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报》对“清党”前后国民党前途的即时观察

2016-03-18 17:46张文涛
关键词:法西斯大公报国民党

张文涛

(扬州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中国史研究】

《大公报》对“清党”前后国民党前途的即时观察

张文涛

(扬州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摘要:1927年,国民党“清党”反共,在重创共产党的同时,也对自身产生深远影响。其时,《大公报》作为非利益攸关方的公共媒体,从倾向自由主义的立场出发,对国民党“清党”后的走向进行了系统的观察。他们将国民党的走向置于自由主义、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三者竞争的框架中分析,认为国民党“清党”所示与共产党的纠纷,乃是苏俄共产主义与辛亥民主主义思想的冲突。他们认为国民党之“清党”反共只能做到反共而不能清共,这是国民党走向意大利法西斯式独裁的关键所在。《大公报》对“清党”后国民党前途走向的观察,与共产党对国民党的批判虽立足点迥异,但在基本看法上却构成某种呼应,同在“他者”的意义上凸显了“清党”对国民党的深刻影响。

1927年的国民党“清党”反共,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影响深远。在国民党的叙事中,“清党”历来被视为“护党救国”的关键。不过,随着研究的深入,“国民党”清党及其影响的复杂面相日益显露。王奇生就指出,“清党对国民党自身也是一场灾难与浩劫”,国民党因分不清谁是共产党,致使党内思想较为激进的党员被误认为共产党而被大量清洗。[1]142-145国民党的“清党”反共,并不限于反对共产党其人,也包括清除共产党的理论和方法,而后者对国民党的影响实不下于前者。

本文无意对国民党“清党”进行全面论述——相关的论述已然不少,①学界对国民党“清党”综合性研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黄金麟的《革命与反革命——“清党”再思考》(《新史学》2000年11卷第1期)和杨奎松的《一九二七年南京国民党“清党”运动研究》(《历史研究》2005年第6期),但二文均以国民党“清党”本身为研究对象,基本未涉及第三方言论。此外,高郁雅《北方报纸舆论对北伐之反应》(台湾学生书局1999年版)一书,对《大公报》于“南方联共政策的转变”内容有所讨论,但未论及《大公报》对“清党”与国民党政治前途走向关系的关注。而主要以当时崇尚言论独立且颇有影响的《大公报》为中心,以一个“他者”的外在视角,考察国民党“清党”反共对其自身走向,特别是走向意大利式法西斯独裁所造成的影响。

一、自由主义者的“他者”视角

《大公报》1902年创刊,1925年一度停刊。1926年9月,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在天津复办新记《大公报》,明确提出“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办报方针,坚持“新闻专业主义”的职业道德,“纯以公民之地位发表意见”②《本社同人之志趣》,《大公报》1926年9月1日,第1版。,很快成为非常有影响力的报纸。《大公报》从自身立场出发对国民革命进行了相对中立且持续性的报道,为我们解读相关问题提供极大便利。

国民党之“清党”反共,如蒋介石所说,“不仅反对他的主义,而且要反对他的理论与方法。”[2]507-508国民党更以在思想上清除共产党影响为其“清党”反共正名,然而除却一致反对“阶级斗争”之外,竟无从分辨何为共产党理论,何又为国民党理论,乃至最终导致不得不继续用共产党理论,严重造成国民党内思想混乱。*此问题甚是重要,笔者另撰有专文《“清其人尤须清其法”:国共分裂后国民党之思想“清党”研究》详论,待刊。在这种困境之下,国民党自身意识形态的变动,就非常值得注意。其时,国内其他党派和社会舆论对国民党的“清党”均有关注,他们的言论可以从“他者”的角度,讲述许多国民党不愿甚或不敢讲的内容,从而丰富我们对这段历史的认识。

国民党“清党”反共后不久,与国共两党均立于对立地位的梁启超就认为,共产党是“国民党的灵魂”,国民党中的口号皆为“第三国际所定,什么打倒帝国主义,打倒资本阶级等等,那一句不是由莫斯科的喊筒中吹出来,除了这些以外国民党还有什么目标来指导民众?所以从国民党中把共党剔去,国民党简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了。”[3]727-728武汉“清党”以后,汪精卫率先喊出“将共产党理论从国民革命里分出去”的口号,被国共两党压制的国家主义派机关刊物《醒狮》刊文《算不清的国民党和共产党的一本糊涂账》予以回应。谈到国民党的理论,该文作者“平生”却有些犯难:“不过所难者是国民党原来并没有完全的理论作基础,所以究竟什么是真的国民党理论,恐怕问之国民党老党员也都瞠然无以为答的,现在国民党所仅有的一点理论,差不多都是共产党替他们造的。”他不禁感叹国共两党之间“这一本糊涂账,怎么算的?”[4]

“清党”前后由盟友而死敌的中国共产党人对国民党清除共产党理论更为不屑。国民党一大宣言系由鲍罗廷、廖仲恺、汪精卫、瞿秋白等据第三国际文件起草而来。瞿秋白此时自不会忘记提醒汪精卫:“这宣言的初稿是我译的,其中有几段是你改写的”,“那上面说要打倒中国之特殊阶级;你现在却说中国没有阶级,说‘阶级之未发生的从此停止,已发生的也逐渐消融’(原注,狗屁不通的理论!)我劝你们老实些,公开的说取消改组后的宣言和政纲等等吧”,“你们要清党清理论,不如老老实实,将共产党所教给你们的这班不肖学生的东西,公开地都清出来。”[5]这等于从当事者一方,直接认定国民党改组后之理论出自共产党,否认国民党有所谓国民革命理论。

对此时的共产党乃至前述国家主义派等国民党的对手来说,国民革命的理论实为共产党理论,国民党几无政治理论可言。也因此,与国民党人自称“护党救国运动”不同,思想界对国民党“清党”多持批评态度,共产党人等更将国民党“清党”反共视为法西斯、称其后的南京国民党政府为中国的法西斯政权,其影响至今不绝。[6]“清党”前后国民党在政治思想上的转变,与国民革命的道路和南京国民政府的统治方式密切相关,对近代中国走向有关键性的影响。新记《大公报》则从一个较为中立、相对客观的第三者视角,持续追踪并反思国民党“清党”反共对国民党自身政治走向的深刻影响。

立足自由主义立场,从政治思想转型的角度解读国民党“清党”及其走向,乃是《大公报》相关言论的主要特色。蒋介石“四一二”“清党”之后,宁汉对立、“党潮”迭起,政局波云诡谲。1927年4月17日《大公报》社论《时局杂感》分析其“必然的理由”,认为其“根本在辛亥革命思想与苏俄式革命思想之冲突”,“张静江等属于前,邓演达等属于后。大抵旧人多属前者,遂起打倒老朽之声,新人半属后者,故有清党运动之起。”该社论进一步解读这两种思想:“辛亥思想对政治主张全民革命,对经济则漠然标榜节制资本平均地权,而无具体办法。就大体言,普通之民主主义是也;俄式思想,对政治主张以农工为基础之阶级独裁,对经济一称节制资本平均地权,而办法亦粗略而不一贯。就大体言,憧憬于布尔什维克主义是也。”继将当时国民党党争的根源归诸于普通民主主义和布尔什维克主义两种思想体系斗争之后,《大公报》将关注重点放在国共两党思想的纠结、缠绕及国民党“清党"的影响尤其法西斯转向问题上。

二、国民党“从共产党到法西斯蒂”之可能

1927年4月23日,也就在蒋介石开始“清党”后数日,《大公报》就刊出社论《国共分合之臆测》对时人所谓国共两党必将彻底决裂的言论表示怀疑。该社论认为,“谓此后国共两系,名实俱将截然分道而驰,盖犹未免早计也”,其原因在于“国民党自民国十三年改从苏俄组织而后,其形式已完全共产化。至精神方面,中山三民主义,本不足饜共产党之望,故共产党断不以加入国民党易其素信。而国民党旧党员则日以左倾,是共不化为国,而国则渐化为共也”。

国共之争,虽可名之为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之争,但它们之间如何分辨却极其困难。1927年5月15日《大公报》社论文《三民主义与共产党主义》就认为,国共“两派乃又限界不明,表里互异”,往往“斥三民主义为浅薄者,亦即依托中山之人;视共产党为叛逆者,又曾倡服从第三国际之议”。于是乎,两者间就出现“共而国,国而仍共,与夫国而共,共而复国”“今日之共又安知其不复为国,今日之国又安知其不仍为共”的复杂局面。故而,该社论最后不得不说道:“今日之争,谓非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之争不可,谓是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之争亦不可。”

在《大公报》看来,国共理论边界的模糊显然对国民党不利,但他们对国民党清除共产党理论前景亦不看好。1927年6月30日,《大公报》社论《革命之矛盾》中就以为,“清党”后“南京政府之惟一生命,曰奉行三民主义,其消极的方面,则为彻底反对共产党”,但是其中的反共实际上是“徒彰自己过去之不明白”,因为共产党“其性质为国际结合,其主张为阶级斗争,其手段为加入类似之党团,内部工作,此本来已然。”“国民党前年既言联俄,复倡容共,则最根本上早承认其性质主张与手段。”换言之,这等于说国民党“清党”反共违背当初孙中山主持改组的本意,难脱利用共产党之嫌。

南京国民政府的“唯一使命”或言合法性就先天不足,而其所谓“奉行三民主义”的党人与主义又均与它所反对的共产党“限界不明”,这势必增加国民党执政道路的不确定性。1927年11月25日,《大公报》社论《世界政治之三趋势与中国》就将国民党的政治走向置于“苏俄式无产阶级独裁”“意大利式之有产阶级专制”和“中庸的自由主义”所谓世界三大政治趋势之中考察。该社论称,国民党治下中国“实介在专制主义与自由主义歧路彷徨之中”,改组前的国民党思想“本与自由主义为近”,“清党”后则“自由专制,无所适从,主义行为,每相矛盾。”此文担心国民党“若不明确分析,自己认清,则不入于意国式之武断蛮横、引起反动,即成为四不像之混乱状态”,“永无建设”的可能。此处所谓意大利式的有产阶级专制,即指法西斯主义。1927年12月21日《大公报》社论《反俄与清共产》更径直指出:“清党”后的国民党实似“由苏俄式一变而为意大利式。”该文论者不由担心国民党“画虎不成,适足成为反动政治,转致助长共产运动,是反共而不能清共。”

1927年12月24日《大公报》社论《从共产党到法西斯蒂》,对国民党“清党”后政治趋势由共产党转向法西斯的可能,做了详尽而系统的阐述。《大公报》与其时国民党内外很多人的看法相似,亦认为“国民党反共绝俄之后,其理论根据与夫组织方式,皆应有切实之变更”。但《大公报》诸人对国民党理论与组织变更的前途并不看好,确切地说是深表担忧。他们认为:“关于党的组织及党与国家之关系,仍一仿苏俄共产党,而毫不致疑。”“国民党既排斥共产党之根本理论,而徒学其一党专政,是诚画虎不成之流矣。抑观国民党今日所谓专政,反类于意大利之法西斯蒂。”《大公报》论者在所谓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和自由主义三大政治思潮中无疑倾向自由主义,但对共产主义、对苏俄虽有微词但总体上却有所肯定,他们真正担心的是其时已然有崛起之像的意大利法西斯主义。

社论指出,苏俄共产党“主张一党专政之根据,为无产阶级独裁”,“为农工直接从事生产者之独裁”,其制度虽说“不公”,但却可“自成一说”,成一体系。共产党组织“根据其理论而来”,其“一党专政”,“党即是国,国隶于党,其组织亦遂极复杂而庞大,又以一切权力集于党”,“故中央党部权限极高,而纪律极严”,“是以俄式党治,自成一全套,欲学者必学其全套”。他们认为“共产党加入国民党后亦大讲农工运动,盖将以地方之农民协会及都市之工会代苏维埃,其最后目的亦为阶级专政与共产党专政。所以高唱打倒智识阶级、打倒资本家,此名实皆学苏俄,特尚未及充量发挥已也。”但国民党却非如此,“清党”后国民党“排斥共产党之根本理论,而徒学其一党专政”,恰是步入歧途的关键。他们指出:“国民党今日一面唱反共,一面唱打倒帝国主义,其于劳工也,取改良主义及社会政策。然官吏皆党员,兵士亦党员,异党冀非党者不得闻政,是全然与法西斯蒂相似。是国民党之路由苏俄而趋向意大利也,是形式上仍类于共产党,而精神上又仿佛法西斯蒂党也。”

该社论认为国民党因反共而趋向法西斯,多是从理论变动上着眼,事实上他们亦相信国民党不会变为法西斯。他们以为“可断言者,国民党既不能学苏俄,亦断不能学意大利”,因为“法西斯蒂党,并非学理的产物,亦无普遍性。徒亦有墨索里尼之怪杰,乘意国战后赤化之危机与政党政治之腐败,而据意大利人特有之热狂的感情而起”“他国皆不能学,中国亦不应学之也,〈何〉况国民党固无墨索里尼其人者乎。”故而,《大公报》将谨慎的希望寄托在即将召开的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上,认为“第四次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大会,果能如期开成,关于党之理论根据及组织方式,能否提议变更,吾人不得而知”,“要在反共绝俄之后,国民党若一仍旧贯”则必然“步步荆棘”。

1928年2月,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召开,《大公报》也多有关注,2月9日社论《宁会宣言之感想》中就称:“观此次宣言,足证今日为国民党十一年改组后一大变动,盖完全抛弃联俄容共后一切理论,而归于原始的三民主义之下。其最大不同之处,过去数年之解释中国革命也,实目为世界革命一部分。故理论政策,多参杂第三国际之精神,今则完全与该国际绝缘,仅欲施原始的三民主义于中国。故自一方面论,过去若为不切实际之空言,则现在可谓注重实际之忏语。”此处所谓“原始的三民主义”亦即此前所说的“本与自由主义为近”的三民主义,但《大公报》此见,显然过于乐观。国民党在二届四中全会以后的实际表现,很快让人失望。他们责问“讨赤反共”“年来甚多”的国民党当局“是否无赤无共,即为已治已安?”在他们看来,其时局势可谓今不如昔,“中国近年由专制的官僚政治,降而为原始的部落政治,其去前清且极远;而一部分这豪奢放侈,肆无忌惮,则日追欧美富豪者;至于大多数之良民,困于兵、困于匪、困于税捐劣币,虽小康有产之家,致不能维持人类零度的生活。”*《物必腐而后虫生》,《大公报》1928年4月16日,第1版,社论。俗语谓“物必腐而后虫生”,试观国民党表现可知,其以行阶级斗争为由“清党”反共,但却丝毫未改变共产党可进行阶级革命的土壤,更不用提建设与自由主义相近的原始三民主义政治。

三、 自由主义者的期待与失落

《大公报》倾向民主宪政的自由主义立场,使其并不因对国民党的失望转而支持共产党,在反对阶级斗争问题上他们与国民党实有一致之处。他们不忍目睹中国出现阶级斗争,建议国民党政府“善导思想”,让中国社会回归正轨。为此,他们向国民党建言、提出“向上”与“减差”两法,并降低对国民党的期待。

所谓“向上”之法,即保证社会各群体的上升空间,“引导人类之思想,勿论精神方面,物质方面,必须时时使之'向上',以慰其上进之欲望,例如只能得小学智识者,必须使之易得进中学大学之机会。只能得粗衣恶食者,必须使之易获享美食丰衣之生活。人人得逐渐遂其上进之思想是也。”而“减差”之法,则指缩小社会群体间的差距,“以慰其平等这欲望,例如减轻贵贱之差,治者与被治者接近。减轻贫富之差,资本家与劳动者,使在相亲。人人得逐渐遂其平等之思想是也。”相信通过“向上”和“减差”,随着科学的发展,“引导人类之思想,次第达于‘上进’‘平等’之极境”,“人类阶级战争之惨祸,或可因之幸免。”同时,《大公报》对于国民党的期待也趋于实际,他们希望国民党“政治上之思想,虽不必导之高步'无政府主义'之途径”,然〈对〉普通民主政治之趋势,则不可遏制之,且须进而提倡之;经济上之思想,虽不必导之狂呼'共产主义'之绝调,然〈对〉普通社会政策,则不可抑制之,且须进而鼓励之。”*《善导思想》,《大公报》1928年4月28日,第1版,社论。这些建议无疑是在推动一种渐进的、改良的民主政治之路,但这对国民党政权而言,恐怕还是期之过高。

1928年8月5日,由陈公博与吴稚晖论战引出的社论《五次全会之政与党》较多论及国民党的“理论统一”问题。他们以为国民党从前“为厚集势力起见,主义政策涵容力求其广,甚至把共产主义也包括在民生主义之中,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大有兼收并蓄之象”,其结果是“当时虽觉范围阔大,可以集中一切革命势力”,事实上因为“主义广泛,断案游移,病根都已经种于此时”,最终导致国民党在理论上出现“同是三民主义而理解各殊,同是国民党人而信仰或异”的局面。他们以为“照通常政党来说,思想之左倾、右倾,政策之急进缓进,原是见仁见智,各有自由,和则留、不合则去,亦算不了一件大事”,问题是“国民党是中国唯一的革命的政党”,在党内“不得自由发泄",党外“又不许任便批评”,于是“党内便感情横溢,在轨道之外争意气。”《大公报》此处所谓“通常政党”显指资本主义国家的宪政政党,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引党争于轨道”,自然也遵循自由主义的路径:“言论自由,庶乎理论可以因辩论,而得一归宿”,陈公博的意见也“不妨任其公开”、反对他的“亦尽可公开驳诘”,并且自信唯有此法“才是排难解纷的正办”。此等建议,显然与国民党当局强制性清除共产党理论、统一国民党理论的既有政策南辕北辙。

孙中山去世后,国民党内之所以出现前述“同是三民主义而理解各殊,同是国民党人而信仰或异”的乱局,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孙中山思想前后有所变化,党人又往往从一己立场出发各执一端。《大公报》就从一个外在的视角解读了国民党五次全会上陈公博《重新确立党的基础案》的影响,其分析框架依然延续共产主义、自由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三分的既有认识。1928年8月6日《大公报》社评《读了'重新确立党的基础案'之后》对陈公博的提案“颇多感触”,以为“吾人今在国民党统治之下,对此与国民党内部甚有关系之文章”“已不容漠视”,故愿意提供“局外之言”。这局外之言中,最重要是对国民党政治走向的疑问以及对国民党理论纷争的解读。文中言道:“吾人今日最怀疑者为国民党究是资本主义的党欤?抑社会主义的党欤?意大利式之一党专制的党欤?俄罗斯式之一党专制的党欤?抑英美式立宪国家之政党欤?其于国家政治组织、经济组织基本意思何在欤?表现于外之政策治术与其标榜之主义有和异同欤?凡此种种,稍一推求,多难索解。”以上确为国民党“清党”反共后整个社会的疑问,同时也是国民党内理论纷乱的体现。对此,该文认为这是国民党“先天性的纠纷”“解除也盖非易事”。他们所谓“先天性”,亦即孙中山思想本身存在的问题。该文中说道:

中山一生主持革命事业,多历艰苦,精神生活,变化尤剧。大抵由民族革命,进而为民权革命,更进而为民生革命。尝欲合并第一第二革命同时并举,使政治与社会同见根底的革新。此实其生平主张之精到处。建国方略中实业计划,即为此思想之结晶。洎至暮年,有激于苏俄革命成功之速,思想逐渐由右而左。民族主义乃做打倒帝国主义之诠解,而民生主义至有包含共产主义在内之说明……自来研究孙中山者,大率摭拾先生一时代局部的思想而铺叙之。以助其个人主张张目,其能客观的统括中山一生政见而做全部的论断者似不多见,以是〈致〉国民党之理论,直如坚白异同之辩,久而莫之能定。寻绎陈等提案之基本思想,以肇源于中山晚年之思想为多。

孙中山思想与社会主义密切相关,而前后期因为学习苏俄、多有变化。孙中山死后党人各自理解其思想、为己张目,反而造成国民党思想混乱、前途走向不明。可以说,这是《大公报》从“他者”角度得出的洞见。

国民党内部在理论上莫衷一是,外在于政策则又彷徨于三大政治潮流之间,到国民党五中全会后,《大公报》诸人有限的乐观很快就因此结束。《大公报》对国民党的担忧又重回“清党”时的状态,这在1929年3月国民党第三次全国大会后表现得尤为明显。三全大会闭幕后第三天,《大公报》社论《法西斯蒂主义与意大利》就再论意大利法西斯主义,其中即提到陈果夫在三全大会的提案中论述党制改革时“涉及意大利法西斯蒂之组织”,这“颇予吾人以深切之感触”。此前,《大公报》论国民党有趋近意大利法西斯的可能,都是从理论变动的趋向上立言,此次他们则在陈果夫的党务提案中看到些许证据,这对倾向自由主义的他们无疑很是震撼。因之,《大公报》对国民党原本习得的苏俄制度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其目的则多在批评国民党“清党”的得不偿失。

“清党”反共后,统一未见,而国民党内新军阀混战又起。《大公报》即以为“自党务论,国民党制度,本师俄制。以军属党,军设党代表,以监督指导之。当北伐之前,及出发之始,皆行此制。虽党代表未必有权,而大体上军队不属于个人,无派系区域之见。故以少击众,数月而平江南,此其效也。”然而,“两年来党务既陷于支离,而以军属党之严格的精神,亦随反共清党以俱去。于是军权,仅分集于统兵将长官之数人,而一切病根伏于其间矣。”*《政局之根本救济》,《大公报》1929年3月27日,第2版,社论。对新军阀割据之势,《大公报》更以为“夫以党的主义论,省界本系毫不成问题,小组织小团体,皆绝尾部应有之事,且革命党原以群众为基础,少数武人原难左右。当民十三年以来,广东对港罢工,及杨希闵陈炯明各役,群众实际上参加革命力量之大,可为左证”,“向今国民党始终遵循新轨,而加以合理的调节,则封建局面,原可潜消”,“然不幸党治内容,叠经变迁,军阀还原早不容讳。”*《今后之两广》,《大公报》1929年4月3日,第2版,社论。国共合作期间,国民党师法苏俄而成的“党军”制度“无派系区域之见”,无疑契合国人自民初以来盼望结束军阀统治、实现国家统一的心理,倾向自由主义的《大公报》也不例外。

《大公报》因为国民党“清党”后的新军阀混战,而注意到苏俄“党军”制度打破“省界”地域范畴、促成国家统一的优长之处,这是一种直观的敏锐观察。事实上,“党军”制度之所以能“以军属党”成为统一而非分裂的力量,实与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密切相关。“阶级”横断划分的本身,就意味着打破地域、职业、乃至民族范畴的可能。*章清“省界、业界与阶级:近代中国集团力量的兴起及其难局”(《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一文,曾论及国共立足阶级动员民众的不可避免及列宁主义政党模式引入后对阶级“在思想日趋多元化的社会如何保持一个团体的意识形态信仰”问题的意义。此问题仍值得进一步讨论。问题的关键,其实恰在于《大公报》诸人分析苏共党制时所言,“主张一党专政之根据,为无产阶级独裁”,其“自成一全套,欲学者必学其全套”。*《从共产党到法西斯蒂》,《大公报》1927年12月24日,第1版,社论。苏俄的“党治”“党军”皆与无产阶级专政的阶级理论相关,本身即为一个完整的系统。国民党因反对中共阶级革命,着力清除阶级理论,在政治上只愿学苏俄的党治的半套功夫,这在其时《大公报》诸人看来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行为,而其结果也只能是今人王奇生所言成“一个弱势独裁政党”[1]409。反映于军事,国民党原本学自苏俄的“党军”制度一去,则更无力制止“军阀还原”。

四、 余论

1927年的国民党“清党”,无论是在组织上还是于思想上,都是一种应激反应。国民党人自以为是捍卫所谓三民主义的 “清党”,在党外之人看来恰恰暴露其“清党”的合法性不足,以及国民党在政治思想上的捉襟见肘。《大公报》作为非利益攸关方的公共媒体,从倾向自由主义的基本立场出发,对国民党“清党”后的走向进行系统的观察。他们将国民党思想走向置于自由主义、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三者竞争的框架中加以分析,认为国民党“清党”所示与共产党的纠纷,乃是苏俄共产主义与辛亥民主主义思想的冲突,而国民党之“清党”反共于事实上只能做到反共而不能清共,这是国民党走向意大利法西斯式独裁的关键所在。

需要指出的是,《大公报》视“清党”反共后国民党有由苏俄共产主义转向意大利法西斯独裁的观察,在当时的中国思想界并非空谷足音。作为国民党的对手方,中国共产党人对国民党由反共所致的法西斯倾向更为警觉。1924年9月,蔡和森在评价“商团事件”的教训时,就有称“国民党右派为反革命的法西斯蒂”。[7]1927年3月,《中国青年》上就有文把蒋介石在江西、上海等地关闭工会等行为称为“国货法西斯蒂”。*《国货法西斯脱》,《中国青年》1927第7卷第10期,第236-239页。国民党“清党”反共之后,则更成为中国共产党眼中不折不扣的中国法西斯。当然,与《大公报》因为自身的自由主义倾向,不满意国民党“清党”政治道路转向意大利法西斯独裁、致力于挖掘国民党的自由民主的辛亥传统不同,中国共产党人则针锋相对,在将国民党批判为中国法西斯的同时更加强调自身的“布尔什维克”化。《大公报》和共产党对国民党法西斯化理解上的异同,事实上也体现了他们背后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区别,以及他们在共同反对法西斯主义上的一致。

作为相对中立的“他者”,《大公报》对国民党“清党”反共后政治走向的即时观察,显示了非凡的洞察力。国民党思想本身就充满多歧性,历经国民革命时期的“以俄为师”、尤其在共产党人有力解读之后,更是与共产党思想浑然难分。当然,这并不是后来反共的国民党人所愿意看到的。国民党“清党”虽着力清除共产党理论对国民党的影响,但事实上却适得其反,不仅导致国民党人思想混乱,更为几年后国民党内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埋下伏笔。[8]《大公报》对国民党“清党”后走向的即时观察,充分说明国民党因“清党”所致在思想理论上的进退失据,此种局面终国民党在大陆统治结束而未能改变,极大地影响到了国民党的执政命运。1948年11月20日,为蒋介石主持党务的陈果夫在日记中写道:“党的宣传为民主自由,党的训练为军事化,党的组织为学苏联,内部是中国的。如此东拼西凑,不成一套,如何是好?”[9]952而这一切的病根,其实早在1927年“清党”反共之时就已经造就,如果论其思想渊源恐怕还要更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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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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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 Kung Pao” Immediate Observation of KMT's Future after “Party Purge”

ZHANG Wen-tao

(SchoolofSocialDevelopment,YangzhouUniversity,Yangzhou225002,China)

责任编辑:汪效驷

DOI:10.14182/j.cnki.j.anu.2016.01.010

中图分类号:K 2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16)01-0068-07

*收稿日期:2015-09-10;修回日期: 2015-12-02

基金项目:扬州大学人文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法西斯主义思潮研究(1922-1937)”(xjj2013-13)

作者简介:张文涛(1983-),男,甘肃成县人,博士,讲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

关键词:国民党;《大公报》;“清党”;法西斯

Key words:KMT; Ta Kung Pao; “party purge”; Fascist

Abstract:In 1927, the KMT's “party purge” not only inflicted heavy losses on the Communist Party, but also to have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mselves. At that time, “Ta Kung Pao” as non-stakeholder public media, from liberal political standpoint, observe the KMT's direction after the “party purge”. They based their analysis on the framework of liberalism, communism and Fascism, and think that the KMT's disputes with the Communist Party are the conflicts between Soviet communism and Xin Hai democratic thought, while the KMT's “party purge” is anti-communist, instead of exclusion of the Communist Party, which is the key of KMT going to the Fascist dictatorship like Italy. The observation of “Ta Kung Pao” on the future of the KMT and the criticism of CCP toward KMT, although based on different standpoints, are similar in basic opinions, which highlighted the profound influence of “party purge” on the KMT in the “other” mea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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