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重相见

2016-03-21 22:44林戈声
男生女生(金版) 2015年12期
关键词:清流海天奶奶

林戈声

在我从医好几年接触的病人里,任晓晴是最古怪的一个。

她到我诊室里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钟。她穿着灰色的衣裤,瘦伶伶的,显得一双眼睛大得可怕,直愣愣地盯着人看。她轻轻地走进来,像一片灰云一样无声无息地落到沙发上。

事先我对她已经有了点了解,这不是我提前做了功课,而是任晓晴在我们医院很有名。她的病症是自我意识障碍,这类精神疾病并不少见,但任晓晴的病征,也就是疾病表现非常特别。她不像一般的自我意识障碍患者那样,认为自己是另一个人、另一种动物或物品,也没有精神分裂。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任晓晴非常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鬼魂。

在药物和物理治疗不奏效以后,她的主治医生把这个罕见的病患推荐到我这里来做催眠治疗。现实生活里的催眠其实是一种相当讲究的科学疗法,我自己一直把催眠比喻为精神按摩,可以起到一定程度的治疗或保健作用,但绝不可能让人通神开天眼什么的。

我照例先问诊,我问任晓晴:“你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我很好,没有问题。”她的声音冰冷飘忽。

“那你为什么来我这里呢?”我说,“我能为你提供什么帮助?”

任晓晴面无表情地说:“我是被迫来你这里的,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我问:“谁强迫你来的?”

任晓晴说出了主治医生的名字,并且说:“我知道自己是鬼,但他非说我是人。”

我问她:“你认为自己是个鬼,那你能具体和我说说,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吗?”

她看着我:“你认为自己是人还是鬼?”

“我认为我是人。”我回答,认真回答病人的问题,他们才会愿意和我交流。

任晓晴说:“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是人?”

“因为我有呼吸、心跳、体温,”我说,“我会饿,吃了东西会饱,困了会想睡觉。”

“这些我都没有,”任晓晴说,“所以我是个鬼。”

“但你的检查记录上这些数据都有啊。”我说。

任晓晴说:“有的人认为鬼是一种电磁波,还有专门的测鬼仪器。检查数据只是记录了我靠近那些仪器所引发的反应。”

她还挺聪明,于是我说:“但是我看得见你。鬼通常是看不见的,这你又怎么解释呢?”

“有的人有阴阳眼,天生能看见鬼,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任晓晴说,“而且鬼想被人看见的时候,就可以出现在人的面前。”

她说得我哑口无言,这样下去她肯定会拒绝催眠,于是我低头做完诊断记录,思忖着换了个说法:“我听说每个鬼都想做人。如果你想做人的话,我可以帮助你。”

“我不想做人,我这样挺好的。”任晓晴说。

我被她噎得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我说:“我知道自己没有阴阳眼,所以我现在能看到你,一定是因为你想出现在我面前。那你有什么目的呢?”

没有回答。

我抬起头,面前的沙发上空荡荡的。

再次见到任晓晴,她看起来比上次又瘦了一些,她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坐在诊室的沙发上。

医院是叫号看病的,外面的电子屏幕自动叫号,轮到号码的病人进来看病。原定下一个患者的名字并不是“任晓晴”。我立刻打电话给分诊台,告诉他们让下一个患者等一等。分诊台的小护士吃了一惊:“江医生,你那里跑进去病人了?对不起,我居然没看见……”

任晓晴坐在诊室的沙发上,不说话。

我等了一会儿,见她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愿,就问她:“你最近怎么样?”

“你不用和我说话,”任晓晴说,“我只是想在你这里待会儿。你可以继续看病,别人看不见我的。”

我笑了一下:“那可不行,精神科病人的看病过程都是保密的,泄露出去我要负责的。”

“哦。”她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我问。

“没什么,”任晓晴说,“我没打算告诉你。”

我看着她:“但那个梦不太好,对吗?”

“嗯,不太好。”她说。

“我可以帮助你改善情绪,”见她露出怀疑的神色,我说,“我们既然交流起来没有障碍,我想我的方法对鬼也会像对人一样有用。反正不用吃药和接触仪器,试试也没什么坏处,是不是?”

“但我不打算把那个梦告诉你。”她还挺固执。

我说:“没关系,我不用问你的梦。”

算是在半哄半骗下,任晓晴接受了我的潜意识催眠。她平躺在沙发上,进入了潜意识状态。这并不是真的睡着,而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自主意识消退,平时被忽视的潜意识暴露了出来。

在确定任晓晴舒适地沉迷于潜意识状态以后,我开始了催眠诱导。我轻声对任晓晴说:“任晓晴,等你醒过来以后,你会知道你是个人,不是一个鬼。”

任晓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抗拒得并不厉害。

我进一步说:“你有心跳和脉搏,这是活着的生物的基本特征。你是人,不是鬼,等醒过来你会承认这件事情。”

任晓晴微微挣扎了一下,含糊地说:“不……”

我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没关系,你别怕。你现在在一个非常舒服的地方,很温暖,很安全。你对你自己说,你是任晓晴,是一个人,活着的人——”

“不对,不是这样,不……”任晓晴剧烈挣扎起来,她仍闭着眼睛,额头却在我手心里冒出很多汗,她难受地动来动去,“不,我已经被杀死了,我被杀死了……”

我本来是打算通过催眠让任晓晴接受自己是个人的事实,再让她回到主治医生那里接受进一步的药物治疗和心理辅导,这是常规流程。但眼下,我忽然意识到她的主治医生一直问不出来的心理症结,我有可能问出来,这会对未来的治疗有很大帮助。

于是我立刻改变方式,问任晓晴:“你被杀死了?”

任晓晴点点头,安静下来。

“谁杀死了你?”我问。

“我看不见,我趴在地上……”她喃喃地说。

“你看见了什么?”我问。

“我看见……她的蓝花布裙子。”任晓晴说。

“谁穿着蓝花布裙子?”我问,“杀你的人?”

“嗯……”

“还有什么?”我问。

“她在我身上扎了好多刀,”任晓晴说,“好多刀啊,我好疼,她就笑。她越扎我,我越疼;我越疼,她越笑,后来我死了,她开心极了。”

“她是谁?”我问。

“我不知道……”

“除了蓝花布裙子,你还记得什么?”我问。

“不记得了。”任晓晴皱了皱眉。

“你再想想,你能想起来的。”我说。

任晓晴再次扭动起来,挣扎再次变得激烈,她嘴唇颤抖,声音痛苦得不成调子,她断断续续地说:“清……清流河……清流河镇……第四中学。”

“你……”我忽然说不下去了。

任晓晴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突兀的大眼睛瞪着我,像两颗死气沉沉的玻璃弹珠。她冷冷地说:“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在工作的时候怔住。任晓晴扭动时掀起了一大片衣服下摆,我看到她的后背布满了短小的伤痕,一眼看上去,好像真的被人扎过很多刀。

任晓晴背上的刀伤总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根据她的个人资料,查到了那个“清流河镇第四中学”,离我们这个城市不远。

过了半个多月,有天晚上我在病房值班,巡视了一圈回到办公室,再次拿出任晓晴的病例档案翻看。

病人在我们医院建病例时都要详细填写疾病史,但任晓晴的疾病史里什么也没写。那么多的刀伤,不可能不进医院治疗,为什么记录里没有?

我叹了口气,揉揉脖子。一抬头,任晓晴就站在我面前。

我的冷汗刷地就湿透了衬衫。

“哦,你来啦。”我平静地说道,似乎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但实际上我都能感到说话时颈部皮肤微微战栗。我是不信鬼神的,但任晓晴的行为实在是太诡异了,再想到她自称是“鬼”,实在很难不让人心惊。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人。”任晓晴说话时直愣愣地盯着我看。

她的催眠治疗有效果了,我心想,但脸上没表现出来,而是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因为我以前是人,当我回忆起我做人时候的事,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人。”任晓晴轻声说。

“你会回忆起哪些事呢?”我问。

“不想说。”任晓晴回答。

我换了个问题:“上次从我这里回去你感觉怎么样?”

“不好,”任晓晴说,“回去总做噩梦。”

我点点头:“那是因为催眠程序没有全做完。”

任晓晴一脸不信任地盯着我。

我说:“就像有的药一旦吃了就得吃完,吃一半对身体有损伤,还不如不吃。”

任晓晴的眼珠机械地转动了一下,盯着黑漆漆的玻璃窗外。

半晌,她轻声说:“有人在哭。”

“什么人在哭?”我问。

“不知道。”她说。

“那么我们继续上次没做完的疗程,怎么样?”我循循善诱,“我保证结束以后你会舒服的。”

“……好。”

我再次与任晓晴的潜意识世界对话。

我问她:“你在清流河镇第四中学里发生了什么?”

“我……被杀死了。”任晓晴说。

“为什么被杀死?”我问。

“因为……这是命。”任晓晴的声音里有一丝凄凉。

“你犯了什么错别人要杀你?”我继续问。

“我不会说,”任晓晴不安分起来,摇着头,“我不能说,我不说……我不说!”

我觉得这时候应当逼一下,于是简单地安抚过后,我问:“你犯了什么错别人要杀你?告诉我。”

任晓晴激烈地挣扎起来,嘴里不断地冒出胡言乱语,像是在向什么人求饶,我听出其中反复说的一句话是“他和我没关系”。我追问:“任晓晴,谁和你没关系?”

“我不认识他。”任晓晴扭动着身体,“我不知道他会过来。他自己来了,我没办法……”

“他是谁?任晓晴,告诉我。”

“他……他是胡海天。”

这时桌上的呼叫灯遽然亮了起来,猩红色的光芒照耀满室,吓了我一大跳,幸好在催眠之前我把呼叫铃关了,没把任晓晴惊醒。通常病房里的患者有情况才会亮灯响铃,于是我对任晓晴说:“你现在正待在一个很舒服的地方,你喜欢这个地方,不想离开,直到我回来。”

我离开办公室,护士已经等在出事的病房门口,一个臆想症病人发病了,躲在病房的床脚,一边呜呜地哭,一边拿头撞墙。

听见哭声,我感到一阵寒意从尾骨升起:任晓晴刚和我说过,有人在哭。

处理完病人以后,我回到诊室,任晓晴已经不见了。

我叹了口气,坐到椅子上。这时我感到一阵异样,我慢慢抬起头,看到窗玻璃上有一张黑色的脸。

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定定地和这张脸对视了好几秒钟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是有人画上去的。室内热室外冷,窗玻璃上浮了一层水汽,有人用手指头在水汽上涂抹,画出了这张恐怖的脸。

这时我眼角余光里一道黑影从门外一闪而过,我猛地回头,门外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青色的灯光在深夜的冷空气里缓缓浮动。

我调查了“胡海天”这个名字。

我的小学同学在清流河镇派出所工作,听说是为了给病人治病,他很热心地帮忙。清流河镇不大,我想这个“胡海天”如果和任晓晴有关系的话,他基本不会超过80岁,同学查了以后告诉我,80年内出生的叫胡海天的一共三个人,其中两个都不超过十岁,还有一个42岁。

同学在电话里告诉我:“是享年42岁,这个胡海天十年前就死了。”

我问:“怎么死的?”

“闷死的。”同学说。

我感到心脏突突跳了两下,连忙问:“被人闷死的?”

“这倒说不好,”同学说,“我看看啊……这里有个警方调查报告,说他死前醉酒,死时体位为俯趴,脸埋在枕头里,认定为意外死亡。也就是说,他可能是喝多了把脸捂在枕头里,自己把自己给捂死了。”

“他一个成年人,能自己捂死?”我问。

“这不稀奇,”同学说,“我还见过坐着把自己给吊死的呢,都是真事。”

“这个胡海天住在哪里?”我问。

同学给出了住址,我在网络地图上搜了搜,愕然地发现那地方距离清流河镇第四中学只有一条街。对此同学见怪不怪地说,这个胡海天生前就是四中的清洁工。

我直觉地感到不舒服,又让同学查任晓晴,过了五分钟后,电话那头狐疑地说:“你确定她叫任晓晴?我这倒是查到一个任晓晴,但两年前死了啊……”

我让分诊台的护士帮我看着点,如果任晓晴出现,一定要及时通知我。我的借口是这个病患很特殊,但实际上,是因为我不愿意承认我对任晓晴是人是鬼真的产生了一点动摇。

接连一个月,任晓晴都没有再出现。

我想她也许不会再来了。

但又过了半个月,有一天晚上,我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那声音非常轻,我放下手里的事,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确定的确是在敲我的门。

打开门,任晓晴还穿着那身灰蒙蒙的衣服,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表现得很随意,问她:“你怎么找到这里了?”

任晓晴不回答,径自走了进来。

“我睡觉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人,”她说,“但一醒过来,我又觉得自己是鬼了。”

她说着往我的客厅沙发上躺下,说:“我不是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帮我做治疗吧,我觉得每次治疗过后我都舒服一点。”

她很快进入了潜意识状态。

我问她:“任晓晴,胡海天是谁?”

她的手神经质地虚抓了一下,不说话。

我逼问:“胡海天是谁?你必须告诉我。”

“学……学校的……清洁工。”任晓晴的身上开始冒汗。

“他对你做了什么?”我问。

任晓晴不回答。

我又问了三遍,她的挣扎越发激烈,当我问第四遍的时候,她不动了,我以为是我的抚慰起了作用,没想到她突然睁开眼,眼球激烈地滚动,嘴巴像被无形的钳子缓慢而坚决地撑开,当嘴巴张到最大时,从她体内传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尖锐声音。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鬼的话,任晓晴发出的就是十八层地狱里鬼哭的声音。

我摁住她的额头,用急促而镇定的语言安慰她,并强迫她进入我所描绘的安宁状态,过了二十来分钟,任晓晴才闭上眼,停止了凄厉的悲鸣。我发现自己全身都湿透了。

“胡海天对你做了什么?”我问。

“他……他……”任晓晴浑身颤抖起来,“他把我堵在学校女厕所,天很晚了,只有我一个人,然后……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说,“告诉我,任晓晴,你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他摁住我,他的手从下面……下面……伸……进来……”

泪水像河流一样从任晓晴眼角源源不断地淌下来。

我让任晓晴进入了平静的恍惚状态,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她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无论是人还是鬼,她都是一个遭受了残酷对待的不幸女孩。该变成鬼下地狱的不是她,而是那个胡海天。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任晓晴喃喃地说:“疼……”

“哪里疼?”我问。

“后背。”

“为什么?”

“因为她在拿刀扎我。”

“谁在拿刀扎你?”我问,“蓝花布裙子?”

“嗯……”

我决定引导任晓晴的意识,让她面对自己记忆里被深埋的残酷部分,我蹲在任晓晴身边,说:“任晓晴,我现在要你做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能做到。”

“嗯……”

我问:“你现在是不是趴在地上?”

“嗯……”

“好,你听我说,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你的一段回忆,我现在在你身边,你是安全的。所以我要你从地上抬起头,看着那个穿蓝花布裙子的人,告诉我,她是谁。任晓晴,你能做到的。”

在我的引导下,任晓晴虽然不安,却并没有剧烈挣扎。她的身体微微动着,正在和潜意识里的画面做斗争,我不断地鼓励她,她也轻声地回应我。我仿佛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下,清流河镇第四中学一片死寂,黑色的建筑鬼影幢幢,被同伴欺凌的少女绝望地趴在地上,血从她身上像怨毒的赤练蛇一样慢慢地游弋出来,爬了满地。

慢慢地,这少女抬起头,那双因瘦削而分外突兀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那拿着刀子在她身上施暴的蓝花布裙女同学。

我的手腕一凉。

我一惊,低头看见任晓晴死死扣住我的手腕。耳边风声一动,我抬头,任晓晴死气沉沉的眼睛几乎瞪到我脸上。

“任晓晴你……”

“医生,”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看到她了。”

“她是谁?”我忍住颤抖问。

“她是……”任晓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放开我的手腕,然后一步步退到门口。

“谢谢你,医生。”她说,打开大门。

“她是谁,任晓晴?”我急问。

任晓晴退到门外,只露出一只扣在门边的手,苍白瘦削,骨节毕露,仿佛只有一层没有弹性的皮肤包覆着。

“她是……”任晓晴发出低低的笑声,“她呀……长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砰!

门被猛地关上,我追上去冲出门外,黑黢黢的走廊里后知后觉地亮起感应灯,一个人也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

我回过头,家里空荡荡的,好像根本没有来过人。

我变成了工作狂。

除了工作时间,我都在查阅各种各样的资料,上一次这样忙碌还是做博士生论文的时候。我请教了各种专家,让我不舒服的是,除了解答我的问题以外,他们还建议我同时请个道士驱驱邪。我知道是开玩笑,但这样让我更不舒服,因为偶尔脑子想乱了的时候,我也会怀疑任晓晴到底是什么。

除了工作狂上身,我还兼职了没有报酬的私家侦探,尽可能地调查了任晓晴的一切资料。与任晓晴有关的一切都透着古怪,她认为自己是鬼,胡海天的意外死亡,“任晓晴”这个名字查无此人——清流河镇那个“任晓晴”后来查明死亡年龄79岁,和清流河镇第四中学没有任何交集,而且样貌也完全不像。

我花了大把的精力制定了一套不同寻常的催眠方案,里面融入了我的一些猜测和推断,只等任晓晴来找我。

她却好像消失了。

等了快三个月,我还是放心不下,循着她档案上的住址找了过去。

我去了一次,没有人,第二次我挑了晚上过去,室内亮着灯,敲门却没有人应。我又走到楼下看了一次,发现窗帘上有人影晃动。

我耐下性子敲了很久,门才开。

任晓晴看见我也没什么表情,手一动就要把我拒之门外,我抵住门:“你没有来医院。你应该来的。”

任晓晴用力关门,但她太瘦了,这时候我看到她手腕上的一排新鲜的刀伤。她企图自杀。

于是我不再磨蹭,用肩膀顶开门闯了进去。

她家里什么也没有,根本不像是住着人。

我决定单刀直入,问她:“你为什么割腕?你现在不睡觉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人,但你还是想做鬼?”

任晓晴冷冷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说:“让我给你做最后一次催眠,如果这次你感觉还是不好,我就不再找你了。”

任晓晴沉默地看着我,在用眼神拉锯了一段时间后,她转身走进室内。我跟着她走进卧室,她在床上躺下来。

进入催眠状态后,我问她:“任晓晴,你是不是在清流河镇第四中学上过学?”

“嗯……”

“你那时候叫什么名字?”

“任晓晴……”

“你的小名是什么?”

“小洁。”

“你爸爸姓什么?”

“郑。”

“你应该记得,有一个名字叫郑什么洁。”我说。

任晓晴皱眉,微微摇头:“不记得。”

“你仔细想想就能想起来。”我说。

“郑……心洁。”她轻声说。

“心是心灵的心?”我问。

“嗯。”

我在事先下载好的文档里查找,文档是任晓晴中学时代的学校全部女生名字,输入“郑心洁”以后,显示有这个人,并显示出入学与毕业年份、班级号和学号。我立刻给小学同学发微信消息,他和我约好今天在派出所给我帮忙。

他很快给我回复:郑心洁,派出所的记录是“七年前失踪”。家庭比较不幸,父母离异,她跟着奶奶过,奶奶死后便没人管了,高中二年级失踪,实际上她失踪了半个月才被班主任觉察并报案。班主任的笔录里提到过郑心洁被班级女生欺凌,但没说原因。笔录里提到了几个女生的名字。

我对任晓晴说:“任晓晴,等你醒来的时候,你将不记得我们今天见过面。七天以后,你会接到我的电话,你会接通电话,我让你当天下午来我的诊室,你答应了我,然后下午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来医院找我。”

“嗯……”

“你记得你是因为累,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当你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时,你会慢慢醒过来,但你不记得我来过,也不记得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嗯……”

我走访了那几个欺凌过任晓晴的女同学。

从中我了解到,欺凌是一个女生起头的。她有一天回家晚,恰好看见任晓晴在学校女厕和学校清洁工胡海天厮混,于是便认定任晓晴是个“十足的贱人”。

她说欺凌任晓晴仅仅是言语上的暴力,并没有发生过用刀子捅人的事情。我综合了这几人的口述发现,这些女生刀子是没动过,但用尖锐的笔尖戳任晓晴后背之类的事没少干。

胡海天,加上这些自认为正义的女同学,造成了任晓晴的离家出走。

我从任晓晴的档案入手,一个个线索拼凑,最终找到任晓晴当年的生活轨迹:从清流河镇消失后,那个叫“郑心洁”的女生一路流浪,最后被我们市的收容所收容,她始终表现得像个木呆呆的哑巴,问不出任何个人信息,由于未满18岁,被送进了市福利院。福利院给这个问不出姓名的女孩子起名叫“任晓晴”。

但我始终想不出任晓晴认为自己是“鬼”的原因,也许是自杀心理作祟,也许是别的原因诱发,但我查到的资料已经够我做一次深入的催眠,我希望这次能有效,因为任晓晴再瘦下去,真的就活不长了。

一周后,任晓晴出现在我的诊室。

使她进入潜意识状态后,我进行了一次工作以来最为小心翼翼的引导。我帮助任晓晴把她现在的人生和清流河镇的人生贯连起来,完整的记忆是完整人格的基础,而任晓晴对自己过去的记忆一直持否定态度。

我几乎每问一句话,都停下来仔细观察任晓晴的反应,这些花了我整整三个小时,深冬天气,我却累得汗流浃背。

在这以后,我问任晓晴:“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是鬼?”

她不回答,我换了个问法:“你希望自己是鬼吗?”

“嗯……”

我没问“为什么”,而是问:“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可以见到奶奶。”任晓晴说。

“谁说的?”我问。

“奶奶……”

“奶奶怎么说的?”我问。

“奶奶说……我和她会再见面的。”任晓晴皱着眉,抽了一下鼻子。

我说:“这是奶奶什么时候和你说的?”

“奶奶……临死前。”她说。

“那么,郑心洁,你现在回到了奶奶还在世的日子,”我说,“奶奶正对你微笑,她拉着你的手,希望你告诉她,面对那些欺负你的女同学,你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她们就好像……每天都在拿刀扎我的后背。”任晓晴说。

“奶奶又问你,你背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我说。

“我……自己烫的。”她说。

“奶奶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

一滴眼泪流出她的眼角:“这样我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那些女同学让你难受?”

“嗯……”

我叹了一声,无论是自虐还是看见自己拿刀扎自己的幻觉,都是被人欺侮和辱骂后,在任晓晴心里催生的极端自我厌恶心理。

“还有别的吗?”

“我不能说……”

“奶奶希望你当一个诚实的人,把你的心事都告诉她。”我说。

任晓晴身体动了动,犹豫了一下,说:“我走之前……”

“离开清流河镇之前?”

“嗯……”

“奶奶在等你往下说。”

“那天,胡海天又来找我,他喝了很多酒,”任晓晴用压抑的声音轻声说,“他喝了很多酒,他把我拖回他那里……后来,他睡着了,趴在枕头上,我就把他的头往枕头里摁……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我……”

她呜咽不止。

为了防止医生利用催眠干违法的事,催眠的时候都必须录音。我望着桌上的录音机,过了很久,我伸手摁下录音机的按键,倒回去把关于胡海天的这一小段录音删除了。然后我握住她的手,说:“小洁,现在奶奶在对你说话。她告诉你,那些欺负和伤害你的人,他们都错了,痛苦和惩罚是他们应得的,这不怪你,不怪郑心洁,也不怪任晓晴。在奶奶眼里,你还是一个好姑娘,而且奶奶特别欣慰,哪怕遭了这么多罪,你也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你在很努力地和心里的那些委屈和痛苦抗争。奶奶她微笑地抱了抱你,摸摸你的头发、你的脸,又轻轻拍拍你的背,她告诉你,过去的都过去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好的人、好的事情,你得活下去才能遇得上、看得到。她说,你们会再见的,但不是现在,而是等有一天,你走到生命该到的那个终点,那时候你已经见过很多好人,也不再怕任何坏人。小洁,奶奶现在要离开了,她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一片美丽的景色里,她越走越远,她最后说的话是,你是个人,要继续做一个人。”

任晓晴闭着眼睛,早已满脸泪水。

我让她平静了一会儿,然后引导她慢慢醒了过来。

这时候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空开始下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天色慢慢地放晴了。

我说:“你感觉怎么样?”

任晓晴没有回答,她趴在沙发上,哭得撕心裂肺,直到大雪把这个世界变得纯白无瑕。

催眠疗程结束后,任晓晴转回她原来的主治医生那儿,通过药物和物理治疗,一年之后康复了。

后来她再也没在我们医院出现过。

所以当同事们收到请帖,来参加我的婚礼时,没有人看出来,那个漂亮得让人眼红的新娘子,是那个过去自称是鬼的骷髅女孩。

我挽着她的手,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妻子,郑心洁。”

人生艰难,伤害已经造成,痛苦或重有千钧,但我们仍然昂首前行。

创作谈

很久没写故事了,今年一整年工作和生活各种忙乱,有时候虽然有好的素材但一直也没定下心来写,直到我遇到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当然,本着保护患者隐私的原则,很多信息我都做了大幅度的改动,但没有变的是这个事件带给我的震撼。与理想化的小说不同,那个女孩直到我完稿的时候也还没有痊愈,其实离痊愈还差得远,但她的求生意志一直也没有消失。从某种方面来说,她虽然脆弱得可悲,却也坚强得可叹。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有人都会陪她咬牙熬下去,“我死也想活下去。”她跟我这样说过。人是两条腿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哪怕头顶千钧,也要昂首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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