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有江
在腊月落第一场雪的夜里,月老挣扎着去了另一世界。
月老是村里爷爷辈中,硕果仅存的孤寡老人。打我记事起,她就住在村西头的小屋里。春夏秋冬,她都是一身浅黑或深蓝的粗布衣衫。平时说话极少,且声音低沉。就算逢着村里喜庆欢腾的场面,她被拽进去同庆,也像一片树叶隐匿在树丛中。其实,因为她既会看病,又擅长接生,一直是方圆十里八乡名声很好的人。
我打听不到她的真实姓名。只能将长辈们提及她的一些片断,连缀起来:解放前,她母亲当过上海某资本家的小老婆。解放后,资本家被枪毙。她母亲上吊自杀。她是跟着外公长大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她下放到我们村。传言她曾和某公社干部有染。那干部倒台后,她受到牵连。因此,在别的“下放学生”陆续返城的时候,她参军入伍了。在部队里,她学过医疗救护。退伍那年,不知何故又回到我们村。
村里的头号能人王之敬,是月老的干儿子。当年月老回村分田立户,亏得队长王之敬大力帮忙。后来,王之敬媳妇难产,月老救过王家母子的命。王之敬于是择了个良辰吉日,燃起香烛,拉着媳妇,抱着儿子拜月老为干娘。那三跪九叩的虔诚,很让村里人为之动容。当然,也有小人背了脸,讥笑王之敬好像在拜神仙。
王之敬对干娘的死很伤心。他带头打理月老的后事,特别用心卖力。月老的骨灰盒落葬时,他将月老生前的衣服鞋袜、铺盖、锅碗瓢盆和桌椅板凳等,全都带到坟地,一把火烧了。他怕干娘到了那边,过日子不方便。
一群人在月老坟前磕完头回来时,有人突然问:“月老到了那边,还会不会接生?”
另一人笑说:“阴间接生做什么?又死不了。再说月老都没药箱了。”
这话提醒了大家。
王之敬说:“对了,我收拾她屋子的时候,就觉得少了什么,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的药箱呢?”
“那个棕色猪皮面,有两个铝合金扣手的药箱呢?”有人边说边比画大小。
是啊,那曾让他们感觉神圣,感觉到新生的希望的药箱呢?
王之敬说:“我再去她屋里找找。”
有人说:“莫非里面放了什么好东西,她特地藏起来了?”
“我也陪你一块去找。”不知谁跟了一句。
一时间,大家都在心里猜测。那接生过他们中大部分人的箱子,会装着什么呢?一笔巨款?稀世珠宝……按理说,都不大可能。
七八个人跟着王之敬走进月老的屋子。一览无余的屋子里,空荡荡、冷飕飕的。只剩下一盘水泥砖砌成的,连在墙体上的灶台。大家一起拆了灶台,留下一堆碎砖烂土。失望的人们,最后看了看屋顶和地板。王之敬说:“别瞎折腾了,老人家尸骨未寒,咱总不能拆了房顶,掘地三尺吧?兴许她早扔了。一个孤老太太,没当过官没发过财,还能剩下什么呢?都回去歇着吧。”
阳光很好。冰消雪融的世界,到处一片滴滴答答的声音。王之敬站在自家门口,望着满眼冰冷的狼藉,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一夜之间,月老的房门倒了,屋内被挖得到处是坑。屋外地基四周,也被挖得稀巴烂。
“这帮龟孙子!财迷心窍!”他拢着手还要骂,老婆在身后捣捣他说:“药箱会不会在咱家?”他吃惊地回过身来。老婆指指杂物房说:“那年夏天,月老叫我帮她把一个木箱搬过来。说是医书和药。那木箱死沉死沉的,会不会放在那里面?”
王之敬和老婆赶紧去杂物房。在废弃不用的架子车上,扯开落满尘埃的蛇皮袋,大木箱赫然立在眼前。撬散木箱,十几本厚薄不一的书噼里啪啦掉下来,中间凸现一个灰白色的包袱。那些泛黄的书本,除了医疗类的,还有两本红色皮壳的日记本。解开包袱,就是那个眼熟的药箱。
一时间王之敬和媳妇都有些莫名地紧张。他们憋着气,欣喜地对望着,停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砸开生锈的扣锁。箱盖上的布兜里,装有一个日记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但因墨水颜色消退,已无法辨认。箱子浅浅的第一层,放着几个药瓶,一些药棉、胶布和一个铝盒。盒里装着医用的手术刀、止血钳、剪刀和一根老式针管。第二层里装得满满的。掀开纱布,都是过期的药品。清理出这些药品,箱子居然空了。王之敬抱起箱子,翻来覆去地看着,拍打着,最终却什么也没抖搂出来。
“死老婆子,啥也没给咱留下。”王之敬媳妇站起身,失望地跺了跺脚。
王敬之说:“我们得赶紧把这空箱子埋了,要是有人知道我们打开这箱子,就说不清了。”
这天深夜,他们像两个盗墓贼一样,顶着噎人的寒风,一个扛着镐和铁锹,一个抱着药箱出了门。在月老的墓地旁边,他们挖了一个深坑,将药箱严严实实地埋了。
回家之后,王敬之生了怪病:一到深夜,耳朵里就哇哇响,都是婴儿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