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第六代导演中一个比较另类的代表,娄烨始终在电影中坚持对边缘人物的命运进行关切与体察,2014年在柏林电影节上首映的《推拿》延续了他的这种电影表达主题,更为深入而具体地将目光锁定在盲人推拿师群体上,并运用群戏表演的方式取代以往单一人物主线的结构模式,大胆地运用独具特色的视听语言,为观众展现了盲人内心的复杂情感。电影《推拿》通过其富有创造力的艺术突破,为观众理解在黑暗之中舞动生命的盲人群体展开了一条可能的路径。
[关键词]《推拿》;盲人;边缘人物;镜头
近年来,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和观念的逐渐多元化,影视作品中对于边缘人物的关注也在提升,电影《推拿》即为此类题材中的佳作。这部电影展现了盲人推拿师群体的生活、爱情及矛盾与纠葛,但是导演娄烨没有从所谓的主流社会的视角出发,对这一群体进行客观的描述,也没有试图用健全人的身份去剖析或解读盲人推拿师的命运,而是尝试运用独特的镜头语言和声光乐效果来消除主流社会与盲人群体之间的隔膜,为我们展示盲人推拿师生活的真实样貌。《推拿》在第64届柏林电影节上获得了银熊奖杰出艺术(摄影)成就奖,正如柏林电影节特约影评人Patrick Wellinski在对《推拿》的评论中所说的:“娄烨此片既没有对中国社会的廉价影射,也并不简单地把盲人阐释为被压抑的个体,他的智慧远远超越了这些解读。他用其独特的、极具通感的电影语言向我们表达了一个恒久的真理:无论看见还是看不见,爱情本身都不会被错认。”
的确,“爱情”是《推拿》中的关键主题。娄烨电影中关注的始终是从人物自身出发的情感纠葛,对情感与欲望的赤裸描绘令他一直备受争议,他的电影始终在“被禁”与“解禁”之间徘徊,从《颐和园》《春风沉醉的晚上》《花》,再到《浮城谜事》,娄烨的电影始终绕不开“审查”二字。对于一个导演来说,自由的代价太高,甚至要牺牲自己的作品在国内上映的可能。《推拿》在国内上映的版本难以避免被删减的命运,幸运的是删减的内容几乎没有影响到影片的表达,观众得以在电影院之内欣赏到娄烨所展示的盲人推拿师的生活样貌,体悟他们真实的情感与欲望。盲人推拿师作为主流社会的边缘人物群体,在这部影片中占据了独特的地位,如何确立盲人推拿师的社会定位与身份认同成为影片的一个重要表达。
一、盲人:主流与主流之外
《推拿》这部电影是根据毕飞宇的同名小说改编的,毕飞宇在原著的每个章节都有一个视点人物从主观的角度进行表达,娄烨则打破了这种叙事模式,避免电影表达的破碎和割裂感,运用群戏的方式将所有人物穿插其内,编织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影片的核心人物是小马,故事从小马的意外失明开始,从医院到盲人学校,到盲人推拿中心,观众随着小马的步伐一步一步深入盲人群体之中。
对于盲人来说,有眼睛的地方就叫作主流社会,而没有眼睛的他们自然被排除在主流之外。对于健全人来说,一切残缺不全的或是弱势的都被排除在主流之外,而盲人群体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因此,用“看得见”与“看不见”来进行划分实际上是盲人独有的方式,从他们的角度出发,他们的世界与正常世界的隔膜因为“看不见”而无处不在。沙宗琪推拿中心就是社会的缩影,甚至在健全的接待人员和盲人按摩师之间就存在着这种区隔。因为沙老板看不见,接待员就可以无视他的要求而随便坐在沙发上;因为推拿师们看不见,做饭的大妈就可以把羊肉多给她偏爱的人。看得见的人对看不见的人可以实行欺骗,他们用健全人的标准来对盲人进行区分。“有眼睛”对于盲人来说意味着全知全能,因此盲人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只能是敬而远之。
对于盲人来说,对于他们这种边缘群体的挤压不仅来自主流社会,还同时存在于边缘群体的内部;不仅来自视觉的缺失,更是来自于心灵的黑暗面。沙复明在相亲的时候,女方的母亲面露不悦之色,是因为不能接受女儿嫁给盲人;盲人自己也会对其他盲人进行评断,小孔的父母不许她嫁给全盲,因此她只能和王大夫一起私奔到南京;同样作为边缘人物的人也不能够接受盲人,在洗头房里小蛮的姐妹们问她:“你不会真的爱上他了吧?他是一个瞎子。”从各个方面来讲,盲人群体都在忍受着被排斥的现实状况,但他们始终没有放弃在生活之中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
沙复明其实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情怀的人,他喜欢三毛、海子,吟咏他们的诗句,他喜欢跳舞,他还敢于追求从来看不见的美,渴望获得都红的爱情;小马则不断地通过气味来追寻自己心中的爱,执著而猛烈;王大夫和小孔、金嫣和泰和这两对则都在追求黑暗中的安稳生活……每个人物都在内心深处怀有最坚定的渴求,这种渴求不因他们处于主流之外而有所改变。从这个层面上看,主流与主流之外的界限又被淡化了,因为追求美好的爱情与安稳的生活这个希望,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相似的。
当观众以“正常人”的视角去看待盲人的时候,会先行地带有同情之感,《推拿》意在通过反映盲人的真实生活来消除此种隔膜,将观众带入盲人的世界,在这种意义上他们的世界不是与主流社会对立的所在,而是它的一部分。《推拿》的这种表达方式意在完成一个转换,让观众能够摆脱自己的主流身份,进入主流之外的盲人世界。除了表达内容上的独具匠心,导演和摄影师在表达形式上也进行了突破。
二、“盲视觉”拍摄:镜头下的模糊世界
“盲视觉”拍摄的概念是《推拿》的摄影师曾剑和导演娄烨探讨出的一种拍摄手法,这种镜头运用的大胆创新无疑为本片带来了艺术表达上的突破。这种拍摄方法的特殊之处在于,白天的戏用正常的镜头拍摄,然后晚上再拍摄一遍,只使用移轴和lensbaby镜头,调节感光度和颗粒,拍摄时还会用手指在镜头前进行遮挡或者晃动来达到特殊的镜头效果,在不同的场景中调节光源造成画面明暗的变化。因此,正常的白天画面、夜晚移轴镜头的正面补光画面和夜晚的lensbaby正面补光画面成为一场戏的三种画面素材,两种夜晚的画面还会增加更多的主客观转换,成为导演娄烨在后期剪辑时的素材。“盲视觉”的建立为观众带来了更为切身的观影体验。
影片的开头就是在模拟小马失明之前所看到的世界,画面中只有模糊的光亮,这是一片混沌不清的世界,小马接受周围人善意的欺骗,等待着光明的重新到来,他躺在病床上,镜头拉近,逐渐对焦在小马的耳朵上,等到再次拉远的时候,小马已经变成了成年人。这个饶有意味的镜头语言暗示着小马仅仅依靠着听力度过了这段漫长的成长岁月。小马在企图自杀之前接过奶奶给的饭碗,整个画面都是一半模糊一半清晰,色调昏暗,背景中伴有模糊的轰鸣声。小马割破自己的动脉以及之后人们抢救他的整个过程中,声音是尖锐而刺耳的长鸣,淡化了人物的呼救声,镜头模糊不清,不断晃动、摇摆、闪烁,造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视觉效果。
而后来当小马为了找小蛮在洗头房被打之后,画面一直是模糊的、晃动的,像人在晕眩之时所看到的世界一样。慢慢的,整个世界在小马的眼中变成一团不清晰的光亮,他开始恢复微弱的视觉,此时镜头是失焦的,在这种失焦中观众得以再次体会小马眼中的世界。在小马跌跌撞撞地走回推拿房的过程中,声音成为与画面相互映衬的元素,现实世界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都被弱化,只有推拿房内提醒大夫上钟的声音是清晰的。电影在突出某种感官的时候总是同时弱化另一种感官,对于盲人来说,因为视觉的缺失,其他的感官会变得更加敏锐,而健全人则无法体会到相似的感觉,电影的这种突出与弱化实际上是为观众提供了一个体会盲人世界的途径。
弱化声音的表达方式在影片的开始也有过一次比较明显的表达,在小马所就读的盲人学校中,声音也始终是缺位的,无论学生们是在上课还是在运动,都没有与之对应的现实的声音,而是用轻柔空灵的歌唱作为背景乐。实际上盲人仅仅是失去了视力,而导演在此将声音也一并抹除,意在让观众对盲人的世界感同身受。当我们站在盲人之外的世界,以客体的身份来审视盲人之时,我们始终无法真正理解盲人作为主体的感觉,当我们像盲人一样丧失了某种感觉之后,才能更好地体悟从全新的视角看待世界。
《推拿》中另一种对声音的特殊表达在于旁白的运用。旁白的女声始终不带有任何感情,平白地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这种刻意设置的不带情感预设的表达方式,甚至带有一丝社会纪实片的生硬,但实际上导演意在通过旁白实现一种颠覆。导演让出自己带动观众情绪的权力,而让观众自己体悟情感的内在流动,波澜不惊的旁白之下是盲人推拿师们爱与欲的暗流涌动,是生命的一种热切与渴望。
三、爱与欲:黑暗中舞动的生命
盲人推拿师和普通人一样,需要面对真实的情感和欲望,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感官的不完整造成了欲望得不到满足,影片的核心人物小马就在忍受着欲望的煎熬而不断追寻自己所认定的爱情。
小马的眼睛看不见,但是他用嗅觉来确认这个世界的“美”,与沙复明选择相信主流世界所确认的美不同,小马则选择自己闻到的美。自从闻过小孔头发的香气之后他就无法逃离这份香气所代表一切,夜里他拼命地嗅小孔用过的毛巾,白天又四处追寻小孔的头发所散发出的香气。“嫂子”对于小马来说是一份真切的欲望,一份只能用嗅觉来代替的情感,但当王大夫隐约地捕捉到这个信息的时候,他只能拼命地用耳朵听。同样面临着视觉的残缺,小马用嗅觉来弥补,而王大夫用听觉来弥补,这种弥补或许是无力的,却是他们必须坚持的。小马后来在洗头房里的小蛮那里找到了相似的气味,这种气味热烈地吸引着小马,让他一次一次地前往,小马把这种气味当作爱情本身,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决绝。
与小马不同,沙复明选择用跳舞和诗歌来填充自己的欲望,尽管有的时候找不到舞伴的手,可是一旦被重新牵起又能迅速融入舞蹈当中;失意之时,吟诵海子或三毛的诗句,生活依旧能够继续。沙复明不断相亲、不断失败,但是始终没有放弃对爱情的追逐,后来这种追逐上升为对美的追求,对美的概念的渴望驱动他向都红示好,认定那就是爱情。沙复明摸都红的脸,也想摸到美,但是他还是不知道美到底是什么,那是个很吸引人的东西,主流世界所认可的东西在折磨着沙复明的心,对于盲人来说,长相其实是完全不重要的东西,因为他们完全无法感知,但是主流世界的客人们用主流价值观替盲人做判断,美与不美从来都是被动地接受,只不过沙复明对他人口中的美深信不疑。沙复明对这些形而上的东西的追逐,是他生命的光芒的闪现,纵使感官是不完整的,但是他始终以舞蹈的姿态来充实自己的生命。
金嫣的欲望需要用安稳的生活来填充,金嫣对泰和的爱情就是对即将到来的黑暗世界的一个安慰。与熟悉黑暗多年的盲人不同,金嫣需要从光明世界逐步走入黑暗,这种转换是难以承受的,因此她需要在即将到来的不确定的世界中找到一份确定。金嫣让泰和摸自己的脸来体会她的美,但是当金嫣让泰和来形容自己有多美的时候,他只能说“比红烧肉还美”,对于盲人来说红烧肉的美来自于它的滋味,泰和用最美好的滋味来形容最美的金嫣。
每一个盲人都会通过自己的方式来安顿自身的欲望,即使在黑暗之中,他们也要淋漓尽致地爱,在黑暗之中也依旧有舞动的理由,那就是支撑自己热烈的生命。
当小马最后一次去洗头房之后,他和小蛮失踪了,再没有人见过他们。对于盲人来说,看得见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看不见的东西才是存在,小马的视力逐渐恢复了,他可以看见小蛮了,但他爱的是他之前闻到的小蛮,他所要抓住的也是和小蛮之间的爱情。因此在影片的结尾,小马模糊地看到小蛮洗头,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咧开嘴笑。在他看得到光明之后,他才能更好地看清黑暗。
因为沙复明的病,沙宗琪推拿中心不复存在,推拿师们各奔东西,他们被打散到社会的不同地方,重新相互依偎过日子,不变的是依旧在黑暗之中,依旧在对生命的舞蹈之中,念念不忘,生生不息。
[参考文献]
[1] 毕飞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 曾剑.柏林电影节最佳摄影获得者《推拿》摄影师,分享如何拍好一部电影[J].时代漫游,2014(05).
[3] 王小华.《推拿》:艺术电影的群体性探索[J].中国电影评论,2015(15).
[4] 陈捷.《推拿》:“盲视觉”与“看得见黑”的电影美学[J].电影艺术,2015(01).
[作者简介] 王春霞(1980—),女,湖北潜江人,硕士,武汉工商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室内空间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