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雪梅
世界文学
《失忆的年代》的复调式独白、修辞与寓言
谢雪梅
瑞典当代作家谢尔•埃斯普马克的《失忆的年代》是后现代小说的一部力作,这部小说是由七个人物的七篇独白组成,有着类似《人间喜剧》的故事结构。七篇独白展示后现代小说的独特的意识流写作,其中的修辞学实现与现代意识流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同样的思想批判,推动读者反思当今世界的“失忆”问题,反思人类面临的推却自我的道德责任的历史困境。《失忆的年代》的后现代修辞学及其喻示的寓言空间可以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借鉴之玉,反思中国当代文学的可能存在的瓶颈问题,比如先锋派文学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变异问题,藉此拓展当代文学的人类学视野。
《失忆的年代》;独白;失忆;道德责任
瑞典作家谢尔•埃斯普马克的《失忆的年代》堪称当代小说的一部力作,为世界文学之林增添一道非凡的景观。类似于巴尔扎克的恢弘巨作《人间喜剧》,七篇故事系列连缀出这部小说的整体风貌,《失忆》、《误解》、《蔑视》、《复仇》、《忠诚》、《仇恨》、《欢乐》显现连续的照应关系,同一人物反复现身于不同的故事,七个人物的独白在话语的河流之中奏响宏大的诗章,风格气质接近于但丁的《神曲》。七篇独白是话语亦是意识的流动,话语是意识流动的物质载体,七篇意识流汇集成为一个斑驳陆离、虚实间杂的故事网络。二十世纪初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打开意识流叙事的第一扇门,叙述者马塞尔在回忆过去的意识流动之中寻回象征永恒的贡布雷世界,超越现实生活的一个又一个的悲伤片段。这部小说译成七卷中文本约有二百万字,《失忆的年代》译成中文本约有五十万字,有着一种诗意般的精炼简洁,实现与长篇巨制《追忆似水年华》同样的思想容量,《追忆似水年华》是现代语境的经典之作,《失忆的年代》是后现代语境的沉思产物,勾勒从现代小说到后现代小说的清晰轨迹。
七个人物的独白构成七个相对独立的故事,七个人物也在其他故事中出场,彼此之间是母子、邻居、同学、朋友、同僚,七篇人物独白生成一部整体性的《失忆的年代》。这种故事结构近似《人间喜剧》的故事构想,《人间喜剧》的奠基之石是巴尔扎克的名作《高老头》,其中的主角拉斯蒂涅在亲见人性幻灭之后踏着冷酷的步伐跻身巴黎的上流社会,昔日温良的穷大学生完成极富效率的自我改造,这个人物此后露面于《人间喜剧》的其他系列故事,构合《人间喜剧》之于人性悲剧的基本主题,巴尔扎克藉此实现承继莎士比亚悲剧传统的艺术理想,到达批判现实主义的一个艺术巅峰。
《失忆》的独白者是一名教育部门的官僚艾力克•克尔维尔,所有的记忆都被贮藏在克尔维尔随身携带的手提箱,里面塞满各种各样的文件材料,克尔维尔竭力地在一张照片、两张音乐会门票、一封匿名信、一张成绩单中确证自我的真实身份,每一次都在似乎走向确定之际滑进不确定的失忆漩涡。一名报刊主编约翰•弗莱色在《误解》中陷入独白的话语迷宫,面对被指责为坏知识分子的控诉,力图在模棱两可的申辩中扭转他人的误解。老女人艾琳是《蔑视》中白痴般的独白者,历经父亲、丈夫、儿子的遗弃,寄身在康复收容所咀嚼蔑视的苦果,终日在垃圾堆里发出喋喋不休的绝望的声音。《复仇》填满一个金融寡头弗里德里克•史迪恩的复仇计划,史迪恩自诩为基督山伯爵的翻版,在复仇的快感中发出狂热的呓语,穿透着耻辱与死亡的绝望印记。《忠诚》的男主角马丁•弗雷德一生忠实于二十世纪瑞典工人运动,老工人在绵延的言说中却是透露“个性”服从“党性”的痛苦回忆,反问“忠诚”的个人理想。《仇恨》中遇刺身亡的政治家约翰•克利夫追述生前的政治事业,死者的坚硬声音在正义梦想的渴望中渗透出鲜红的血色,力图抵抗无形的仇恨的狂热攻击。《欢乐》的女主角丽桑是被祖国瑞典抛弃的单身母亲,在派出所的拘禁中述说被侮辱并被损害的艰难身世,直至持刀反抗迸发主宰命运的“欢乐”呼声。七个人物来自瑞典社会的各个阶层,代表所属身份道白瑞典社会的种种现实,延续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小说反思现实的现代传统,同时呈现当代小说的后现代性的修辞特征。
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写作别具风格,故事开篇展示节奏舒缓的回忆序曲,隐居多年的马塞尔在一个冬日从一块浸泡玛德莱娜点心的那一口茶的味道中感到慢慢升起的童年世界,气味与滋味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重新构筑童年生活的贡布雷地方,过去岁月的纯净时光逐渐弥合成年生活的种种创伤。普鲁斯特式的知觉经验充满意识的感知力量,铺陈《追忆似水年华》的特有的修辞方式,整部长篇故事似乎偏离于中心主题之外,故事的进程常常为某种知觉经验意外中止,比如一阵幽静的山楂花香、一道明净的圆月光华、一段清新的奏鸣乐曲,在知觉经验的离散意识中展露超越日常生活悲剧的精神力度。埃斯普马克的意识流写作行进在精神的锐痛之中,仿佛王尔德童话的那只夜莺将蔷薇的尖刺穿透胸膛,《失忆的年代》的人物独白集聚在尖锐的痛觉之上,克尔维尔的“失忆”、弗莱色的“误解”、艾琳的“蔑视”、史迪恩的“复仇”、弗雷德的“忠诚”、克利夫的“仇恨”、丽桑的“欢乐”,正面与反面的话语充斥同等的精神痛觉,人物独白愈长痛觉聚焦愈深,近似于弗洛伊德所言的潜在的情结创伤,弗洛伊德分析的恋母情结毁灭俄狄浦斯王的整个家族,《失忆的年代》的每一种痛觉同样可以毁灭每一个人物。
每一篇人物独白划出与读者甚至隔绝的自我语境,独白者也是叙述者讲述故事的话语逻辑是指向自我而非作者,始终旋转于精神痛觉的巨大漩涡,扭曲并且挤碎独白话语的所指意义,话语指涉的对象常常并非真实的客体,而是独白者的主体意识的对应之物,是为连续不断的呓语的思想碎片。《失忆的年代》的意识流呈现向心式的运动方向,话语流动是加速度的思想运动,在一个高度旋转的速度中被挤压成为思想的碎片,与其他独白的思想碎片混合成为统一性的故事。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写作是忠实于字面意义,文学写作忠实于字面意义的结果是封闭推论游戏,①让•贝西埃:《文学与其修辞学》,第71页,史忠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追忆似水年华》整体上是面对真实事物的再现态度,要求读者的逐字逐句的忠实阅读。埃斯普马克的意识流写作无疑越过字面意义的再现构成,话语逻辑与外部世界之间并不存在一定的类比关系,独白的主体颠覆的正是语言的明晰性,犹如福柯对于知识权力的全面颠覆,《失忆的年代》置身于独白行为所隐含的广泛的历史、社会、政治语境之中,要求读者的充满动力的反思阅读,语言的表达者与接受者相互联系共同构成话语语境。①琳达•哈琴:《后现代主义诗学:历史•理论•小说》,第103页,李杨、李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失忆的年代》的独白主体实现后现代小说的表达主体功能,确立的话语语境是一种网络语境,小说因此大量出现互文性的修辞细节,常常引喻经典文学作品,比如老女人艾琳自称“高老妈”,暗示对于巴尔扎克的《高老头》的双关戏仿,读者—文本的关系替代作者—文本的关系,《失忆的年代》期望读者对于语言的思考应当达到更为广泛的历史、社会、政治的反思层次。
七篇人物独白仿佛流动的河流交汇在一起,激荡出跌宕起伏的大河故事,潜伏在这条大河深处的是整个时代的失忆暗流。开篇故事《失忆》奠定整部小说的“失忆”基调,官僚克尔维尔最终证明没有什么是可以确信的,“这个失忆帝国正在不断扩展,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失忆》48)②本文中《失忆的年代》的原文引自谢尔•埃斯普马克《失忆的年代》,万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主编弗莱色只是关注当下,对于“过去”毫无兴趣,“过去”完全是一个“学术性问题”。(《误解》115)老女人艾琳在徒劳的追忆中放弃真相,发现过去的“一切都被擦掉了”。(《蔑视》211)“复仇者”史迪恩组织盛大的晚宴,发现处身于已经“没有人记住他几周前收到请帖”(《复仇》340)的失忆年代。老工人弗雷德认为应当忠诚地处理收集的历史材料,“拿掉那些让人不舒服的纸张”(《忠诚》448)。政治家克利夫预感政治事业的恶化倾向,“过去的历史到了眼下只不过是一团白雾向前滚动”。(《仇恨》504)受害者丽桑自觉无法陈述一个完整的过去,“你可能在这里找到一点碎片,在那里发现另一个碎片”。(《欢乐》624)
如此荒诞的故事却是现代历史的现实投射,比如官僚体制、党派政治、金融风暴、种族歧视、战争悲剧等等社会问题,克利夫的原型就是一九八六年遇刺的瑞典社会民主党主席同时出任瑞典首相的乌拉夫•帕尔梅。人类自二十世纪以来走向非理性的时代,十九世纪末期的尼采自称是被钉上十字架的人,先知般地预言“上帝已经死了”,往昔辉煌的理性时代就此终结。卡夫卡的寓言故事《在法的门前》在二十世纪初期延续尼采的预言,乡下人奋斗一生未能踏入法的大门申诉冤情,门警在他的弥留之际大声宣告这扇法的大门始终是为他敞开的,孤独的卡夫卡预感人类将会丧失判断真理的理智,二十世纪的纳粹反犹运动证实卡夫卡的黑色预言。面对非理性的历史困境,克尔维尔、弗莱色、史迪恩却是借助独白主体的话语权力堂皇地将自我的过失甚至罪过归结于权力机器的压迫与社会制度的不公,拒绝承担历史赋予的道德责任,③参见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第260页,杨渝东、史建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在这部反思现代性的力作中认为大屠杀并不只是犹太人历史上的一个悲惨事件,也并非德意志民族的一次反常行为,而是现代性本身固有的可能性,从极端的理性走向极端的非理性,拯救的可能方案是个体在任何情况下应当无条件地承担起自我的道德责任。道德责任依赖的是其最为原始的起源:在本质上对于他人的责任。同样拒绝走进信仰的殿堂,这三篇独白充斥谎言与欺骗,“失忆”象征着遮掩历史与真相的假面具,有关性经验的身体也被抽空成为虚假的躯壳。艾琳与丽桑因此沦为这种时代的牺牲品,弗雷德在虚假的惯性中背叛兄长艾斯基尔,终生背负心灵深处的无边创痛。弗雷德在离家外出时还要用一根线系在门把手上唯恐遗忘回家的路途,这个奇特的意象真是一个绝妙的时代讽喻。
荷马史诗《奥德赛》卓然确立记忆的历史意义,是希腊文明也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圣经。阿开亚英雄奥德修斯击败海神力图使其失忆的惩罚返回阔别二十年的家园,老女仆发现陌生人脚上的神秘伤疤,确是国王奥德修斯在漫长飘泊之后的伟大回归。人类丧失记忆就是丧失历史,人类必然走向虚无的存在,虚无的本质在于拒绝承担历史赋予的责任,《失忆的年代》因此批判现代社会的深刻危机,正如《追忆似水年华》对于社会问题的有力批判。《追忆似水年华》反复插叙闻名十九世纪末期的德雷福斯事件,①德雷福斯是一名服役于法国军队的犹太军官,被沙文主义者诬告窃卖军事机密给法国的敌人德国,反犹运动借此扩张声势,法庭虽然缺乏证据,但是仍然判处德雷福斯叛国罪,成为19世纪末期的著名反犹事件。知觉经验的回忆主题关涉历史的真理问题。知觉经验奠基于符合人性的主体间性,即如梵•高的向日葵组画系列一定是黄色而非紫色的交响变奏,普鲁斯特借此批判法国上流社会认定德雷福斯有罪的种种偏见。《失忆的年代》描述语言碎片的虚构游戏,同时喻示语言游戏背后的深层历史,“失忆”正在侵蚀整整一个世纪的人类生活,并且存在延续到新世纪的可能性,但丁《神曲》描绘的黑暗地狱再次向人类打开大门。“地狱”是贯穿七篇独白的共同词语,“地狱是一种狂妄错误的逻辑,而这逻辑正可能是我们自己努力尝试得出合理结论而滋生出来的”,(《误解》116)埃斯普马克借助弗莱色的独白道出世纪病的卡夫卡式寓言。克利夫制造割断历史的崭新的社会变革,葬身于由此制造的强大仇恨之中,克利夫预见背叛历史的悲剧命运,“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地狱”,“这个地狱已经找到我了”。(《仇恨》517)
后现代理论及其实践表明“真理”是约定俗成的语境,正如解构主义关于语言的经典陈述,语言符号“黑”同样可以指向“白”的语言意义,永恒的普遍性遭受激烈的质疑与批判,后现代理论因此产生解构自身的悖论——如何在思想开放的复杂领域中确定自身存在的边界。就文学领域而言,与其谈论后现代文学面对的“后现代主义诗学”,不如谈论其面对的“后现代主义问题学”。②琳达•哈琴:《后现代主义诗学:历史•理论•小说》,第302页,李杨、李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失忆的年代》期望读者反思后现代语境的真理问题,个体如何在非理性的历史境遇中重新寻回真理,人类不应当遗忘莎士比亚的故事——哈姆雷特王子在无比痛心的癫狂之中终究担当起扭转乾坤的时代使命。
《失忆的年代》运用后现代修辞学实现与《追忆似水年华》相同的思想目标,组合人类学的资料,可在瑞典社会的基点上扩展到西方乃至整个世界的内在认同,西方文化与非西方文化之间存在相互关联的人类学视野,③让•贝西埃:《当代小说或世界的问题性》,第184页,史忠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隐喻多重时间与多重地域的人类共同体,超越异质文化的特殊性。《失忆的年代》演示人类学制作的新的文学范式,可以作为反思中国当代文学的可能存在的瓶颈问题的借鉴之玉。
中国先锋派文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短暂时期达到奇特的高度,马原的叙述观念赋予“先锋派”耀眼的现身。“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儿耸人听闻,我用汉语讲故事;汉字据说是所有语言中最难接近语言本身的文字,我为我用汉字写作得意。”④马原:《马原文集(1):虚构》,第1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马原的《拉萨河女神》执迷于叙述方式而非叙述内容,故事本身缺乏相关意义,只是一群男女结伴同游夏日的拉萨河,藏地风物无疑涂饰马原叙述的神奇色彩。《冈底斯的诱惑》、《虚构》极端推进马原叙述的先锋气质,叙述迷宫层层递进,完全消解故事意义,仿佛抽象画派专注线条或是色彩的纯粹运动,奠基“先锋派”形式至上的叙述倾向。格非的《青黄》、孙甘露的《信使之函》、洪峰的《极地之侧》、余华的《世事如烟》、苏童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扩充马原叙述成为先锋潮流。
“先锋派”探究意识形态话语的解构之路,寻求原初意义上的生命形态,自觉与不自觉之间接近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
九十年代的经济浪潮席卷“先锋派”的前卫阵地,先锋作家纷纷写作“媚俗”的历史小说,占领可观的市场份额。先锋派作家似乎无力应对新时期历史所诉求的文学想象,而为朱文、韩东等“晚生代”作家群所替代,“晚生代”小说基本走向常规小说的道路。①陈晓明:《守望剩余的文学性》,第23页,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失忆的年代》展示一种历史的特殊虚构,建设地方性的独特时间与精神矛盾,同时又穿越这个地方性的历史环境,所有的地方性指向的是世界上任何地域的历史,地方性承载的多重时间指涉普遍性的时间,其中的人物是属于众多世界的人物。当代小说写作要求作家秉持超越个体的人类学意图,走进更为广阔的文化场域,重新审视地方性的多元材料,获取如何制作故事的动力与洞见。面对当代性的历史虚构,读者与作者分有时间与历史的共同体,共同建构当代性的图式与寓言,诞生崭新的文学想象世界,走出当代文学的瓶颈局限。
谢雪梅,四川雅安人,文学博士,云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与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