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世界文学
失忆、对话与小说的意义:论《失忆的年代》
李 娟
瑞典文学评论家、小说家谢尔•埃斯普马克的长篇小说《失忆的年代》是一部对瑞典当代社会生活有深刻表现和反思的作品。小说以“失忆”为背景,书写了不同人物的个人经历并将其拼接、融合为一幅社会全貌图,其中对于身份、历史以及写作的意义等问题的思考是通过七卷不同的叙事视角和对话效果呈现出来的,体现了作者在艺术形式方面的探索。总之,埃斯普马克在《失忆的年代》中以具有艺术品味和思想深度的形式探索了文学写作的另一种可能性,体现了瑞典当代文学的水平。
埃斯普马克;《失忆的年代》;瑞典文学;现实意义;反思
《失忆的年代》(Glömskans tid)是瑞典小说家、诗人、文学评论家谢尔•埃斯普马克(Kjell Espmark)的长篇小说,①《失忆的年代》由7部相对独立的小说组成,也可看作是小说集,但因各部之间的关联性以及这种关联性对于从整体上理解小说所产生的重要影响,本文更倾向于将其视为由7卷内容组成的一部完整小说。在这部“二战之后瑞典小说散文艺术中最有说服力的社会批判杰作”②谢尔•埃斯普马克:《失忆的年代》,第5页,万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下文中出自本书的引文仅标明页码,不再加注。中,埃斯普马克表现出了一位严肃作家的敏锐眼光、思想深度与高超技巧。《失忆》、《误解》、《蔑视》、《忠诚》、《仇恨》、《报复》、《欢乐》七卷以不断变化的叙述视角讲述个人遭遇,借助于人物不同的身份、阶层和经历呈现了一幅全貌式的社会图景,对当代瑞典各种社会痼疾都有深刻表现。作为一部社会史诗式的作品,小说在人物纷杂的叙述片段中凸显出以下问题:如何面对瑞典当代的“遗忘症”这一“精神瘟疫”(317)?如何与所处的时代展开有效对话?如何不失艺术性地表达这种对话与思考?
《失忆的年代》表现的是“失去记忆”的当代瑞典人的生存状况,第一卷《失忆》就直接切入了整部小说的主题。患了失忆症的“我”(埃利克•科尔维尔)面对来到办公室的“你”配合调查自己的经历和身份,借助于手提箱里的文件档案如照片、档案、信件、发票等“开始挖掘我的个人历史”。(4)通过这些保留了个人经验痕迹之物,“我”试图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是谁?我的家庭生活、婚姻状况如何?我曾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一切最终仍陷于不确定性之中。“我”学生时代的档案里有阅读《俄狄浦斯王》的记录,在“我”钟爱的这部古希腊悲剧中“主持调查的不是别人,正是俄狄浦斯王自己”,(58)如今“我”讽刺性地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俄狄浦斯王的追索最终水落石出,而“我”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却无明确结果,种种记忆的物证只能随着“你”的消失而永远被困在手提箱中。在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们无法真正知道埃利克所说的调查指的是什么,直到后面结合《复仇》和《仇恨》两卷内容,才发现埃利克受命于首相克利夫接受了一项调查失忆的任务,身为负责人的他却成了国务院里第一个失忆的受害者。(503)从这一卷开始,“失忆”与“记忆”的主题以对立统一的方式呈现在小说中。
记忆是个体或群体的人在一定社会文化关系、历史背景中对于过去的主体意识,是在精神生活中有效遗留下来的对于自身经验的心理印象。自我身份的确认需要凭借记忆来联系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失忆症的蔓延却让小说人物和过去的某些记忆阻隔开来。在埃利克这里,由于联系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之间的记忆纽带断裂,他所体验到的身体、情感和社会关系层面上的异化感和疏离感被推到了极致,所有能赋予“我”的存在以时序、意义关联和个人特质的东西不复存在,“我”的身份成为一个只能凭借推论探究的问题。小说中埃利克对于身份问题的思考弥漫着不确定性:“‘身份’这个词好像并非什么统计数字,不是一种状态或者一种特性。在这个词里面有一定的动力。这是人们连续不断想制定的东西,或者是想避免去制定的东西,某种不确定的东西,人们总是想保卫它,或者又是保卫自己而抵抗它。它总是不停地在运动,即使在有的时候,它可能在一份护照里或在一份认罪书里变得透明而清晰起来。”(46)他追踪、辨认自我的过程也是调查的过程,他负责调查失忆的项目,自己却也因为失忆而接受调查。但调查能解决埃利克的失忆问题吗?判断“我是谁”需要有一定的依据,“我通过我从何处说话,根据家谱、社会空间、社会地位和功能的地势、我所爱的与我关系密切的人,关键地还有在其中我最重要的规定关系得以出现的道德和精神方向感,来定义我是谁”,①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第49、51页,韩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即“通过对我从何处和向谁说话的规定,提供着对我是谁这个问题的回答”。②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第49、51页,韩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而对于埃利克而言,显然这一切都失去了明确的依据,坠入了由不确定性带来的荒诞迷雾之中。甚至他面对的提问者与听众,也不过是一个虚拟的说话对象。
人的身份认同需要以个人和集体的记忆和经验为基础,这在小说中被“我”称之为“过去”:“是不是先要求有一种过去,才能给这个概念提供内容?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是不是还有‘身份’可言?”(46)他在追索个人历史的过去时也想到了民族的历史,小说的主题由此从个人记忆向着社会记忆的论题延伸。如果说《失忆》还更多地是在与“你”的交谈中发掘个人经历,那么在后面几卷中小说逐渐由个人记忆向着社会记忆的层面铺展开来。《忠诚》中的马丁•弗雷德见证了瑞典工人运动的潮起潮落,《误解》中约翰•弗莱瑟坦白了新闻业中对舆论的把控与导向,《复仇》中的弗里德里克•史迪恩揭示出金融掌控与国家政治的捆绑,《仇恨》中约翰•克利夫遭遇过政治幕僚间的争斗,还有《蔑视》和《欢乐》中艾琳和丽森两位女性的经历体现出来的社会体制问题。这一切都是借由他们在受失忆症侵蚀的社会里仍然保留下的部分记忆折射出来的。所以也可以说小说整体上要表现的并不是失忆本身,而是失忆年代里个人残缺的记忆以及由此折射的社会记忆,并以此探究这背后的深层心理及文化原因。如保罗•康纳顿所强调的记忆是“一个建构问题”,③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第26页,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整部小说里的记忆片段都呈现出其建构性,指向人物个体经历中痛苦的一面,同时也朝向宏观层面的集体记忆。
小说人物的个人记忆片段具有明显的创伤特征,其痛苦经验借助于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关键词即“伤口”得以呈现。这些“从来愈合不了的伤口”(189)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们开口讲述的内在动力。通过人物的讲述,我们可以看到埃利克不幸的婚姻生活、失败的母子关系、工作上的琐碎无聊;可以看到弗莱瑟对家庭的回忆、在担任报纸主编时卷入的纷争;可以看到艾琳的童年创伤记忆、身为离婚妇女的孤苦无助、晚年在疗养院的年迈无依;可以看到弗里德里克少年时代在学校如何受辱,长大后如何报复他人,又如何陷于与L之间的情感纠葛;可以看到马丁童年丧父的回忆、参与工人运动的细节和年迈之后“落后”于时代的无奈;可以看到克利夫身居高位的孤独、被同僚背弃后的悲凉;可以看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丽森如何失去孩子,并因此疯狂地拿刀刺向民政局的“山妖”。这些人物陷于各自的生活遭遇中,他们的经历也从不同方面折射出社会领域的各种问题:教育体制、新闻舆论、工人运动与历史观念、性别歧视、政治阴谋、金融把控等。个人遭际与社会问题在这些记忆的伤口里交汇,瑞典当代的社会图景被揭开了阴暗的一角。
巴赫金认为:“小说结构的所有成分之间,都存在着对话关系,也就是说如同对位旋律一样相互对立着。”①巴赫金:《诗学与访谈》,第55页,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失忆的年代》这部皇皇七卷的小说中充满对话性,可以从以下三个层面来分析:首先是个人对话,小说每一卷都有一个核心叙事者即“我”在与“你”对话,从而展示不同人物的经历;其次是不同人物经历之间的对话,这一层面的对话性又与他们所处的空间场所密切相关;第三个层面是小说文本与读者之间的对话,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七卷小说被联结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机整体,进一步体现了全书的社会现实意义与文学写作的启示意义。
(一)个人对话与独白。《失忆的年代》各卷中的“我”都有一个说话对象,在《失忆》中是前来调查的某人,《误解》中是桑拿浴室里坐在“我”旁边的人,《复仇》中是被“我”救起的陌生落水者,《蔑视》中是来到疗养院调查“我”的某人,《忠诚》里是前来采访“我”的报纸编辑,《仇恨》里是一个在食品商场探望“我”的灵魂的人,《欢乐》里是“我”在拘留室里等待的辩护律师。但各卷中这个“你”是否真实存在却值得怀疑:《失忆》里暗示“当我想确定你的形象的时候,你的样子却散开和重叠”;(3)《仇恨》中也写道“只要我继续和你说话,你就继续存在”;(548)同样,《欢乐》中的“你”居然是无声无息地穿过门板而来听我诉说的。(553,632)各种细节描写表明“你”不可能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只是一个幻想中的说话对象。在《误解》、《蔑视》、《复仇》、《忠诚》几卷,虽然没有直接消解“你”的存在,但在对话中“你”的具体想法和对话意义也是被架空的。由于在对话中没有同时存在两个独立的主体意识作为发话者和受话者,因此每卷中的对话本质上是“我”在自言自语,受话者不过是一个漂浮的影子。“你”在对话中的作用在于,无论是调查、采访、偶遇还是探视,在这些情境下这个虚幻的“你”是“我”言说的起点与动力——因为“我缺少一个听众”。(57)在第一卷中埃利克表示:“从某种观点来看,自然是你给了我说话能力。是你,给我提供了可能性,能在思维的道路上有所进展。要是没有你,我就没有了方向,词语不知朝哪个方向前进,就只会停留在我的嘴里,让我窒息。”(28)这是就对话产生的动机而言,在对话效果方面,虽然欧洲小说不乏“通过建构一个基于两者对话基础之上的新个人身份来弥合分裂的自我,重建宗教道德”②胡振明:《对话中的道德建构:十八世纪英国小说中的对话性》,第111页,北京:对外经贸大学出版社,2007。的传统,在“我”和“你”的对话中,“我”得到启悟,重塑自我;但《失忆的年代》中“你”的存在无疑脱离了这一传统,永远沉默无声,没有任何指引与交流。各卷末尾“你”的离开意味着“我”自我推测、自我追忆、自我辩白的中止,不再有弥合、重建甚至救赎的可能,“我”永远陷于孤独和绝望。
因此,虽然有对话的形式,《失忆的年代》各卷本质上却都是带有自传性的自我陈述。这种叙事层面上不连贯的独白呓语在主题上应和着小说中所说的“这个国家的精神分裂症”。(605)“我”的七大段独白如同在七个舞台上同时展开的独幕剧,作者明确地将这称之为“隐藏在小说中的戏剧”。①参见《失忆的年代》译者万之的《译者后记》,第646页。在2016年4月7日由云南大学文学院主办的《第五届中华文艺复兴论坛暨谢尔•埃斯普马克作品诗学研讨会》上,亲自出席的埃斯普马克本人也确认了这一观点。从叙述者的单一性、人物语言的特性来看,这七卷小说确实像是隐藏在小说外壳下的七个独幕剧,戏剧的展演特质也更能凸显出这七个叙述篇章的空间特征和意义。
(二)人物经历与空间对话。各卷中“我”的声音都是在某个空间场所发出的:办公室、桑拿浴室、疗养院病房、工人公寓、食品商场、某游轮上和拘留所里,甚至可以说,每一卷的内容都以一种空间场所为标志。身处其间的“我”在向“你”分析讲述时,便具有了找回过去时间的意义,将小说中并不完整的人物经历向纵深逐步推进,向社会全景的方向推进。每卷这些空间场所中“我”回忆、叙述的物理时间也许只是一小时、几小时,却将瑞典社会几十年中的社会历史、不同社会阶层人物的生活状况一一展现了出来。“作为一种社会产物,空间性既是社会行为和社会关系的手段,又是社会行为和社会关系的结果;既是社会行为和社会关系的预先假定,又是社会行为和社会关系的具体化。”②爱德华•W. 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第197页,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七个不同的空间场所既暗暗指向不同的社会关系,也是小说并置主题呈现的载体。这些空间的设置与对应揭示着各卷的主题并与全书“失忆的年代”主题呼应,具有重要的结构和主题意义。
小说的七卷如同七个舞台,人物心理时空的展示以物理时空为框架,物理时空又是心理时空的背景。“在故事中,空间是与‘生活’在其中的人物联系在一起的,空间的首要方面就在于人物所产生的意识在空间中的表现方式。”③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第157页,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这七个空间成了相互并存、呼应、融合的关系,又明显指向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地狱”这一抽象空间,即人物的情感心理体验象征物。小说中抽象却无处不在的地狱空间是对现实生活的浓缩与概括,表现了作者对当代人类普遍生存境遇的思考,这个看似虚幻的空间意象经由七个不同的实体空间折射,将人物的心理图景直接呈现其中。无论是办公室、桑拿浴室、工人公寓还是病房、拘留所牢房,都因人物独孤、混乱、无助、自嘲、激愤等心理感受而成为地狱。在《复仇》中,“我”(弗里德里克)示意那个被救上船的人去看码头时,所见的图景与《神曲》描写的地狱惊人地相似,很容易看出小说对但丁作品的摹写与影射,暗示了人物在心理上的极端处境。如果说但丁笔下由维吉尔引导的地狱游历是一个不断直线性地经历地狱、炼狱而至天国的历程,那么在《失忆的年代》里,人物永远无法逃出他们各自的困境,他们分别占据了“地狱的一个角”,(633)共同建构着这一“人间地狱”,并因彼此血缘、生活经历上的联系而相互产生了巨大的张力。而这种张力又极为明显地表现在前六卷与最后一卷的关系中,最后一卷“我”(丽森)在拘留所的叙述和辩白将其他六个人物的经历巧妙地连缀起来,“当他们的声音在你的身体里面响起来的时候,你不得不听,不得不让他们说”,(582)不同人物的经历与亲缘、交往关系在这里出现了共鸣与杂音。通过丽森的讲述,其他六个空间中人物心理和情感上的哀鸣再次响起,久久不散。
总之,小说中的七个物理空间既可以视为整部小说内在的叙事结构支撑,同时也可以视为不同人物心理感情的物化形式,并最终与小说的象征空间即“地狱空间”形成紧密的对应关系。埃利克、弗莱瑟、艾琳、马丁、克利夫、弗里德里克、艾琳的个人生活经历也因此被拧合在一起,具有了整体上的象征与启发意义。
(三)小说文本与读者的对话。随着每卷小说人物的发声和人物经历的呈现,读者通过不同视角得以窥见其个人生活及瑞典社会生活的一角。由于人物各自叙述的残缺或有意无意的回避,小说中存在大量人物关系和人物经历上的缝隙,而读者则是填补者。
伴随着小说内容的推进,读者的每一个阅读阶段是暂时独立的,也是彼此关联的。“视点的转换产生了一种本文视角的聚合作用,像舞台上的聚光灯,追踪角色的表演,诸视点依次相互往复,成为赋予每一新前景以特殊形状和形式的影响背景。当视点再次移易,这一前景也便被融进背景。它业经修正,现已对另一新前景发生影响。每一相互衔接的阅读瞬间都承担着一个视角转换,这就构成了一个包含各个相异视角、简缩的记忆、现在的修正和未来的期待的不可分割的联合体。”①伊瑟尔:《阅读活动:审美反应理论》,第138-139页,金之浦、周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失忆的年代》各卷都在讲述一个相对独立的人物经历,但以人物各自叙述中的某些关键事件和细节为连接点,在读者视点游移的过程中,人物之间的关系图最终明朗起来并可以被拼接完整,七个主要人物都与其他几个人物存在这样或那样的关联:埃利克•科尔维尔是艾琳的大儿子,也是被刺杀的首相克利夫指派的调查项目官员;他的妻子L是克利夫和金融家弗里德里克的情人,同时也是丽森的朋友;老建筑工人马丁和弗里德里克都是克利夫的朋友,而马丁曾经是艾琳的邻居;丽森自称是马丁的孙女,同时也是艾琳的朋友,她在少女时代与后来成为金融家的弗里德里克是同学,曾差点被他强暴。部分章节中语焉不详、不确定的某些问题,在其他章节的细节中得到了确证或回应。经由读者自行填补空白,补充意义关联性,七卷内容连缀成为了一个整体。由此读者才能真正体会最后一卷中丽森说的“每个故事都在另外一个故事里是扎了根的。就好比一个人的生活其实是从另一个人的生活里开始的”(565)所言何意,并在此基础上重新以一种宏观的、全局观照的视野去看待七卷内容之间的关系。
《失忆的年代》不是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七卷单独成篇又彼此关联的内容以伫立的方式并肩,共存于更广阔的社会历史文本之中,具有开放性与未完成性。小说在各自独立却又相互关联的文本形式中、在人物不够连贯有时甚至相互抵牾的记忆片段中建构了属于它自己的召唤结构,发出了文本对于读者的积极邀请,带动读者进行思考。“要是没有你,我就成了一篇没人读的文本,一行没有力量的文字,也无处可去”,(29)这里的“你”既指向“我”那个虚构的对话者,实际上也指向小说读者。小说中所包含的各种意义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成为激发读者参与文本对话的动力,读者共同参与了文本的意义建构,正是由于有了读者的参与,七卷之间的关联以及文本隐含的意义在阅读过程中才得以显现。在这一层面上,读者也就成为埃斯普马克所说的那个穿越地狱的旅行者,即“七部小说里真正的主人公”。(5)
以“失忆”为背景,《失忆的年代》表现了社会、政治等外在势力是如何“帮助我们忘记那些我们不应该记住的东西”,②谢尔•埃斯普马克:《失忆的年代》,中文版序,第2页,万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发现“沉默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主线”,(165)但那些“在当代无法表达但依然不断在我们头脑里思考琢磨的一切”(165)依然在不断冲击着在场者、观察者的神经。在丽森那里,讲述与书写是真正让人发出声音的途径,否则所有人遭受的“尖叫的不公平”(249)只能陷入沉默。较之于布朗廷沉默的泪水,她在讲故事时体会到的“欢乐”就是对现实的表达与抵抗,她甚至想要借笔讲出“这些在失忆的年代里你必须说说的那些人的事情”。(603)在社会现实与历史被扭曲的危机中,叙述与书写才是“欢乐”的源泉所在。小说中丽森的尝试最终归于沉默与绝望,而埃斯普马克这位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则践行了丽森试图实现的书写尝试,开辟了一条文学言说与反思的道路。它以独白的形式写个人经历,在纵向上切入了不同人物的私人生活与隐秘经历中,人物对自我与社会的追问和剖析使小说具有相当的深度;在横向上聚合了不同身份、不同性别、不同阶层人物的生活场景,具有广阔的社会视野。这种广度与深度源于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深入观察,显现出作者的写作理念。
《失忆》、《误解》、《蔑视》、《欢乐》等卷的人物都曾表达过对文学、对小说的态度。埃利克在寻找身份时发现:“我突然明白了,我能随意使用的那个工具,正是文学已经失掉的东西。其实我们都意识到,作家已经在我们的社会里失去了他们的角色……小说?作家怎么能够把这么多的材料组织起来,能对它们有一个全面浏览——读者就更不用提了。”(57)艾琳也发现:“那些文件是他们还敢于从中认出自己的小说,是他们还敢于更深入地进入的小说。”(255)报纸主编弗莱瑟更是质问:“我们自己不是长篇小说吗,要比《战争与和平》都大的长篇小说?”“我们在报纸工作的人能把社会崩溃中的那些特色变为一个事件。事件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艺术体裁吗?这个体裁和人人都有关系,有不可比较的影响力,不是吗?有另外一种艺术容纳过如此多的戏剧性吗?哪个剧本有那么多动人和闹剧式的动作,有另外一个舞台能把观众带入发生的事件中到如此程度吗?有没有另外的创作性艺术能这么深地切入到社会之中,是的,主要就是切入我们的生存条件里?”(148,150)如此种种,人物的“文学观念”和“小说观念”似乎在颠覆着自己存在其间的小说体裁本身,但实际上这是作者对于小说观照现实能力的反思。如丽森所言,“那些过去的事情,其实全都在我们的面前”。(633)如何面对这些“过去的事情”?埃斯普马克选择的是不回避,而是以写作的形式加以表现、加以剖析。
小说直面了瑞典社会存在的各种严重问题,与瑞典社会现实具有紧密关联,最明显表现在人物与现实人物直接的影射关系方面。例如小说直接写到了将来的内阁大臣阿瓦尔,三度当选瑞典首相的瑞典社会民主党主席布朗廷,还以克利夫影射现实中的帕尔梅首相,其他人物如女富豪、报纸主编等实际也都有所指代。小说反复勾画人物的记忆伤口,表现这些虚实相生的人物在生活中受到的伤害与“恶”之压迫,同时指出他们本身也是其中的动力之一。埃利克已然发觉政府调查项目的问题却依旧执行,最终自己也患上失忆症;报纸主编弗莱瑟深深感觉到报纸的舆论导向与自由言论之间的矛盾,陷入了被他人误解与误解他人的怪圈;艾琳一生遭受他人蔑视又在自我蔑视的泥潭中越陷越深;首相克利夫有强烈的政治野心却被同僚抛弃,以他的死挽救民意得票率;马丁的“忠诚”非但没有成就伟大的事业反而使他成为孤独的人,(435)使得他“把我的师傅都否认了”,(435)党性“忠诚”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弗里德里克凭借金融方面的天才报复他人,作茧自缚。同时,小说对现实也进行了巧妙的艺术加工。我们看到了一幅幅荒诞离奇的社会怪相:被儿子厌恶抛弃的艾琳患失重症漂浮在疗养院病房的天花板上;八十年代的某天艾斯基尔、布朗廷的鬼魂和马丁一起去学校访问,却看到孩子们“脸也没有完全长好”“手都没有长完整”,说的话“都是只有一半的思想系列,分散开的叫声,有头没尾的句子”。(431)这些怪相漂浮在人物零散的记忆片段中,与和小说对应的历史事件共同形成了一个整体。记忆不仅是表明过去发生过什么,还说明人们对过去的主观体验以及观念立场。这些极具荒诞性的细节更进一步地体现出《失忆的年代》的寓言性。
埃斯普马克在评论瑞典战后文学时提及的“力求表现普遍的人类生存问题的作品”和“描写存在于具体时间和空间里的一件真事的作品”①雅•阿尔文、古•哈塞尔贝里:《瑞典文学史》,第421页,李之义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实际上以另一种方式融合在了他本人的小说之中。不难发现,小说中存在一个强大的文学传统,《俄狄浦斯王》、《神曲》、《樱桃园》、《布登勃洛克一家》、《罪与罚》、《一九八四》等作品留下了明显的脚印。这些作品哪一部不是在以文学的形式表达对生命的体认、对现实的深入描摹、对社会的刻骨隐喻?如前所述,整部小说是失忆年代中的记忆残片,但又反映了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社会记忆。书写便是使记忆与经验通向“永恒”的途径。通过“故事”表现“要命的真实”,(602)由此激发反思与醒悟,这是立足现实的小说最重要的写作意义。小说的最后一章里艾琳说:“我给你讲地狱的时候,我也把地狱踩我脚下了。”(631)而埃斯普马克在《失忆的年代》所做的,何尝不是讲述地狱并将地狱踩在脚下的尝试?
《失忆的年代》将私人历史的考古变成了社会历史进程的呈现与社会问题的拷问。在并列-聚合式的整体结构中,小说选择了一种更可能接近真实的表现方式:以矛盾的对抗一致的,以含混的消解清晰的,以片段的连缀整体的,以写实的结合隐喻的。这既是由于小说各个人物的“失忆症”或所处时代的失忆背景决定的,也是由于小说七卷断断续续的回忆内容决定的。从叙事情节与主题呈现的对应关系来看,“情节的整齐清晰(主要是时序的整齐清晰)是整齐的道德价值体系的产物。但是历史现实本不应当服从任何一个道德体系。从这样一个观点来看,正因为非时间化没有提出一个新的道德体系,拒绝把历史现实规范化,从而可能更接近历史的真相”。①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第201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这是一部写实性的作品,但文本也体现出相当的实验性,表现在小说的叙事方式上、各卷之间的关联性设置上,也表现在对象征性情节的处理上。作品中浮现的问题与对话已经向我们指出一种借助艺术手段审视社会现实的可能性。正如布洛克所说:“文学真实的特殊性,表现在它从某个角度向我们提出了一种关于真实世界的解释,尽管这种解释有时是荒诞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的真实也就是艺术的‘意义’。由于这种真实会引起我们的‘震动’,使我们脱开对世界的习惯看法,所以就比基于独立的实际证据得出的事实陈述有力得多。合乎现实世界的真实仅能证实我们观看世界的某种方式是否符合事实,艺术真实则向我们宣示应该如何去观看这个世界。”②H.G. 布洛克:《现代艺术哲学》,第292页,滕守尧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小说中“现实的真”与“艺术的真”最终成为合题。
《失忆的年代》不仅是时代的絮语,更伴随着沉重的时代回声。它以“失忆”为主题贯穿七卷小说,实际上却铭刻记录着瑞典当代的社会现实,以充满反讽的方式表达了对现实的关注和思考,在人物的独白呓语中体现出洞见与批判。小说既有对历史与现实的重述,也有从中提炼的种种隐喻,整体上实现了“一种整体性的结合”,创造出一种“即可看作个人又可看作社会的关系”。③雷蒙德•威廉斯:《现实主义和当代小说》,戴维•洛奇:《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下册,第351-352页,葛林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它是在写个人,也是在写社会、写历史,通过七卷交错叠映的内容使再现历史社会变成了一种极具艺术实验性的行为。因其宏阔的社会视野、精致的艺术结构、以及惊人的批判力度,《失忆的年代》甚至超越了对当代瑞典的直接反映而衍生出对西方世界的启示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它是一部厚重的“时代之书”。
李娟,一九七九年生,文学博士,云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欧美文学及西方当代文学理论,近年来发表学术论文二十余篇,出版专著、译著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