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箫鹤
第十二次,岑晓从现实中睡去,从梦境中惊醒。
这是一个连续、真实又怪诞的梦境,自己从一张单人铁床上醒来,发现身处于一间大约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墙壁惨白,灯光昏暗,一切都是沉闷的黑白色,就像20世纪初的默片电影。好像是在医院,又好像是在牢房,总之,这是一个自己从未来过的地方。
怪诞之处在于,这里没有人类,只有动物——每天早上送来面包、牛奶的鹅女士身材肥胖又趾高气扬;经常进来探视自己的河马先生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是温文尔雅、轻言细语;装有玻璃窗的门外一群豺狼互相嬉戏打闹;狐狸和蟋蟀等动物、昆虫好奇地向房间里张望。这是一个动物园,只是扮演动物被投石观赏的反而是自己。
这个梦境冗长而无趣,时间缓慢地流逝,岑晓只能待在房间里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挂钟,每次从梦境中醒来时,往往都会觉得身体疲惫酸痛,苦不堪言。最要命的是,这个梦境就像永无止境的连续剧,每晚每晚地上演,从不停歇。
好在真真切切的现实生活很美好,岑晓是一名很优秀的钢琴教师,丈夫季嘲则是一名在设计界颇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夫妻二人生活富足,家庭美满幸福。前几年丈夫受邀来到爱尔兰工作,两人索性在爱尔兰买下一幢带花园的宅邸并在此定居。
生活甜美得就像提拉米苏蛋糕上甜腻的奶油,美好得甚至有些不真实。丈夫工作清闲,收入颇丰;自己赋闲在家,有最爱的钢琴做伴,还养了一只小边牧,唤作米奇,聪明伶俐又温顺黏人。岑晓每天的生活就是早早起床,弹琴,看书,在自家花园里修剪草坪,打理从荷兰运来的名贵花卉,然后坐在花园洋伞下的咖啡桌旁,捧着一杯浮着一层奶油泡沫的卡布奇诺看米奇在院子里和蝴蝶嬉戏,每天晚上,菲佣会做好美味丰盛的晚餐,摆在碎花桌布上,然后等待季嘲下班回家,俩人亲吻后一起享用晚餐。饭后夫妻俩拉着手去邻近的公园散步谈心,或者去电影院看一场刺激的美国电影。
从这样的生活中衍生而出的梦境,为何如此阴霾怪诞?梦中的自己,又为何如此悲伤绝望?岑晓咨询过私人医生,医生说应该是压力过大导致焦躁,或者是心灵空虚导致悲伤,但是诸如“压力”“空虚”这样的字眼,似乎和岑晓一点关系都没有。
疑问一直无法解开,恼人的梦境依旧在继续。
第十八次,岑晓从现实中睡去,从梦境中醒来。
也就是第十八次这样重复的梦境,出现了比较有趣的新事物——人类。是的,和岑晓一模一样的人类。在之后的若干次梦境里,这个人类都陪伴在岑晓身边,像朋友一般的存在。
这是一个慈眉善目,微微秃顶,身材发福的男人,让人想起中年的投资专家,或者某个从事慈善事业的富翁,男人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崔子昊,是一个心理医生。崔子昊说话的声音沉稳又温柔,像车载收音机里情感频道播音员的声音。
“你也是被困在这个世界的吗?”崔子昊问。
“世界?这不是世界,这是我的梦境啊,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梦境似乎是连续的。”岑晓有些诧异。
“没错,这就是一个世界。我和你一样,半年前就开始做这个奇怪的梦。后来我发现,这并不是脑子里的意向拼凑而成的梦境,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与我们所处的世界叠加却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体系和规则,我们不在这个世界的体系之内,所以被囚禁了。”崔子昊极力想要说得更简单,但是岑晓依旧一知半解。
“我不相信,你恐怕科幻小说看多了,证据呢?”
崔子昊以一种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岑晓:“没错,之前我只是猜测,但是现在已经证实了。证据就是,你是真实存在的个体,不是我梦中的幻想。我也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却在主观的梦境中相遇了,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我们都被困在这个世界了。”
岑晓沉思了许久,越想越觉得崔子昊言之有理,一个人连续一段时间梦到同一个场景,重复相似的动作,经历相似的情节这件事情的确很诡异,梦境的过于真实同样难以解释。最主要的是这个崔子昊,怎么看都不仅仅是梦中的幻影而已,更何况梦境中的面孔按道理说现实生活中一定遇到过,但是对于崔子昊,岑晓真的完完全全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梦境正在吞噬现实。”崔子昊说,“总有一天我们会被这个世界完全囚禁,再也回不去现实世界了,这并非危言耸听。”
崔子昊成为了岑晓梦境中唯一的好朋友,在这个虚妄无边的黑白色梦境里,有一个与自己来自于同一个世界的人相互慰藉,多少也让冗长无聊的梦境变得有趣了一点。但是同时岑晓也清醒地发现,梦境的确在无限延长,虽然自己醒来时时钟依旧指向7点30分,但是梦境中的主观时间的确在慢慢延长。
“梦境正在吞噬现实。”
想到这里,岑晓不禁毛骨悚然。
又一次在梦境里,岑晓与崔子昊在苍白的走廊上散步,身边人一样大小的乌鸦坐在走廊旁边的长凳上,以一种诡异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斑马与犀牛追逐打闹,打翻了鹅女士手中的盘子,两只老母鸡对岑晓指指点点,唠家常似的叽叽喳喳。
岑晓居然发现自己有些习惯了。
“我越来越认同你的看法,梦境吞噬现实。”岑晓说,“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是不是我们会永远活在梦境里了?”
“没错,但是也有破解的方法。这是我从一本书上读到的,有些冒险,但是风险很小,估计可行。”崔子昊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回想书中的内容。
“什么方法!快告诉我!”岑晓急切地问。
“杀死梦中的自己。”
“什么?杀死自己?”
崔子昊顿了顿,接着说:“你看过《盗梦空间》吗?原理其实是差不多的,想要完全脱离这个世界,就把这个世界上的自己销毁掉就好了。”
“梦境中自杀会猝死吗?”
“绝对不会,毕竟你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小的时候做梦,梦见自己在睡梦中坠楼自杀,结果刚碰到地面就醒了。不管是梦境,还是梦境中真实存在的世界,都不应该是你所处的世界,你只是过客。所以不会影响,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风险……哎,你看,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人类呢!”崔子昊指了指身旁的房门,岑晓顺着崔子昊所指的方向望过去,透过玻璃窗,看见床上躺着一个插满管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