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历史的对话与批评的“文本化”

2016-03-23 13:43徐勇
南方文坛 2016年1期
关键词:现代性革命文学

就徐刚近年来发表的一系列文章来看,他的学术兴趣和关注点十分广泛,举凡电影和文学的评论研究均有涉及。纯文学之外,对于诸如科幻小说、青春文学、官场写作与武侠传奇等等类型文学也都有论述。总体上看,他的文章给人最为深刻的印象莫过于“繁复”二字。说其“繁复”,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文章常常不免反复而兼重复,他会围绕一个核心理论问题前后左右、“不厌其烦”地加以辨析和梳理,直到让你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接”下他的观点为止。另一方面,这也是他的学术表达上的迂回战术。在看似漫不经心的文字表达背后,是他朝向某个中心议题的不同方面的同时出击。这一迂回战术,形成了他的文章时而态度鲜明,时而又显得犹豫不决的气质。所谓“繁复”更多是这一多重面向的表征。他的文章,特别是那些文学批评文字,常常在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的气场下,让人不时感到那浸透在字里行间的困惑与无奈。

这样一种隐藏在文字表达背后的无力与无奈,某种程度上源于他对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的基本判断。他十分清醒地认识到,我们这个时代既是最为充满生机的时代,同时也是问题重重的时代。他从香港电影“北上”这样一现象,以及诸如《非诚勿扰》《唐山大地震》《杜拉拉升职记》《夜宴》《无极》等华语商业电影(大片)中感受到大国崛起背后的“文化软实力”的提升,但通过对诸如《隐身衣》《炸裂志》《一句顶一万》和《牛鬼蛇神》等等小说的持续阅读,他又明显感觉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无以名状的“病症”。所谓“时代的精神状况”正是这一生机和危机的矛盾辩证。这样一种双重特征,使得他的文章常常处于一种整体的张力结构之中,有时也往往不免顾此失彼、前后矛盾:在对某一作家的努力充分肯定的同时,又会不由自主地对自己的判断怀疑不已。

如此复杂情绪,在他的《先锋记忆的缅怀与溃散——评马原长篇小说〈牛鬼蛇神〉》等文中有集中呈现。在这篇文章中,他一方面为马原的“回归”欢呼,一方面又举棋不定:“这种强势的‘复出,究竟是‘先锋派别开生面的‘王者归来,还是‘纯文学聊胜于无的‘回光返照呢?”通过不断深入地解读,徐刚逐渐发现,这两者往往纠缠在一起,实难两分。这当中,既有马原“先锋记忆”的重叠(所谓“重复”),又呈现出试图通过“重述”历史和现实以达到两者某种程度的和解的努力,同时,这里面,既糅合着作者对一系列抽象问题的思考,又弥漫着他对自己长达几十年的人生经验的总结。在这部作品中,马原的野心不可谓不大,情感投入不可谓不高,但正是这种“囊括一切的野心”,也暴露出一系列问题,显现出某种不可能来,“他幻想着从先锋文学的余烬中‘死灰复燃,去写作一部旷古未有的大书。然而,这终究只是一次‘借尸还魂的表演,召唤出的或许只有先锋的虚假魂魄。在这‘小说已死的时代,即使神奇如马原也无力回天,去期待‘纯文学的‘转世重生。”

事实上,这不仅仅是马原自己的问题,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症结所在。同为“先锋五虎将”的格非,他的《隐身衣》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也同样具有两难的悖论和困境。在一篇专论《隐身衣》的文章中,徐刚深刻而敏锐地意识到,一个作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真正脱离自己的时代,即使是像格非这样的先锋作家,困扰他的问题仍旧是诸如历史演变、革命意义、哲学精神、爱情理想、乌托邦情思等等之类的宏大命题。因此对很多作家而言,其区别往往只在于,如何以及采取怎样的方式表现他的时代精神,如何以及怎样同他的时代之间展开一种积极有效的对话,如何以及怎样表达他的思考、努力和困惑。“小说的目的从来都不是锁定根本的解决之途,而是提出相应的问题,引起人们思索的必要。在这个意义上,《隐身衣》无疑是成功的。它让每个正直的人都掩卷而思,思索这个时代知识的高贵与纯洁,世界秩序的混乱与人心溃散的命运。在洞悉这个时代精神分裂的本质之后,尝试着寻求根本的解决之道。尽管小说在无奈中引出的思考,有着虚无与犬儒的嫌疑,但这种呈现的姿态和提问的方式,无疑具有弥足珍贵的意义。”对于马原与格非而言,他们的不同似乎在于,一个是通过历史和现实的重叠与“重述”,而另一个则是通过现实的“隐喻”的方式,以完成对我们这个时代精神状况的不无症候的表达。

联系徐刚的博士论文《1950至1970年代中国文学中的城市叙述》(北京大学中文系2011年),便会发现,他这一针对时代精神状况的思考,很大程度上是与他对革命成功之后的“后革命”语境下如何叙述现实问题的关注联系在一起的。就现实表象的层面而言,所谓“后革命时代的焦虑”就是革命之“后”,在现实日常的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如何,以及能否继续保持革命激情与理想这一难题的表征,对于这一难题,20世纪50—70年代文学/文化实践提供了极具症候性的表象。

“十七年文学”作为中国社会主义现代性的文化实践,其面临诸多问题的纠结;革命成功后如何保持革命激情,社会主义现代性如何处理城乡间冲突,劳动和休闲的关系如何配置,以及消费和积累、欲望和理想间的矛盾,等等。这些都在有关城市的想象中凸显出来。而这同时又与社会主义现代性和资本主义现代性之间的复杂关系纠缠在一起。徐刚以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为基点,开始他的博士论文写作和相关研究。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这些思考虽聚焦于“十七年文学”及其文化实践,但其落脚点或者说问题意识却是在当下。

对于今天的现实语境而言,总体性的坍塌和宏大叙事的解体无疑是最为触目惊心且让人堪忧的。这一现状的造成当然与新中国成立后数十年的社会主义实践对革命激情的耗尽及社会主义现代性的探索误区密不可分。但这并不意味着革命激情甚或社会主义现代性本身就有问题,就像一个人青年时期曾经犯下错误并不代表青春本身的罪愆一样。社会主义实践本身就带有青春激情和青年期的双重特质。历史要求或者赋予我们今天的责任,正在于如何从这一社会主义青年时期的经验中剥离出“原初”意义上的青春激情的现代性质素来。徐刚近几年来的思考虽并不均衡,但他把焦点对准“十七年文学”中的城市想象,却不能不说是眼光独到而切中要害。对于“十七年文学”,曾有过所谓“重大题材”的说法,工业题材(城市想象即属于其中之一表征,但又并不等同)是其重要的构成;但悖论的是,即使彼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极力推崇并在政策上大力支持,其在文化实践中的实绩却并不理想。相比彼时繁荣兴盛的农村题材和革命历史题材,工业题材作品虽频现繁出,但反响寥寥问题重重。徐刚的思考核心,正在于这一看似悖论的矛盾现象。社会主义实践的一体化进程,虽能创造出所谓的“三结合”“三突出”式的写作模式,却并不能很好地处理城市空间和工业建设及其革命实践之间的关系,其中症结,或许恰在于正是这一领域充分聚集并凸显了社会主义实践中所必然遇到而又不能很好解决的复杂问题。endprint

今天看来,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文学”特别是工业题材写作确实比较失败,但其提出的种种命题仍在一直困扰着当今的人们,从这个角度看,对这些问题的深入研究,在今天看来尤其具有警示意义。虽然说今天的现实早已摆脱“继续革命”这一激进现代性逻辑的束缚,但在面对碎片般的日常生活世界能否继续保持青春激情以及如何避免坠入庸常这一“后革命”式的悖论仍是困扰着现代化的建设与“中国梦”的实践中的重大理论问题。在他的博士论文及其相关研究中,徐刚通过对社会主义现代性实践的深入研究和思考,回答并回应的正是现实当下提出的前述难题。

如果说七八十年代“后革命”语境下的现实叙事同当前现实题材中的现实表象之间有着某种内在联结的话,这也就意味着,当前时代的精神困境,并没有因发生于七八十年代的社会转型与“知识型”的更替而从根本上改变。换言之,如果说我们今天社会的“精神溃散”不仅仅关乎革命激情的耗尽的话,那么这种病症的产生必然与80年代以来的“新启蒙”思潮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因此,这时要求于我们的,就不仅仅是反思革命的现代性逻辑,而应该把启蒙的现代性重置于近现代以来整个中国现代性的语境下加以重新审视。在这种逻辑下,文学如何叙述或呈现(革命)历史就成为一个核心议题被不断重启。沿着这一思路,徐刚对近几年来的历史书写(比如《繁花》《日夜书》《很久以来》《风流图卷》《老生》)十分关注,就当前的长篇历史小说写作而言,其中存在的“碎片化”“传奇化”和“风格化”的倾向值得警惕。徐刚注意到,贾平凹的《老生》“着力于描绘被压抑者历史的挖掘与呈现,但其历史观却显得极为简单,依然秉承的是‘去历史化与‘去革命化的历史脉络”,在小说中“革命叙事沦为谶语和传说,被还原成暴力与荒谬的夹杂”所暴露出来的,仍旧只是“历史与怪兽”的逻辑:“通过‘暴力的再现的方式,呈现历史之恶。”因此,他提出:“中国革命的难题要求我们要不断地回顾鲁迅关于‘革命混着污秽和血的提醒,在文学创作上,也要直面这种难题性,因此如何理解革命自身必然携带的‘污秽和血,而非简单地在‘重述历史的潮流中反过来用‘污秽和血整个地取代了‘革命,这是需要小说写作者认真思索的问题。”

就像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一样,历史写作的年代往往决定了被表现的年代。这一情况对于历史小说而言,也是如此。随着“告别革命”日益成为人们的共识,对革命历史的重写/再重写已成为历史小说写作中的主潮,原来意义上的革命历史早已是“面目全非”。因此,对于不同时代(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和21世纪)而言,历史所呈现在小说中的差别往往只在于,被重写的方式方法上的不同。徐刚注意到了《老生》中历史书写的“怪兽”性的一面,但他忽视了这一“怪兽”性的由来,某种程度上正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历史重写中以人性的丰富复杂性呈现历史多面性的逻辑延伸。在这一过程中,与人性的恶的一面的“发现”一同到来的,不仅仅是革命历史重写中的“怪兽”性的张扬,也是现实写作中的“精神溃散”的不断呈现。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与历史书写中的“怪兽”性间有着某种同构关系,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革命或启蒙的现代性本身,而在于对人性的复杂性内涵的态度。可以说,是“人的发现”最后导致我们时代的“精神溃散”和“历史与怪兽”奇怪扭结。

就徐刚的学术研究来看,他的文学史研究文章虽充分彰显其底蕴和学养,但更见其才情与才性的却是他的批评文字。他的批评文章,有文气而无匠气,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文章写得有匠气并不难,靠长期的打磨或可达到,但于文气,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批评文章一般有几种写法,一种是自说自话,追求理论的完备、表述的严整和批评的尖锐,评论者的文章可以写得很漂亮,但却往往是不及物的,评论者似乎只是为了用评论对象印证他的观点而去写作,其结果,观点的完备的重要性常常不免要胜过他的评论对象。一种是围绕评论对象的“贴地行走”,文章写得很“贴”,但也因为这太过于“贴”反而失掉了评论文章应有的批评力量、观察的距离及其宏阔的视野。另一种则是在问题意识引导下的有方向、有目的的探寻和摸索。这一种批评写作,虽也追求理论和观点的高妙,抑或紧“贴”文本的完备,但这些往往只是手段或过程,其目的却在于背后所蕴含问题的提出、展开及其尝试性的解决。这样一种批评,既无意于简单的肯定,也并不故作耸人的高论,而是围绕问题对批评对象展开既有系统而又别有幽径的梳理、辨析和评判。徐刚的批评文章,当属于这第三种。他的文章,文气的背后,是贯穿始终、若隐若现的问题意识,更多时候,这两者是“耦合”在一起的。

联系他对我们这个时代精神状况的基本判断,可以看出他所追求的往往是一种“症候性”的批评写作:文本中“症候”式的存在,提供了可供言说的空间,文本的批评实践也因此而得以能够完成。这从徐刚的评论文章的题名中往往能略窥一二,诸如《先锋记忆的缅怀与溃散——评马原长篇小说〈牛鬼蛇神〉》《时代的精神状况——评格非〈隐身衣〉》《“寓言中国”的“实”与“虚”——评阎连科〈炸裂志〉》,等等。即以《时代的精神状况——评格非〈隐身衣〉》为例。“时代的精神状况”既是徐刚一篇论文的题目,也是他最近一本著作的章节名,这充分说明他对这一问题的持续关注,而事实上,他的批评文章很多都是以此作为切入点,而开始他对时代精神与文学写作之间关系这一命题的持续深入思考的。可以说,正是沿着这一思路,使他的批评写作具有了某种程度上的时代特色和精神上的高度,他的文章的“内在的批评力量”也因此而产生。纵观徐刚的批评写作,虽看似驳杂,各研究对象之间并没有一条主线,但从中仍能看出他的隐忧和试图重建时代的“总体性”这一若隐若现的诉求来。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批评文字与他的博士论文间自有其内在的关联。

对于这样一种“总体性”的诉求,不能简单地把它看成为“宏大叙事”的追求。徐刚当然清楚,在这样一个解构主义盛行的碎片化时代里“宏大叙事”的重建的难度,但这并不意味着“总体性”的虚妄。如果说“宏大叙事”更多涉及一种理念、构想和方案的话,“总体性”却可以体现为一种姿态、立场和策略,乃至视角。具言之,它可以是一种寻找症候和取意批判的做法;同样,它也可以是一种以当代为基点回溯历史的对话。这些都根植于现实意识的土壤之中。从这个角度看,徐刚的批评文章和“史”的研究,某种程度上构成一种对话关系。他的文学史研究不仅仅是“史”的梳理和辨析,而毋宁说是现实意识的回溯。同样,他的批评文字,虽谈论的是当下的创作,但指涉的却是历史其来有自的问题。endprint

这样一种“总体性”的批评立场,在徐刚那里常常表现为二元对立的选择和把握。我们从他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不论是文学史研究写作还是文本细读,他都擅长于从研究对象所涉及的核心概念(范畴)或二元对立的角度切入。这是一种十分便捷且行之有效的批评策略。虽然说解构主义早已成功地对诸多现代性的二元对立范畴进行了颠覆性的解构,但就如何认识纷乱的世界并安置自身而言,这些二元对立仍是必须且可行的抓手,而事实上,人们一旦离开了二元对立的辩证思维便不可避免地陷入相对而迷乱的境地,二元对立显然是处于宇宙核心位置的人类建构主体性所必不可少的重要参照。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很多时候,虽然作家们不断声称远离时代的主潮而写作,但事实上要真正做到脱离时代却并不可能,因此,从时代的主题及其核心命题(各种制约时代的二元对立范畴)入手,展开对作家作品及其创作历程的分析,要比那些仅仅从作家作品所表现的主题入手探讨,更为有效而深刻。

就徐刚的写作实践而言,他主要是从两方面展开,一方面是从诸如“激情”/“理性”、“摩登”/“革命”、“空间政治”/“消费主义”、休闲(“舞厅”)/“劳动”,以及“城乡交叉地带”等等范畴入手,既能有效而迅速地把握对象(就中国社会主义文化实践的实际情形来看,这些范畴也确实是始终困扰着的重大问题),同时也使自己的文章充满一以贯之的文气。这也与他能从核心命题入手宏观把握对象有关。才气有所谓小桥流水和大漠烽烟的区别,如果没有宏阔的视野、理性思辨的论证与丝丝入扣的分析,纵是才华横溢也只能溃不成军聚不成形了。虽然说徐刚的文章并不都尽如人意,但他能从大处着眼,细处下笔,这一气象和格局却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另一方面则是从某一制约或纠缠作家的核心命题入手。这一核心命题因其涉及多个层面与方面的问题,而往往具有很大的阐释力。因此,通过对核心命题的把握就可以很方便地切入到对复杂问题的梳理和辨析中去。抓住了核心命题,也就抓住了把握我们这个时代的支点。徐刚往往看到了作家及其创作中充满的悖论的地方,他从这些地方入手,努力挖掘造成或形成这一悖论的原因及其多重矛盾。“故事”的讲述背后,是“抽象的伦理、道德和人生境遇”的缠绕,而像“时代的精神状况”这一命题所指向的却是“目睹那混乱破碎的世界图景后,我们该当如何?知识人何以安身立命?”的困境。“消逝的故乡风景”显现的是“残酷的美感与心痛的诗意”的辩证,而“疯狂和精神分裂”则毋宁说是从反面指向对“一刹那间点燃生命的真情之光”的“寻找”。

事实上,对于这些二元对立范畴及其核心命题,它们的出现及其矛盾的展开,都是现代性本身所固有的,或者说,是与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现代性实践相伴始终的。就中国当前的语境而言,虽然后现代主义思潮已经深入到文化肌理之中,但现代性作为一项事业并没有过时,相反,它不仅仅是未竟的,可以说是未及充分发展,就已经进入到后现代主义语境之中。因此,一方面是后现代式的平面化、均质化的日常现实,另一方面却是现代性本身所具有的各种矛盾的缠绕。对于后者而言,这里面的关键在于,如何看待“启蒙”与“革命”所代表的两种现代性的“未完成状态”在90年代以来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下的共存与冲突。因此可以说,抓住了这些二元对立范畴及其核心命题,也就从整体上把握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的矛盾和复杂之处。从这个角度看,“症候”式的批评,在徐刚这里确切地说,就是一个“永远文本化”的过程。所谓“文本化”在这里是指,任何矛盾、问题以及乌托邦情思都应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下被糅合进“文本”的编织中才能被有效理解,与此同时,“文本化”还意味着各种文本间的“互文本性”,它们共存于更大的社会历史文本之中,彼此勾连互相转化;因而,“文本化”也意味着各种矛盾的展开及其解决,最终都是以“症候”的形式显现,它是“文本化”的,因而也就只能是象征性的乃至未完成的。

生活中的徐刚是一个足球爱好者,这使我想到,如果说踢球的乐趣很多时候体现在“传”球的过程而非仅仅临门一脚的射球的话,那么对于徐刚而言,文学批评写作就是这样一种足球运动的传球游戏。这里所说的“游戏”,当然不是朱光潜所说的审美游戏,而毋宁说带有罗兰·巴特意义上的阅读游戏的味道。他把批评当作一种阅读“游戏”,是因为他十分清楚地看到,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随着文学的边缘化和文学批评的学院化,包括文学批评在内的文学实践已越来越趋向于成为个人的事业,而与思想启蒙和民族国家无涉。对于这样一种“无用”的文学,任何赋予其宏大意义的做法都将显得无力而悲壮,徐刚显然无意于此。他既无意于追求所谓的“纯文学”的格调,也不以搜寻杰作视为自己的崇高使命。在徐刚那里,文学批评写作的乐趣更多在于理论的操练和立场的表达,以及“借由认识这个世界”并进而达到“反观自身”,而非仅仅旨在简单的肯定或批判,虽然在文学(学术)态度上他常常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

说其是“操练”,这并不是对徐刚的文学批评的揶揄,恰恰相反,这说明他的文学批评常常有某种自觉意识。就像他所特别强调的“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的辩证,落脚点仍是在“思想”上。因此对他来说,思想的灵动往往比思想的完备更为重要。但也因此带来批评身份认定上的困惑和游移不定,是要做一个趣味纯粹的学者,还是立场鲜明的批评家?是满足于某种“严谨求实”的阐释,还是坚持“荒腔走板”的批判?就其“症候”式的批评写作来说,虽然也有自说自话的嫌疑,但他更多关心的是作品引出的思想的话题及其不同应对之间的对话。比如说历史书写与现实意识的关系问题,时代精神问题,等等。他通过深入文本内部的矛盾和裂缝,而不是作品之外的强攻,以此实现现实与历史的对话。而事实上,随着文学越来越远离宏大叙事,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写作越来越趋向于个人心灵史式的精神独白和自恋游戏,因此,以心灵史或精神史的角度进入到对作品同世界之间对话关系的考察,就成为徐刚的批评写作经常采用的方法。

“症候”式的批评写作,与纯粹的审美批评(或“寻美的批评”)不太一样。其好处是常常有话说,有问题可以探讨,但也常常令人困惑:仅仅打开批评的空间,围绕“问题视域”展开话题,这样的批评文字可以写得很漂亮而有深度,但是关键是,这样的批评文字之于作家和他们的创作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问题,一直是困扰“学院派”批评的症结所在,同时也是“学院派”批评让人诟病不已的地方。应该看到,“学院派”批评的出现某种程度上是与90年代以来知识界从“思想”转向“学术”这一整体趋势相吻合的。当批评不仅仅指涉思想上的交锋,其充当的也不再是思想启蒙的任务之一种时,文学批评的自主性——回到文学批评本身——命题就会被提出;从这个角度看,文学批评的专业化,及其转向知识生产的一面,其实是充分彰显了文学批评的自主性和独立地位的诞生。endprint

徐刚当然知道,如果自说自话,仅仅只是借作品引出话题,之后便是“得鱼忘筌”,或者得出什么早已存在于头脑中的宏论,这样的批评终究只能是与作品无关的。他的批评文章,不仅有鲜明的问题意识(“现实的针对性”),还注重一种“精神世界的‘在场”感。他常常自觉把批评对象——作家作品——置于一种历史与现实的对话的角度展开。这样一来,问题便不会仅仅只是问题,而具有具体的历史语境的指涉性,而如果这是一个核心问题的话,对作品的阐释就会更加深刻而有力。在这方面,徐刚可谓心得颇多。但另一方面,又有问题随之而生,这样一种围绕核心问题的批评写作,有可能最终演变成为一种封闭式的话语增值。大凡不具有症候性或没有话题可以展开的作品,便会被有意无意地遗漏,而被选中的作品也似乎只是为了印证某一话题而存在。因此,对于症候式的批评写作来说,如何避免这样一种圆圈式的话语增值,并在批评的纯正和立场之间寻找平衡似就显得更为重要也更为艰难。某种程度上,这也是限制并制约着我们当前文学批评写作的重要问题。我们仍需前行!

【注释】

徐刚:《华语商业“大片”与“文化软实力”问题》,载《天府新论》2011年第2期。

徐刚:《先锋记忆的缅怀与溃散——评马原长篇小说〈牛鬼蛇神〉》,载《扬子江评论》2012年第3期。

徐刚:《时代的精神状况——评格非〈隐身衣〉》,见《后革命时代的焦虑》,171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由博士论文修改而成的专著《想像城市的方法:大陆“十七年文学”的城市表述》已由台北新锐文创2013年2月出版。

徐刚:《“碎片”、“传奇”与历史的“魅影”——近年来长篇小说历史叙述的几个侧面》,载《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10期。

徐刚:《历史的野兽:〈老生〉论》,载《文艺研究》2015年第12期。

载《扬子江评论》2014年第5期。

徐刚:《“激情”与“理性”的争斗——1950至1970年代工业题材文学及其文化政治》,载《文艺理论与批评》2011年第5期。

徐刚:《“摩登城市”与意识形态表达——以“十七年”文学与电影中的“上海姑娘”为中心》,载《当代电影》2012年第3期。

徐刚:《空间政治与消费主义幽灵——兼论1930—1950文学中“舞厅”的话语流变》,载《粤海风》2013年第2期。

徐刚:《“劳动乌托邦”的建构——试论1950至1970年代工业文学中“劳动”的意义》,载《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

徐刚:《“交叉地带”的叙事镜像——试论十七年文学脉络中的路遥小说创作》,载《南方文坛》2012年第1期。

徐刚:《“讲故事的人”——评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载《山花》2010年第8期。

徐刚:《时代的精神状况——评格非〈隐身衣〉》,见《后革命时代的焦虑》,168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徐刚:《消逝的故乡风景——评陈应松〈夜深沉〉〈送火神〉》,见《后革命时代的焦虑》,178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徐刚:《苍凉而卑微的女性叙事——孙频小说论》,载《百家评论》2013年第2期。

徐刚:《末路与生机:漫谈“学院派”批评》,载《长江文艺》2015年第9期。

徐刚:《后革命时代的焦虑·后记》,见《后革命时代的焦虑》,235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徐刚:《末路与生机:漫谈“学院派”批评》,载《长江文艺》2015年第9期。

(徐勇,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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