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
我们一直在尝试编辑基因,这可是所谓生物遗传的密码。
病毒这两个字,每一个都让人恐惧。它们侵入细胞,将自己的遗传物质注入其中,利用细胞内的环境复制自己,这个过程很可能导致细胞病变、死亡。但病毒并不在乎,或者说,病毒那些自私的基因并不在乎。它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复制自己,感染更多的细胞才能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在这种战争中,另一方当然也不能示弱。比如我们人类,身体中有一套复杂的免疫系统帮助我们对抗病毒。但是,简单的细菌和古细菌自己的身体仅仅是一个单独的细胞,不像我们人类,用各种高度分化的细胞筑起了免疫的长城。果然,这些微生物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也不会坐以待毙。
这就要从八十年代说起了,科学家在细菌的基因中发现了奇特的重复片段,这些基因看似对细菌的生存没什么作用,却大量地存在于多种细菌和几乎所有古细菌的基因中。后来又发现,一些片段和噬菌体等病毒的基因近似,看起来,好像是病毒的基因混进了细菌的基因中。
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基因混杂吗?毕竟这些原始的原核生物和我们不一样,缺乏细胞核等各种机制保护自己的基因。但这种有规律的基因片段恐怕不是一场生化混乱的结果。科学家从免疫的角度理解这些基因,就发现了它们神奇的作用。
原来这些基因被转录成RNA后,会和一种叫做Cas的蛋白共同作用,并能够剪切掉和自己匹配的DNA。也就是说,细菌和古细菌携带了一段本来属于病毒的DNA,这段DNA成了病毒的通缉令,一旦有病毒入侵,这些微生物就放出携带了通缉令的蛋白质,把病毒的DNA剪碎。
在和病毒的残酷斗争中,一旦细菌、古细菌能够幸存,就把敌人的基因记录下来,直接放置在自己的基因组中,等到下一次近似的外敌入侵,就能利用这个“记忆”放出一把剪刀。而且因为“记忆”位于基因组,这种能力还将遗传给自己的后代。
科学家把这个系统命名为“规律间隔成簇短回文重复序列”(CRISPR),是一种后天获得、还能遗传给后代的免疫能力。
从八十年代发现这些奇特的DNA序列,到理解了它们的遗传涵义,这之间一下耗费了二十年的时间。直到2005年我们才理解这种序列的免疫能力,并在之后理解了这些基因如何转录、又如何和Cas蛋白质结合变成一把自己寻找目标的剪刀。之后的事情就变得有趣了。
我们一直在尝试编辑基因,这可是所谓生物遗传的密码。我们希望能够给生物加入一些基因,让他们获得不同的能力,或者减掉某些基因,防止这些捣乱基因给我们带来疾病。但是,先不说实现这些愿望,光是改变小白鼠、斑马鱼等动物的基因,CRISPR/Cas9就已经是一件称手工具了。
可是编辑基因谈何容易?基因是细胞生命的核心,细胞有一系列机制防止它们被各种外来因素改变,不仅有染色体等物质的保护,基因本身也是缠绕在一起的双螺旋。我们不妨把基因的剪辑想象成剪辑胶片,只不过这一次,我们不能用眼睛看着胶片,因为这堆胶片还是缠绕在一起的一团乱麻。
于是,我们先是发现了基因上的一些位点可以用来剪切,但之前的几种技术不仅耗时很长、价格昂贵,剪切的位点也有一些限制。此时CRISPR/Cas9技术来到了我们面前——一把自己寻找目标的剪刀。
想想看,CRISPR的能力是根据一段DNA,主动找到对应的DNA并将它解旋、剪断,而基因编辑的第一步正是剪开基因。如果是基因敲除,只要剪开后等待基因自行修复,原有基因可能就失去了功能。如果想加入新的基因,那么剪开也是加入的第一步。于是,它就从一种微生物的免疫系统,变成了基因编辑的得力工具。
我们已经能够制造Cas蛋白和引导生化反应需要的RNA,只要把想切割的基因做成片段植入到真核细胞生物内,它们就会自己在体内制造包含这些片段的“剪刀”。只不过这一次剪刀的目标不是入侵者的DNA,而是自己基因组中科学家需要剪开的DNA。这种技术一投入使用,立刻成了最热门的基因编辑技术。
为什么呢?便宜和高效。以前的几种技术需要特定的实验室,周期在两个月甚至更长,一次花销在2500美元到7000美元之间。如今,任何实验室只要购买Cas9等试剂就能开始工作,一单元的费用仅仅50到100美元,周期也可能缩短到两周。而且,这个技术适用范围非常广,多种模式生物、细胞、组织都已经尝试了用它来编辑基因。
一种廉价高效的基因编辑技术,一下点燃了很多希望:艾滋病的治愈、自闭症、渐冻人、编辑免疫细胞、研制新药……不仅在科研领域,医疗和工业界立刻意识到这种技术的妙用。
就在2015年,一名女孩利用基因编辑治愈了白血病。医生取出她的免疫细胞进行改造,让细胞能杀死癌细胞,又能抵挡住化疗药物。尽管这次治疗没有使用CRISPR/Cas9,但毫无疑问,如果能方便地编辑体细胞,激活或者关闭一些功能,可能就能催生一些魔法般的治疗手段。
于是,2013年时科学界了解了CRISPR/Cas9,到了2015年,它已经成了科学新闻中的大明星。《科学》杂志将它评选为年度十大科学事件,由互联网大佬注资的科学突破奖也颁发给了发现这一机制的科学家。在新闻照片中,这些平时身着白大褂的学者换上了晚礼服,被一群明星大腕、亿万富翁簇拥在期间。
毫无疑问,科学家应该拥有这种荣誉,但这个画面也让我们知道,工业界敏感的嗅觉早就感到了这种技术蕴含的机会。
争议自然也接踵而来。首先是发明人的争端:《纽约时报》反复报道了詹尼佛·杜德娜(Jennifer Doudna),中文媒体则关注做出重大贡献的麻省理工学院博士张锋。这个伟大的科学成功是由多个科研小组从不同角度发现的,又经过许多学者的共同努力,才获得了突破。
著名学者埃里克·兰德(Eric S. Lander)在《细胞》上发表了《CRISPR的英雄们》一文,记叙了一场正在发生的科学发现史。他领导的Broad研究所还申请了包含CRISPR/Cas9系统载体和操作的专利。文章立刻引起了一些同行的怒火,人们发表了评论,认为兰德在评价科学家时厚此薄彼,并不惜称呼他为科学界的恶棍。至于专利,并不控制所有相关技术,引发的影响则有待观察。
另一项争端几乎伴随各种基因工程,那就是扮演上帝的指责。也许有些人对“上帝”这个词无感,但CRISPR/Cas9确实把基因编辑变得非常简单。
2014年,中山大学的科学家黄军就团队在《蛋白质与细胞》(Protein & Cell)上发表论文,利用这一技术改造了一枚人类受精卵,编辑了可能引发镰刀形贫血的基因。考虑到实验伦理问题,他们选取了不能正常发育的受精卵。
但是实验的结果也揭示,CRISPR/Cas9技术很可能能够在人类身上应用。而且,和过去很多研究依赖胚胎干细胞不同,利用这个技术编辑基因完全绕开了胚胎,却可能引发新一轮伦理问题的争论。
科学记者艾德·杨用机关枪对长矛来比喻CRISPR/Cas9对过去基因编辑技术的提升,提醒大家,这一技术已经不是实验室和学术会议流传的论文了,它带来的好处和风险都需要我们关注。他在为《大西洋月刊》撰写的文章中指出,即便是合乎情理也合乎法律的应用,我们还是对基因所知甚少。新技术对于一些严重疾病的患者可能是福音,但除了病痛,我们对老年痴呆症这类疾病所知有限。
改造基因到底会为患者带来什么?如何评估它的医学风险?几年前的人们还不需要面对这些问题。而现在,一把能够自己找到目标的基因剪刀被送到了我们手中,能不能用好看来不光是科学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