,更加具有真实动人的人文内涵和审美力量。
在莫怀戚看来,“现代化”的城市再怎么热闹喧嚣,再怎么诱人,然而,它始终缺乏乡土社会和江湖人生具有的那种真实动人的人文内涵和审美力量。《皈依》是莫怀戚后期小说叙事的重要篇章。他在那里面深情地剖白说:“我怀念那荒凉的异乡,是怀念自己留在那里的青春。”生活在那个乌托邦世界里面的“夏长江”,其实就是莫怀戚自己。这个与“宁静的乡间倒也相宜”的乌托邦人物,终日劳作在乡野中的他,像“中阮的声音浸润而温和” ;终日行走在乡野中的他,“ 心脏像块点心,酸酸的,甜甜的”,令人生出无限的遐思,无限的眷恋。归根到底,莫怀戚的内心始终是落实在乡土这一乌托邦世界中的。
二、真正的气魄靠的是一种内在的力量
在莫怀戚的小说世界中,具有乌托邦精神属性的乡土重庆,既是一个“入世”欲念极为强烈的地方,同时又是一个“出世”意念极为急切的所在。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将道家精神和儒家精神生动地有机地糅合到日常经验和世俗性格中——“出入”自如、进退潇洒的所在。雷达先生用“风流蝴蝶梦”来概括和状说重庆性格的这种亦儒亦道文化韵味,是相当准确,相当有眼力的。甚至连重庆的山水也被赋予了这种亦儒亦道的文化品格。莫怀戚的小说《白沙码头》就描述了这种特异的经验和体验:
真正的气魄不是靠体积,是靠大的动作,靠的是一种内在的力量——有一次七师兄突然说了一句话:重庆的气魄在水不在山。当时众兄弟懒洋洋地在江边的巨大木排上晒太阳,没有人对这句话做出反应。但是八师兄顺着这话遥望四野,承认长江比她两岸的群山动人心魄。宽阔的水面快速地然而静静地流着,没有什么波澜。这就是气魄。大江东去比铁马金戈更有气魄。
在他看来,重庆的山更具有儒家文化的峻刻和原则性,而重庆的水更具有道家文化的机变和灵动性。也就是“风流蝴蝶”之文化特性。事实上,在《白沙码头》当中,山川也好,人事也好,林林总总无不具有这样的亦儒亦道文化性格特征,尽管它涂抹上了鲜明的乌托邦色彩。正是这种乡土伦理和江湖法则,才强有力地支撑着他的小说叙事伦理的建构。在这个充满侠义精神的乌托邦世界中,人们对生死的理解也显得非常的特殊。他们认为,自己的命是“捡来的”,因而“不惜命”;“命运同钱一样,都是身外之物”。码头上游走的人把钱和命都看得轻了,就进入了自由放达、无拘无束的天地,就敢于拿自己的命来博取豪放任性的人生。 “一个人只要不敢随意地放弃生命,他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真正自由的人,他想活就活,想死就死”。在生命与自由的关系上他们看得相当透彻,甚至相当“极端”。自由远远高于生命。由此他们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审美的高度来认识这个问题:“我们因为贪生,所以我们衰老、丑陋、狼狈。”这种关于生死与自由关系的哲学认知,内中蕴含着特异的文化理念和伦理意志:“有了毒药,人就可以放心地活了”;“有了毒药,人就自由了”。这样的侠义文化性格真是让人望而生畏,但又不得不心生敬意。尤其使人惊骇不已的是,就连小说中那条重庆乡野的土狗“杠炭”,似乎也深谙这样的生死哲学理念。它为了追寻自己的所爱,竟然不顾生死,冒险狂奔而去,与它所倾心的另一条母狗缠绵,结果悲壮地殉情于狗主人的棍棒之下。这个“杠炭”其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富含着重庆乡土侠义精神的狂狷人物。“爱得惊心动魄,活得荡气回肠,死得肆无忌惮”——可以说,这是对乡土重庆、码头男女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审美观的高度概括和生动写照。那些在小说世界中生龙活虎般行走的男男女女,他们以“入世”的姿态“干预生活”,同时又以“出世”的情怀背离“生活”,甚至了断“生活”。
《经典关系》中写茅草根潜意识里面深藏着的那种人伦法则,同样是乡土性的:“他想干不该干的事,但他不愿意因此害了别人。他有点野心,也有点良心”等等,这样的人伦法则相当具有代表性。然而,莫怀戚还告诉我们:重庆人的文化性格与“现代化”城市文明秩序潜隐的最大冲突是“讲义气,轻原则”。他在小说中还特别跳出叙事格局评点说:“这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违反游戏规则:交友易,共事难——一言不合即可拔刀相向,或者拂袖而去。说得好,衣服裤儿脱了给你穿,说得毛了,不惜和你娃同归于尽。现代社会尤其是经济领域,讲究双赢。这种德性怎么可能?”但是话音未落,他又忙不迭地为重庆人的这种德性开脱并赞美道:“这是成都盆地文化缺少的一种东西,就是质朴。”《假手神明》写了一个与“承诺”有关的故事。其实他所揭示的就是这种“讲义气,轻原则”的江湖人伦的质朴和诡异。小说中男一号华总有个特别重情义的“兄弟”,他为兑现一个“承诺”竟然精心布下一个骗局。他通过这样一个履行承诺的故事,颂扬了重承诺者,同时让那个食言者瞎了眼睛。由此可见,作家在经验逻辑和审美理念方面受这种江湖文化浸润之深。
通观莫怀戚的大多数叙事文本,这些小说的生命情状注定与这种乡土社会的人生、人性情状,特别是与人的精神世界的种种情状纠缠不清。因此,他小说中的乡土和江湖的千姿百态、活色生香,也注定是在这种特异的乡土伦理和江湖法则的基调之上绽放开来的。这样,我们就完全明白了:莫怀戚小说世界中的那种生活和生命的质感来自哪里?其实,说到底就是来自于重庆这样一个特殊的乡土文化“场域”。也就是说,莫怀戚所创造的这个特殊的文学“场域”,与这个特殊的地域文化“场域”之间,存在着一种紧密的逻辑关系。
2000年6月,在第一次“莫怀戚作品学术研讨会”上,与会专家学者高度评价了他在中短篇小说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充分肯定了他在小说题材、结构、语言和叙述手法上所进行的有益的探索。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对“莫怀戚现象”进行正面评估的同时,也一致认为莫怀戚小说创作的成功,与这个小说家自始至终立足于、植根于重庆这样一个特殊的地域文化“场域”,并将其创造成为特殊的文学叙事“场域”有极大的关系。他们指出:莫怀戚的个性风格具有非常鲜明的重庆乡土文化韵味,其创作的“渝味小说”,不仅有非常深厚的巴渝传统文化底蕴,而且还具有非常精彩的现代重庆人文特征。他的小说里饱含着丰富的巴渝乡土文化智慧,既有古代巴人质朴耿介的感人情怀,又有现代重庆人生龙活虎的行事风范。因此,他的小说叙事中辐射出那种特别能感染人打动人的审美光芒和智慧力量。
正是扑朔迷离于重庆这样一个特殊的地域文化“场域”和文学叙事“场域”,他的小说故事才讲述得如此精彩和神异。评论家白烨在评价莫怀戚的《经典关系》时深有感慨地说:“这是一部集大成之作,是重庆地域文化与莫怀戚创作风格精彩融合的一部感人至深、发人深省的力作。该作品将民俗风情、地域文化、现代精神、历史思考和文学追求有机地融为一体。”应该说,这是非常有眼力、非常精准并符合实际的评价。其实,何止《经典关系》,莫怀戚相当多的小说佳作,可以说几乎都具有这样的地域文化品格和艺术审美特性。
2008年9月,莫怀戚的长篇小说《白沙码头》学术研讨会在重庆召开。来自首都文学界和重庆文学界的数十名评论家和作家,对《白沙码头》及莫怀戚的创作个性又一次给予了高度评价。他们一致认为,《白沙码头》不仅是一部充分体现重庆地域文化性格和作家文化精神品格的扛鼎之作,而且更集中显示了莫怀戚深厚的创作实力和重庆作家咄咄逼人的崛起势头;这部小说还充分展示了重庆性格撼人心魄的狂放和精彩。与会专家学者还一致评价道:“《白沙码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传奇小说,其内涵相当深厚,而且信息量极大。它所展示的民间生存智慧、作家的民间道义和审美立场,同样相当鲜明而感人。特别是对我们反省现实、反省历史、反省自己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意义。这部小说不仅是莫怀戚创作生涯中的上乘之作,而且也堪称中国目前小说中的上乘之作。”[4]
显然,专家学者们所说的“莫怀戚现象”,不仅指莫怀戚本人作为小说写作领域中突然奔跑而来的一匹“黑马”,让他们大吃一惊,更重要的是他们从小说文本当中发现了“重庆性格撼人心魄的狂放和精彩”。另一个大吃一惊是指:这样一个在民间具有广泛阅读影响——特别是能够同时引起雅俗两界读者浓厚阅读兴趣的小说家,竟然没有得到文学批评界足够的重视!这个“具有一流品质的作家,奇怪的是,其影响却是‘二流’的?”所谓影响“二流”,主要是指只有区域性影响而没有全国性的广泛影响。这也可以称之为“莫怀戚之问”。其实,要破解“莫怀戚现象”背后的奥秘并不复杂。只要我们把这个小说家和他的小说摆放到重庆特异的地域文化语境当中,就会找到答案。
三、乡土重庆“不可仿制”的地域文化品质
翻开莫怀戚的小说会发现,关于重庆人文地理的特殊性,他是用一种具有鲜明的风土化语言来描述的。且看《白沙码头》里的一段描述:
地理,高考里面的地理——只是一道大菜中的辅料,川菜称之为“翘头”,比如回锅肉里的蒜苗——也可用青海椒、胡萝卜之类代替。但地理对重庆就不一样了。可以说没有地理就没有重庆。比如说蒋介石当年选重庆来当陪都。他为什么不选成都呢?成都又肥沃又凉快!重庆虽然土地贫瘠,又热又潮湿,但它山高,又多雾,日本飞机不好炸。这不是地理又是什么?
真正立足于乡土经验和感受的小说,即使这种随兴所至的地理描写,朴实中也带有十足的风土意味和山川形胜的特殊品质,也自然而然地流泻出作家独异的个体经验、人文感受。《白沙码头》一开篇,莫怀戚是这样描画的:“重庆是两江夹一个大山包。这两江还不是无名之辈。长江不说了吧,嘉陵江发源于终南山,出生已是高贵,而它的流域,正是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的腹地,一切可想而知。”重庆的特殊性还不光在此。莫怀戚指出,关键是它的“不可仿制性”——“两江夹一城的,多去了。武汉、南京、上海,是大块头;两江夹一山的,就更数不清了;但两江夹一座大山,山是一座大城的,委实不多。从这点来说重庆是难以仿制的。”其实,这哪里仅仅是在说重庆山川形胜的特殊品质,他在含蓄地揭示重庆地域文化,尤其是民风民性的特殊人文品质。的确,重庆这个“现代大都市”与自然的和谐相生,与乡土的天然匹配,不仅体现在战略意义上,更重要的是体现在他的乡土情韵、人文性格以及艺术气息诸方面。接下来再看莫怀戚小说中重庆山川形胜的“不可仿制性”:
重庆最多的就是石头。南京算什么石头城?世间的事就是如此有趣:只有寥寥几块石头的,居然就敢叫作石头城,整座城都建筑在石头上面的,反而不这么叫。由此可见什么叫文化的修饰。长江和嘉陵江呢,在重庆人看来,只不过是这块大石头上勒出来的两道巨大的槽痕。
重庆是“三根油条夹两块烧饼”。 三根油条是三个山系,由东往西依次是铜锣山、中梁山和缙云山……两块烧饼,简单说吧,市中区算一块,沙坪坝算一块。重庆的两江:长江从市中区穿过,嘉陵江从沙坪坝穿过,在市中区,半岛的尽头,在一个叫作朝天门的地方汇合。
以上这两段关于地域形胜的描述,其语言的民俗色彩和乡土格调令人叫绝。再看莫怀戚对最有乡土特色的重庆码头的形象化描述:“重庆有很多码头,这有什么?”别的地方不也有好多码头吗?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一样!”重庆码头有何奥妙?他又回答道:“那些地方的码头同市区的联系极为畅通。假如码头是嘴巴,那么,那些中规中矩的公路就是食道,食物可以顺利抵达肠胃。”因此,“在嘴巴这一点上,重庆与别的地方并无两样。问题出在食道。重庆的码头,背后是山。是山坡还好一点,有的根本就是石璧。所以重庆的多数码头,不通公路,只有石梯坎。随便说两个地名,诸君也就明白了:石板坡、十八梯。怎么样?请注意,这两个地方都在市中区”——最让人产生荡气回肠之感的是民谣的描述:“ 好耍不过重庆城,山高路不平,口吃两江水,可怜多少下力人。过去就是不方便,但是现在已经方便了。”
的确是“不可仿制”——“因为重庆的码头大多规模很小。货物来了,肩挑背扛……因此,码头的分工分类也就很细了。木货街、棉花街、小米市、磁器口,甚至还有筷子街。怎么样?”更加不可仿制的是:“小码头可以处于人居之中,大码头则不行。”具体到小说中的白沙码头:“那就是一个胳肢窝,缩在长江的一个尖尖的急湾里,同时也在一个深深的山之皱褶里。屈原说‘若有人兮山之阿’,说的就是这种地方。不过可不是什么‘若有人’,那是真有人。”的确有些诡异莫测:这样的所在既像桃花源,又像神秘岛,是个出传奇故事的地方。
再看他怎样状写码头江边的礁石:“礁石有多大?可以踢足球。出了三峡,就看不到这么大的礁石了。礁石从江里一直逶迤到岸上。涨大水时,礁石被淹掉,退水时又露了出来。这就好,礁石上生出许多名堂来。有灌木、有花草,有毛毯一样的青苔,有大大小小的水塘。有些水塘里还有小鱼。孩子们年年春天来水塘捞蝌蚪。甚至,有一次,起个大早的二师兄还在一个像脚板印一样的石头窝里,看见了一只熟睡了的野兔。”可谓神奇、素朴、清爽得不可思议。
事实上,重庆地域文化性格真正的“不可仿制性”,不仅仅体现在山川形胜的异质品格上,更重要的是体现在民风和民性的异质趣味上。《经典关系》特别指点道:“这个水码头上的人们以血性自豪,而且以此作为与其他城市的区别。不过,文明是强大的,码头上的人们终于一代一代地文明下来,只是文明得还有些生涩。”此中所谓的“文明”,指的就是“城市化”或者“现代化”。这种“文明”在这块土地上搞了一百多年,但是,这里的人们还不太习惯,所以导致这里的“文明”始终显得比较生涩。虽是小说家言,但却是实情。写磁器口,写黄桷垭,写海棠溪,等等。“现代化”在这里遭到冷落和嘲笑:
麻石板铺着窄窄的老街,明清老式穿斗建筑比比皆是;从古井中汲水的大有人在。现代得有些腻味的人们开始复古,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从前;被时尚一度遗忘的角落如今成了人们竞相追逐的最新时尚。石级两侧是老式的吊脚楼。爬坡的人晒不住了,就躲到吊脚楼下面乘凉。因此,吊脚楼下最常见的东西是烟屁股。房主天天开门打扫,也少有怨言,这就是山民的厚道。
那是真正的典型的山垭口。风从北方来。一进去就换了季节。所以陪都时期各国的领事馆都争相建在这里。以躲避重庆的酷热。从黄桷垭往北,经明月镇、长生镇,这些都是川东的古镇,有石拱桥,有小河和古树,还有永远不会被时尚同化的民风民俗;一直朝前走,就走到了那个著名的广阳坝。
《透支时代》里面有这样的描述:“我们这个城市高山大河,结构粗糙,气候恶劣,民风野蛮。然而盛产美女。以至于我们的男人每每去了外地都很不习惯,精神不能振作,意志慢慢消沉。”莫怀戚的意思似乎是:只有待在这样的地理环境和文化风气中,重庆男人们的精神才不会萎靡,意志才不会颓废。重庆美女的“不可仿制性”同样是莫怀戚乐此不疲的描画主题之一。《白沙码头》是这样描述的: “重庆女孩白皙水灵而且丰满——重庆式的丰满并不是指块头,重庆话叫‘堆头’;不是说‘堆头’有好大,而是捏摸着有那种说不出的美妙感觉,当地人说的,看起消瘦,摸起有肉。深入一点的说法是,重庆女娃的骨头是篾条做的。”这不仅是重庆经验中的异质趣味,而且也是一种特殊的审美感受。
传统小说叙事习惯运用“闲笔”来营造舒缓优雅的故事气质,从而使叙事风格显得张弛有度,从容不迫,意蕴绵长。莫怀戚对传统有明显的师承和较为娴熟的运用。“闲笔”不仅体现出小说叙事的耐心,而且还极大地扩展了经验的空间和叙事的情趣领地。他写码头江边的礁石,大到可以踢足球的豪迈视角,小到礁石缝里的小花小草小蝌蚪,甚至“一只熟睡了的野兔”,等等。这种对乡土细小物象的柔情关注与语言捕捉,使重庆这座城市始终在经验细节当中给人以乡土的真实可信的感动和力量。至此,我们完全可以说,重庆山川形胜、地域文化的“不可仿制性”, 与莫怀戚及他的小说叙事风格的“不可仿制性”,形成了一种内在的逻辑关系。这是确定无疑的。
在许多“现代”小说当中,与城市文明相比,乡村文明是僵化保守、落后颓败的,是一种被大踏步行进的城市文明远远甩在身后的“历史主义的低洼地”。小说家们常常站在历史理性的制高点,以一种救世主或者启蒙者的悲悯眼光俯瞰着乡村。莫怀戚对这样的小说家非常反感。因此,这就决定了莫怀戚小说叙事的主题意蕴与同时代的许多小说家不太相同。一方面,尽管他也表现在现代化冲击下社会生活所发生的人性和人伦关系的异化,但是,他坚持认为这种异化主要发生在现代化、商品化程度较高的城市里,而对于乡土世界来说,仍然保留着传统的乌托邦式的人伦关系和素朴人性。另一方面,他与那些具有乡土情怀和乡土经验的小说家一样,非常认同这样的观点:乡村或者乡野才具有熟人社会的人伦属性,而“现代化”的城市呈现的则是一个陌生化的社会。以乡土经验和乡土人伦的视角来审视,城市经验具有高度的同质化属性,而乡土经验却具有极为丰富的差异性和生动性。不仅如此,在他看来,乡土经验与城市经验最本质的区别在于:传统社会是质朴、自然和淡化功利的,而现代社会则是机巧、争斗和鼓励功利的。在《大动作的小动机》后记中,他说之所以写这篇小说,是想提示 “这是一个现代机制和古典情怀错位的悲剧故事。现代机制依靠的是人脑,而古典情怀是靠人心。”显然,“古典情怀”属于乡土,“现代机制”属于城市;“人心”与“人脑”不仅在伦理价值上是对立的,而且在审美评判上也是不可调和的。因而他强调,道德心灵的复活,伦理秩序的重建,审美价值的确立等等,必须以乡土而不是城市为唯一的、理想的坐标与尺度。最典型的是“茅草根”基于这种价值审美立场爆发出的愤怒:
他厌恶都市的喧嚣和肮脏,最受不了汽车尾气和卡拉OK。……他爱大自然的一切,无论毒蛇猛兽还是枯枝败叶。
同样,他在《经典关系》中特别谈到了“忠诚”这一伦理观念的传统乡土意蕴。他认为现代社会也全然丧失了“忠诚”生长繁盛的乡土人伦背景:“忠诚既为男耕女织而设,那么在工业、信息社会的现在,当然失去了‘实用价值’……恐怕只作为一个人类习惯而部分地存在着,作为有些人的审美需求而保持着,作为社会的稳定因素而被社会的掌握者强调着。”
四、乡土经验、乡土人伦与小说叙事的关系
正是因为这两种经验的极大差异,才使莫怀戚个性化的叙事和阐释获得了想象和虚构的自由空间。他多次提到:乡土经验对小说叙事的意义极为重要,它不仅能有效地刺激小说家的感官,同时能极大地释放小说家的自由心性。“倾听山之深处那正午的宁静。下过雨,湿漉漉的泥土的味儿从厚厚的松针里透出来。远处传来布谷、布谷的声声啼叫。布谷鸟一边飞着一边叫,像在寻找什么。”这是《白沙码头》中信手拈来的一段乡土景物描述。能说这动情的诗画中就没有作者的伦理审美评价和文化倾向吗?在莫怀戚的小说中,我们可以充分领略到来自乡土的千姿百态、活色生香,充分感受到小说世界的种种梦幻和隐秘,美妙和生猛等等。显然,离开了乡土社会和乡土经验,他的叙事不仅会显得苍白无力,而且他的人伦法则和叙事秩序也会陷入困境。《无主导驱动》中有一个细节:男一号工布和女一号覃筱萱在一起回忆乡野生活。覃筱萱说:
有一天翻红苕藤,不小心翻出一条蛇。是一条半大的菜花蛇,两尺多长,盘成一团。我差点叫起来,但又不敢叫,是怕别人过来用镰刀打死它。那小蛇把脑袋伏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可怜巴巴盯着我。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又不敢伸手。我说,小龙,小龙,我不害你,你也莫吓我。那边的苕藤已经翻过了,别人不会去,你到那边去吧!你猜怎么样?它像是听懂了人话,一声不响就梭过去了……
这一段绘声绘色的描写极具乡土经验气息和乡野生活质感。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从中真切地感受和触摸到那种古老的乡土人伦精神。覃筱萱面对突然翻出的小蛇,始则又惊又怕,继而产生怜悯之情。在叙事中,“小龙”顺理成章地被覃筱萱视为乡土人伦关系中的人格化对象。事实上,在莫怀戚小说大量的乡土叙事情景当中,这种深切体现乡土人伦关系的例子是非常多的。更加令人不解的是,在这片奇异的乡土上还有一种人,他既挖空心思算计你,同时又非常真诚地款待你。《车仗》里的那个骑自行车在乡间野游的“我”,就遇到了这样的“不可理喻”之人。那个农民大哥卖东西时耍了“我”的秤,之后“我”鬼使神差骑到了他的农舍,居然受到他的热情款待。酒足饭饱之后,他还依依不舍地送“我”上路。于是,“我”不禁感慨道:
他让我骑上转了两圈,才挥挥手让我上了路。我心知我不能再来做客。更不能再去买菜。世上有一些人你只能交往一次,但一次也就足够了。宁静的夜色,和谐优美的田园夜景,这真是都市旁的另一处桃花源。景美人更美。耍我的秤却又不收我的伙食费的家伙,一家人的热情款待,足以让我铭记一生——仅此一次,却是一生的记忆。
这种古老的乡土人伦精神,还表现在莫怀戚对“活在”日常生活中的历史和历史人物的品尝和评价当中。《美人泉华》中有一节关于虞美人花的景物描写,就具有这样感人的乡土人伦力量:
今年虞美人花开得倒早。很美,平展开的胭脂红花瓣,还镶了一道乳白的边儿。那红色,据说是虞姬的鲜血。虞姬为霸王唱啊跳啊,然后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老师说是虞姬不想拖累霸王,要他下决心突围。但有一天她突然想到,虞姬其实是被霸王逼死的。霸王不愿她落在刘邦的手里,心想,不行,你得死掉!当然霸王不会明说——他是个政治家嘛!他暗示。虞姬当然懂得起那是暗示。所以……
这个细节的文化内涵非常丰富也非常吊诡。但内中包含的那种坚硬不屈的民间伦理感受和评价,一点也没有被宏大的历史进程和社会演变所磨损。莫怀戚借小说叙述者的口吻,由对虞美人花的物理情状的描写,进而联想到“霸王别姬”的历史悲剧。关键是,它从真正的民间立场和乡土视角,将两千多年来被官方“道统”定位为“悲剧英雄”的项羽彻底颠覆了。“他是个政治家嘛!”许多人竟然忘记了项羽的基本身份,而虞姬的基本身份是“政治家的情人”——只有站在民间的立场,用乡土人伦的视角才能看清这一悲剧的实质。
当然,莫怀戚同样擅长于写城市。但即使是写重庆的城市生活,我们也会发现处处流溢出浓烈的乡土质感。《经典关系》里面,写“茅草根”与“南月一”的一段对话就是如此。在城市的郊野观赏时,南月一感叹说:“我喜欢这个立体的城市。”茅草根说:“这是乡村。”南月一说:“不,这是城市。是城市的线条,是城市本身的造型。你总不能认为胳膊不是身体吧?”茅草根借题发挥,语义双关地说:“让我们的身体合二为一。”男女身体的合二为一与城乡结构的合二为一,巧妙地道出了重庆地域文化的复杂性,以及无处不在的生动幽默。
对城市人性的复杂和“现代” 幽邃灵魂的执着探询,他同样也是站在这种朴素的乡土人伦立场上进行审视的。在莫怀戚那里,往往是通过重庆特殊的地域文化品格——具体而言,又往往是立足于乡土经验,通过对日常人伦的描述和道义叙写而得以呈现的。他十分清楚,真正的小说在对人生、人性乃至人情进行创造性写实的同时,还必须将小说的复杂性和生命的复杂性,不露痕迹地融入他的这种乡土经验和独异的道义审美当中,否则将是劳而无功的。
仍然以他小说当中叙写的重庆码头为例。因为码头不仅是连接城乡的特殊场域,而且还是使这个城市呈现立体化“合二为一”的重要语境。他写竹木街下面的那个“连趸船都可以不需要的”码头:“这么说,码头就不靠船啰?只有不生崽的婆娘,哪有不靠船的码头?不但靠,而且是靠大船。”重庆码头的气魄和襟怀,特别是日常人伦属性,它的母性柔情等等,就在这种乡土语调的描述中显露了出来。他还写到重庆码头的那种“地方经验主义”的“热”——“那是一个大热天。码头尤其热。一般人以为长江边上凉快,那是颠倒逻辑。山水这么一夹,码头是被捂着的热……可是巴颜喀拉山的雪水还是冰凉的。”但是,重庆人对重庆码头的偏爱无以复加:“南京城好耍南京走,北京城好耍北京游;南北二京都去过,好耍不过贵码头。试想,去北京怎么可以驾船?”自傲与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简直是招惹不起!事实上,莫怀戚始终感觉到这座城市一直沉浸在川江号子的乡土情韵之中。茅草根说:
我们中国,有两类民歌可以成就大型舞蹈:一种是信天游,一种是川江号子。信天游我不熟悉,川江号子我是熟透了……小时候听父亲哼唱:船儿靠了乌江渡,拿根杉杆搭上路,大哥摸黑爬梯坎,去找幺嫂补衣服。我少不懂事,说,大哥应该找大嫂啊,怎么找幺嫂呢?父亲大笑,说,大哥找大嫂还有什么唱头?
不仅如此。“川江号子具有信天游不具有的功效:那是一种指挥集体的劳作,有时简直是在战斗。因此指挥吼唱川江号子必须要有很高的舞蹈素养。”由此可知重庆的生动和特异,究其本质不在它的“现代化”表象,而在它的传统乡土肌理,在它的“前现代”的生活情趣,以及它那与山水相依相融的底层伦常当中。所以说,地缘文化意义上的重庆与文学审美意义上的重庆——这两个相互交织融汇、难解难分的“场域”,对莫怀戚来说,既是他赖以存身和成长的故乡,同时,其更为特殊的意义在于,这是他精神的滋养地和具有审美意义的文学家园,还是他的经验和忆念的矿藏。地理意义上的重庆于他和他的小说而言当然是重要的,但是,对一个真正的小说家而言,精神意义和经验意义,尤其是乡土人伦和乡土审美意义上的重庆,无疑是莫怀戚小说重要的人伦底色和叙事基础。并且,这种乡土人伦和乡土审美意义上的重庆,竟然还可以跨越时空,随着小说人物的游走而出现在许多地方。你可以在北京找到重庆的感觉,也可以在深圳找到重庆的感觉。
信手举个例子。《花样年月》里面写到东北大汉关西在北京街头第一次见到“栀子酒家”招牌时,还误以为是日本娘们儿开的。及至远远望到亭亭玉立、体态优雅的重庆美女栀子,竟然脱口叫道:不可能是日本人!为什么“不可能是日本人”呢?因为他嗅到了这个女子身上那种特殊的重庆味道。于是,莫怀戚写道:
关西这一声将众人都吓了一跳。栀子后来说,都以为是什么人雇的杀手,来找日本人算账的。当时栀子过来,说这是川菜馆,重庆人办的。小姐您是重庆人?是。那您讲句重庆话我听听。讲就讲嘛!听倒:重庆城,十八梯,有个大嫂笑嘻嘻。别个问她笑啥子,路上捡到老母鸡。啷个可能白滋八滋捡到老母鸡呢?关西也用重庆话问。白滋八滋即平白无故。母鸡从堡坎上飞下来,钻进吊脚楼下就看不到了嘛!大家都笑起来。这个男人带来了一团生气,栀子立刻有感觉。她请他坐下。故意在北京说重庆话的关西,是给勾起了在重庆生活的回忆,尤其是那未遂的爱情。
看见了吧,即使小说叙事的背景到了北京,地缘文化意义的重庆和文学审美意义的重庆,却如影相随、挥之难去。栀子不经意地把精神意义和经验意义的重庆品格和质感带到了京城。同样,《南下奏鸣曲》里面的那个纺织女工“7号”,也把浑身上下洋溢着的重庆气息和性格带到了深圳。而在《银环蛇之谜》里面,这种特殊的重庆气息和性格,又随着人物的活动洋溢在海边。《白沙码头》当中,重庆经验和重庆脾性又被小说中的那些乌托邦男女带到了云南边地的荒野和市井空间。如是等等,不一而足。令人慨然称奇,赞叹不已。
由此可见,即使貌似写景叙事的闲笔,也处处透出浓郁而醉人的文化意义和经验意义,让人真切体会到重庆品格的那份“爽”劲儿。这充分反映了重庆地域文化的强大:不仅体现在它的“扩张性”方面,而且还体现在它的同化和改造能力方面。如是种种,一旦进入莫怀戚的艺术掌控当中,立马就具有了浓郁地道的重庆乡土文化气息。
参考文献:
[1]莫怀戚.写作让我愉快[N].文艺报,2000-08-01.
[2]莫怀戚.重庆文友[N].文学报,1997-02-29.
[3]雷达.重建文学的审美精神[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206.
[4]张育仁.重庆性格和码头文化精神的扛鼎之作——莫怀戚长篇小说《白沙码头》研讨会综述[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6):5.
(责任编辑冉红)
doi:10.3969/j.issn.1008-6382.2016.03.011
收稿日期:2016-03-08
作者简介:张育仁,又名张育人(1954—),男,重庆师范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新闻思想史、抗战文化及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382(2016)03-005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