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莉, 尹奇岭
(1.阜阳师范学院 图书馆,安徽 阜阳 236029;2.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29)
不忘过去才能把握未来
——读《吴宓日记续编》
吕莉1,尹奇岭2
(1.阜阳师范学院 图书馆,安徽 阜阳236029;2.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29)
《吴宓日记续编》是一份来之不易的文献,不仅是记录个人心路历程的信史,更是从个人角度记录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中国社会生活的信史。在日记中,吴宓对于激进思潮的否定思考,启迪我们重新反思传统价值的现代意义。
吴宓;《吴宓日记续编》;反思
《吴宓日记续编》直到2006年才发表,距离作者逝世将近三十一年,一份被湮没了几十年的宝贵文献终于得见天日,充满良知和哀悯的真实记录无声地震撼着阅读者,为人们重新反思那段历史提供了可靠记录。历史是有情的,没有像作者预想的那样“不图于数十年或百年内得有采用施行之机会”,这也证明了历史潮流是滚滚向前、不可违逆的。这样规模宏大的记录,当代中国并无几人能够做到,我们所熟知的“牛棚日记”之类与之相比都不过是小摆设罢了。由于人为破坏和各种原因的损失,吴宓日记续编已非完璧,但十巨册的规模也是惊人的成就。吴宓虽然没有完成他一心要完成的小说创作《新旧因缘》,但就记录的真诚和感人之深来说,这份精勤、毅力和恒心所结出的果实,绝不亚于任何小说的成就,这是当代中国有关那个时代最完备的记录之一,忠诚记录下了作者个人的生活和心路历程,也记录下了时代的风风雨雨和坎坷历程。吴宓以其耿介和良知,书写了一部心灵的信史。这里我们可以套用、修改吴宓评价吴芳吉《碧柳日记》的话来评价他自己的日记:此精详之日记,实为世间一伟著,可以表现作者特出独具之毅力、精神、聪明、道德,可以洞见个人身心、情智、学术、志业之变迁、成长,可以晓示家庭、社会生活之因果、实况;可为20世纪40-70年代中国之信史。[1]遍观中华大地,能在那个时代留下十巨册真诚书写的人有几?《续编》里记录的历史是悲惨的,但记录者是伟大的。
夜深人静,展读这份《续编》,若影视里的话外音,从天外传来,从历史深处传来,尘封的历史被拂去尘埃,真实的姓名和遭遇在纸页上被记录,如此鲜活,如此真实,这是一份特殊而宝贵的历史文献。
在那个特殊年代,任何由衷之言都可能使自己遭殃,何况用纸笔写下来呢,岂不是更容易成为把柄?吴宓不避祸福,一心为历史留下记录的精神,真让人由衷感佩。1951年4月15日日记中,他记录了朋友劝告他焚毁日记、诗稿以免祸的事,他说:“宓虽感其意,而不能遵从。此日记既难割爱焚毁,且仍须续写。理由有三。(1)日记所载,皆宓内心之感想,皆宓自言自语、自为问答之词。日记只供宓自读自阅,从未示人,更无意刊布。而宓所以必作此日记者,以宓为内向之人,处境孤独,愁苦烦郁至深且重,非书写出之,以代倾诉,以资宣泄,则我实不能自聊,无以自慰也。(2)宓只有感想而无行动。日记所述皆宓之真实见解及感触,然却无任何行事之计划及作用。日记之性质,无殊历史与小说而已。夫宓苟有实际作为之意,则当早往美国,至迟1949秋冬间应飞往台湾或香港。……(3)日记中宓之感想,窃仿顾亭林《日知录》之例,皆论理而不论事,明道而不责人,皆不为今时此地立议陈情,而阐明天下万世文野升降之机,治乱兴衰之故。皆为证明大道,垂示来兹,所谓守先待后,而不图于数十年或百年内得有采用施行之机会,亦不敢望世中一切能稍随吾心而变迁。”从以上自白中,我们不难看出,吴宓所以如此不顾安危,毅然决然地写日记、藏日记,深心在于“明道”,在于“阐明天下万世文野升降之机,治乱兴衰之故”,并以此“垂示来兹”。
吴宓本人对这份日记非常重视,若仅仅是“以代倾诉,以资宣泄”,写过也就完了,不会对这份日记的完整性如此关切的。在日记中,吴宓曾以痛心疾首的语气,写下了下面的话:“而宓尤痛心者,乃在己丑日记、庚寅日记(1949、1950)各一册日记,藏存陈老新尼家者,陈老惧祸,竟为代焚毁不留之事。盖此二册日记,其中叙宓由武汉飞渝,在此度过解放,并1950父初病至病增,以迄临没及没后诸事,实是惊心动魄、天翻地覆之情景,附有宓作之诗及诸知友之诗词甚多且佳,日记外无存稿,至为可惜。若不交陈老而自秘藏之,及今日记存而宓亦无祸,悔之晚矣!”这份关切的背后,实在是为时代存信史的意图。
这份日记续编得来非常不容易,可谓是拚此残年,是用生命换来的记录。曹立新在《〈吴宓日记(续编)〉中的历史片断》一文中说:“吴宓就像史官书写皇帝的起居注一样,不管是在病中,还是受到批斗,始终以磐石般的意志力与蒲苇似的坚韧性,每天一丝不苟地以坚硬的正楷,在可以利用的一切纸片上——包括作业本、旧日历、废信封,甚至香烟纸等,点点滴滴地记录下他从共和国成立之初到晚年病倒二十余年间的言行、见闻、感想,不讳不隐,直笔而书。在这个意义上,《续编》便不仅仅是一本个人日记,而是一本民族志。”[2]这个总结很中肯,也可以从吴宓女儿的话里得到印证。吴学昭在续编的《前言》中写道:“‘文革’中,在专政队监督下过集体管制生活,同被管制的‘牛鬼’们怕受牵累,禁止他写日记,他便趁众人不在时急忙地写,躲在帐子里偷偷地写。”“即使在被打得遍体鳞伤、不能行步,而不得不靠两手一足在室内爬行时,若抓得纸笔,他仍不忘留下一两句由衷之言……。”
这实在是一份得来不易的日记!
日记是吴宓保存个人资料的手段,读过《吴宓日记》的人,都知道他在哈佛留学时就有写一部小说《新旧因缘》的愿望,并不断通过日记来积累素材。1949年后,在天翻地覆的变化中,记日记对吴宓来说具有了新的意义,这就是为时代留下信史。阅读这十册用良知书写的日记,读者不能不被作者所记录的事实所震撼。给笔者强大刺激的主要是在两个方面,一是人性在那个狂热年代被扭曲的历史事实,二是文化在极“左”思潮下遭到破坏的惨况。
对新人文主义者吴宓来说,道德的高洁和人格的高尚,是其毕生追求的目标,因此政治运动对于生命的漠视及带来的人性变异,他都特别敏感。他所记录下来的听闻和目见,莫不让人悚然心惊。下面随手摘录1951年土改和镇反时在西南一隅,有关“私刑”的几条记录:
归澄宅陪肃晚饭……肃亲见到某地主其戚无力缴款者,男女均褫衣,罚跪盛水之浴盆中,或更以冷水浇其身。又一人迫令裸膝跪地面玻璃碎片上,而头顶木杠,两端系石。如此酷刑虐逼缴纳,不问地主有力与否。(1月1日)
熊东明来,谓其家中田地房宅衣物器具书籍及官藏银钱,尽被农会取去,更逼索秘藏黄金。处东明之长兄(年六十余岁)以酷刑,裸体纳入水中,复缚悬于树,数日不许给饮食,以使寒且饥……至是遂自缢而死。(2月17日)
江津白沙厉行退押,其数额由当地农民协会随意批定,限短期缴清,并用种种酷刑勒逼地主及其家人。若地主实无力缴纳或缴纳不足数者,则将该地主枪毙,而更向其妻或弟或子追索。……每日枪毙之地主辄十余至二十余人。其被逼畏祸而悬梁投水自尽者尤多。(3月9日)
在日常社会生活中,为了自保、立功,人性中所表现出来的卑劣也让吴宓感慨不止。1951年1月16日吴宓亲眼目睹了一些女子落井下石的作为,不禁悲叹:“呜呼,生此时代之中国人,真禽犊之不若,悉为牺牲。”
文化的覆灭对吴宓来说更有切肤之痛,他本来有机会离开大陆,正是因为顾恋这伟大文化的发源地、涵养地,他和朋友陈寅恪都选择了留下。可社会现实给了他极大刺激。他悲哀地看到,文化在极“左”政治下遭到空前破坏。
首先是教育在政治运动中瘫痪。吴宓有一首诗描述说:“半年只上三周课,博学如何一技工。歌唱游行书勿读,鲜卑伏事余当通。”正是那个时代的形象描述。1951年2月23日他记录了参加学生复课会谈的情景,“宓则略陈解放后教师悉皆心存畏惧,唯恐受讥惹祸,于是学问无所施,聪明不敢用,呆滞不灵,才情尽失,反致动辄得咎焉。故望学生诸君勿持狭小之见,更勿以片义只词,深文入罪,径讥斥某教师为顽固、反动、有特务嫌疑,则教师方可安心,展其所长,而辅助指导学生云云。”这段日记真实说出了那个时代教育者的心里话,教育被破坏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当时学生的知识水平,也贫乏到令人吃惊的程度,他在1951年1月1日的日记中有如下记载:“晚……某女生询宓省籍,云‘是延安之陕西’,盖不知有西安也。呜呼,今日全中国士女,尤其学生之文化程度及爱国观点,皆视此矣。”到“文革”时期更为严重,教育整个瘫痪了,多数教师被冠以“臭老九”的骂名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
其次,对典籍的破坏也非常惊人。在政治运动中,许多地主、富农家里收藏的书籍被收缴、糟蹋、销毁,在日记中,吴宓有如下记载:
中国公学职员郑克明……述近日遭受退押之地主,所有田地、房宅、书籍、衣服、器具等,悉皆“捐献”没收,分与农民。彼农民得书籍不知宝爱,乃作为废纸论斤出售,归入造纸坊,另行造纸。郑君偶遇之,然购得若斤,才值数千元(旧币),而获《四史》全部,版本与宓所购者同……宓闻之极为伤感。(1951年2月19日)
……又闻各地大批中西书籍,取自地主者,农民扯取书背供用,内页则堆弃抛置,或售作纸浆云云。(1951年9月5日)
众所周知,到了“文革”时期,大量典籍更作为“资封修”的“毒草”而被毁禁,典籍遭到了更大规模的破坏。在教育瘫痪,典籍被毁的情形下,中华文化遭到了空前的浩劫。吴宓在日记中严正地指出:
解放后全国之学术文艺衰退不知多少,无论王静安国维柳翼谋诒徵刘弘度永济陈寅恪、吴芳吉碧柳一类之学者、文士不可再得,即偶一翻阅宓所编《学衡》各期中,如邵祖平之《无尽藏斋诗话》、程俊英之《诗之修辞》等篇,昔为宓所不取者,今亦觉其可珍可贵矣。求如清代之尚能编成一部《明史》,顾、黄、王诸大儒之著作,吴梅村等之诗,流传于后世,安可得哉!盖彼□□□□□之私,实远过于民族征服者之私,而中国之为中国,亦仅矣!(1962年5月23日)
在《续编》里,除了记人记事外,吴宓也写出了大量对于时代的思考,这些思考让人从哄哄嚷嚷的政治潮流中解脱出来,回到常识,回到基本的人的立场上来,让我们看到传统中一些价值观念的现代意义,不能不承认人文主义者在基本价值尺度上的正义性与合理性。下面摘录两条日记内容供参考:
今则对国中所有男女老少之生活思想嗜好,处处干涉,事事制定,不许稍有自由,不许暂得静息,专制已极,疲苦难胜。现尤为作始之期,若法久令行,真不知众生成何相,人生是何况味。(1951年4月11日)
至于口口口口之全部理想及办法,根本错误,盖务争杀劫夺而不行仁义道德。又不事休养生息、无为而治,使中国之民皆自愿为之效死,而劳扰之、束缚之、困迫之、训责之,操练之、整齐之、改造之,至于过急过甚。此实违背治道之大本,尤不合中国之民性。(1951年4月25日)
宓之所感如下:□□□之大患,厥在于私,以□□□□国政,私也。煽起所谓“工农”之贫民作阶级斗争,由阶级革命而行阶级独裁,支配全国人之经济生活,强驱全中国人为彼等所信奉之□□□□思想、□□□□政权、□□□□效命尽力,私也。甚至思想改造、文字改革,即文学、艺术之事,亦极端□□,奉□□□□及鲁迅、瞿秋白等为神圣、为圭臬……(1962年5月23日)
吴宓作为中研院的部聘教授,是白璧德的高足,有留学数国经历,他做出的观察和得出结论是值得重视的。虽然他是用传统儒家的语言以及思维方式来表达他的观察,但他的知识视野和世界眼光使他看到了问题的本质处。虽然观察的角度与顾准、哈耶克们似有不同,但得出的结论同样令人深思。在日记这一私密的空间里,吴宓以一贯的坦诚记录了他感受和思考的一切。从他的思考中,让我们惊讶地看到了那些被压抑在地下的思考,并不仅仅是顾准一个人达到了不可攀越的高度,《吴宓日记续编》的整理至少说明有一批沉沦在地下的思想者也都达到了同样惊人的思想高度。笔者以为,今天很多学者对吴宓的认知普遍不够,《吴宓日记》和《吴宓日记续编》所包括的二十巨册的真实书写,涵盖了学术史、教育史、政治史的内容,是研究20世纪知识分子心灵史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更是研究学衡派变迁与流变以及新人文主义思想的内涵与特点的绝佳材料。那些斤斤计较于学术成就,或将关注点放在他的婚恋上,而忽略了吴宓贡献的整体意义,对吴宓是很不公平的。近年来,吴宓学术思想渐渐为更多学人注意,孙媛认为吴宓的主张,“一方面发扬中国固有之文化,另一方面昌明世界最新之学术,力图将现代性与民族性结合起来,既不反对输入外来文化,又不否认传统文化的合理内核,既要求文化建设具备一种世界性的现代视野,又相信中国传统文化生命力和自我更新能力,坚决反对用西方文化体系对中国文化进行整体性置换。”,“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认识和思考中国现代文化发展的复杂性和多样性问题。”[3]吴宓日记的史料价值也得到越来越多学人的推崇,李怡说吴宓日记“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历史记载,其文献价值弥足珍贵,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可以从中获取丰富的史料”[4]。笔者相信,吴宓的意义在今后的岁月里,必将进一步为学人们认识和肯定,等待他的将不完全是葛兆光所说的“殉道者”的“孤独与寂寞”[5]。
《吴宓日记续编》是一份沉甸甸的历史记录,字里行间弥漫着压抑不住的沉痛和悲凉。值得我们后人反思的地方太多了,笔者以为首要的是对“五四”以来激进反传统的思潮进行反思。
不对传统进行精深的研究,就对传统加以全盘否定,在实践的层面上往往复活了传统中落后、腐朽的那部分。李宪堂说:“‘五四’把传统踏在脚下痛加鞭笞,却只是伤及其皮肉而没有伤及其灵魂。此后,我们就在两个极端中摇摆:以弘扬传统的方式毁坏着传统,或者以反叛的方式继承着它。原因在于人们总想站在传统之外,凭着一种‘革命’或‘弘道’的激情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它身上,却没有意识到传统正延续、并生成在当下的生活中,因而每一次群体性的、情绪化的‘弘扬’或‘批判’,都会导致社会价值的撕裂而走向其反面。”[6]极“左”思潮下人性在狂热中被扭曲,那些漠视生命,漠视人性的记载,读之不禁让人心寒、心悸、齿冷,这样的历史再也不能重演了!
巴金老人在世的时候,一直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若真的建成这一博物馆,《吴宓日记续编》一定是馆内最宝贵的资料之一。翻阅十巨册的《续编》,让人仰天浩叹,泪洒衣襟。心悸之余,不禁庆幸那个狂热而荒唐的时代终究过去,新的理性时代正在使我们摆脱历史阴霾,“以人为本”的精神在各个行业正在成为一个基本理念,传统文化正得到重新估价。日益强大的国力,日益开明的政治,使我们有信心和勇气面对历史曾经有过的一切。
[1]吴宓.吴宓诗话[M].吴学昭,整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78.
[2]曹立新.《吴宓日记(续编)》中的历史片断[J].书屋,2008(7):39.
[3]孙媛.吴宓与《学衡》:整合的文学现代性理路[J].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1):120-122.
[4]李怡.大文学视野下的《吴宓日记》[J].文学评论,2015(3):92.
[5]葛兆光.吾侪所学关天意:读《吴宓与陈寅恪》[J].读书,1992(6):12.
[6]李宪堂.思想的沉重与无奈[J].中国图书评论,2008(9):34.
[责任编辑夏强]
Without Forgetting the Past for Grasping the Future——ReadingTheSequeltotheDiaryofWuMi
LV Li1,YIN Qi-ling2
(1.Library,Fuyang Normal College,Fuyang 236029,China;2.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uyang Normal College,Fuyang 236029, China)
TheSequeltotheDiaryofWuMiis a hard-earned document. The ten volumes of the great book records not only the credible history of individual mentality records, but also the history of Chinese social life from the late 1940s to the early 1970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individual. In the diary, Wu Mi' negative thinking for radical ideas enlightens us on reflecting the modern significance of traditional values.
Wu Mi;TheSequeltotheDiaryofWuMi; reflection
2016-05-05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日记书信中现代文人私人叙事研究”(项目编号:15BZW163)阶段性成果。
吕莉(1972-),女,安徽淮南人,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图书情报管理。
尹奇岭(1970-),男,安徽淮南人,文学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109.5
A
1008-6021(2016)03-01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