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峡谷与青铜的欢愉之邦
——海男《忧伤的黑麋鹿》解析

2016-03-21 05:12
东吴学术 2016年6期
关键词:麋鹿味蕾峡谷

蔡 丽

诗学

走向峡谷与青铜的欢愉之邦
——海男《忧伤的黑麋鹿》解析

蔡 丽

本文从主体性研究的角度出发,梳理海男诗歌从弃世到创世的精神探寻,总结其语言的蜂鸣以及巫术仪式的召集的诗体结构特征,进而指出,海男诗歌中的峡谷系列诗歌,是其主体奔赴向新世界的旅程呈现,甜蜜是其基本的生命感知。而古滇国系列诗歌,是主体沉酣大醉于新世界的歌谣,体现出生命在解放状态下,对自由和爱的蓬勃激情。总体上,海男的诗歌是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缺乏个人对社会人生的担当,有失重之弊。

海男;主体;《忧伤的黑麋鹿》

一、海男的弃世、忧世与创世

多年以来,海男以一个相对持续稳定的姿态在进行她的创作,尤其是在女性作家的创作中,她的个性气质鲜明,创作又持续稳定的特征已得到批评界的认识。在批评话语里,海男身上有各种标签,如神秘主义诗人,女性诗人,先锋诗人等等,各有其认识海男的角度和方法。常识来说,每个人的创作都无法脱离现实生活,只是每一个不同的创作者,他或她和现实的关系,面对现实的态度以及产生的情感,观察以及表现现实的方法角度不一样,作品的反应也就不一样。由此,认识一个作家和她的作品,一个基本可行的出发点是考察她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海男的诗歌一个突出的特征是,主体意志:包括感官触动、欲望伸张、想象扩散和精神寻找的意志非常强大,相对应的社会现实这一客体,她几乎视而不见。她的诗歌,是“我”主体之歌。

在诗人主体意志的强大导向下,海男的诗歌呈现大量的具有室内特征、私人性特征的日常生活。大量的室内生活的物品:煎饼,盐,织物,纱幔,枕头,发丝,石榴,琥珀,土豆,巧克力,水罐,花瓶,钢琴,音乐,窗框,镜子等等,成为诗意抒发的对象。《器物们》一诗,海男描写人和器物的关系:“它们索取我们体温用来收藏人类的疼痛,并穿行于人的身体外部”,“在滞后的时间中,心跳声正等候一个把自己和器物藏于一体的时刻”。海男在周遭器物身上识别出人和器物的对等同质性,而在情感上寻求一个和器物“藏于一体”的时刻,日常随身器物,已然接通了人体的生活感,精神生命感。器物和身体之物,身体的各种感官和器官处于同一层级。

物与人的关系对应的感官突出为“味蕾”。在海男的诗歌中,味蕾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词汇,在其诗语世界中持续活跃。“味蕾”对应物五花八门,写土豆是味蕾,亲爱的琥珀也是味蕾,花,是味蕾,身体更是味蕾。在另一首诗里,海男说道:“用我舌尖搜寻一遍世界的味道。”显然,味蕾不是简单的舌头的品尝,而是包含一切品尝。在“这是煎饼,这是盐和生活中的味蕾”诗中,海男集中阐释了“味蕾”的生活意涵。“味蕾的绽放”是一天的开始也是生活纠葛的开始。“味蕾”是人身体的一个器官,关联人的品味、咀嚼、品尝行为,因而,味蕾一词,在人与器物的同构世界中,既是身体感知器物的行为隐喻,更是器物、身体感官、人的行为和意识反应的统摄意象。在“关于土豆的一切颠覆”诗中,“味蕾”之下的土豆呈现出“魔法附体”的意涵:“它是端倪之源,是引诱者,也是粮食”,“土豆来了,它圆圆的或者长形的身体它玲珑中的哀叹声,静悄悄地窒息多么舒畅的诗歌,多么诱人的水彩图形一旦触抚,就被我们吮吸或相拥”。土豆在味蕾的召唤中,释放出生活应有的一切层次:形而下的粮食,生命本体的玲珑的存在,形而上的人性和美感,还有与人的关系。器物—味蕾—人的关联,已然凸显了海男与三米半径内的器与物的基本生活层次,这个生活层次完整,封闭,自足而充分。与此相对应的,是海男对“外面的世界”的排斥:“我偏离开常人的轨道”,“脱离开来热闹喧嚣中的浮沉”,大量诸如此类的表达。更多的是对窗外的社会的冷漠,诗歌基本不摄入街头事景不关涉社会人生。这是一个从现实社会化生活的关系链中退场,回到人与器物的原点,重建人与世界的一切生活层次的姿态。

退出一个世界,回到原点,再进一步就意味着向另一个世界的归往,而新世界的道路和图景不是现成而是有赖主体的创造,有赖主体之“我”的反思和积极探寻,主体认识自我才能寻找出路,主体成为核心焦点。海男出版过诗集《风琴与女人》、《虚构的玫瑰》、《唇色》、《告恋人书》等,诗歌意绪飘忽闪烁,表意模糊;梦呓的,碎片化、絮状飘零的诗篇是其基本形态,其间具有一致性的,就是诗歌对主体之“我”的忧伤情绪和炽烈的情欲几十年持续不断的表达。

关于忧伤,尤其是情欲,相关的研究中有不少学者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去探寻,揭示诗歌中表现的女性身体爱欲意志和相关的自由解放意识,也有针对于此的批评。但海男的女性身体爱欲表现中有一个疑点,即她的身体描写不逼真透彻,具有泛化的特征,而且,她还时常掺杂大量西化的、知识性甚至理论性的东西。也就是说,她的身体爱欲写作,虽包含了身体细微的经验行为,但这经验行为本身不是她的关注核心,她沉陷其中的,恐怕更在于“情欲”这一持续精神状态,而诗歌表现为大量关于“情欲的诉说”。由此,仅仅纠结于身体的暴露多了还是少了,该还是不该,是不够的,应该有别一条路径来思考这个身体和情欲的表达。其实,梳理海男的诗歌,从精神的角度可以发现,现实的忧伤、死亡,身体爱欲的激情(死亡)、醒来,精灵或妖的重生之欢愉构成一个完整的主体之“我”的隐喻链,清晰地呈现出诗人的精神层阶。这条道路也许更能反应出情欲表达等的精神内涵。

起点是忧伤。海男一直在诉说忧伤,无尽诉说的“忧伤”的意绪背后,通常关联一个偏于安静内我的,缓慢下沉的,进入忧郁的病态的“我”,无限反复地走向“死亡”。如果说“忧伤”是一个日常人性的词汇,海男的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急速向“死亡”词汇的奔进就不得不引人注意。事实上,“死亡”意识几乎如潮涌一般,仅《忧伤的黑麋鹿》收录的二○○九年的诗歌一半以上都关涉死亡。死亡的含义非同寻常又丰富多彩,必须放在具体的诗歌语境中去考辨。“隐居”一诗中,死亡与逃亡回故乡,黑蝙蝠的诱惑,远离人嚣,蜕变构成意义的关联;“裸体”一诗中,“死亡”是与身体的苏醒,美好境界的开始,欣喜的行走,坚定庄严的迎候构成意义的关联;“一只鸟扬颈引领着我”,死亡与狂喜而死于路上,与心脏和耳朵同时出发,与等待得太久,与亲密者如期降临构成意义的关联。例子不胜枚举,但这些诗歌已经清晰地表明,死亡是主体之“我”一个积极的否定而后肯定的行为,死亡背后站满洋溢着生机和欣喜的词汇。而包含了死亡的爱欲的激情,一切以身体和感官扑向的对象,不管是人,还是大地,还是地底的王国,都是生命朝向新生,朝向另一界域的激情。爱欲,在由死而生,起死回生的精神之路上,是精神乃至生命的行动表征。这样一场伟大的否定在世,走向他国的生命之旅,当然是历经艰难险阻如“如果有一天我会爱上你”,是高昂不绝的、浓烈炽热的情欲“当我灵魂出窍的时刻”,“沙漠情人”;是如火如荼的燃烧和沉醉“如果抛弃我的人来了”。

在向死而生的、炽烈的情欲燃烧中,“我”完成现实人世之“我”向另一个“我”的蜕变。海男的“我”之变有蝴蝶、有花、有鸟儿、有云,但是最鲜明突出的是忧伤的黑麋鹿和幽暗的野狐。一个是山野峡谷的精灵,一个是远古辉煌王朝的妃子。“我”爱的对象也从一个现实的忧伤而疼痛的情人,转变成为虚化的人,二○一○年、二○一一年的作品中,以澜沧江峡谷为地域,以黑麋鹿为抒情核心意象的诗歌中,爱欲对应了一个虚化的恋人形象;或者转变成为“死人”,在长诗《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缅记》中,石刻雕像的孙立人将军连同他辉煌的英雄事迹是诗人炽热抒情的对象。而在《古滇国书》中,诗人幻化为一妖狐,爱欲的对象是古滇国之王。死者恰为诗人抛弃现世,创造新世的精神历程中新世界的人物标志。诗人奔赴向死者和虚者,表明了诗人已经完成从现世到新世的跨度。

二、海男的诗语世界

在生活中,海男不擅与人打交道,甚至有时,不善言辞。而在文字的世界里,海男是一个创作堪称鸿富的作家,八十多部小说,五部以上的诗集,具有主体性言说的狂热症状。海男的诗歌一般都有时间标注,典型的日记式行为,二○一三年的作品直接命名为“诗日志”。《忧伤的黑麋鹿》结集出版时即以年代划分,为二○○九-二○一三年间的作品,一年为一辑,部分诗歌保留了具体写作时间的标注。比如二○一○年作品“忧伤的黑麋鹿”这一辑,写作时间是从二○一○年一月二十八日上午至二月十四日,历时十八天,除去“当黑麋鹿弃若游丝的时辰”时间标注不详,“致命的毒丸”时间标注与前后不匹配这两首诗以外,还剩七十七首诗。十八天,七十七首诗,还只是入集的。一月三十一日上午有六首。一个上午六首诗。创作时间与创作成果的比对,显示出海男诗歌创作的思维集中性。而海男诗歌创作的另一个特征是,诗歌长于抒情意绪,很少有明确集中的主题。直到近几年《中国远征军》、《古滇国书》长诗出来,海男的诗歌才比较及物,有一个统摄多方的,文化历史和现实隐喻都比较丰富的核心象喻。应该说,越是早期的诗作,其意绪单独的特征越为明显。就如前面六首,虽说有澜沧江峡谷这一共同地理,有忧伤这一一般性情感基调,但整体上六首诗是独立意识的,没有统摄的目的性意义中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智性越见突出,诗歌才由强大的主体意识言说逐步接纳对象的意识,转为文化意识言说。由此可说,海男诗歌创作的语言形态可描述为:单位时间内密集爆发,意绪飘忽、微茫、碎片化;或者意绪向着思维立体空间的不同方向衍射,呈现为“语言的蜂鸣”状态。

海男在“我这里已经魔法初绽”诗中,对自己的身份有一个描述:“既然时间喜欢魔法,就让我亲口告诉你我这里已经魔法初绽”。自身拥有某种魔法或者巫术,是海男在诗歌里经常表达的一个自我认知。海男的诗体构成,也确实呈现出巫术召唤的特征。诗歌没有中心主题,起句往往是凭空袭来一种震颤,有起兴的意思,体现一个巫的感官、目光、意绪以及能量集聚的开始。尔后,在丰沛的抒情能量的笼罩中,诗人召唤身边感官所及之物、瞬间持续释放的想象和意识之物,散碎的意识和有倾向度的场景被抒情意志裹挟着走向仪式的终点。诗在主体和对象之间建立了身体感官和其内在冲动——抒情能量——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顺畅汇通,洪流般的喃喃细语声中,抒情高能集聚或爆炸式的喷发,尤其体现在“峡谷”地界和“古滇国”王国,相对应的是诗人自我全副身心奔赴向新世界的旅程。

三、峡谷之歌与古滇国青铜之歌

《忧伤的黑麋鹿》诗集中,应该说,峡谷系列诗歌,古滇国系列诗歌,是整部诗集的焦点,峡谷系列之二○一○年作品“忧伤的黑麋鹿”,二○一一年作品“从紫色到紫色再紫色”,是诗人主体奔向新世界的行为旅程,抒情自然流畅。“忧伤的黑麋鹿”,峡谷山野的美丽的精灵,作为前方美丽世界的向导,它的若隐若现的跳跃引领着“我”的脚步。峡谷系列中,滇西的自然山野大地的开阔,遍野的茂盛的植被和鲜花,岩石以及各种浓郁的芬芳,呈现出了与喧嚣的城市生活,与室内的墙壁的窒息反方向的空间界域内涵。诗人以喜悦之情反复吟唱,这心的新生的峡谷是多么美丽:“荒野上的台阶奔涌着泉水,树枝在一夜间绿起来,野花摇曳着,黑麋鹿狂欢的季节已来临。”神奇:“雨淋湿了澜沧江裸露的腹部轮回转世的女妖们纷纷出场从幽暗的灌木丛带着柔软的妖体逆流而上,企图统治这个地区神秘的黑暗。”到处都是女诗人的演变术的魔幻风景,一切美,可爱,怜惜,惊奇,惊叹的神秘、迷幻和辉煌都依次呈现。“我”的行为体现为持续的奔越姿态,行进的诗的节奏是旅程不断的肖像画:穿越过“拂晓,峡谷以上”,然后,“立于峡谷”,然后,“在澜沧江白昼的纬度里”,在“澜沧江夜晚的纬度中”,在“澜沧江黑色的纬度里”,在“澜沧江烛影的纬度里”,而从峡谷到白昼的纬度再到烛影的纬度,穿越已然从现实地理转而为想象和精神投射的球体空间。奔越的身体也忽而与“石头、小麦、豆荚和水波贯穿为一体”,忽而举目眺望,忽而伸手触摸,忽而躺倒与弯曲的姿色和波浪相遇。“忧伤的黑麋鹿”这一持续的意象刻画,和“我”向着黑麋鹿的持续的注视与感动以双轨同步相映,抒情以“甜蜜”这一生命的感化状态为核心,包裹着忧伤,激动,不安,沉醉,宁静,躁动,迷乱,担忧等精神意绪的跳动,持续的巨大的能量吸聚应召而来的所有悬空之物,漩流于“我”之应许之地。诗歌的气脉不是单首贯穿,而是整辑几十首连续贯穿,诗语婉转流畅如莺啼,如水流。语体空灵,鲜润。纷繁的、飘远独立的意象仿若手到擒来,顺而投入漩涡,毫不着力。画面如同天边的火烧云,波云诡谲,变幻万千,而又包孕着大的宁静和壮烈。

如果说峡谷之歌的核心是生命应召新世界的旅程的甜蜜,那么,古滇国之歌则是生命沉酣于新世界的狂放和迷乱。与峡谷系列相比,古滇国系列诗歌加入了青铜隐喻的男性的力量。在画面上铺展褐色、金色、绿色的浓墨重彩;涂抹杀戮与血腥,背叛与别离;蒸腾男性的裸体的雄性体征和女性雌性的野荡妖惑;诗的节奏里突发凄厉之声,黑夜的苍凉之声,黎明时的不安之声。而在情感上更加大起大落,体现出从柔软到刚烈,纯洁到狐媚,安详到惊惧的种种层次和过渡。历史的背景有多厚重,激情的震荡就有多大胆,男性的身份有多高贵,力量辐射到多远,女性的欲望就有多浓烈,追逐的步伐就有多迅速,而性感的身姿就有多迷人。古滇国系列诗歌中,情感容量最丰富,最能体现语言的蜂鸣特征,情感饱满迸发最酣畅淋漓的,不是古滇国故事的穿越性叙写或一只野狐的欲望,而是在震颤节奏持续中,虚幻的绚丽和诡艳与地底的沉埋脱离,而如云团般集聚于诗人眼下之物“青铜器”之上,由此而升腾起情感和意象的迷雾般的华丽。如“青铜器的一生有多长”诗中,诗人以设问的方式,连续以十六问的拍击来呈现饱蕴的情感倾泻而下的体量,而以回答的美丽,丰盈,婉转,呈现出情感在舌尖团转的旋律,意象单独而极具灵感迸发时的飞扬灵动,这样的诗句无法用理智想出来的,只能是心灵在高度的兴奋舒展状态下的言语迸溅,内在丰盈流转而滔滔直下的音乐节奏显示出诗语与诗人生命体内在的节奏共同的律动。它的主题其实是“自由”。而在“我将以什么样的名义去爱上你”和“公元二○一三年初始,燕子就要迎空飞来”这两首诗中,思绪在浩荡的激情中如珠玑点点闪烁,意象华美飘忽,漫天飞扬。时间和空间完全自由穿梭,整首诗却又被一颗一往情深的心紧紧牵系,心的光芒照耀每一个意绪之相,巫的喃喃中语言的蜂鸣晶莹澄澈自有其美丽的光华。诗呈现生命绽放的自然奔放和绚丽澄澈。它们的主题应该是:爱。

结语

海男是一个特别富有持续的丰沛的激情的诗人,突出体现为主体自我从现实社会了无生机的病态生活向激情浩荡的虚构理想不懈追求,勇敢迈进的意志和激情。体现出诗人主体摆脱桎梏,回到生命的出发处,进而解放生命,在自由和奔放中燃烧烈爱的心灵探循历程。这个历程浪漫,艳丽,光辉灿烂。但从另一个方面看,海男的诗歌,始终太多于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光辉,而缺乏现实主义的担当。诗人主体从现实中退场,漠视社会人生,只耿耿于心中的幻美,这样的主体美而纯洁,但始终高大不起来。海男的诗歌也就缺乏一种植根于大地的宏阔和深沉。也缺乏对真正真实生命的全方位承载。更缺乏对他人生活和世界的包容。所以,海男的诗歌仍然是失重的诗歌,是个人主义的,有一定偏侧的诗歌。

蔡丽,一九七六年生,文学博士,云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著有《鲁迅研究的四维审视》(合著)、《传统政治与文学》(专著),近些年重点关注云南当下诗歌创作,发表相关论文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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