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主义语境中的单位制度再探讨

2016-03-19 19:10张晓溪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国有企业

张晓溪

(北华大学 法学院,吉林 吉林 132013)

工业主义语境中的单位制度再探讨

张晓溪

(北华大学 法学院,吉林 吉林132013)

[摘要]工业主义制造了“机器体系”中时间与空间的共享性、人与人之间的区隔,具有自然本性的、以情感为纽带的家庭关系被瓦解,它也型构了现代性自身的“反思性监控”体系与机制——一套理性化的监控管理制度。工业主义与社会生活不可随意肢解,否则就会在通往终极价值的桥上忘却了终极价值。本文认为,单位制度变迁与革新过程中,应对工业主义进行合理的反思与反省,以推陈出新。与工业主义相抗衡的是单位制度观念、血缘亲情伦理,而并非单纯的精英主义。单位制度一方面要吸纳工业主义的优势——工序管理的数字化、精细化、开放的市场化,另一方面也要在共享价值与意义的活动与仪式中回归与呈现集体情感的愉悦与畅快,企业是“成长”起来的,并非“培植”而成的。

[关键词]工业主义;单位制度;国有企业;集体情感

单位制度的改革与变迁,从外在的制度到内在的情感方面,其认同的变化都是在工业主义语境的不断推进中发生的。因此,单位制度下的工业主义是如何展开并推进的?这种工业主义模式与西方的工业主义存在哪些差异?我们需要在工业主义理论体系中以及中国单位制度的“制度”功能及其延伸当中挖掘与探究。

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社会是以资本主义为开端、工业主义为主导的社会。针对现代社会展开深刻观察与分析的古典社会学导师马克思、涂尔干、韦伯被列为“神圣三位一体”*陈戎女:《译者导言》,载[德]西美尔:《货币哲学》,陈戎女等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页。>,“位列所有其他人之上”*[英]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对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著作的分析》,郭忠华、潘华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序言”(1971年3月3日)、第1页。。正像吉登斯发现的,就资本主义和工业主义而言,显然,马克思对前者的论述要远远超过后者。*[英]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工业主义和社会转型》,胡宗泽、赵力涛译,载汪民安等主编:《现代性基本读本》,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19页。马克思明确写道:“资本主义时代”,“肇始于16世纪”。不过,与韦伯不同,马克思不愿用“资本主义”这一术语来指称其他时期以及欧洲以外的情境中的经济活动。尽管如此,马克思也曾这样描述大工业的场景:“大工业的起点是劳动资料的革命,而经过变革的劳动资料,在工厂的有组织的机器体系中获得了最发达的形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32-433页。。这种工业必然经历一个从手工业、工场工业到大规模的工厂工业的过程,它制造了“机器体系”中人与人之间的区隔。不管怎样,工业自身的性质都是无限扩张的,而且其原则是生产过程分解、分工明确、技术推陈出新。“因此,大工业的本性决定了劳动的变换、职能的更动和工人的全面流动性。……大工业在瓦解旧家庭制度的经济基础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家庭劳动的同时,也瓦解了旧的家庭关系本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33、534、536页。家庭纽带被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撕断了,随之社会结构与社会关系也终究开始变换。显然,马克思告知我们,工业主义之所以会诞生,是因为其与生产活动(以及剩余价值问题)紧密相关,它的基本特征主要展现在劳动形式转换、分工明确、技术不断革新、工人流动性增强、组织形式严密并不断扩展等环节与过程之中;而在社会结构上凸显出来的是:具有自然本性的、以情感为纽带的家庭关系被瓦解了,以理性制度为载体的生产关系、职业关系、组织关系成为其主要存在形式。

马克斯·韦伯其实也热衷于工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关系的探讨。韦伯明确指出,资本主义的诞生远远早于工业主义,资本主义大规模扩张的主要时期是16、17世纪,工业主义的产生导源于资本主义所带来的压力。生产“理性”在现代资本主义企业中占据着核心位置,工业主义被韦伯看成是资本主义的直接后果。*M.Weber,General Economic History,New York:Collier,1961,p231,转引自汪民安等主编:《现代性基本读本》,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23页。吉登斯考证,“‘工业’这一术语是18世纪后半期在英语和法语中同时新造出来的一个词汇,它原来主要与勤奋的劳动相联系,这表明它同行政力量密切关联。亚当·斯密曾指出,‘勤奋’(与‘工业’拼写相同)是懒惰的对应物,他通常并不在乎这一词汇是指人类劳动还是指生产工具。弗格森(Ferguson)使‘工业’同学习‘尽责劳动’的习惯、人们努力改进他们的技能、扩展他们的商业、追求他们的所得以及建立自己的权利这些方面关联起来。……直到19世纪,这些术语才开始获得它们当今所具有的用法。……(可是)把‘工业主义’当成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技术现象这并不妥切。正如圣西门所指出的,就‘工业社会’这一概念而言,工业主义保存着一系列更为宽泛的含义”。吉登斯认为,“工业主义”是具有如下一些特点的制度:一是在生产或影响商品流通的流程中运用无生命的物质能源;二是生产和其他经济过程的机械化;三是虽然工业主义意味着制造业的普遍推广,但必须对如何理解“制造业”这一问题持谨慎的态度。制造业应被视为前两项特征的系统联系,存在着创造产品“流量”的生产流程;四是正是在生产流程的这一正规化制度部件中,我们发现了它同人们从事生产活动的集中化工作地点之间的关系。正因为前三项特征还包含着一个存在条件,即它是一种人类社会关系组织,所以,工业主义不可能完全是一种“技术”现象;一旦具备新的经济机会,它本身就处于不断扩张之中。*[英]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工业主义和社会转型》,胡宗泽、赵力涛译,载汪民安等主编:《现代性基本读本》,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29-431页。因此,我们会看到,在中国单位制度建立之初,国有企业的扩张不是单纯的技术扩展,而是更加广阔的社会关系组织的建构与辐射。阅尽涂尔干有关“工业主义”的著述之后,吉登斯评论到,工业主义不能与资本主义简单化约,二者代表了两种迥然相异的现代性维度。工业主义所负载的价值色彩(即灰暗悲观色彩而非涂尔干所言的乐观、明快的色彩),其多与生态灾难、环境破坏等后果紧密相联。*郭忠华:《群像与融通:吉登斯现代性思想溯源》,“译者序”,载[英]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对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著作的分析》,郭忠华、潘华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

工业主义及其现代性究竟制造了何种后果?吉登斯基于这一困惑,通过梳理马克思、涂尔干与韦伯的著作*[英]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对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著作的分析》,郭忠华、潘华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揭示了以资本为联结纽带的工业主义不仅制造了社会分工,而且终将导致社会分化。工业主义使时间的公众性、共享性特征表征出来,它超越个体与家庭等私域范围。“时间和空间并不像康德所认为的那样,是人类大脑中固有的范畴。每个人都清楚生活在现在有别于生活在过去。但是,‘时间’这个概念并没有个人化,它是一个为群体所有成员所共有的抽象范畴。‘受到这样安排的并不是我的时间,而是大众的时间……’。”借助涂尔干的话语即为,这一时间概念包涵集体活动与仪式的周期性分配与空间场域的占据,人们共享这种经验与观念;当然现代性之下的空间不乏脱域性,即此时此地的社会事件对彼时彼地的社会关系都会产生影响,它意味着时间与空间的分离,即“就其社会意义与经验意义而言,完全不同于所有的前现代的时代。世界地图,作为一种全球规划,其上面再也没有禁地,它在空间的‘虚空’上是与钟表一样的符号。它不仅仅是描绘‘那有什么’或作为地球地理学的模型,而且更是社会关系中基本转型的建构性要素”*[英]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赵旭东、方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8页。。然而,更值得人们关注的问题却是,正是时间与空间的共享性,它也型构了现代性自身的“反思性监控”体系与机制。“现代组织的特征不在于其规模或其科层制的品质,而在于受其认可和必须承担的集中式的反思性监控(reflexive monitoring)。当有人提及现代性,他就不仅仅指组织的种类,还指组织过程本身,即跨越无限的时空距离而对社会关系进行规则化的控制。”*[英]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赵旭东、方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7页。反思性监控的权威话语为哪一方所操纵?这也是工业主义下组织内部矛盾纷争的关键问题。美国的司徒柴尔(Adolf Sturmthal)在《工业主义和工业人》*Industrialism and Industrial Man:The Problems of Labor and Management in Economic Growth.By Clark Kerr,John T.Dunlop,Frederick Harbison,and Charles A.Myers.Cambridge, Mass:Harvark University Press,1960.p.331.中也谈到,人类社会的未来之路就是工业化,尽管对工业社会的看法存在分歧,但都具有一种单调的、郊区遍及的、中等阶级文明的某些方面,并有许多特点以别于商业经济、农业经济、狩猎经济或渔业经济。最重要的特点是“工业人分为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结果就产生一套复杂的规章制度来管理两个集团之间的关系。*摘自美国《政治经济学杂志》1961年8月号,定扬译。这预示着工业主义结构内的分工、分层可能会衍生为一系列矛盾甚至冲突。

那么,工业主义在现代社会生活上是怎样映射的?对社会及文化生活产生了怎样的作用?西美尔在《货币哲学》《时尚的哲学》等著述中进行了描述,意义深远。虽然,表面上看货币似乎与工业主义无关,但是,货币却是工业主义结构体系的节点,体系中的任何行动实际上都围绕着货币展开,没有货币,就根本无法展开纷繁复杂的现代社会生活。“无孔不入的金钱价值把这张网(由客观的和个人的生活内容编织而成的网)连缀在一起,一如赋予一切事物以生命的能量把自然界连结在一起。……在对自然过程的理解中,任何偏重情感的解释都已经销声匿迹,被一种客观理智的解释取代。与此类似的是,我们生活世界里的对象及其联系,由于它们组成了日益相互交织的系列,也把情感的介入排除在外。情感沦为智力的对象,只出现在目的论的终点站。”*[德]西美尔:《货币哲学》,陈戎女等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347页。在《时尚的哲学》这一著述中,西美尔进一步阐释,“货币为直接的相互理解提供了共同的基础。它还提供了人们行为动机的一致性,极大影响了以往世纪的文化与社会史中的人性的虚伪。……现代货币经济使一个人的客观经济活动可能与其个人色彩、其真实自我之间更明晰地分离开来。……生活中全部的幸福与确定的满足感都与占有一定数量的货币密切相关;货币从一种纯粹的手段与先决条件,向内生长成为一种终极目的。但在达到这一目标后,频繁而致命的无聊与失望就接踵而来。……面对货币,人们停留在通往终极价值的桥上却忘记了终极价值,尽人皆知,人们不可能在桥上生活。……它却助长了理性与斤斤计较的特性。”*[德]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译者前言”、第2、98、99、106页。货币制造了人类社会生活中虚无的满足,工业主义为此推波助澜、愈演愈烈,直至人们迷失、甚至忘却了终极价值。弗里斯比(David Frisby)评述,“对西美尔而言,现代性以前的发展状况在于货币经济的发展。认为后者,而非资本主义,对社会关系的转型和都市生活主要特征的根源负有责任……西美尔对成熟货币经济后果的反思代表了他的现代性分析的内核”。虽然货币不是进入工业社会才产生的,但是只有在工业社会里,货币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繁衍”并使人与人的关系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一体化。译者陈戎女说,《货币哲学》里描述的文化景观、分析的文化事件大多属于资本主义社会,但真正使西美尔忧虑的是更普遍意义上的文化问题,或人的在世问题。*陈戎女:《译者导言》,载[德]西美尔:《货币哲学》,陈戎女等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6页。透过看似“碎片化”的生活场景,西美尔展现给世人的是,具有反思性意义的现代工业社会里面的人的存在方式问题,既具有文化监护者的姿态,又具有批判疗救意识。松散中见证整合,悲观——寂静中期待向上流动。这让我们不得不去思索:尽管制度需要变迁与革新,可是工业主义与社会生活怎么可能被随意肢解?!作为文化人形象的西美尔是不是在做着一种悄无声息的努力——在通往人类向往的现代生活之路上,一直渴望能够对现代人的精神有所救赎呢?

吉登斯将工业主义作为现代性维度之一展开分析,其实意味着工业主义展现在其自身的反省上即思想文化领域不应简单化约为现代性。总体来说,制度与个体之间是相互联结、相互作用又相分割的统一体。工业主义在制度层面的表现常常是公式化的、理性的、一体化的,然而,它既然创造了统一,就意味着酝酿着区隔与分化,亦即,个体往往在相互联结过程中又呈现为断裂式的单子化、区隔与流变。假如与传统社会的社会生活相区分的话,工业主义在社会生活上的表现总体仍然复杂、多变,表现为与传统社会既相联结又相区分的过渡、流动、发展、扩张。它如同参加竞技场的每个个体,既在争相展现自我,又无法逾越竞技规则,即只有在制度规则体系下才能真的呈现突兀的自我。这也是工业主义在诸多领域的总体特征。

延续工业社会这一话语体系,帕森斯的门徒法国社会学家阿兰·图海纳从“行动社会学”——行动者、行动和社会运动之间关系的视角展开了社会观察,认为工人运动一方面为自由、正义和幸福而斗争,同时也是合理性和社会进步的工具。社会行动不是某种境遇的反映,它自身带有内在的逻辑;正如行动主义社会学试图做的那样,社会行动必须包含在自身行动里。工人运动无论采取何种形式都不可能通过社会变化的问题获得答案,但可通过工人意识两大形式中的双向运动和它们的交汇得到解释。工人运动既不是带有普世价值的公正和自由的舆论运动,也不是捍卫政治或经济的一种手段,它的总体目的只是从意识形态上明确其战略。图海纳指出,应该明确,工人运动是一项社会运动。在所有的工业社会中,它的特殊重要性都来自与他们根基的联系:这个根基就是劳动。同时,图海纳也提出,工人运动不能被视为一种社会类型。对于某一类型的社会,工人运动只有通过斗争才能实现。工人运动也不能与某一政体相联系,因为它仅仅属于工人意识。它的角色也许随着工人意识的演变和所处的特定历史形势而变化。相对于这种境遇,它的角色也许能够被理解,但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爱好确定一种模式时,它的角色也可能无法被理解。*[法]图海纳:《行动社会学:论工业社会(1999年修订版)》,卞晓平、狄玉明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240-241页。将图海纳的观点进一步延伸,如果在特定的社会制度和社会场域之下,即使不会发生牵动社会变迁的工人运动,工人群体的主体意识在历史变迁过程中也会发生身份、角色、地位等方面的反省与转换,虽然这一角色转换并未必被知觉、被理解,但是这一过程终会发生。国内学者汪民安总结,工业化促发了都市的成型,它将松散的人口重新配置,使乡村人口在城市驻扎起来,规模性的生产、分配、交换、消费和信贷才有可能。*汪民安:《步入现代性》,载汪民安等主编:《现代性基本读本》,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页。正是都市的社会生活特性,制造了个体的单子化问题。这种社会生活的扩展,依据的是工业主义以制度化形式进行的拓展。

将“制度”“秩序”作为被思考和讨论的对象,而后考量个体与制度之间的关系,是思想家与社会学家一直以来竭力而为之事。制度与秩序为什么要被遵循,其承载的(正义)标准是否要重新检讨,这种制度是否存在值得人们信任并坚守的正义、公平标准?现存的秩序与期待(可能)的秩序之间距离有多远?个体的行动选择倾向在价值与工具之间能否明确区分?依据个体与制度之间的互动关系是否能够确定个体的行动是理性/非理性选择的结果?这些都需要根据具体的社会场域对其分别探讨。学者李猛借助帕森斯的话语体系探讨了“社会的构成——自然法与现代社会理论的基础”这一问题。*李猛:《社会的构成:自然法与现代社会理论的基础》,《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10期。他从社会的起源这一角度探究了“社会何以可能、制度何以可能”的问题。李猛认为,正像帕森斯所言,霍布斯在近代社会思想里功不可没,或者可以这样概括,霍布斯开启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话题:即社会秩序与行动选择之间的关系问题是人类的永恒主题。但是,具体分析上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经验主义者会从功利这一偏好上进行挖掘,认为秩序是行动者暂时达成的妥协,否则就会两败俱伤,霍布斯即为这样的经验论者。倡导规范论的思想家却从终极价值这一视域出发,将永恒正义的制度与秩序置于个体行动面前,既要探讨制度及秩序的合理性与自足性,又要论及个体的主体性及其权利、义务等问题,正如卢梭一直探讨的。此外,主张行动主体性的理论大师帕森斯却坚持,社会结构及其秩序是行动者主观建构的结果,并建构了行动——结构这一理论体系。李猛并没有因为涂尔干对滕尼斯的回应以及帕森斯对霍布斯的批判而妥协于任何一方,相反,他也陷入两难抉择之中:“社会学家不仅无缘把握现代社会的最基本和最重要的特征,也最终难以真正理解现代社会中仍然发挥作用或可能重新生根的那些‘共同体’,从而注定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无所适从”*李猛:《社会的构成:自然法与现代社会理论的基础》,《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10期。。这说明了更加开放的理论视野不会简单趋炎附会分立的二分法,并因此陷入僵持的路口。

工业主义从西方舶来,入驻中国本土,在单位制度形成、发展与变迁的过程中,西方的工业主义理念是否发生了一些变化,如果的确产生了一些变化,那么是怎样发生的?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中国国企单位的确立与变革的总体特征为,一方面,在形塑单位与个体之间的关系上,它依赖于制度授予、情感动员等模式扩展开来。动员过程凭借情感——语言模式展开行动,同时,将情感——语言模式契入家-国同构体系(具体即为个体-家-单位-国的同构体系,也即为公私合一观念体系)之中,因此,确立了权威话语、权威认同及其制度认同。另一方面,国企单位的变革是依赖于国家以市场化为导向、依赖制度推进的改革。当制度变迁进入剥离与松解——这一改革攻坚阶段之时,其语言模式开始转化,其中的动员过程隐含在转化话语体系之中,由此,认同唤醒伴随的是主体权利、义务观念的萌发、家-国分立观念开始形成。

从表面上看,中国社会面对的似乎皆为制度层面——如工业主义、单位制度的改革,但实际上,最根本的表现还是在单位人的种种变化之上。*田毅鹏、吕方:《单位共同体的变迁与城市社区重建》,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1页。因此,单位制度变迁过程中人与单位之间的互动关系,一方面通过制度本身的变革反映出来,另一方面需要透过个体的情感表达——言语(即惯常语言或重复性语言)来反馈。总体上说,中国的社会场域仍然是家-国同构式的,而非分立式的。因此,从经验调查*笔者在做课题“单位制度变迁与集体认同的重构研究”过程中,做了大量的口述访谈与经验调查,在此因篇幅所限没有列举与呈现。中可以窥见个体与单位之间关系的凝结——分化——再凝结等过程的显现,也可以发现这些环节都是在个体、家庭、单位、国家相互关联或者相互混淆的语境与场域中进行的。正如学者翟学伟所言,中国人的话语分析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当人们在运用其话语来表达其思想时,这些话语的自身特征(如构词)是否包含了使用话语的人不自觉地把社会建构设想或理解成这样,而不是那样了。翰森(C.Hansen)就曾经发现汉语本身多强调部分——整体模式,名词一般没有可数与不可数之分,这个特点导致中国人在描述事物时不必将世界描述为由个体组成的,而家族的行为既可以由家庭来解释,可以由个人来解释;二是社会权威人士的知识实践,即福柯所讲的严肃话语的传播和被接受过程。*翟学伟:《中国人行动的逻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27-28页。另转引自史蒂文·卢克斯:《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载王宾、阿让·热·比松主编:《狮在华夏——文化双向认识的策略问题》,中山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72页。福柯话语体系中的严肃性,是指话语实践不是人们的日常语言,而是权威性主体以某种被人接受的方式所说的话,即所谓的“陈述”,一旦一个陈述产生,就会被明确地要求社会成员承认其真理性。*翟学伟:《中国人行动的逻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27页。那么,福柯提出,“谁在说话?在所有说话个体的总体中,谁有充分理由使用这种类型的语言?谁是这种语言的拥有者?谁从这个拥有者那里接受他的特殊性及其特权地位?反过来,他从谁那里接受如果不是真理的保证,至少也是对真理的推测呢?”*[法]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54页。当单位制度建立后,需要人们全力以赴与单位凝结为一体之时,单位多采取的行动是“动员”型,并将动员型语言模式化、惯常化,以型构权威话语,其运用的场域经常是不止于单位内部——其实是将家庭-单位-国家联结并模糊化。在社会学意义上中国社会存在两个传统:一方面,中国的政治、社会、家庭及个人之间的关系不同于其他社会,它们具有连续性和同一性的特点;另一方面,在中国社会被建构的过程中没有宏观与微观的明显划分,只有复制和缩放的关系。尽管社会在复制和缩放过程中,各社会现象之间在贯通时仍会出现许多差异,但作为一种看社会的思路就是这样被确定下来的。*翟学伟:《中国人行动的逻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30-31页。中国社会的话语分析,语言相对于制度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中世纪奥古斯丁说,上帝创世之时不依赖任何质料和工具,仅仅依据“语言(或言语)”就创造了万物与世界。语言的稳定性可见一斑。中国社会虽然出现了几次社会变迁,但是,语言相对来说具有相当的稳定性。在单位社会之下,语言分析的意义即单位社会生活的整体展示。

西方工业主义结构的扩展意味着经济家庭关系的衰弱,经济领域与家庭的区隔。由于工业主义要在差异当中追求效率,公司要戒除特殊标准,父亲们发现将同类的工作指派给或安排给他们的儿子更困难。*DAVID B.GRUSKY,“Industrialization And The Status Attainment Process:The Thesis of Industrialism Reconsidered”,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48(August 1983),p.494-506.而单位制度下的工业主义并没有斩断企业与家庭之间的经济关系,相反,单位制下的工业主义与家庭联结得更为紧密,只不过这种联结是以附属形式(如国有经济中的“大集体”经济形式)为其存在特征的。相比较而言,西方的工业主义在一定程度上结束了精英垄断知识、技能的阶段。这种工业化主要通过两个关联过程使大众教育的扩展降低了(高贵)身份渴望需求。一方面,当学校而非家庭提供职业训练时,掌握技能的机会通过社会阶层被平均化了;另一方面,当学校再社会化培训那些来自各个社会经济背景的学生时,文化壁垒这种流动性被削弱了,学生们被同样的价值体系所形塑。……工业主义与教育专属权的削减、职业提升相联,并且这些进程重新限制了普遍化获取模式的增长趋势。*DAVID B.GRUSKY,“Industrialization And The Status Attainment Process:The Thesis of Industrialism Reconsidered”,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48(August 1983),p.494-506.由此,知识得到普及并下移。而单位制度下的工业主义并没有与精英垄断相联结或断绝,相反它通过与国家、家庭建立关联使工业化知识普及并得以代代传递。此外,在西方由于精英主义与工业主义进程既相抗衡又相联结的关系,不断推动工业主义的进展。因为后工业主义认为,后工业社会会增加教育专属权的扩展。后工业社会的身份维系主张者拒绝那种镶嵌在工业主义主题下的单线进化论观点。因为这种工业主义的主题可以由某些两难加以详细阐明——即伴随着增加职业角色专属权分配的后工业主义的两难而详细说明。……伴随着高端工业主义的发展,当职业提升减速时,专属资源获取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因为前者工作的有限性使竞争激烈起来。除此之外,职业提升降低了身份专属权,像力的相互作用那样,又转换为职业需求迅速削减。所以结论是,教育专属权的削弱和职业提升的局限(即后工业主义的主张)可以限制精英管理组织模式的发展,这和工业主义理论的主张正好相反。社会精英会想方设法拉开与普通受教育者的距离。*DAVID B.GRUSKY,“Industrialization And The Status Attainment Process:The Thesis of Industrialism Reconsidered”,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48(August 1983),p.494-506.

在制度与人之间,在某种意义上是无法继续追问社会或制度变革的意义等问题的,因为,我们面向的只能是制度之下的个体。仅仅就个体的人来说,工业主义本质上给予个体均等机遇与均等尊重,并尽可能地相应提升其个体技能,因为工业主义进程不允许个体的差异化与落伍;而单位制根底上的身份认同理念与符号意识*单位制度在形成过程中未必以身份认同为衡量准则,但是在发展过程中型构了根深蒂固的身份观念与符号意识。却强调亲情化、特殊性与差异化。实质上当个体的人同时遭遇二者(工业主义与单位制),却是竞相背离的两个结果,而工业主义的制度为什么能被单位制度所吸收并融合?通过调研我们认为,一方面,大规模的工业生产领域里面,当生产车间的“设备”与“机器”替代制度执行其命令时,“垂直的”、“刚”性的制度在人面前毫无掩饰地暴露无遗。但是,谁有机会、有权力站在机器面前,就需要进行差别化、特殊化处理。因此,工业主义与单位制度之间的交集不能够持续。这跟西方的工业主义存在既相谋合又相分离之处。西方的工业主义进程是与精英主义教育理念相伴随的,这种精英主义观念与贵族身份、遗传以及自己的努力紧密相关,在工业主义将知识技能大众化、普及化的过程中,精英主义总是提高自身的身价拉开与大众的距离。这是与工业主义相抗衡的部分。而中国的单位制度与国家、家庭、血缘紧密相关,它不一定与精英主义结合得非常紧密,但一定与国家制度、单位制度、血缘亲情伦理紧密相关,这是确定无疑的。因此,在中国的单位制度之下,与工业主义相抗衡的是单位制度观念、血缘亲情伦理,而并非单纯的精英主义。尤其是当企业跟随西方的工业主义的步伐进行改革的过程中,对于何谓“工业主义”的理解存在偏差。不能单单在外在的垂直的管理结构上解读工业主义,更不能打着工业主义的招牌强行推进组织化重塑、抛弃企业原来的良好传统(如人们的集体热情、集体记忆及集体情感,虽然它存在“血缘亲情”式的模仿、复制,但祛除调动集体情感的不合理方式,其集体情结仍然值得推广)。*田毅鹏、余敏:《单位制形成早期国企的劳动纪律问题》,《江海学刊》2015年第4期。单位制度一方面要吸纳工业主义的优势——工序管理的数字化、精细化、开放的市场化,另一方面也要在共享价值与意义的活动与仪式中回归与呈现集体情感的愉悦与畅快,单位制度向工业主义张开双臂的同时,不能抛弃既有的集聚共享价值与意义的活动与仪式。实际上,工业主义从思想观念、文化机理再到结构系统较为复杂,需要多年凝炼塑造,无法短时间一蹴而就。因此,企业是“成长”起来的,并非“培植”而成的。

由于制度空间场域不同、市场化不足、管理模式认识上的差异等原因,进入新单位制模式的国有企业并没有领会“工业主义体系”的实质,只是在外围的“垂直管控”上徘徊,那么其改革变迁的结果与目的就会有所不同。精英主义可能会导致越来越趋于精品化,如果我们能够挖掘自己已有的优良传统,适时跟随市场化改革,与工业主义找到恰当的结合点,那么中国的单位制度可能潜力巨大,否则,如果只是追求外在的形式,那么中国的单位制度还会在自己的路程中漫长行进,直至再次觉醒。因此,在中国,工业主义、单位制度双重压力下的最后后果,即看哪种方式呈显性,哪种方式呈隐性。最终强势能否保持自己的优势持续下去,对抗弱势。汪和建教授提出,经济社会学不再仅仅强调外部制度环境对组织的影响,而是转向关注组织内行动者的认知与行动在组织变迁中的作用。如果说员工的尊严认知与保护性行动是促进劳动组织治理结构的转变的基本动力,那么,具有自觉理性的企业家认知及其包括构建工会和谋求“结构自主性”在内的策略行动则是实现这种转变的关键性力量。*汪和建:《尊严、交易转型与劳动组织治理:解读富士康》,《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

(责任编辑:陆影)

收稿日期:2016-04-25

作者简介:张晓溪,法学博士,北华大学法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组织社会学、城市社会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单位制度变迁与集体认同的重构研究”(项目编号:12CSH077)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C91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6-005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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