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剪纸和泥塑
——莫言家世考证之十

2016-03-18 11:01程光炜
东吴学术 2016年5期
关键词:泥塑年画莫言

程光炜

中国文学

高密剪纸和泥塑
——莫言家世考证之十

程光炜

本文力图说明,莫言当年回乡收集高密剪纸和泥塑,也许起初并不是出自艺术的自觉。但是,就在这一过程中,在与随行友人切磋当地民间艺术的同时,渐渐意识到他创作中还存在着另一重要资源。这是他从对马尔克斯和福克纳小说的关注中开始回归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的一个契机。文章属于史料文献整理的形式,论述分析退其文后。因为在作者看来,让史料说话才是真正让历史说话。

高密剪纸;泥塑;走访民间

莫言与家乡高密剪纸和聂家庄泥塑的关系,最可信的材料是他亡友张世家的《我与莫言》这篇文章。他说:

一九八六年秋,莫言回家探亲,曾约我同他一道专程去找高密的剪纸世家范作信买了五百余件,有老鼠娶亲、老鼠嫁女、蝈蝈出笼、水浒人物一百单八将、梅花鹿昂首挺胸等。这些题材,莫言特别喜欢,他说高密民间剪纸的大胆构思,体现了高密人情感奔放、怨愤冲天、不敬鬼神不信天的狂放性格。同年我和莫言还到高密聂家庄搜集了一批泥塑老虎、叫猴。后来,高密剪纸中的蝈蝈出笼和昂首挺胸的梅花鹿被莫言选进小说《高粱酒》中,它们充分显示了村姑以物托人企图冲破封建礼教严密束缚的抗争精神,那种巧妙掩饰,内含真情的构思嚼有余味,闻有异香。莫言在《高粱酒》中借用这一民间剪纸说道:“奶奶是出色的民间艺术家,她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剪纸艺术的发展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他说:“我奶奶要是搞了文学这一行,会把一大群文学家踩出屁来,她就是造物主,她就是金口玉牙,她叫蝈蝈出笼,蝈蝈就出笼,她叫蝈蝈唱歌,蝈蝈就唱歌,她叫鹿背上长树,鹿背上就长出了树。”莫言正是在高密大地的风物人情、民间艺术的培育下,建立了属于他自己的文学王国。①张世家:《我与莫言》,《莫言研究》2006年第1期(总第1期)。

一九八六年他就跑回家乡去搜集收藏高密剪纸、聂家庄的泥塑,这份材料真令我惊讶。那年代,寻根、先锋等新潮小说铺天盖地席卷文坛各个角落,人人都以先锋姿态为荣,争先恐后地模仿美国黑色幽默小说、法国新小说、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川端康成,生怕被视为落后作家。莫言倒悄无声息地跟朋友游走在这闭塞乡村,对这土里土气上不了大雅之堂的民间手艺发生了浓厚兴趣。不过,随着对八九十年代文学史料文献更多更深入的开掘,相信这种令文学史家难堪的场面还会更多。当然这里也有一个小漏洞,质疑者可能会说张世家的回忆有个“后设”视角,因为一九八六年前后莫言小说是先锋姿态,几年后他才考虑创作转型问题。这份材料的问题,是莫言的回乡探宝与当时创作之间有一个时间差,存在着信息的不对称。

刚才看到莫言小说《高粱酒》中又一个“奶奶是出色的民间艺术家,她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剪纸艺术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的虚构情节,但事实上,她奶奶管戴氏确实是村子里的一位剪纸高手。管谟贤的文章《莫言小说里的人和事》证实这其实并非虚构,而是莫言对自己这位心灵手巧的奶奶的实写:“奶奶的手极巧,我不止一次地听我的大爷爷、外祖父夸她做的饭菜好吃,针线活漂亮。村里有人家结婚,窗花、馒头花常找她剪。”①管谟贤:《莫言小说里的人和事》,《大哥说莫言》,第17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这又为莫言后来喜欢搜集收藏剪纸找到了一个家庭的源头。因为从小就看奶奶为人家剪纸,而且很受村里人夸奖,这种家庭氛围潜移默化的影响,也许很多年就在这个小孙子心里扎下了根,才会有一九八六年与张世家相伴,去剪纸高手范作信家里购买五百余件剪纸的故事。然而百闻不如一见,二〇一五年十月我亲访高密,参加了“高密红高粱艺术节”期间,在艺术节上观摩了“高密剪纸艺术展”,看到这个品牌被作为高密形象之一介绍给各地参会者的景象,才知道莫言的“家庭氛围”只是一个小视野,这里还有一个大视野,就是,高密当地人民对剪纸艺术的喜爱是流传了千百年和深入人心的。这样,莫言一九八六年的回乡探宝这个事实,其实就可以做实了。

我查找莫言的散文随笔和访谈,还没发现他有专写剪纸和泥塑的文章。可能在内心深处,他仍然觉得这些民间艺术只是文学的滋养,还不能登大雅之堂吧。偶然翻出二〇一五年十月访问他高密河崖乡平安庄旧居时,在旧居对面他二嫂摆的家庭书摊上,购得由他二哥管谟欣先生签字的两本书《我的高密》和《学习蒲松龄》,发现内有剪纸和扑灰年画若干幅。这些剪纸是否来自莫言一九八六年购得品所藏,还得详细考证;另外的扑灰年画,均明确署上“清代”、“民国”字样,估计是莫言提供,或由出版社编辑临时找到复制而成。②莫言:《我的高密》(散文卷),《学习蒲松龄》(小说卷),分别由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年1月和4月出版。据莫言“自序”,责编系他军艺同学的夫人,出于与他们夫妇的友情,才答允出书。在迄今为止出版的所有莫言作品集中,内封里印上高密剪纸和扑灰年画,绝无仅有,由此可证实他对家乡民间文艺形式颇有感情,不惜借此展示自己多年的喜爱。为求实证,允许我将这些剪纸、扑灰年画笔录如下,以供方家参考:《我的高密》一书中收有剪纸八幅。书前内封第一幅是《单廷秀在村里转圈,一眼看中了我奶奶》,署名为“邓辉剪纸”,后附莫言题字“巧手剪出红高粱”;第二幅未署作品名称,内容是乡村抬花轿娶亲的场面,有抬轿的,有吹唢呐的,形象生动活泼;第三幅还是抬轿娶亲场面,名称是“给哥哥们唱个曲吧,不吱声,颠她”;第四幅仍然是抬轿送亲,前有敲鼓的,后有吹唢呐的,最后再画有两棵高粱。书后内封第一幅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头”,是一个小媳妇骑毛驴的画图,手执小鞭,头却朝后看,有隐晦的色情意味;第二幅名称为“四面八方响着高粱生长的声音”,是一穿花衣服娶亲男子的形象;第三幅叫“敬酒神”,有人大碗喝酒,有人似醉倚靠在酒缸上,画面粗犷,有乡野气息;第四幅叫“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自咱的手”,是女人拉灶火箱,男人奋力制酒的情形。右边一个孩子坐在酒缸上打盹,树枝上是两只张望的鸟。从作者署名看,这不是当年莫言收藏的高密民间剪纸艺术家范作信的那批作品,而是邓辉所剪,已无疑问。

在《学习蒲松龄》一书中,前后内封有高密扑灰年画十二幅。扑灰年画是民间年画的一个古老品种,最早出现在明代成化年间,到清代盛行。仅山东高密一地有这种年画,主要分布在姜庄、夏庄周围三十多个村庄。扑灰年画技法独特,以色代墨,线条豪放流畅,写意味浓,格调比较明快。未见莫言收藏这种年画的材料,他书中加上这些配图是何用意,也不得而知。不过介绍一二也有必要。这十二幅扑灰年画分别为:《仙姑下凡》(清代)、《绣鞋记》(清代)、《许仙游湖·一》(清代)、《许仙游湖·二》(清代)、《张仙射狗》(清代)、《童趣》(民国)、《四爱·一》(清代)、《四爱·二》(清代)《母子夺魁·一》(清代)、《母子夺魁·二》(清代)、《新婚燕尔》(清代)、《洞房横吹》(清代)。它们究竟出自何处,是莫言收藏,还是从高密文化馆博物馆中复印而来,恐怕得请教莫言本人才能知道。

张世家并非研究莫言小说的专家,而是当地人,和莫言多年的朋友,他对剪纸、泥塑和扑灰年画与作家作品之间似曾相似的理解,应该强于一般人。不过,他的话是否能作为不容置疑的实证材料仍然可以商榷。张世家写道:

我认为莫言之所以有一种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奇思怪想的艺术风格,是与高密的民间艺术——高密剪纸、高密泥塑、高密扑灰年画的熏陶分不开的。还有高密的方言土语,哪一句都会使你产生丰富的想象力。像通红、条白、哄黑、显紫,这些形容颜色的语言,你说通红是什么样的红,条白是什么样的白,哄黑是什么样的黑,显紫是什么样的紫,你可以任意地想象。

高密三大民间艺术,以扑灰年画为最早。早在明朝末年,就以黑屏花卉及人物画行销于市,延至清代已趋向完美。它以纯熟的技巧、浓郁的地方色彩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博得人们的喜爱。其画法受元、明写意画影响很深,大笔挥洒与精工勾染相结合,大红大绿靠拢,以色代墨,追求的是鲜明强烈明快。

莫言作品,特别在色彩上,与之有很多相似之处。小时候,我曾见过八仙、白蛇传、天女散花、观音送子等三十多种画样。记得我爷爷在屋里边画边唱:“黑屏黑屏,案头清供。婆娘不喜,老头奉承。货卖识主,各有前程”,还有“红绿大笔抹,市上好销货,庄户墙上挂,吉祥又红火”。我爷爷为人粗鲁,扑画家堂,把一头小鹿画成大叫驴挨了老爷爷一顿拄棒;为祖宗开眼漏掉一只眼,拿到市上销售才发现。谁知这张原认为无人要的家堂画,竟被一条汉子花四倍的钱买去。那汉子说:他爷爷就一只眼,这回叫他买着真家堂了。我把爷爷在画屋的奇闻说给莫言听,同时我还跟他开了个玩笑说:“如果你用第一人称写出去,那我敢肯定,我爷爷就成了你爷爷了。”

我同莫言经常谈论高密的方言土语,高密的民间艺术,特别是高密剪纸,玲珑剔透,淳朴浑厚,天马行空,自成风格。凡人间传说,生活情趣,无所不能,无奇不剪。①张世家:《我与莫言》,《莫言研究》2006年第1期(总第1期)。

这篇文章发表在高密本地的《莫言研究》二〇〇六年第一期,作者也于二〇一〇年病逝,他当然不知道老友二〇一二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所以,虽对莫言与高密民间艺术的关系有美化色彩,但也说的是老实话。因为他不是文学史史料专家,不懂得应该把莫言接触学习民间艺术的事迹叙述得更具体些,这样采信的空间就更大的道理,多少有点遗憾。莫言家乡是山东齐文化历史地理圈,是故剪纸、扑灰年画和泥塑的取材和风格,受到这个历史地理圈极大的影响。

莫言大哥管谟贤是中文系科班出身,自然了解莫言小说和当地民间艺术与齐文化的渊源联系。他在《莫言小说创作背后的故事》一文中指出:“研究莫言必须研究高密,研究高密的风土人情,民风民俗,政治经济等等。高密,秦时立县,历史悠久,文风绵长,文化底蕴深厚,属齐文化的范畴。我觉得,齐文化和鲁文化,应该分开。鲁文化,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教文化,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子不语怪力乱神。而齐文化反其道而行之。春秋时,齐国首都临淄不但经济发达,人多得摩肩接踵,挥汗如雨,文化也十分繁荣,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开放包容,狂放不羁。管仲富国强兵,发展工商经济,煮盐冶铁。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自己也充分享受生活,与孔子提倡的‘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不以为苦不同。齐文化的代表作之一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其中有妖魔鬼怪,鬼狐花妖,语言精美,生动传神。高密的民间传说,自然是属齐文化。”“莫言就是在这种社会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齐文化为他提供了丰厚的文化底蕴,浓烈的文化氛围,为他提供了大量的创作素材。”“但我觉得,齐文化的根在民间。”①管谟贤:《莫言小说创作背后的故事》,《大哥说莫言》,第91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

还有当地文化局的魏修良也著文,证明莫言创作与高密深厚的剪纸传统有密切关系。他认为高密剪纸是胶东剪纸的一个派别,先前就具有细腻的风格。“汉以后,由于时代的变迁,战争的频繁,特别是洪武初年,大批移民从山西、河南、河北、江南等地汇集高密,并在高密保持了相对稳定,人们安居乐业,也使高密民间剪纸艺术得以繁荣发展。这些移民大多是一个村一户人家或亲戚几个由官方迁移而来,这些人中不乏能工巧匠,工于剪纸的人不少。因此,河北、山西剪纸的粗犷,江南剪纸的清秀细腻传到了高密。”魏文认为这不是口述的史实,而有考古的证据:“从分布在高密西南乡周围的汉墓室壁画、画像砖和画像石中所展示的艺术造型来看,它们都极讲究动感,讲究神似,纯真拙朴,不求细节,这与高密剪纸在造型上所讲求的雅拙淳朴是一脉相承的。”另外,“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高密文化部门的有识之士就开始了积极的抢救挖掘工作,组织大批人员在高密境内乃至周边县市进行了刮篦子一样的挖掘征集,几年时间征得十六个门类近三千件传统民艺作品,又组织举办了六期专门学习班,进行专门研究、临摹、复制,办起了琳琅满目的民艺展览”。②魏修良:《雅拙中藏精巧粗犷中含淳朴——独具特色的高密剪纸》,《莫言研究》2008年第4期(总第4期)。这又从另一渠道证实,一九八六年莫言跟张世家搜寻求购高密民间剪纸,确实源自高密人这一喜爱剪纸艺术的传统氛围。

上述考证从莫言朋友、家人扩大至文化局知情人士,将这一外围与莫言在书中印制高密剪纸、扑灰年画的事实相互勾连,借以勾勒一个完整的事实。这种勾勒建立在直接材料少,间接材料多的基础上,是否真正令人确信,当然有质疑空间。我的直觉是,莫言的家人仍可以作为进一步采访、取信的对象,对作家与剪纸的关系继续补充材料。

莫言在《莫言王尧对话录》“走向民间”部分对王尧回忆道:一九八六年暑假在军艺,张艺谋跑来找他把《红高粱》改编成电影剧本。此时“寻根文学”已经热了一阵子,他也得知张艺谋当时正在西北拍《老井》,接着就在高密东北乡拍摄改编成电影的《红高粱》了。③《莫言王尧对话录》,第129-131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可能是王尧设计上的问题,他对莫言与民间关系的采访,较多地跟着访谈对象跑,没有意识到应该把他引向对高密剪纸、扑灰年画和泥塑方面的回忆。如果这样,这个“走向民间”部分就成为丰富的实证材料,具有更多的史料价值。这几件事凑到一块,是不是触发了文章开头张世家说的一九八六年秋“莫言回家探亲,曾约我同他一道专程去找高密的剪纸世家范作信买了五百余件”的原动力?如果方便,可以向莫言当面求证。假如情况属实,张世家的文章就不再是“孤证”,而是周围有很多潜在的材料,只是我们迄今还没有真正挖掘它们而已。

也就是在这时候,张艺谋和“寻根”最早一批大将们敏锐发现的“民间”,大概对莫言产生了刺激作用。听到《人民日报》副刊用一整版介绍电影在西柏林获得电影大奖,以及一九八七年暑假回北京后,深夜听到一个小伙子的吼叫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满大街都在唱《红高粱》这个插曲的时候,他有一点惘然:“觉得莫名其妙的,有一种浪得虚名的感觉,难道这样就成为一个作家了吗?这么容易,写了这么点东西就成为作家了吗?这就产生疑问了,也不是瞎谦虚,确实感觉到浪得虚名,心里越来越没有底。”①《莫言王尧对话录》,第130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二〇〇七年一月他在接受采访时也坦承,尽管心里没有底,但“我八十年代写作的时候是根本就没有考虑什么‘民间’的问题。因为我那个时候应该是一个‘素人’的作家,这是一帮台湾的批评家发明的一个称呼,他们称没有受过多少学校教育的、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作家为‘素人’作家”,说他们完全“凭着一种直觉、凭着他自己的生活经验,凭着他对文学的非常粗浅的理解,就拿起笔来写作品”。②莫言:《先锋·民间·底层——与人民大学博士生杨庆祥对谈》,《碎语文学》,第307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那时候,莫言还被批评界标榜为“寻根作家”、“先锋作家”,与我们后来定义的“民间”相去甚远。也就是说,他之所以回乡搜寻求购高密剪纸,参观聂家庄泥塑,是出于“心里越来越没有底”这种无意识的行为,尽管带点茫然,但当时他可能已经朦胧地意识到先锋小说自身存在的问题,要寻找一条创作新路了。我们所做的《高密剪纸和泥塑》的考证工作,就是想在这茫然的状态中挖掘一个通道,通过它重新理解莫言前后期创作之间的关系,理解他创作转型的内在原因。考证,在这里可以使这个过去大家人云亦云的现象,进一步清晰起来,找出最扎实的证据。

因父亲在世需要探望,还由于莫言是那种回到家乡会灵感泉涌的小说家,所以一年总有段时间在高密呆一阵子,因此经常被县里请去在各种文艺座谈会上讲话。又一次谈到高密的文化建设,他说到自己在孚日家纺的团拜会上写出“三贤四宝”的打油诗,三贤即晏婴、郑玄和刘墉,四宝即是泥塑、剪纸、扑灰年画和茂腔。忧虑如果不改进四宝的艺术技巧,恐怕会有被河北、陕西、山西甚至江苏民间艺人超过,失去传统的优势。③莫言:《在高密文艺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莫言研究》2008年第4期(总第4期)。这大概不是随便说说,如果联系一九八六、一九八七年他与张艺谋共同改编《红高粱》的交往,联系一九八六年专程与张世家搜寻泥塑和剪纸的事迹,他显然是非常熟悉了解才会当众谈论自己的见解的。

不过有意思的是,当谈到自己八十年代寻根时期小说创作的情形的时候,莫言论及绘画艺术对创作的影响,却闭口不谈泥塑剪纸,反倒跑到遥远的西方寻找典型的例证了。他对杨庆祥说:“我想我的《金发婴儿》、《球状闪电》等小说里面确实是受到了马尔克斯或者说拉美的‘爆炸文学’的影响,当然这种情形也不是很单纯的,因为同时我也读了福克纳的小说,同时我还在‘军艺’的图书馆里面反复阅读了欧洲印象派画家的很多作品,像凡高、高更等。这些现代派画家的作品带给我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百年孤独》。那种用颜色的方式,那种强烈的对比,那种想象力,凡高笔下的树、星云等事物,都和我们日常所见到的完全不一样,这种对画家、对美术的学习对我的小说风格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早期的小说里面有大量的关于色彩的描写,有人说是一团一团化不开的色块,就来自于这些绘画作品的学习和借鉴。我对美术是一窍不通的,完全是凭着感觉来看。”④莫言:《先锋·民间·底层——与人民大学博士生杨庆祥对谈》,《碎语文学》,第306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莫言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谈到过印象派绘画对他创作的影响,说明在他创作的道路上,后者确实产生了较大的作用。翻遍莫言几乎所有的创作谈和访谈,我还没看到他直接说泥塑和剪纸对创作有“很大的影响”这样的话。但我并不感到惊讶,或怀疑张世家等人对泥塑剪纸影响莫言创作言之凿凿的史料。从证据的角度予以推断,可能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在中国当代小说家中,本来就流行着喜欢谈论外国作家,而不太乐意谈中国作家的风气,八十年代尤其如此;二是从艺术技巧上来看,法国印象派在色彩的强烈对比和运用上,确实比高密剪纸泥塑对莫言的冲击力更大更直接;第三,正如刚才莫言在接受杨庆祥访谈时也强调,“这种情形也不是很单纯的”。在莫言几十年的文学创作中,在不同阶段,都会有不同因素在影响推动着他,包括外国小说也包括中国小说,包括法国印象派画家也包括高密剪纸泥塑,等等。它们交叉地纠缠不清地渗透在作家神秘复杂多元的创作历程之中,参差不齐地发酵,阴暗不定地存在于他们文学世界的角角落落里,相互纠缠,又彼此打架,诚如莫言所言是“一团一团化不开的色块”。这就辛苦了每天花费大量精力伏案工作的文学史研究者。这种情形,也经常出现在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中,例如对张爱玲《小团圆》人物原型胡兰成和张爱玲爱恨情仇的解释,就有许多版本,至今也没有统一结论。但从以上材料的辨认、分析整理中,我基本相信,高密泥塑、剪纸和扑灰年画确实在影响莫言的小说构造,影响着他对小说艺术的看法。只是现在还缺少更多证据罢了。正如高密当地一位有识者所说:“我们应该抢救莫言过去的历史,如果我们不去抢救,就没有人去抢救,你不能叫别人去抢救莫言的历史,高密人责无旁贷。和莫言一起长大的人现在健在,要原汁原味地把一些人对莫言的了解、把莫言曲曲折折的经历真实地记录下来、保存下来,这本身就很有价值。”①李希贵:《在高密莫言研究会成立大会上的讲话》,《莫言研究》2006年第1期(总第1期)。李希贵先后担任高密一中校长、潍坊市教育局长、国家督学等职务,现为北京十一中学校长,与莫言大哥曾经同事,也与莫言相熟。

二〇一六年三月十七日于北京亚运村

程光炜,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当代文学专业学科的带头人,文艺思潮研究所所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当代文学的历史化》和《文化的转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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