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庆文
闯入者的温柔与暴虐——简评战争题材话剧《海的沉默》
文/李庆文
痛苦是我们的敌人——
是的,人类因反思战争而沉默如大海。
某一个人死去了,他会得到亲友的眼泪和缅怀,哀乐和挽联,很多人死了,他们只组成了一串阿拉伯数字,比如南京,比如奥斯维辛,比如波兰,比如二战。不可否认,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一部战争史,可趋向完善的人性总在寻觅着微光和火种,哪怕尽头是毁灭依旧孑孑独行。“80后”导演孙境导演的二战题材话剧《海的沉默》,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在搞笑到庸俗或实验到高冷的舞台剧市场,安安静静地绽放出一朵关于人性审判、心灵修复和灵魂沉默的清雅小花。
作品改编自法国作家维尔高尔创作于1941年的小说《海的沉默》,纳粹占领法国,德国军官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奉命在一处民宅养伤,在交战中失去亲人的伯父和侄女敢怒不敢言,约定用沉默来抵抗这个敌人。家是最小的国土,伯父已经准备好了武器,随时与闯入者同归于尽。按照最简易的三元二立的冲突建立,此时之布局使戏剧张力已经拉开,观众都似乎等待着有人在沉默中爆发,就像陈胜吴广的怒吼或孩子受到惊吓时的一声尖叫,能使观众悬起的心得到一种情绪的释放,可事实并不如此。彬彬有礼的军官和主人形成了引而不发的长久对峙,形成了宇宙星云般情绪的漩涡,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正缓慢地将所有沉重的暗物质卷入并湮灭。我曾在《西游记》中看过一个叫做“抱虎而眠”的词,此刻一下子就跳出来,隔壁房间里的魔鬼使虚弱多病的伯父和没有多少抵抗力的少女的日常生活有了战争的意味,军官阐述着他是代表德意志来拯救法兰西的,德意志的文化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他们的孩子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他的优越感使法国人厌恶而又无法辩驳。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马达的响声而惊慌失措,为沉重的军靴声而噤若寒蝉。那种时代寒冬的逼仄在小小的舞台空间里晕染散开。
作家在打通人性藩篱之时通常要用到“爱”,好像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灵丹妙药,而最能代表和凝聚爱的,则是艺术。于是作家设定了用艺术来软化国家、民族之间界限和仇恨。法国的钢琴教师弹奏着德国作曲家巴赫的曲子,德国作曲家读着法国作家雨果的小说,在同一文化的屋檐下,某种始于善良的柔软已经开始复苏,这种暖不亚于壁炉里燃烧的殷殷的火光。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是一个被纳粹洗脑后的德国青年、向往浪漫法国的德军军官、醉心于音乐的艺术追求者、被蒙蔽的神圣拯救者,其实都是战争的受害者,却是受害者中的施虐人,这种复杂的角色使他精神分裂,不但奔命于战场,更逃亡在灵魂的荒原。判断一个人是英雄还是暴徒是有多重视角,关系到这个人的阶级属性,我们眼里的杀人恶魔在对方的人群里可能是至高无上的英雄。爱国者、叛国者,各有悲哀。只有回归到“人”的视角,才接近公平,接近于真理。伯父、少女和军官,导演在处理三者之间的微妙关系上,可谓大繁至简,将原著中人物心理的征战,简化成为舞台上的一束冷光和长久的缄默,这一点是这部话剧作品最明显的文艺气场和鲜明的导演气质演变,如同每一幕结束时演员在追光里静默时所呈现出记忆定格的雕塑之美,阐述出瞬间即是永恒的哲学本味。
战争、死亡和爱情是艺术的三大母体,在一个半小时的舞台上相互交集,又犹抱琵琶,始终荡漾着花看半开酒喝微醺的极致体验,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中医找准了经络,却始终不让你感觉到解痛的一针。少女对解读《美女与野兽》的德国军官是否暗生情愫?伯父始于何种包容和疼惜能对这个敌人说“请进,先生”?德国军官从巴黎回来洞悉了所谓拯救是不折不扣的侵略,英雄的光环瞬间滑落,又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宣判,身份的驱使,重返万劫不复的战场,只有死亡才能实现真正的自我赎罪?一切无解,也无需解,或千人万解,艺术从来都只是提出问题,回答问题不是艺术的终极功能。
2015年是纪念抗战胜利的一年,同时也是消费枪林弹雨的一年,我们在期待切尔诺贝利有蝴蝶飞舞的同时,也期待广岛长崎的土地上盛开花朵。在核武器耸立的时代,地球更加孱弱不堪,未来的战争不会再有冷兵器时代的壮美,和初级热兵器时代的雄浑,有的只是总统的手指头摁下去,整个人类都沦为尸体或灾民。我们渴望着风和日丽,渴望着所有人都坐下来谈谈,聆听着巴赫的小步舞曲,品味着巴西咖啡或者朗姆酒,聊聊文学和艺术,共同生活在和而不同的地球上。我不能忘记,在舞台的中心的胡桃木餐桌上,摆放着寓意着人类对生存的基本需求的牛奶和面包,旁边则是冰冷的自动步枪和美丽的天竺葵,那是面对和平与战争的两种选择。战争是破碎的天使在惩罚人类的贪婪,还是天使为拯救人类而自我杀戮,这都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直到今日,我们能对战争说“永别了”吗?★
责任编辑:方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