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房处在一个大深坑里的二层楼的底层中间。这排房子东西走向,阴暗潮湿,底层的居民多半都患上了关节炎。尤其是四周的楼房冲天而起之后,这排房子几乎再也见不到阳光了。这样倒也有个好处:门庭冷落,安静自在,是个读书写作的绝佳境地,只是大白天浪费些电而已。
早点过后,走进书房,读一读,写一写,自以为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累了乏了,就喝口茶,点支烟,抬头看窗外的楼群,和那逼仄的一线天空。一天早晨,我正写到妙处,窗纱外忽然穿进一束强烈的光芒,如探照灯般绕来绕去,把个宁静的斗室弄得一片光明,宛若火光四溅的铁匠炉子。我刚站起来,那束阳光就钉住我的脸,动也不动,使我无法睁开眼睛。我有点气恼,猛地举起拳头,那束阳光一下子不见了。我睁开眼,却是一团黑洞。过了一阵才隐约发现,那是个孩子,晃着小圆镜,玩太阳呢。我也不去计较,坐下来继续写作。刚写了一句,那束阳光又跑了进来,在我的额上横过来蹭过去的。
我愤怒了,就起身出门,快步上完几十级台阶。我想教训教训那个顽童。然而,一见我来了,那孩子却一脸愉快的表情;而我也不好发作的,因为他是个瘫子。我冲他笑了笑,依然回到书房,写作起来,以免灵感走失。
可是,一连几天的早晨,只要我一坐到书案前,那束阳光便跳跃进来,如小猫捕鼠,东闪西蹦。它虽无声响,却有一种吵闹烦人的效果。我想我应该跟孩子谈谈:有意打扰别人的工作是不礼貌的,缺乏教养的。我知道这个不幸的孩子,父母只管他的吃穿睡,其余就不过问了。他们上班时,就把轮椅推到门外,让孩子晒太阳,看楼房。
“瓦片,”我叫着孩子的名字,“你干吗要往我房间里照太阳呢?”
“我跟你说话呀,叔叔。”
我惊讶不已。
“我天天看你,好长好长时间了。人家都是一伙儿一伙儿地上班去了,只有你是一个人,在黑房子里。我天天看你的头,头低着——你在里边哭吧?可怜的,又没人和你说话。我让妈妈给我买个小镜子,她说:‘男孩照镜子,多丢人!’爷爷从乡下来了,我才请他给我买了一个……叔叔你干吗哭了?你别哭呀,只要出太阳,我天天早上都给你说话,你不会急死的……”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了阳光还有一种语言功能。而告诉我这一知识的,竟是一个下肢瘫痪且一字不识的八岁的男孩!我深感羞愧和渺小,就发奋学习,不耻下问。在那束每天早晨降临的、时断时续的阳光的陪伴下,我慢慢领悟了人类的美好和人类的渴望。终于,我的部作品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那天清晨,电视台来了两个人采访我,问我是怎么成功的。我说:“走,到我的书房后,你们就明白了。”我领着客人下到我那霉而黑的房间。然后,我坐到书案前,请他们安静,安静地观赏那束定时出现的阳光。可是,十几分钟过去了,却没一点儿动静。我忍不住了,就跑出去找那孩子。只见他手里拿着小圆镜,所不同的是,小圆镜被一块白手绢包得严严的。
“瓦片,你今天干吗不跟我‘说话’呀?”
“我,我今天,”孩子露出灿烂而幸福的微笑,“今天有他们跟你说话,我就用不着照太阳啦。”
身后的记者早将这一切录入镜头,而我却丝毫没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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