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昱希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聊斋志异》“因情复生”现象研究
陈昱希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谈狐说鬼,记载诸多怪异之事,与志怪文学一脉相承。在《聊斋志异》所叙述的各类奇幻故事中,涉及“死而复生”这一现象的有七十余篇,而其中“因情复生”的篇幅则占到三分之一左右。立足于“因情复生”的现象之上,从“亲情”“爱情”两方面对这类故事进行整理归纳,并从佛教思想中“因果报应”“佛在心中”“灵魂不灭”等方面入手,探讨作者创作这类故事产生的原因,认为“因情复生”的故事反映了蒲松龄“劝孝悌”“劝真情”的思想观念和他以儒为主,佛、道辅之的神道观。
《聊斋志异》;“因情复生”;佛教思想
在古代,人们的寿命较为短暂。古人为了抗拒这样的事实,往往求仙问道,试图寻找一条能够永生的道路。长生不老、死而复生成为世界各族人民的普遍愿望,由此产生的以“死而复生”为主题的各类文学作品所表达的便是人们的这种信仰与追求。中国关于“死而复生”的故事内容多样,形式各异,最早可追溯到《山海经》中《大荒西经》及《海外北经》的两条叙述。随着佛教东传,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死观念。佛教对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的宣扬,使得人们对“死而复生”故事有了更为奇特、细致的想象与描述。自南北朝时期,“死而复生”的故事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在数量、质量以及流传程度上都有了极大的提高。鲁迅在《古小说钩沈序》中提到:“大共琐语支言,史官末学,神鬼精物,数术波流;真人福地,神仙之中驷,幽验冥征,释氏之下乘。人间小书,致远恐泥,而洪笔晚起,此其权舆。”[1]其中认为中国早期小说的一种萌芽形态便是从佛教“幽验冥证”的故事而来。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一再指出佛教对于中国小说发展的影响,如谈到“六朝之鬼神志怪书”时,讲到:“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神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1] 4997而《聊斋志异》中所讲述的“死而复生”的故事,形似而神异,又可分为“因情复生”“机缘复生”“善报复生”等多种类型,本文着重探讨其中“因情复生”这一现象。
明末清初,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出现,市民阶层逐渐崛起,这一时期的一些学派开始倡导合理的欲望满足,呼吁真情至上,宣扬个性解放。[2]随着这些启蒙思想的产生,人们逐渐将“情”提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赋予其超越生死的力量。在这样的社会思想潮流的影响下,文学创作的主题中不断出现对人性的呼唤、对至情的讴歌、对真情的渴望。同时,蒲松龄在此基础上又借助所叙述的各类奇幻故事来表达一种健康向上的文化品格、向善向美的人文情怀以及对“情”的渴望与重视。
(一)亲情
《聊斋志异》中因亲情而复生的故事包括《考城隍》《耿十八》《张诚》《湘裙》《向杲》《席方平》《齐天大圣》等篇,这其中既有同父母的亲情也有兄弟之间的亲情。父母兄弟可谓是中国古代直至今日最为重要的血缘亲属关系,蒲松龄十分重视父母兄弟间的亲情,《聊斋志异》所表现的便是重视亲情者理应得到神鬼的帮助与庇佑。
《聊斋志异》的第一篇《考城隍》便叙述了宋焘因家有七十老母无人奉养,而复生赡养母亲,待母亲去世后再赴任冥界河南城隍一职。古人常说“忠孝不能两全”,而宋焘在为官和尽孝中选择了后者。在中国古代有很多因赡养父母或为父母守孝而辞官回乡的故事,《考城隍》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看作是对这类故事的概括,作者所要表达的即为劝诫世人奉行“孝”的伦理规范。与《考城隍》类似的篇章还有《耿十八》,耿十八在死后,“顿念家中,无复可悬念,惟老母腊高,妻嫁后,缺于奉养;念之,不觉涕涟。”[3]他的这种“孝”的精神感动了东海匠人,帮助他跳台逃跑,最终死而复生。由此可见,蒲松龄对赡养父母格外重视,“孝”作为儒家伦理思想的主要规范之一,指能养亲、尊亲,赡养父母是古人“孝”的最低标准,这不仅是中国古人在伦理道德上的要求,也是人们在法律上的责任与义务。而同父母之间的感情并不以人间或是阴间、活着或是死去为界限,鬼神面对这种浓烈的情感也会为之动容。
兄爱弟敬、一门和睦同样是中国伦理道德中的重要内容,与父子、母子之间的感情不同,兄弟之间的感情可能因为嫡庶之别或是生母养母而更为微妙。中国古代的这类故事中既有以家中男儿被继母之子排挤陷害为主题的,也有表现异母兄弟之间相亲相爱。《张诚》所讲述的便是后者,张讷与张诚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因继室牛氏性情凶悍善妒,张讷常被责辱,但这并未影响兄弟二人间的感情,二人经常彼此帮助。在张诚被老虎叼走后,张讷自责不已,“以斧自刎其项”“不食,三日而毙”[3]172,死后却被告知张诚尚在,自己也得以复生,最终一家团聚。《湘裙》写晏伯、晏仲兄弟友爱,晏伯夫妇早卒无嗣,晏仲希望妻子能够生二子,使其中一人为晏伯后,然而妻子生一子后亦死。在晏仲偶然进入阴间后,得以将晏伯在阴间的幼子带到阳间,对其视如己出,悉心教导,希望帮兄长绵延子嗣。而后晏仲因受女鬼所惑,冥然就死,晏伯则怒斥女鬼,千方百计使晏仲复活。小说通过佛教中地狱轮回观念,宣扬兄友弟爱的情谊可以打破阴阳的阻隔。在《湘裙》的末尾,蒲松龄评价:“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阳绝阴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在人无此理,在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3]942
由此观之,在蒲松龄的思想中,亲情所占的比重很大。亲情作为家庭伦理道德的基础,同时也是“孝”的起始点,孟子提出:“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4]父母兄弟间的亲情之爱,是人们本性的一种自然流露,是人类社会的一种超越历史的永恒情感。
(二)爱情
爱情在历朝历代的文学作品中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明末清初经过汤显祖、冯梦龙等人的创作发展为“至情论”。汤显祖在《牡丹亭·作者题词》中对“至情论”有这样的阐述:“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如丽娘者,乃可谓有情人耳。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5]这使得杜丽娘的形象深入人心、经久不衰。而在《聊斋志异》中也有着诸多因为爱情而死又因爱情而生的篇目,诸如《娇娜》《画皮》《莲香》《阿宝》《鲁公女》《连锁》《连城》《封三娘》《花姑子》《小谢》《梅女》《晚霞》《伍秋月》《白秋练》等。
在这种因爱情而复活的故事中,情节模式大致可分为两种。第一类多是男女主人公因某种机缘相识相知相恋,却因故受到外界的阻挠而难以结合,一方为了追求真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即使一方已死,双方却毫不退缩,最后破除艰难险阻,死者复生,男女主人公结为夫妇、百年好合。《聊斋志异》中《阿宝》《连城》《晚霞》等篇都是这类情节的代表。在《阿宝》这一故事中,孙子楚对阿宝情深义重,先是不惜为她砍掉自己多余的第六指,而后因思念过深让自己的灵魂日日与阿宝相会,甚至附身到鹦鹉身上,阿宝认为孙子楚若能重新为人,当誓死相从,孙子楚死而复生。二人结婚后孙子楚因病去世,阎王感动于阿宝的生死相随,遂让孙子楚再次死而复生。“性痴则其志凝”[3]165,孙子楚的两次死而复生,归结下来是他同阿宝间情比金坚的爱情感动了外界。而在《连城》一文中连城同乔生情定终身却受到父母的阻拦,连城不甘嫁于盐商之子而病死,乔生亦悲伤过度追随而去。阴间的典牍感于他们二人的爱情并帮助二人一起复生。
因爱情而复生的另一类故事则往往是以二女一男展开叙述,其中的女性多为狐鬼一类,而她们为和男主人公结为夫妻共同生活,往往通过各种方式借尸还魂、死而复生。如在《莲香》中莲香为狐、李女为鬼,她们同时倾慕于桑生,而后李女借燕儿复生、莲香则借韦氏家的姑娘复生,二人先后成为桑生的妻子。在这篇故事中莲香与李女虽同是桑生的妻子,但二人却情同姐妹、感情甚笃,莲香评价李女“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3]158李女则说“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3]160这样的故事设定也反映出古代社会男子对妻妾和睦的愿望。在《小谢》一篇中秋容与小谢同是女鬼,二人经常挑逗陶生,陶生却不为所动“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3]538秋容与小谢深受感动,后来秋容先于小谢借郝家女儿复生,小谢则最终在道士的帮助下附身到蔡子经的妹妹身上,与秋容一起侍奉陶生,三人共同生活。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3]542这类故事在一定意义上折射出中国古代一夫多妻的社会风俗。
《聊斋志异》中因爱情而复生的这类故事的内涵已不再是通过死而复生传达另一世界的信息或警诫世人,而是借一种特别的形式,来表现男女爱情的忠贞不渝[6]。当然,这类故事的内容和情节都十分丰富,大起大落、悲喜交加的故事,为展现动人的故事奠定了基础。
“死而复生”这类现象有着深远浓厚的文化基因,它既包涵着自远古先民以来对生命不息的渴望,同时又是以“灵肉分离”和“佛教东传”为基础的。古人坚信人的灵魂是不灭的,肉体的死亡不过是同灵魂的分离,“死而复生”在佛家学说的影响下,以更为奇特神秘而又容易为大众所接受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蒲松龄生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叛逆精神、人文精神在这一时期出现。而清代又是民族矛盾、阶级矛盾都十分尖锐激烈的时代,因此在清朝初年,满族统治者意识到宗教对统治汉族人民的重要性,他们对儒、释、道三教采取了利用和保护的政策,认为三教在使人为善去恶、改邪归正这一点上是相辅相成、并行不悖的,三教并存也有利于稳固政权与皇权,为封建统治而服务。
蒲松龄自幼便受到儒家思想的教育与影响,其道德观念是属于正统的儒家观念。然而,蒲松龄生长于一个古老迷信盛行的乡村社会,在其居住地大大小小的各类神庙就有几十个,乡人经常集资建庙、拜佛祭神,蒲松龄也经常应邀为这类活动写序作记。同时,蒲松龄的家庭也是信佛的,在他所作的《为觉斯募修白衣殿疏》中写道:“昔先大人与先从祖,皆艰于嗣,于是合力捐资,建白衣殿于满井堂之东偏”[7],《述刘氏行实》也记载父亲曾经“周贫建寺,不理生产,既而嫡生男三,庶生男一”[7]201,通过这些记录可以得知,蒲松龄的父亲之所以“周贫建寺”的原因便是求佛保佑,降福生子。社会和家庭的共同影响,使得蒲松龄在潜移默化中开始接受佛教,加之后来科举屡次失意,更是成为蒲松龄趋向佛教世界的内在动力。
佛教对于蒲松龄文学创作的影响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是作品的思想内容,其二是作品的艺术构思以及表现方法,这些影响也都通过他的各类文学作品反映出来。《聊斋志异》中对佛教的涉及不仅包括死而复生的故事,其中也有以僧人为主体、以寺庙为故事发生地等各类佛教故事。“死而复生”更是在果报、参禅、轮回本体以及进一步发展形成的“神不灭”论等多方面的佛教思想的影响下而形成的。
(一)因果报应
《聊斋志异》中,一再宣扬:因果循环,生死轮回,善恶终有报,或报于现世,或报于数世,或报于自身,或报于父母子孙,即“非祖宗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信因果者,必不以我言为河汉也”(《毛狐》篇)[3]295,“人生业果,饮啄必报”(《江城》篇)[3]603。而蒲松龄将“因果报应”融于作品,果报思想或成为整个故事发展的起因,或是故事情节转变的契机。
《花姑子》一篇中叙述了花姑子同安生的爱情故事,安生同花姑子相爱却因错将蛇精认作花姑子而死,后又被花姑子救活。而这一故事的背后则是安生五年前在华山道上买獐而放的善报,因安生“挥霍好义,喜放生”[3]442的前因,才有了花姑子后面同其相爱、与其施救、为其生子等一系列故事。
因果报应思想在《聊斋志异》“因情复生”的故事中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则是作为情节转变的契机,使得故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如《张诚》中在叙述哥哥张讷死而复生的故事时特意设计了“菩萨降临”这一情节,“菩萨以杨柳枝遍洒甘露,其细如尘。俄而雾光收敛,遂失所在。讷觉颈上沾露,斧处不复作痛。巫乃导与俱归。”[3]174张讷死而复生,一家人得以团聚。菩萨的出现即是故事情节发展的转折和关键所在。在这里,既可以认为张讷与张诚日后团圆美满的日子是他们在幼时互相帮助、互相体谅的善报,又可认为是作者向人们表达劝惩意愿。
(二)佛在心中
佛教传入中国后,随着流传的深度和广度的不断变化,逐渐形成并不断发展出带有中国本土特色的佛学思想。诸如禅宗认为“禅”是一种以心注一境、观心静虑为特征的修炼行为,重在对自己内心的开发,佛是存在于人的心中的。
在《坛经》中认为:“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8]这一思想在《聊斋志异》中也多有体现,如《西僧》《乐仲》《鲁公女》等篇章,《西僧》中异史氏提到:“听其所言状,亦犹世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游人,与东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当必相视失笑,两免跋涉矣。”[3]243其中《鲁公女》可以算是“因情复生”故事中的一篇,所要表现的也包含人心即圣地这一观念。张生因对鲁公女十分崇敬、一片真情,引得鲁公女与其相会,而后鲁公女托生至河北卢户部家中,张生因恐年龄悬殊而无法践约,便持诵经咒,以期借助佛力永葆容颜不老。而他的至诚最终感动了神人,在梦中告诉他可去南海朝拜。问“南海多远?”曰“近在方寸之地。”[3]198由此也可以悟出佛教圣地南海其实就在人们的心中,人心即圣地、人心即南海这样一种主观唯心主义的思想。
(三)灵魂不灭
《聊斋志异》中有着一类独特的人化异类的故事,如《窦氏》(化鬼)、《梅女》(化鬼)、《博兴女》(化龙)、《向杲》(化虎)等,这类故事的主人公往往是因冤至死而不得报,死后化作异类进行复仇。在这些故事中以向杲化虎最为著名,讲述了向杲为报兄长被害之仇,而幻化为虎,复仇后又重新变回为人的故事,蒲松龄利用神仙方术肯定了向杲为兄复仇的故事。
“披虎皮化虎”的故事在我国古代的《太平广记》与外域的佛经故事《佛本生故事》中都有记录,《太平广记》中有包括郑袭、小珠、雪眉老僧在内的二十四个由人到虎的变形故事,其中有三个故事表现了因为化虎而主体精神或肉体上长期处于一种压抑或痛苦的状态,这与《向杲》中向杲身化老虎之前的精神状态是一样的;而《佛本生故事》中的《狮子皮本生》也与这类“披虎皮化虎”的故事类似。在这里,人虎互化是早期“变形”故事的一个重要分支,在佛教中有“形尽神不灭”的说法,向杲化虎后,虽然是老虎之身,但是灵魂却可以在人虎之间来回穿梭,意识并未随向杲身体的死去而消失,这也为向杲后来重新变回人提供了保障。在佛教“六道轮回”的理念中认为,前世的仇怨可以在今世得以报仇雪恨,而今世报仇雪恨的主体可能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是转世后的某种动物。当然,化虎并非向杲的本意,化虎可以暂时缓解复仇者的苦恼,除去向杲长期以来存在的压力,但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外在的。这就如同《向杲》,向杲在得到自己幻化为虎的道具——“布袍”之后,“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3]583
如果对志怪小说进行追溯,晋干宝的《搜神记》大致是我国保存较为完整的最早的一部志怪小说,作者在《搜神记序》中也明确提出他的写作目的是“发明神道之不诬。”[9]这部作品反映了作者儒、释、道三教并存的思想倾向。作为同《搜神记》一脉相承的志怪小说,在《聊斋志异》中同样可以清晰地看出蒲松龄以儒为主,佛、道辅之的神道观。蒲松龄在创作的过程中设计了二十多篇“因情复生”的故事,其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宣传儒家的伦理道德,借神道辅教[2]41。“神道”在《聊斋志异》中表现为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等观念,而“教”则主要为儒家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道德准则。
(一)劝孝悌
“孝悌”被儒家视为“仁”的根本,是儒家伦理道德的核心内容。《孝经》记载:“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10]中国的历代统治者对孝道都十分重视,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关系以父子关系为基础,事亲能孝,那么事君自然能忠,父子关系的延伸即为君臣关系。同样,在中国佛教伦理思想中,孝亲观也是十分重要的。中国佛教孝亲观的系统化大约完成于宋朝,以宋代禅僧契嵩的《孝论》为标志,契嵩在《孝论》开篇处提出:“夫孝,诸教皆尊之,而佛教殊尊也。”[11]由是观之,“孝”在中国的宗教中具有重要的地位与意义,借此亦可以推断出,深受儒、释、道三教影响的蒲松龄必然在自己的作品中反映“孝道”这一思想。《聊斋志异》中对孝子进行赞誉,对不孝之人进行鞭笞,借助鬼狐故事向人们宣传“孝”的重要性,使其为一般民众所接受。
为人们所熟知的《席方平》可以看作《聊斋志异》中“因情复生”故事的代表。这里的“情”所指的便是席方平同父亲的亲情,无论是离魂、受刑、投胎,席方平都从未忘记为父申冤,最终父亲冤屈得以报,父子二人俱还阳。作者借助佛教的地狱观念,对席方平不畏艰险、不惧强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孝行给予了高度的赞赏与肯定。“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至;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3]985《论语》中提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孝悌二者本是同源,贤兄贤弟更是一家和睦、共同奋斗的根本所在。诸如上文所提到的《张诚》《向杲》《湘裙》等都是这类文章,作者便是借助神佛显灵来劝诫世人奉行孝悌的伦理规范。
(二)劝真情
中国古代许多死而复生的故事,往往都是为歌颂爱情而设计存在的,无论是在作者看来或是在读者心中,爱情往往有着战胜死亡的力量与意志,能够让双方超越时间、空间乃至阴阳的界限。《孔雀东南飞》中便出现了这类故事的萌芽,《搜神记》中的“韩凭妻”也有体现,无论是连理的大树或是交颈的鸳鸯,都可以看作是恩爱双方感情的化身、生命的幻化。而《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形象可谓是“至情”现象的代表,杜丽娘的故事并不仅仅是以“情”为地基的人生哲学让人们感动,同样这种以“情”为基础的人生精神从《牡丹亭》到《聊斋志异》再到《红楼梦》逐渐被人们所认可。
作者通过连城、莲香、小谢、李女、伍秋月等一系列“因情复生”的形象,让人们看到了爱情的伟大。这类作品中最为值得关注的是《阿宝》中的孙子楚。正如上文所讲,他是中国小说史中极为少数的因情而死因情而生的男性主人公。其中孙子楚为追求阿宝而幻化为鹦鹉的情节更是点睛之笔。不可否认,在现实世界中,阿宝同孙子楚有着身份、地位等多方面的难以逾越的鸿沟,因此作者所设计的幻化为鸟的情节也是为了满足孙子楚同阿宝相会,享受爱情欢乐甜蜜的要求。男女爱情忠贞不渝是死而复生的前提,在蒲松龄看来“爱情”是不分种族界限的,人、鬼、狐之间即使产生了不为世俗所理解、包容的爱情,亦可以努力追逐,这样的“至情”力量会感动震撼着人们的心灵,人物生生死死皆是情多,最终总能得其所愿。
当然,蒲松龄本身对爱情也是十分看重的,他同刘氏虽然长期分居两地,但是感情不减,同时他也有着自己的红颜知己,从残留的诗篇中可以看出蒲松龄对歌姬顾青霞颇有好感,为她选取唐诗供她吟唱,对其颇有赞美之词,这些在蒲松龄的诗作中多有体现,如《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为选香奁诗百首,篇篇音调麝兰馨。莺吭啭出真双绝,喜付可儿吟与听。”[12]然而虽然蒲松龄同妻子感情甚笃,但是长期的分居生活使得他对妻子分外思念,心中孤寂落寞,就如他在《五通·又》中所写:“孤影彷徨,意绪良苦。”[12]1075按照心理学的说法,若是人的需要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则往往通过两种渠道得以实现,一是梦境,一是创作。《聊斋志异》中的如连锁之类的很多女性,无论人鬼,都能够吟咏诗词,温婉可人。不可否认,蒲松龄将自己理想中的知己形象投射到故事中的女主人公身上,而书中的很多书生身上亦可看见蒲松龄的影子,或许蒲松龄希望通过书中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的不懈追求,不仅是要告诉人们不可辜负真情,同时也借此来使书生获得精神上的慰藉,自身价值的认同。
《聊斋志异》可谓是蒲松龄毕生的心血,在明末清初这样一个封建社会走向衰落、满族入侵、社会动荡不安、改朝换代的时代里,启蒙思想开始产生,程朱理学所讲的“克己复礼为仁”逐渐被人们所质疑。“心,即理也”“致良知”等人文思潮的流传,使得这一时期创作的文学作品试图将人从传统的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开始逐渐的展现人的本真面目、显露人的初心,鼓励人们更为大胆的追求自由,这无疑是对解放人性的一大贡献。同时,王阳明的“人欲即天理”的思想对程朱理学原本的“存天理,灭人欲”产生了极大的冲击[2]6,承认人欲的合理性,肯定人们对美好爱情和幸福生活的追求,这不仅有利于发挥人们的主观能动性,激发人们的热情与才能,同时也顺应了历史和时代的发展规律。
《聊斋志异》中各类“因情复生”的故事肯定的便是这种对感情的执着追求,作者笔下的各类狐鬼形象同所恋之人幽会、调戏、甚至偷情,这些行为在封建礼教世界不被允许,然而他们却毫不避讳世俗的眼光,从心所欲,并不克制自己的本心。蒲松龄也正是借助这类故事来表达自己对追求个性解放的叛逆,对世俗礼教的反叛。然而这类故事虽大多以大团圆而结尾,但是少不得男女双方的婚姻最终得到父母的认同或是受到当权者帮助之类的情节,同时一旦狐女、鬼女得到男方家庭的认同,他们也会自觉不自觉地扮演起封建礼教中妻妾的形象,这也反映出在蒲松龄的内心世界中,宣传教化、劝世救世的正统儒家道德观念依然占了主体,他对宗教的信仰、鬼神的崇拜与他所持守的道德是相通的,都是根基于传统文化的道德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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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强]
The Study of Affections Rebirth Phenomenon inStrangeStoriesfromaChineseStudio
CHEN Yu-x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16, China)
Pu Songling inStrangeStoriesfromaChineseStudiotalked about foxes and ghosts, recorded a lot of strange things, and remained connected with the mystery of literature. In various fantasy stories described inStrangeStoriesfromaChineseStudio, more than seventy involved the phenomenon of "resurrection", of which the part of "affections rebirth" accounted for about one-third. Based on the phenomenon of "affections rebirth", the paper summarizes these stories from two aspects: family and love, starts from the Buddhist thought,such as: "karma", "Buddha in the heart", "the immortality of the soul", etc., and then explores the causes of the writer creating this kind of story. It is showed that the" affections rebirth" story reflects not only Pu Songling' s two ideas: "to persuade filial piety and fraternal duty" and "to persuade the real sentiments", but also his view of Shinto which is Confucianism dominated, Buddhist and Taoist supplemented.
StrangeStoriesfromaChineseStudio; affections rebirth; Buddhist thought
2016-03-14
陈昱希(1993-),女,江苏徐州人,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学。
I207.41
A
1008-6021(2016)03-009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