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馆日

2016-03-25 09:18/
青年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收破烂儿子

⊙ 文 / 杨 遥



开馆日

⊙ 文 / 杨 遥

杨 遥:一九七五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〇〇一年开始陆续发表《闪亮的铁轨》《你到底在巴黎待过没有》《雁门关》《白马记》等小说百余篇。作品选入《21世纪文学大系》等选本。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奖项。

“《印度的世界——美国洛杉矶郡艺术博物馆馆藏印度文物精品展》在山西博物院开展,127件(组)从公元2世纪到20世纪初的印度文物亮相太原。”

朱青星期六中午去钢琴班接孩子时,在阅报栏看到这段新闻,已经开展二十多天。朱青想起上次参观博物院,儿子看到网络上红极一时的商代青铜器鸮卣——“愤怒的小鸟”——的时候,又惊又喜的样子;妻子流连在徐悲鸿临摹的敦煌壁画前,在心里一笔一画模仿,不愿意离开。这次“印度的世界”主题展,让他陷入了美好的遐想。

星期天吃完早饭,朱青说,咱们今天去看印度展吧?

埋头在书本中的儿子说,我要写作业,你和妈妈去吧。不过下午要带我去二龙山下的汾河公园玩。

刘雅说,好。却开始洗一堆衣服。

朱青望着升得越来越高的太阳,觉得屋子里热起来。他说,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了。

刘雅说,等等我。她在拧那堆洗完的湿衣服。

他们出门之前,又问儿子。儿子坚决不去,说上午一定要把作业写完。儿子让朱青帮他拍几张照片。刘雅把自己的手机留给儿子,和朱青出了门。

一出门,凉风扑面吹来,屋里那种闷热感没有了。朱青感觉还是出来玩好。这时收破烂的人骑着三轮车进了小区的巷子。朱青他们走到铁门前时,三轮车也迎面走来。三轮车上面扔着几块废纸箱,两台二十英寸的旧电视和一台八成新的风扇。朱青没有给三轮车让路,继续往前走,他认为收破烂的人应该让他们先过去。刘雅却贴着墙角等三轮车过去。收破烂的人没有停住等他们过去的意思,他歪歪扭扭蹬着车子,朝刘雅那边走去,然后车把一歪,和车厢组成三角形的栅栏,把刘雅堵在墙角。

朱青冲收破烂的喊,你怎么骑车的?

收破烂的把车把朝外转了转,刘雅跑出来。收破烂的扭过头看了看朱青,然后目光顺着刘雅的脚往上溜。朱青的目光也顺着收破烂的目光溜过去,看见刘雅赤脚穿着凉鞋,涂着金色指甲油的五个脚指头闪着光。他往前走了一步,挡住收破烂的目光。收破烂的抬起头,用阴沉的目光毫不在乎地扫了朱青一眼,蹬着三轮车进了他们那排楼。

朱青心里发闷,举起手中的矿泉水,咕咚喝了几大口,把剩下带水的瓶子狠狠摔在地上,踩了几脚,又拾起来。他想起待在家里的儿子,打通刘雅留下的电话,儿子说他正在写作业。朱青说谁敲门你也不要开。

到了公交车站前,朱青把那个沾着鞋印的瓶子扔进垃圾桶,才仿佛出了口气。等了半天公交车,过来的都是去别处的。好不容易来了辆845,站台上剩下的人几乎都是乘这路车的,人们呼地向前拥去。朱青看见车里的吊环上面挂满了手臂,白皙的、布满青筋的、长满黑毛的,一个个像将要下锅的火腿。他犹豫了一下,和刘雅最后上了车。

到了省博物院北门这站,好多人都下车,朱青奇怪今天去博物院参观的人怎么会这么多?以前他去的时候,都是稀稀拉拉的没有多少人。

拐过十字路,朱青更加吃惊。从博物院那高大的“鼎”形建筑一直到马路这边,足足有一千米距离的宽阔的马路两边停满了车。他想,见鬼了,这么多车!

继续往前走,路过便利店的时候,朱青听见里面正在搞促销,绿茶买两瓶送一瓶,他想是不是该买点饮料,但一想进展厅过安检的时候,饮料都得存起来,便没有去买。

朱青、刘雅和与他们一起下车的人都往前走,朱青想赶在他们前面进博物院,步子快了些。刘雅跟在他后面,十个金色的脚指头像圈在笼子里的两群小鸡。过了一条十字路,眼前出现了博物院前长长的队伍,足有几百人。朱青有些眩晕。马路的另一边,博物院右前方有个椭圆形建筑,前面也围着一大群人。朱青想,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朱青和刘雅到了那排长长队伍的后面,他看了看表,九点四十五。他想,刘雅要是不洗衣服,早点来的话,或许这里没有这么多人。

他们随着队伍缓缓往前走了几步,刘雅忽然问,不知道没有身份证让不让进?我没有带身份证。

朱青疑惑地回答,我也没带,以前让呢,今天这么多人,不知道。

排在他们后边的穿着花裤子的女人说,没有身份证不让进。

朱青说,我去前边看看。

他到了领票的窗口,看见人们并不需要身份证就能领上票,放心了。等他回来时,刘雅正在旁边的树荫下乘凉,刚才排在他们后边的好几个人排在了前面。朱青心里怪刘雅没有排在队里面等他,但他不想把这次参观搞得不愉快,便努力露出笑脸说,不需要身份证。

刘雅问,真不需要?

朱青说,不需要。

但刘雅一问,又让他疑惑起来,他想自己刚才看见是不要的。

他们排在先前在他们后面的人后面,随着队伍缓缓往前移动。

忽然队伍停住了。人们伸长脖子往前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看展览的人也这么多了?朱青既像自言自语,又像问刘雅。

后面的女人说,今天旁边的地质博物馆开馆,许多人带着孩子来看恐龙,因为人太多,排不上队的就来这边了。

朱青望了望旁边的那个椭圆形建筑,它就是地质博物馆,心想,自己怎么就不知道今天它开馆呢?知道的话,下周来看“印度的世界”也可以呀。但是今天既然来了,也只能等,只是朱青不明白这么多人排队,为什么不赶紧把人放进去?

后面的那个女人带着遗憾的口气说,这次地质博物馆展出的恐龙是世界上所有恐龙的“祖先”,全球只发现了这么一具。

世界上所有恐龙的“祖先”?朱青默默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

有人也和朱青有同样的疑问,去前边探问。原来每隔半小时发一次票,每次只发一百张。

朱青看看表,十点零七。他感觉有些热,用手搭起凉棚朝天上望去,灰白的太阳像熔化着的镍币,发出惨白的光。朱青想,看恐龙的人为什么要来这儿看文物呢?

前面一个小孩喝完酸奶,啪地随手把纸盒子扔地上。牵着她的女人仿佛没有看见,往前挪了挪,那个盒子就跑在了别人脚边,好像别人扔下的。小孩鼻子一耸一耸,嘴唇上有道发黄的鼻涕。朱青想,她们一定是原来要去看恐龙的。他故意有些大声地对刘雅说,看那个孩子鼻涕快流到嘴里了。刘雅捅了他一指头。朱青装作没反应。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只顾昂着头和旁边的人说话,一脚踩在这个盒子上,里面的奶溅出来,溅到刘雅腿上。朱青盯着刘雅的腿,想起刚才收破烂的人阴狠的目光,他摸了摸装在口袋里的手机,没有半点动静。朱青想,儿子大概已经写完作业,在玩电脑了。

太阳还是灰白,气温却越来越高。几个老头互相开着玩笑,让年龄最大的两个躲在马路牙子的树荫那儿凉快去了。朱青不知道他们是来看文物,还是来看恐龙的,他甚至判断不出他们是什么身份。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灰扑扑的,但绝对不像农民,也不像下岗工人。又有几家人忍不住,留下一个人排队,其他人躲到树荫里去了。前面空出一截地方,朱青往前紧走几步,对刘雅说,你也去歇歇吧,我来排队。他又看看表,过去十几分钟了。

时间仿佛凝滞了,那块镍币越来越大。终于队伍又动了,刘雅进来排上队,那几个老头也进来,树荫下的人都进来。队伍往前移了会儿,又不动了。一个老头跑到前面,很快回来说,发完一百张票了,还得等半小时。朱青往前边看了看,估算再发一百张票能不能轮上自己。他想,要是轮不上,就不排了。他朝后面看了一下,后边的队伍更长,朱青想到这么多人和自己一起等,心里舒服了些。后面有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跑出来,从头开始一个一个去数前面的人,数到朱青的时候,八十六。朱青想,能轮上了。

天气越来越热,柏油马路像要融化了,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朱青想,两亿年前,大概就是比这也热的天气,气候和地质忽然发生变化,庞大的恐龙遭受了灭顶之灾,被埋在地下,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变成了化石。他想,假如现在气候和地质也突然发生变化,人类是不是许多年之后也会变成化石,被若干年后的生物参观?

又有人去树荫里了,刘雅也去了,但树荫越来越小,只有走到树跟前,才能享受到那个绿色帐篷的庇护,所以那些躲在树下的人越走越近,但因为彼此之间年龄、相貌、衣着大不一样,像树长出了各种各样的霉菌。朱青听见秒针一圈圈转,他眼前又出现那个卖破烂的人阴狠的目光,那个家伙正在挨家挨户敲门问,有破烂卖吗?朱青给儿子打电话,没人接。朱青有些担心,给自己找理由,儿子是不是在打游戏,听不到电话铃声,或许儿子过会儿看到有未接电话,会回过来。

朱青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感觉内衣全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他想,早知道排这么长时间的队,应该买点饮料。

这时刘雅说,我去买瓶水。

朱青看看表,半个小时快到了。他说,别去买了,马上就到时间了。

刘雅说,到了你帮我领上票,在门口等一下。

朱青想说不知道让不让别人代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卖水的地方那么远,他不知道刘雅多长时间能回来。

队伍又向前移动了,有几个家伙给在地质博物馆前排队的人打电话,我在这边排上队了,你们那边进不去的话,来这边吧!很快来了几个年轻男女,领着小孩,站到了打电话的人旁边。朱青想说不能插队,但他想到刘雅也是让他代领票,就没有吭声。刚才那个数人数的少年又跑出来,数排在他们前边的人。朱青有些难受,他想这次轮不上他们,马上就回家。快轮到朱青的时候,刘雅还没有回来。朱青看到前面那几个人领票时,发票的工作人员说,小孩不需要拿票,几个大人领上票带着小孩进去了。轮到朱青时,他说两张。发票的人什么也没有问,给了他两张票。朱青松口气。刘雅还没有回来,朱青走到大门另一边等她。一个穿灰绿色衣服的保安,站在遮阳伞下朝他看,朱青往离伞远的地方挪了挪,感觉太阳更加炽热。

排在朱青后面的人一拨一拨领上票进了大门,他想,现在发的票肯定超过一百张了。这时忽然停止发票了,朱青发现队伍好像还是那么长。

那些进了门的人爬上展厅前面高高的台阶,开始朱青还能看见他们的屁股,一转弯,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朱青想,他们大概已经进了展厅。

还在排队的人们焦虑地舔着嘴唇,太阳越来越大,仿佛要压到他们头顶上。

刘雅从队伍末端那儿走过来,老远看见站在门口的朱青招了一下手。朱青把手中的门票朝刘雅挥了挥。刘雅手里空着,没有水,随身带的包也看不见沉甸甸鼓起来的样子。朱青知道刘雅没有买上水,毕竟卖水的地方离这儿有段距离。但刘雅走到门口的时候,朱青还是忍不住问,没买上水?刘雅说,没。朱青后悔刚出门时把那瓶水摔了。

两人进门,爬台阶,往左转,到了正门时,进展厅的门口又是一群人在排队。朱青想,中国的人真多啊!肯定是展厅里进去的人太多,放不下了。他快步走了几下,抢在另外几个刚从台阶那边转过来的人前面,排在队伍后面,很快他身后又出现一长排人。所幸,这次排队的时间不太长。

进了展厅,带水的人在保安的指挥下去存水,朱青和刘雅直接通过安检,终于进了大厅。朱青说,我就知道带水进来的时候比较麻烦。刘雅什么也没有说。

大厅里到处是人,所有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群苍蝇在嗡嗡叫。从中空的天井往上看,二层、三层、四层的椭圆形楼道里也都是人。朱青看看表,十一点半了。他想起家里的儿子,对刘雅说,咱们要是走散的话,十二点半在大厅门口集合。刘雅说,我没有带手机。朱青说,没带可以借别人的看啊。

他们一进“印度的世界”展厅,马上进入一个奇异的世界。里面布满了石雕、砖雕、铜造、镏金等各种材料做成的佛像,以及神魔、动物,还有水粉绘画。那些佛像有的肩膀上趴着两个神兽,有的做着瑜伽一样的高难度动作,有的头上长出个象鼻子……每个造型都生动自然,匠心独运,不像中土的佛像衣带飘飘、面目一致的端庄,而且它们大多着装非常少,露着饱满的乳房。朱青心里由衷地赞叹这些艺术品,想到印度从古时候起就一定非常热,印度,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

好多小孩拿着博物院发的有奖答题卡,爸爸妈妈们与他们挤在佛像前,嗡嗡议论着从旁边的介绍上寻找答案,找到一个,填好之后,马上扑到下一尊佛像前去寻另一个答案,然后又一拨新进来的家长和小孩把佛像围住。朱青看着这些人,想起那些在名山大川的寺庙里摩肩接踵的香客。他想,假如自己也带着儿子来,肯定和这些家长一样,加入寻答案的无聊游戏之中,不由得又有些庆幸。忽然朱青看见一尊扭着身子的佛像腋下流出些液体,它散发着他从来没有闻过的奇异香味,从腋下流到胳膊肘子那儿,然后露珠一样挂住不动了。朱青意识到这不是水,是佛像的汗。朱青盯着这滴汗珠,等它掉下来。他想,这滴来自洛杉矶,不来自古印度的佛像上的汗珠对人一定有奇异的作用。这滴汗珠竟然挂在那儿不动了。朱青伸出手,被一层玻璃隔开了。他望着那层玻璃做的隔断,心想,肯定还有红外线或者其他什么保护设施。这时,一群孩子和家长围住这尊佛像。他们过去之后,朱青发现那滴汗珠不见了。他下意识地朝地上望去,地板在灯光下散发着橘皮颜色一样的光,没有丝毫落下汗珠的痕迹。

接下来,朱青像着了魔似的,一尊一尊仔细地寻找佛像身上流出的汗珠。他在一拨人刚走,另一拨人还没有来之前,抢先挤到佛像前,在一阵大人、小孩的吵闹声过后,他没有再发现另外一滴汗珠,但他真切地闻到空气中还弥漫着那种特有的淡淡的香味。

出了“印度的世界”展厅之后,朱青看看表,已经一点钟。他想,该死,忘记时间了,刘雅一定等急了。一转身,他看见刘雅跟在身后。

朱青问,你刚才看到那尊扭着身子的佛像出汗了吗?

刘雅瞪大眼睛望着他,摇了摇头。

朱青说,咱们不去别的展厅了吧?儿子一定饿了,赶紧回吧。

⊙侯立远·水色清心图

出了展厅,站在博物院高高的台阶上,朱青看见地质博物馆门口坐着三个中年人,那个女的脱了高跟鞋,用力地舒展着脚尖,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坐在她旁边,把脸凑向她说着什么。门口再没有其他人。博物院这边,门口也冷冷清清的,只有保安孤零零地站在遮阳伞下,像站了一千年。朱青和刘雅下了台阶,走到保安跟前时,朱青看见他肩膀上有一大片被汗浸湿的地方。

往公交车站走的时候,朱青说,要是儿子和咱们一起出来,在外边吃点东西就可以了。

刘雅说,刚才我去买水,走了半天,没有看到卖水的,怕你着急,赶紧回来了。

朱青看见马路牙子两面的路边停着许多三轮车,上面堆满了旧电视、旧洗衣机、完好无损但款式陈旧的各种家具,还有啤酒瓶、轮滑鞋、书、报纸、风筝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收破烂的人躺在路牙子边的花栏墙上,有的人身下垫着几张报纸,有的人垫着一块纸板箱,有的什么也没有。他们姿态各异地躺着,让朱青想起“印度的世界”里的那些佛像。

吃过午饭之后已经两点半多了,儿子说,你们中午不要睡过头,下午还要去汾河公园。

朱青和刘雅简单收拾一下,三点钟与儿子准时出发。

他们在胜利桥倒车时,朱青看见往日宽阔的河面水位降下去许多,露出一块块龟裂的地面,几片不大的水洼闪着混浊的光。朱青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汾河怎么没水了?他想,他们要去的是二龙山那儿,作为太原境内汾河的上游,它应该不会这样吧?

两个多月前,朱青他们去爬二龙山的时候,看见汾河非常壮观,水流白龙一样翻滚着从山间冲向下游,像极了他小时候见过的那些奔腾不息有生命的河流。许多人在河边扎帐篷,烧烤、唱歌、放风筝。当时他就觉得下游的那些河段,尽管风景优美,但都被圈在橡胶坝里面,像关在笼子里的狮子,没有一点脾气。

他们坐着大巴一路向北。朱青透过滨河路边一丛丛的绿树和鲜花,看到汾河上面许多地方在施工,河流被截成一段一段的,有的地方架起了桥梁,有的地方高大的塔吊正在运送东西,也有的地方还有一截水流。这些有水的地方,路边都停放着车辆,河滩上架着花花绿绿的帐篷,有钓鱼的,有大人牵着小孩散步的。朱青想象着汾河上游的“浩瀚”水面,他为他们两个多月前发现了这个地方高兴。

车到终点站,朱青一家三口下车往左拐,走上一条幽静的小路,路边高大的树丛中间不时传来清幽的鸟叫,使他们感觉终于从都市中解脱出来。然而他们前面被一块刷着油漆的牌子挡住,上面写着“军事禁地”,旁边还挂着一个广告牌,是真人射击游戏。朱青记得上次走到这儿时,有位姑娘告诉他,再往前走两三分钟就会看到汾河,确实也是。没想到现在变成游戏场了。他压住心中的诧异,与刘雅和儿子沿着公路往前走。鸟的叫声还在两边的树上缭绕,让他觉得这个地方还是挺好的。沿路几个骑摩托车的人在他们旁边停住,问租不租烧烤用的东西。黄色的尘土扑满了他们的面容,干裂的嘴唇上有几颗白牙闪动。朱青摇摇头,看见四五个大学生拿着烧烤架在落满灰尘的树叶和庄稼中寻找地方。有些人已经支好架子,开始烧烤。缕缕青烟在下午的阳光下显得非常清晰,朱青似乎能看到这些年轻人脸上冒出的油脂。他感觉胃里很撑。

窦大夫祠进入他们的视线。上次就看见过这个景点的指示牌,但没有进去。朱青他们在保安的指点下,从敞开的侧门进了祠堂。边上一座耳房显然是卖门票的地方,旁边还有“门票二十元”的字样,但里面没有工作人员。门口有几个人坐着,见朱青他们进来,继续坐着。朱青不知道他们是工作人员,还是休息乘凉的,犹豫着走进去,没有人朝他们索要门票。

这座修建于唐代,为祀奉春秋时晋国大夫窦犨而修建的祠庙,正在修缮施工,但因为游客少,反而显得非常幽静。朱青想着孔子巡游时到了晋国、得知窦犨去世扭头就回的故事,听着一家三口空空的脚步声在厅廊里回荡,觉得好像一脚踏进历史里。儿子没有耐性,急着要去玩水,朱青他们转了一圈,匆匆拍了几张照片便出来。

在门口遇到那个保安,冲朱青他们点头笑了笑。朱青想,用不了多久,这个地方就会完成修葺,变成真正的景点,它会打开正门,工作人员坐在售票厅里,认真地卖门票。然后游客会多起来。他忽然觉得有些遗憾,他更喜欢祠堂现在这种寂寞、落魄的样子。

朱青他们出了祠堂,走几步来到汾河转弯处,没想到河流完全干涸了,露出铺满石子的河床,像巨人瘦巴巴的肋骨。两个多月前,他在背后的二龙山上看这里,汾河还激流汹涌,那么多的人在河边娱乐休闲;隔着山谷,他都能感觉到下边潮湿的水汽。现在干巴巴的河床里看不到人,一股旋风从河床飞起,像缕青烟,朱青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他循着一条小路,领着刘雅和儿子到了河边。河里没有一滴水,白色的鹅卵石上面落着灰扑扑的尘土,岸边隔一段距离就有烧烤后木炭的灰烬。

朱青走进河床,隔着鞋底仍然感觉鹅卵石很烫。他走了很久,希望在卵石中间找到条鱼、虾的尸体,好相信两个月前这里是片大水。可是朱青失望了,布满卵石的河床找不到丝毫动物生存过的迹象。在一丛还有绿意的柳树前,朱青停下来。以前它们是长在沙洲上的,郁郁葱葱;现在根部完全裸露出来,暴晒在炽热的太阳下,像喝醉酒似的东倒西歪。毫无疑问,过不了几天,它们就会啪嚓倒下。

儿子被太阳晒得有些发蔫,他晕头晕脑地站起来说,我不喜欢这里。

朱青他们上了岸,沿着那条绿得让人感觉发虚的小径往前走,不断有烧烤的痕迹。有棵大树下放着几块围成圈的砖头,每块砖头上面包着破烂的塑料布,遗留着一个曾架于生日蛋糕上的皇冠白得像一块骨头,朱青走上去,听见它破碎的声音。

赶紧走吧!儿子说。

头顶的铁丝护栏外面传来阵阵流行音乐和卖烧烤的吆喝声,让人感觉熟悉的那个世界就在身边,可是河床里静得像另外一个世界。朱青领着刘雅和儿子顺着小道往前走,他觉得前面一定有个豁口可以出去。

爬过一个小坡之后,远处忽然出现一片大面积的水洼,许多人在那儿玩。水!三个人同时有些惊喜地喊。

三个人忘了身边的寂静,快步朝水洼走去。到了近处,朱青发觉这是河床里困住的一片死水,大概有一人深,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宽大,水的颜色有些发黑,上面漂着绿色的浮萍。仍有那么多人在水边玩。两对年轻夫妇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在放风筝,几个老头子坐在马扎上钓鱼,还有几个人抄着鱼网捞水里的东西。有几个人在拍照,同伴中有一个人裸着白花花的上身,在水里面游泳。

儿子喊,水,首先把手伸进去。

朱青发现水里有只虾米。这种虾,小时候他们那儿河里多的是,筛子一搭下去捞起来就是半筛子;回去洗干净,锅里倒点油,把虾放进去,扒拉几下马上变成鲜红色,吃到嘴里又香又脆。

上星期,儿子在花鸟虫鱼市场买了两只螯虾,一红一蓝,儿子给它们起名字,一只叫“红星”,一只叫“深蓝”。卖虾的说,如果用自来水养,必须把水先放两天,也可以用矿泉水或纯净水养。朱青买了瓶矿泉水,找到以前插花的大瓶子,把虾放进去,还放了两块从黄河里捡来的石头,搭配上卖家给的水草,挺漂亮的。可是第二天起来,两只虾都死了,儿子非常伤心。

朱青小心地把手伸到水里,慢慢把那只虾围到岸边,然后猛地把它捧起来。儿子看到虾高兴极了,大声喊爸爸真棒!刘雅帮着捡了个空塑料瓶,灌好水,朱青把虾放进去,它看起来活泼极了。

儿子在水里摆弄着这只虾。

黄昏的时候,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儿子仍然不愿意离开。朱青百无聊赖地在水边转悠着等儿子,刘雅坐在石头上玩手机。忽然他在稍远处看见许多翻着白色肚皮的死鱼和蜷着身子的死虾,然后他发现水面幽暗下来,水中的污泥发出一阵阵恶臭,让他想吐。

朱青喊儿子,回吧!

儿子先是不吭声。他又喊时,儿子说,水里还有人。

朱青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见一个白胖的身子在水里漂浮,半下午他们来的时候,这个人就在水里面。

朱青心里有了种莫名的惊恐,他仿佛看见死亡的影子从那个人身上蔓延到越来越黑的水面上。他说,把虾放了吧。儿子问,为什么?朱青说,拿回去咱们养不活。儿子想了想,把瓶里的水倒在水洼里。那个正在看爸爸收拾风筝的小女孩忽然说,哥哥你不要为什么不给了我?朱青看见那只虾到了水里面并没有马上游走,而是昏了头似的落在水底的卵石上不动。朱青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忍再下手把这只虾捞回来。他对女孩说,你想要让你爸爸来捞吧。女孩喊爸爸。一个比朱青年轻些的男人过来,另一个小男孩也跟着跑过来。男人轻轻把两只手伸到水里,迅速一合,虾被捉住了。男人把虾放到瓶子里,朱青感觉死亡的气息被带到了那个瓶子里。男人伸出手,到水里洗沾上的淤泥,朱青闻到一股臭味。这时那个小男孩突然哭起来,指着女孩手里的虾喊,我也要!

朱青望了望面前的这个男人,指指水里那个白色的身体。

男人看了一眼,脸色马上变得发白。

他们两个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不约而同从地上拾起块卵石,用劲朝那个身体附近扔去。

一个愤怒的声音突然从幽暗的水面上传来。

操!

小男孩不哭了。男人一手牵着小女孩,一手牵着小男孩,招呼那两个女人赶快走。

朱青也招呼刘雅和儿子赶紧走。

爬上河堤时,朱青看见河床上空荡荡的,刚才水边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包括那两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只有一洼幽暗的水,像一只将要闭上的眼睛。一个肥胖的男人从水洼里爬上对面的岸,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小。

铁丝网外面的音乐和吆喝声越来越清晰,朱青、刘雅和儿子顺着石砌的台阶爬到公路上,一群老人坐在树荫下的木头椅子上聊天,几对情侣在吃烧烤,有位头发雪白的老太太拿着一条瘪瘪的编织袋,把手伸进垃圾箱里掏东西,她的身子倾得那么厉害,仿佛要把雪白的头也钻进垃圾箱里。

朱青想,今天是地质博物馆开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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