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海
(大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712;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2001—2015年大庆长篇小说创作情况分析
张大海
(大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712;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摘要:新世纪以来,大庆地区的长篇小说创作按照创作内容可以分为石油文学和非石油文学。石油文学的代表作家是王立纯、赵香琴、任希光、隋荣等人,非石油文学代表作家是黑鹤、王芳、王如、王鸿达等人。王立纯在这两个领域都有创作成果,但仍偏向后者。石油文学的作者多为油田职工,他们是建国初期工业题材文学的继任者;非石油文学的作者多为非石油行业的作家,他们的创作主题更为多元,也更为自由,而且产生了一定的成绩。这两类小说家是新世纪以来大庆长篇小说作家中的主要类别,他们的创作主题也分别集中在石油文学和非石油文学领域。
关键词:大庆文学;石油文学;非石油文学;大庆作家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大庆地区的文学创作种类,大致经历了一个从诗歌、话剧到小说的创作过程,在不同时期先后涌现了不少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20世纪90年代,李国昌的《铁人之歌》,梁崇真的《烟雨阳关》,吕源、曹文祥、赵子俊合著的《黄宇宙传奇》,苗向阳的《石油大亨》,杨居燔的《女囚》等小说先后发表,“大庆的长篇小说创作形成了势头”[1]。进入新世纪以来,大庆的长篇小说创作势头依然不减,这一时期的作家主要有王立纯、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王芳、王如、王鸿达、隋荣、赵香琴、任希光等人。从他们作品的内容来看,可以将他们划分为两个创作群落,其一是以石油题材为主的小说创作群落,典型作品如王立纯《月亮上的篝火》,隋荣、隋然《极度深寒》,赵香琴《国血》,任希光《穿越2059》等,其二是以历史、文化题材为主的非石油文学的小说创作群落,典型作品如王立纯《苍山神话》《龙伞》,格日勒其木格·黑鹤《黑狗哈拉诺亥》《狼谷的孩子》《琴姆且》《黑焰》,王芳《血盖头》,王如《家风》《私企高管》,王鸿达《冷云传奇》《青马湖》。这两个创作群落之间并不完全隔阂,有的作家会进行跨界创作,即创作石油题材的文学作品,也创作非石油题材的文学作品,但就他们创作的主要作品来看,这样的划分还是可以对他们的创作思路和创作方向做一个基本判断的。
一大庆是一座因石油而兴的城市,来自全国各地的干部职工对石油行业有很深的感情,这自然成为大庆作家以石油行业、石油人为主题进行小说创作的源泉。而且随着参与石油工作的人走出大庆,继续写作以石油为主题的小说也会有相当的创作前景。就最近几年出版的小说来看,作家王立纯无疑是最具知名度的大庆作家。他的《月亮上的篝火》《龙伞》《苍山神话》《庆典》都是很有地方特色的长篇小说。其中《月亮上的篝火》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入围资格,这证明了大庆作家的创作实力。王立纯是20世纪80年代初从外地调入大庆从事文学创作的专业作家,但从他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作品来看,他的写作经验仍多集中在他所生活过的林区,这个时期他创作的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是《苍山神话》。从写作内容来看,《苍山神话》更像是一部个人化的作品,这部小说中的悲痛感,更像是他在以自己的拼搏来祭奠逝去的青春。这之后,他创作了小说《最后的御厨》。这是一部具有历史文化因素的作品,他后来创作的《月亮上的篝火》的故事原型已经在这部小说中出现了。《最后的御厨》与《月亮上的篝火》如此近似,从小说主人公相同的姓名“马本良”上就可一见端倪。更为相似的地方,是这两部小说都以大庆石油会战为背景,都有石油人的生活。当然,限于篇幅,《最后的御厨》写的仍是一个阶段性的人物故事,《月亮上的篝火》则要试图写出整个城市的文明变迁。从这两部作品的对比性阅读中可以看到作家的成长是一个逐渐积累作品的过程。
从王立纯的写作过程和人生履历来看,王立纯“是一位官民两栖但又着重于民的作家,是笃定的民间立场和本质的观察者”[2],虽然他曾经有过机关工作经验,但其写作视角仍是以民众的口吻来理解时代、国家、民族等更为宏大的叙事主题。这也是他与何建明《部长与国家》一类专注英雄史观作品的主要区别。当然,写小人物并不意味着写作能力的小,这只是作家对历史和人的一种理解。在王立纯看来,真正的历史也许并不总是需要由振臂一挥的英雄来号召,更为宏阔的历史也许正是许多沉默在时间深处的普通人,这其实是人民史观、或者说是人本史观的创作逻辑,因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3],王立纯以民间的视角来进行文学创作,也正是他的人民史观的反映。同样,王立纯创作的《龙伞》,其主人公田蚯蚓也是出身卑微的普通人,内容却是讲述他是如何在逆境下的成长和成功。就小说的社会效果来说,《龙伞》中的故事虽间接地证实了一个不断完善、不断给人以希望的社会,但在某种程度上也联系到了故事发生地肇源县的历史,和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的人们。坦率地说,这部小说从题材来说并不能归入石油文学,它更像是一个地域的人性秘史,提醒着阅读者对这块土地的珍视。虽然描写的都是小人物,但王立纯给《月亮上的篝火》和《龙伞》所设置的人物职业却都有相似性,比如,他们的职业都与粮食有关,这似乎又暗合了“民以食为天”的古语,王立纯的小说如此安排人物的职业,也符合儒家传统的民本思想。马本良的职业是厨师,田蚯蚓的职业是种水稻的农民,他们还都是各自行业的佼佼者。这其实也是王立纯通过文学所传达的肯定性意义,他在语言中重拾小人物的尊严,以完善的技能和自律的道德完成对他们的历史性重建。
中国现代小说的起源,当然有西方小说的影响,但对现代作家来说,写小说仍离不开对人物生平及所处环境的关切,这又形成一种近于人道关怀的现代政治伦理小说。早期较为杰出的例子自然是鲁迅,和他具有开创之功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孔乙己》《祝福》等多部作品。从鲁迅及其同时期的“问题小说”等来考察中国现代小说的开端,不难看出现代作家对小说的理解,应是以拯救人的伤害为目的的。到了当代小说的发展阶段,尤其是经过20世纪50年代的政治改造后,知识分子式的小说已经让位于集团化的意识形态写作,作家虽然仍可保留著作权,但其成果却已滑向梁启超“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的号召中。集体意志的蓬勃规训了作家的创作,但却符合政治家对通过小说影响民众的政治判断。毛泽东强调“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4]。所谓的“政治标准”“艺术标准”也就在一个时期左右着作家的创作,而且“以工农兵为主体的文学,必然是以农村题材为主导的文学”[5]。中国当代文学长期以农村题材为主战场,自然也是因为我国所处的社会发展阶段和由此造成的文化基础使然。
新世纪以来,重新归类的小说创作显然已经不必处处依照领袖意志来完成,小说家也就有了更为主动的自我选择。小说终究是一种“史”,它的最终位置正是民间对“史”的理解。王立纯以民间的立场来看待文学,其实也就等同于在一系列的文本中重新定义了不同于政治、不同于群治的“文学”,在他的创作中,文学并不是为治疗民众精神、为管理民众行止而存在的,事实上,文学的确不能完全替代政治和司法等规范性要求制约人们行为,王立纯的创作更像是为了实现一种平民与平民之间的对话,同时也包括实现自己与世界的对话而存在的。就具体作品来说,无论什么样的角色,在他的作品中,都是一个平视化的艺术体,《月亮上的篝火》中的“马本良”没有与大庆会战完全隔阂,而是有他的生活和交际圈。他是一个通过厨艺而穿插于各处的手艺人,虽普通,但受人尊敬。对现实生活中可能受到伤害的普通人,王立纯在文学创作中又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常常以善良的言行烘托出他们的珍贵。当然,小说写作中,如果没有卡里斯马式的人物,写作者也可能接受民间艺术中戏谑式的人物表达方法,以形而下的方式解构人物,这样的小说创作方法也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王立纯写作出更有力量作品的机会。
二与王立纯的石油文学创作不同,赵香琴的《国血》更像是石油工人的家庭剧。小说的背景仍是石油会战初期到新时期以来的北疆油田,主要人物有钻井队队长高喜扬,他的两任妻子黄雪洁、黄雪怡,青年干部迟建军等。之所以说这部小说更像是家庭剧,主要还在于作者的故事设计。赵香琴设计了两组家庭,分别是高喜扬的家庭和迟建军的家庭。高喜扬是钻井队队长,第一任妻子黄雪洁因遭强暴而精神失常,最后落水而死,他的第二任妻子黄雪怡是黄雪洁的妹妹,在未与姐夫结婚前曾被已婚的迟建军追求过。迟建军的儿子迟涛和高喜扬的养女高丛慧是同学,他们二人也是恋人关系。因为这样的人物关系,有关石油企业、钻井队等的信息在这部小说中就变成了一种人际交往的背景,作为一种近似环境铺垫的因素引导着人物出场。所以在阅读这篇小说的后半部时,读者并不会读到更为阳刚的工人故事,而是会读到有关高喜扬和迟建军各自家庭的故事。与赵香琴家庭型的石油工人故事不同,任希光的《穿越2059》是一部穿越到2059年背景下的北方油田发展警示图,当然,从小说中透露的世界石油资源面临枯竭的信息和北方油田的发展情况来看,这部小说更像是在预测大庆油田的未来。相对很多作家以情感纠葛为主轴的石油文学创作,《穿越2059》是一部比较纯粹的石油题材小说。隋荣、隋然的《极度深寒》写的是建设中俄原油管道国内段(简称“漠大线”)的故事,这是一条从黑龙江省漠河县漠河口岸到大庆市林源输油泵站的石油输送管线,全长926.5公里,建成后每年可输送俄罗斯原油1500万吨。建设这一项目对我国的经济社会发展意义重大。隋荣以此为题材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选题的政治价值。这也是工业题材小说的典型特征,选择国家重大工程进行小说创作,即可以突出创作者的政治觉悟,也可以突显小说的史实风格。就当代文学来说,工业题材的小说创作当然并不鲜见,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有萧军的《五月的矿山》,草明的《火车头》《乘风破浪》,艾芜的《百炼成钢》等多部小说。这些工业题材小说的诞生与作家深入工厂、矿山采访,及时获得第一手资料有关,当然更重要的还在于他们对作家社会责任的认同。对作家创作的这种要求,甚至一直延续到新时期,作家路遥为创作《平凡的世界》,亲自到煤矿参观访问,这样的作家与工人的接触就比较有代表性。当然,因为工业题材的专业性,也要求作家要在了解一定的工业技术问题、工业叙事方式的基础上进行写作。而对于当前体制内的专业作家来说,当人生经历、政治寓言、历史传奇、城乡差别等的小说题材在他们的写作经验中已经达到饱和的状况下,再写工业题材小说无疑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挑战。如何挑战现有的文学体制,催生新的文学、文化增长点当然不能通过对体制的单一破除,而要多从外围的文学爱好者、非专业作家中发现新的创作增长点。《极度深寒》虽然也有不少对艰苦环境下的工作、生活描写,但其故事安排仍是青年男女的情感纠葛。这样的小说,其视线的着重点不是20世纪50年代工业题材小说中对技术、工程的追求,而是社会化行动中人物的关系变化。换句话说,隋荣创作的石油文学,其主战场并不在石油行业,石油行业只是他创作时一个确切但并不完备的背景,他的着力点还是在于人的情感。真正力量型的石油人的生活和工作到底是什么样子,作家们却没有准确而详尽地表达出来。究其根本,投入更为广阔的现实主义,“以整个现实生活以及整个文学艺术的特征为其耕耘的园地”[6],才是大庆作家需要用力的地方。
三城市生活的丰富性决定于人的丰富性,可以说,没有丰富的人,也就没有丰富的城市,丰富的文学,当代文学的丰富性也就在此。大庆是一座石油工业城,如果民众不以沉默来销蚀自己的文学创作潜能,那么广阔的文学之声就会在各行各业的人群中不断响起。就地理区域来看,大庆市在行政划分上有五区四县,在非石油工业区的四个县肇州、肇源、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林甸县共居住着140余万人口,基与五区人口数量持平。虽然居住人数的多少并不能代表文学人口的数量,但这么多的人口,尤其是这四县的民众活动史,仍为大庆地区的文学创作提供了足够多的写作素材。当然,就具体作品来说,有一定地域特征的文学创作仍需要作家的有效创作,这正如王小波在杂文《沉默的大多数》中所提及的“我们可以在沉默和话语两种文化中选择”[7],如果一个人不想就此淹没于时光之海,就要有对诗意世界的追寻。非石油文学的大庆作家中,有以写动物小说知名的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写历史、文化题材的小说家王鸿达,写林甸县的女作家王芳,还有近年刚刚转向小说创作的作家王如。
黑鹤的小说多以草原上的牧羊犬等动物为写作对象,描写不同性格的狗在与人的交往中所表现出来的忠诚、勇敢与力量。他的小说又被称为动物小说,归入儿童文学,其中,他的小说《黑焰》获得第七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狼獾河》获得第八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如果从小说内容来看,黑鹤的小说显然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儿童文学范畴,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小说甚至可以称是另一种状态的成人文学。这正如好的儿童文学不只是给儿童阅读的,也同样是给成年人阅读的一样。黑鹤的动物小说之所以值得关注,就在于他的小说已经突破了单纯的以教育儿童为目的的功能性标准,他写的是动物,但其实也是在写人与世界的交流,而牧羊犬只是其中的一个媒介。了解草原生活的人都知道,牧羊犬是牧羊人的朋友,也是他们的忠实伙伴。黑鹤的小说并没有将这种人和牧羊犬之间的友谊写成喜剧,而是写成了悲剧,并在这种悲剧中升华了牧羊犬与人之间的友谊与关爱。以小说《黑狗哈拉诺亥》为例,这部小说写了两只牧羊犬:哈拉和诺亥。黑鹤的写法不同于姜戎的《狼图腾》,他不以动物的属性来比较人的属性,更不是以人的主观去评判动物的性情,他是以细致的观察来描写动物,以动物本身的属性来框定故事的主角,而不是以人的行为来牵引出一个动物的角色。这样,在黑鹤的小说中,哈拉和诺亥尽管是沉默的动物,但它们的行动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的个性。如果说姜戎笔下的狼以及以狼为图腾的人类精神是现代人获取自然之力的参照,那么在黑鹤笔下的牧羊犬,就是可以与人类朋友般相互比肩,且有独立思考,更有忠诚勇敢品性的自然之作。在黑鹤的小说中,动物绝不是被动的,它们不是没有意志、没有思考的工具,而是有更为主动的性格。正因为此,才决定了黑鹤在写作《黑狗哈拉诺亥》时对牧羊犬的细致描写。而牧羊犬诺亥的悲剧性结局,也更像是人类因为滥用自然资源的悲剧性结局的前奏。这样描写的牧羊犬,宛如黑鹤版的《寂静的春天》,显然不同于以动物为宠物式的教育类小说所能承担的人文视野,它已经将人类的生存与发展提高到了一种深具自我批判的反思性小说所应达到的高度。黑鹤因此能具有超越一般的儿童文学的影响,其独特性也正在此。
王鸿达的长篇小说主要有《冷云传奇》和《青马湖》。《冷云传奇》以“八女投江”中的指导员冷云为主人公,写女英雄冷云的一生。因为有辽宁省委党史研究室等单位的组织策划,这部小说被限定为“红色少年读本”,其定位主要在于进行青少年的爱国主义教育。《青马湖》是以清末至解放战争中的肇州县为背景,以地主乔焕章等人为主人公,写这一片土地上的民众在历经晚清、民国、伪满、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多个时期的历史故事。这是一部典型的历史题材小说,其写作方式类似《水浒传》等中国古典小说,但缺乏如《水浒传》般的行动主线。这在阅读上的效果,就是《青马湖》更适合分场景来看,他在每一个场景的设计上都有具体的人物和事件,但在小说整体的气韵脉动中,不断变换的叙事主人公,又让这部小说减弱了支配性的核心人物在历史小说中的作用。
另一位着眼点在地域历史和人文风情的是林甸县女作家王芳。王芳曾经是一位网络作家,近年开始逐渐转向传统出版行业发表文学作品,现在发表的两部长篇小说是2014年出版的《别忘了回家》和2015年出版的《血盖头》。《别忘了回家》是一部以大庆为背景的都市情感小说,写作这样主题的小说如果不能增加小说中人物的层次性和丰富性,是不容易引起关注的;《血盖头》的创作要好一些,它有历史,有故事,尤其是不同于和平年代的日常生活,在战争背景下的文学创作容易设置多种不确定性的故事情节,这有利于旧故事的结束和新故事的开始。就小说的框架来说,《血盖头》是一部以20世纪初期大庆市林甸县林智儒家族的家族故事为背景的长篇历史小说。故事的主人公是林智儒的女儿林野花和她的丈夫修云生,其他人物均是围绕他们二人以不同线索的方式呈现出来的,他们共同钩织成一部林甸地区的民间史。这部小说采取的是倒叙的方法,小说开篇以“修云生死了”起笔,形成戏剧化的创作效果,为整部作品提前设置了悲剧的氛围。战争年代的悲剧固然是时代的错误,但可尊敬的也正在于人对命运的抗争。林野花和修云生的爱情故事正是这样一种抗争的结果,他们的悲剧也再次阐释了人与命运之间如何互为悖论的这样一个古老的文学命题。
若不以“生命的向死而生”来展示人的价值观差异,那么困境下所展示出来的人性之美也是小说《血盖头》中可提炼出的人生意义。从小说中给定的时间来推断,修云生应该是在21岁结婚迎亲时被杀的,林野花当时16岁,第二年,林野花联系土匪向日本人报仇后自杀。整部《血盖头》其实就是女主角林野花的个人史,林野花的生命结束了,“血盖头”的传奇也就结束了。与王芳这部小说相近的是铁凝的小说《笨花》。这两部小说都是以清末民初的人物为写作对象,只是铁凝的笨花村因为地处中原,所以不必提及村落的形成。笨花村临近保定,其人物的安排就有了接近北洋政府的机会,这为小说叙事空间的拓展提供了较为便利的条件。而林甸县在清末光绪年间尚是荒草萋萋,在人物安排上自然免不了要提些垦殖落户的先例,林野花祖父之上连续四代都是前清翰林,算是朝廷官员,只是为避关内灾祸,其祖父才于1908年携家眷辗转迁入林甸县东集镇。这之前无论是林野花的祖先还是林甸县的历史,都无从涉及。铁凝的《笨花》写的较为平实,“笨花”是因为当地种植棉花而取的村名,不是人名,所以整部小说注重的是一种群落的故事,而笨花村的故事也像一部波谲云诡的系列剧,将整个国家的经历都安排在了笨花村这一节点上。就整部小说来看,它的悲剧性只出现在小说的后部,作为个人的向取灯,以自己被日寇杀害的悲剧性结局为一个时代的衰落与抗争做了最后的注脚。王芳的《血盖头》写的较为紧凑,她的小说中鲜有顾及林甸县外围的物事,自始至终关注的是一个在传统儒家文化氛围中成长的、在不稳定的命运安排中的女孩林野花的故事。“血盖头”就是林野花新婚时头顶的盖头,其血为林野花的丈夫修云生被杀时所染,这对个人来说就是一起因战争而来的恐怖事件。王芳以这一情节的设置,为她的小说安排了新闻体的小说开篇。这之后的叙事,《血盖头》在情节安排上也因人物的自然生长而呈现出连接性、递进性的叙事效果。《血盖头》是一部讲述林野花个人成长和复仇的小说,但这显然不能概况这部长篇小说的全部内容。长篇小说优于短篇小说的地方,即在于它的高容量是以一个时代或者一个地域为对象,力争进行全方位的人物描写的。《血盖头》中的很多人物都写的较有特点,能形成一个单独的人物形象。这不独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如此,即便是对次要人物,比如小说后部出现的土匪头子刘金山,作者的叙述也有一定的交代。《血盖头》中另一个需要提及的人物安排是“死”。这似乎是悲剧年代的人物宿命。无论是林野花的丈夫、生母、生父,还是她的奶娘、哥哥、丫鬟,以及其他众多人物,在仅有的十几年的小说叙事时间中都先后以不同方式离开人世,这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所有人的可能结局。从萧红开始,东北的女作家在小说写作时就不吝啬于对人生死问题的描写。萧红的《王阿嫂的死》《生死场》就是那个时代的悲痛呼声。王芳的《血盖头》利用死亡与生之痛苦的叙事,追忆了在这块土地上曾经不屈的灵魂,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复活了这块沉默的土地,让林甸成为一个有故事的地方,以同样的不屈服进入现代汉语的话语场。
好的小说一定要写出差异性,这种差异性不必是主题的差异,小说家之间完全可以写同样的主题,这对创作小说的意义没有伤害,关键的是每位小说家要能在作品中写出自己的独特性,就是让自己区别于其他作家,从而让作品成为自己的独特符号。虽然王芳和铁凝都写清末民初的家族故事,但王芳的《血盖头》仍写出了和铁凝《笨花》的差异性,这不仅在于小说描写的地点不同,也在于她所关注的这块土地和在这上面所发生的故事,已经深深地打上了王芳的烙印,这就是她的价值。
《血盖头》是王芳出版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在小说的细节上仍有待推敲的地方。比如,按照小说中交代的内容,小说主人公林野花的祖父是1908年携家眷迁移到林甸县东集镇的,林野花是1916年出生的,他们彼此之间只有八年差距,但祖父的名字,以及祖父在迁移到林甸县后都有哪些经历,作者都没有多少描写,甚至是怎么去世的内容都没有。读者阅读的感受,就是祖父携一家来到林甸县东集镇之后就忽然不明不白地消失了。这显然不符合小说人物的逻辑关系。另一个值得推敲的细节是小说第一页第二行明确说修云生是林野花的第一任丈夫,这容易引起歧义。读遍全文,除林野花为报杀夫之仇而同意出嫁土匪头子刘金山之外,林野花并没有任何事实上或者名义上的丈夫。何况林野花在报了杀夫、杀兄之仇后也是自行走入火海,以年仅17岁而自杀,和刘金山之间并没有任何名义或者事实上的夫妻关系,也自然不会有任何新丈夫的可能性。对于小说中经常模糊出现的省会问题,也是一个需要在小说写作中注意的问题。民国时期,直至林野花1933年去世时,黑龙江省的省会及伪满洲国成立后的伪龙江省省会都是齐齐哈尔市,不是现在的哈尔滨市。*1954年,黑龙江省省会由齐齐哈尔市迁往哈尔滨市。详情参见东北师范大学2009届硕士研究生程琳的毕业论文《近代齐齐哈尔市的城市变迁(1897—1945)——以“城市衰落”为研究视角》第58页。但作者似乎一直在模糊的处理这个问题,这也容易让不知情的读者产生误解。
曾经以写散文和诗歌为人熟知的作家王如,在2014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私企高管》,2015年,他又出版了长篇小说《家风》。《私企高管》以秦浩男在退休后去北京工作为线索,写不同私营公司的工作情况。这部小说有涉及油田公司、作业队等的一些情况,在某种程度上呼应了石油行业,也是石油行业从业人员退居二线后某种生活的写照。《家风》以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的百岁老人为叙述者,以平民化代替历史化的方式讲述自己家的家族史。这部小说讲述个人的视点较多,对杜蒙县的变化讲述较少,故地域性并不突出,这是一部并不完全的地域家族史小说。《私企高管》和《家风》都比较注意记叙人物对话,但更应当加强的,显然还有小说的故事性。
因为有类似《朱子家训》类的治家格言,《家风》给人的第一直觉,看起来更像是一部现代版的《伍伦全备记》。这其实是一种功能型的小说史观的创作。虽然《家风》中的百岁老人杨柳生对家庭伦理关系的理解,不同于封建时代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的伦理规范,但其所感慨的处事规则和治家格言,正来源于对家庭生活基本规范的要求。《家风》代表了一种较为古老的家庭伦理观念在现代中国的反映。这种思想的产生和发达,正是以激进政治为标准的社会理想主义在民间破灭后,新的政治理念转向历史,去挖掘人的价值的结果。因为有多子孙的前提,所以杨柳生老人的儿孙辈也可多角度的深入社会,分别从事包括公务员、作家、商人等在内的多个社会工作,但无论是哪一种职业,她都强调了家庭价值对个人工作、生活的重要性。
《家风》在写作上的另一个特点是它比较注意历史小说中的真实性要求。比如小说第169页提道:“烟屯是克尔台公社所在地,离杜尔伯特县城泰康镇二十二点五公里,始建于清同治、光绪年间。清光绪二十五年绘制的《黑龙江舆图》上,标音为谙达屯,因有烟筒屯而改名小烟筒屯,简称烟屯。”这些历史知识的铺垫,让这部小说看起来更有真实感。当然,这部小说的细处也偶有明显的错误,例如第16页提到“女孩儿不满二十二岁不能结婚”,这显然与《婚姻法》中对女性结婚年龄的最低要求不符。
同样与小说的历史性相呼应的,是文学创作中正在崛起的地方主义。这其中的证据就是方言在小说中的运用。如果不单独以金宇澄《繁花》的沪语为单一型的小说创作文本,那么这种在不同地区的小说中都出现的地方性方言的运用,也恰好可以说明新世纪以来的小说创作更加注重对各地方地域文化的挖掘。这种变化不独来自文化发达城市,也可能来自边疆。
四如前所述,十五年来,大庆的长篇小说创作主要有王立纯、黑鹤、王芳、王如等几位作家。他们在不同程度上突显了大庆地区的文学色彩。就一种历史来说,“石油文学”并不是这个世纪才引起评论家注意的文学题材,它甚至是在大庆油田勘探以前就已经存在的一种由石油工人群体创作,或者由作家以石油工人为原型创作的文学题材。这其中最典型的作品是李季1959年创作的长诗《杨高传》和随后的《钻井队长》《石油大哥》等作品。今天在研究大庆地域文学时延续这样的表述也有相对的合理性。当然,从当前的作品来看,单纯的以石油行业和石油工人为题材进行创作的作家并不多,而且即便是有如王立纯、赵香琴、隋荣等的创作,其写作内容也多以人物情感等内容为主。这大概也是现在的“石油文学”缺乏油味的问题。对这类问题的解决,当然还需要作家们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中走出来,进入更为广阔的人群,尤其是进入真正的石油工人群体,深入观察和思考,才能写出更为纯粹的、能够得到广大石油工人认可的“石油文学”。
对于非石油文学的作家来说,写作文化、历史、野生动物、环境保护等题材类的小说也要注意各人物、各事件之间的关系。尤其要注意细节的真实性和人物关系的内在逻辑,这样的小说才会更有说服力。虽然大庆各区县的人口有各种各样的来源地和历史故事,但如何丰富他们的声音仍然不能从想象中来,这同样需要作家们深入现实,做更广泛的村社调研和人物采访工作。
长篇小说的写作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绝非是将人物对话和情节设置完毕就可以结束的。作家在创作时,一定要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应该是公共的人,而不应只是个体的人,作家的创作绝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达,而是要成为社会的担当者,只有这样,作家才能完成历史叙事者的责任。而那些来往于我们身边的生命,也才不会是沉默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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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金颖男]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063(2016)02-0078-06
收稿日期:2015-11-15
作者简介:张大海(1977-),男,黑龙江大庆人,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吉林大学在读文学博士,从事地域文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
DOI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6.0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