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仪式

2016-03-17 06:16黄朴
延河 2016年3期
关键词:王军

黄朴

王小看到父亲像被抛到了岸上的鱼张了张嘴,努力着但无法制造出任何声响,父亲三根枯瘦的手指如鱼的尾巴在昏黄的灯光里摆动着,像是要完成某个重大的使命,最终,父亲的手掌无力地飘过王小悬着泪水的脸,吧嗒一声摔在了床沿上。

王小抓着父亲的手,那三根手指仍然坚决地指示着某个方向。墙上挂着熏黑的腊肉,一滴油摇摇欲坠。面目模糊的墙壁上贴满了王小的奖状。从小学到初中,霸占了满满的一面墙。烟尘把奖状熏染得苍老不堪,但还能看到那些印章红红地在暗处努力地发着光。王小抓着父亲的手指头,听说父亲苦苦地等着自己,临终前那个在空中摇晃的手指头,究竟意味着什么?

哭声在父亲的床前蹦蹦跳跳。陶盆里焚烧的火纸被风吹起,不知名的形状在房内飞舞。几个人已经在给父亲穿衣服了。大哥说赶紧穿,再晚一些就穿不上了。王小的父亲被几个人摆弄着,很听话的样子,不一会父亲就穿好了里外三层。暗红色的绸缎外套上一朵朵红褐色的花。那些红花招摇在漆黑色的底子上,王小的父亲整个人就显得红彤彤的,像是一张被涂抹得颜色过重的画像。父亲的头上戴了一顶圆帽子。父亲生前从来不戴这种帽子的。走了走了却戴了一顶花帽子。被装扮得花花绿绿的父亲貌似很庄重的样子,他是要去赶赴某个重大的仪式么?王小想着,听到自己狼狈的哭声混在一群四处奔走的哭声里,显得格外地尖锐而不知所措。

王小像一棵树跪在父亲的床前。父亲睁着眼睛,呆滞的目光停驻在飘满纸灰的屋顶。父亲怎么不看我啊?王小不断往陶盆里烧着火纸,不断有人挤开人群,头在落了一地的烟头上咚咚地磕着。纸钱趁机飞到空中,在人们的头顶做着各种奇怪的嘴脸。王小被人挤到了墙角。他身子紧张地靠着墙。墙上贴着他上学得来的各种奖状。父亲把他的奖状整整齐齐地贴在墙上。来了人,父亲总是引导人们参观这面长满了荣誉的墙壁。父亲的手指在奖状上骄傲地巡游,那个时候,他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导游啊。奖状黑乎乎地,看不见了年月。

王小的泪水接连不断地填着地上的坑坑洼洼。王虎扯了扯他的衣领。王虎说,不要哭了。让你姑你姐她们哭。王小爬起来,地上蔓延的哭声似乎遭遇了故障。二姐拍打着他裤腿上的土说,不要哭了,看你都哭成啥了。坐在麦秸上的大姑抓了一把麦秸拍着他身上的灰尘说,我哥最喜欢老三了,可惜死前都没见上老三一眼。王小身上飞溅出蓬勃的灰尘,一把泪水又不争气地奋勇而出。大姐推了推他,说,不要哭了,有我们哭呢,大哥叫你商量事情呢。

王小跟着大哥王虎进了父亲的卧室。屋内黯淡,王虎摸索着找到了灯绳,嘣地一个声响,灯绳断了。一道亮光嘎地打过王虎的脸,王小看到王虎缠着白布的头上笼着一层乱乱的灰尘。白色的孝帽不白了,像是一个花脸。王小摸摸自己头上缠的白布,听见王虎说,老二还没回来。都打了几次电话了。王小说,他离家这么近,咋还没有回来呢。人家是领导呢,忙啊,每天都有开不完的会。王虎手里玩弄着半截灯绳说,爸从医院回来就不行了,一直等你呢。我说你已经到县上了。他就一直睁着眼等你。王小摸了摸父亲床上的被褥,摸了摸枕头,枕头上几根瘦弱的蜷着身子的白发。王小摸了摸墙壁。墙壁上父亲经常靠着的地方一个很深的人形。王小的泪水又不听招呼地冒出来。你有三年没有回家了吧。王虎拉开抽屉,手爬进去摸摸索索。是三年。王小说。王虎的手成了一只老鼠,在抽屉里窸窸窣窣。针头、铜锁、合页、信封、半截蜡烛、生锈的铁钉、几只掉了嘴的烟。王虎的手像一只大老鼠。你找啥啊,王小说,爸的抽屉里都是这些小零碎。王小说,我记得爸最爱锁这个抽屉了。每天都锁着。王虎的手爬出来,在脱了漆面的桌子上磕着。王小不知道王虎想找啥呢么。爸的抽屉是个百宝箱。上面经常挂着一把老式的铜锁。钥匙吊在屁股上。爸经常一个人头伸在抽屉里,听得见窸窸窣窣的声响。王虎有时候不小心走进去了,王虎爸会说,出去,看啥啊看。你里面有啥稀罕东西嘛。王虎做出不屑的样子。现在的抽屉就跟爸的嘴一样空洞地张开着,里面隐藏的东西裸露了本来的面目。王虎撇撇嘴说,就这,还经常锁着呢,防我跟防贼一样。王小看见王虎把灯绳扔到了墙角。王虎说,你看父亲的事情咋办,你们都在外面工作,一年四季不回家,看咋办?王小说,我是啥工作啊,我一个打工的。我不懂得老家风俗和规矩,你说咋办就咋办。你是老大么。王虎说,那就等老二回来再说,老二人家当官的么。

门外升起了喧哗。一辆黑色的轿车像一只大鸟泊在了对岸。王军和他的媳妇钻出车,后面相随的扛着纸箱,一群人牛马一样地卷过了河。闪进眼的是一疙瘩一疙瘩的白。像一群迷路的羊羊。人群破开一条路,王军感觉身子很猛地坠进了黑暗。他用力地眨巴眼,才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他不认识那个人了。他戴着一顶帽子。他过去从不戴帽子呢。他的脸相一枚揉皱的纸团,那眼睁着,似乎在寻找啥呢。火盆里焚烧了一堆的纸钱。灰色的纸屑突然飞起来,一如飞着无数的怪鸟。他跪在火盆前,点燃一百元一千元一亿元的纸钱,黑红的火焰舔着手,纸钱夸张而盲目地叫起来,如迷失了方向的鸟,绕着他的身子扑棱棱地飞着,最后都碎碎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脸上。他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看见那个人的三个手指头倔強地举着,像是举着一面旗帜,那不肯关闭的眼睛一直看他。他不敢迎接他的目光,就烧了大把的纸钱。说,我忙啊,每天开不完的会,就这,我还是请假从会场里逃出来的。他又瞥了他一眼。他眼还睁着,发白的眼珠锐利地看着他。他又说,爸,我忙啊,今年形势紧张,我实在抽不开身。假实在不好请啊。我说我爸不在了,书记才准假,我连我的家都没有回,就赶紧回来了。他闭着眼,边说边烧纸钱。烧了一大堆,他看他的眼睛依然盯着他,心里头便咚咚地猛跳。他接着说道,爸,爸,你放心,我会把你的后事办成全柳镇最好的。县上几大家的领导都给你送了花圈呢,书记送了,县长送了,各个局长都送了。我还请了县剧团的名角给你哭灵,请了峦庄最有名的阴师给你唱孝歌,你放心,都是最好的。他站起来,似乎看到爸的睫毛动了动,他伸出手,合上他的眼皮说,都是最好的,谁能超过你。生的光荣,死的伟大。

一些纸钱化成了纸灰,落在他说话的嘴上。听到王虎叫了他一声,他就被一群人迎到了隔壁的房子。

几双眼睛一起看他。王军的屁股重重地坐在床上,他扔给王虎一支烟,扔给王小一支烟。扔给王虎的烟王虎没有抓住,砸在了地上。王虎捡起来,看了看烟上的中华商标,吹了吹烟上的尘土,咬在了唇上。打火机迸射出亮亮的火化,映着王虎看不清表情的脸。王军看着王小从裤裆上拿烟的手,感觉那只手少了些什么。他吸了一口烟,吐出白白的烟雾,兄弟三人的面孔雾在昏暗的房间里。

你咋不早些给我打电话?王军对王虎说。

王虎吸了一口中华烟,说,给你打了,你的电话老是关机。最后一次,你说你正在开会,就挂了。

哦。

王军“哦”了一声说,最近忙,县上不停开会,不准请假。开完总结会开动员会,开安全工作会议,开信访工作会议,开思想政治工作会议,开未成年人教育会议,开中华美德会议,开赡养老人会议,开养牛养猪会议,会多的开不完。王虎露出很羡慕的神态说,开会多好啊,不出力不流汗不动脑不动手。你看电视上开会的人,住高档宾馆,吃高档宴席,抽好烟喝好酒,还有娱乐活动,唱歌跳舞的,我还没有开过会呢。最大也就是开过家庭会议。王虎吐出一口烟雾说,你要是开会开烦了,让我代替你去开会,人都说咱俩长得像呢。王军拿目光在王虎脸上敲了敲,表达了对王虎的不屑,他觉得王虎的思想停留在幼儿园的水平,给他个面子也就是小学生的水准。开会能随随便便代替么?你是局长吗你是主任吗开会有那么简单么?笑话。王军拿鼻子对王虎哼了哼说,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你不知道人快死的光景啊。你不知道人快要死了的症状啊。你要早点给我打电话,我就赶回来了,不管咋地,守着他,看他最后一眼啊。

王虎被烟呛着了,一连咳了几声说,爸走的时候,没有啥痛苦,跟熟睡了一样。早上给煮了些豆浆,他喝了一大缸子,他说好喝得很。他靠在我身上,睡了一会。中途问我,小牛到哪了,小军到哪了。我说,都通知到了,都在路上,快到了。他就闭着眼睡了。睡了一会,他对我说,你都累了七八天了,每天晚上陪着我,没有合过眼,你睡会吧。我就在隔壁屋子眯了一会。小牛赶得是时候,他回来爸抓着他的手,嘴张了张,没有听清他说的啥,人就不行了,走了。

王军叫着王小的乳名说,小牛,你在外面好几年了吧。你混得啥名堂嘛。几年不回家,爸走的时候你才回来,你好歹还见了一面,我连面都没有见上呢。

王军说着揉了揉眼睛。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被一只手揉得水汪汪的,像一尾没穿衣服就赤裸裸跳上岸的鱼。他对王小说,爸好歹还见你了一面,爸临走跟你都说了啥?

王小认真地想了想说,爸没有说啥。我说爸我回来了。他对我笑笑。我说修琴也回来了家宝也回来了。爸张了张嘴,笑笑。爸笑得好慈爱啊。他还摸了摸家宝的头呢,家宝留着锅盖头,他抓着家宝的手一直不放,家宝不懂事挣脱了跑出去玩去了。爸张了张嘴,我没有听见他说啥。

王军独自点了一支烟,他没有给大哥王虎也没有给小弟王小。他吐了几口烟雾,似乎在主持重要会议,他说,你运气好啊,你们一家都见着爸最后一面了。

王小看着火星在王军的嘴上一闪一闪的,说,我和爸也没说上话。你工作忙的跟国家领导人一样,哪有时间接见爸啊。我一个打工的今天在这里明天在哪里,都是瞎混呗。

现在打工最好了。王军突然说,打工自由啊,想去那里就去那里,高兴了干不高兴了辞职。不像我,这个纪律那个制度的,把你制约得死死的,稍不小心,就是一个地雷一个陷阱。

王小觉得二哥说话还是做报告的口气,也像给下属谈话。便说道,当官是最好的职业了,不要啥技能,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哼。王军冷笑笑说,你讲的轻巧,都是外行话,给你一个干事你都不一定当好。

王小手捂着脸,从指缝间的泪水里看着胖肥得像孕妇样的王军,想起自己毕业后,爸叫王军帮忙找工作,王军一直说快好了快好了,自己在家里等了一年多,王军仍是没有给自己找到工作。爸到县上去找王军,坐在王军家里等。王军便出差去了。爸骂了几天。王小便只身去了广州。这几年王小去的地方可真多啊,深圳镇江东莞南京武汉杭州西安包头内蒙古,几乎纵横了大半个中国,跟没家的鸟一样。深圳所在的公司倒闭了,王小回到西安,在威武材料包装公司做电器修理。他在肖家村租了房子,和一个从湖北来西安打工的名叫修琴的女人结了婚。嘎嘣,那个嘎嘣的声音像是子弹射入了自己的身体。周围惊起一群声影。王小看到三个血淋淋手指头在机台上跳跃。那是我的么?王小从回忆返回现实,看着自己残损的手掌。“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王小在疼痛中突然想起了戴望舒的诗。他说,“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王小没有说完,就被疼痛驱使,摔倒在冰冷的机台。王小把三个断指埋在花盆里。花盆里养着仙人掌。那家伙的生命太顽强了。不喝水不吃饭能活许久的时间。断指埋在花盆里,王晓就感到自己的手掌是活着的。王小往花盆里浇水,仙人掌又长了一大截,那是我的手,王小在心里默念。王小第十次闯进老板办公室的时候,就接到了大哥的电话。那时,他的手刚伸进怀里,他听到大哥说,父亲快死了,他就号啕大哭。也许,父亲的死讯救了他,更救了那个该死的老板,他捂着怀里的匕首狂哭着逃离了老板的办公室。

王小摸着自己的断指,心里说,王军,你要是给在我县上找了工作,我哪里有机会走遍大半个中国啊。他站起身,刚迈出脚,听到王虎说,咱们弟兄三个要想逮住一个都在的时间太不容易了,爸的后事咋办,你们俩说说。

你是老大,你定。王军对王虎说。

你说吧,你是咱们家里最大的官,你定。王虎对王军笑着说。

我定个啥啊。你是老大。爸过世了,这个家里你就是老大了。你说。王军盯着王虎的脸。

你定吧。找人出力跑腿的活,我这里没有问题。粮食家里也都是现成的。猪也一直在圈里养着。关键看是咋办。待客不待客。王虎说。

小牛,你说呢?王军征询王小的意见。

你们两个说咋办就咋办。我无条件服从。该出力就出力,该出钱就出钱。给爸把事情办好。王小说着说着竟流出泪。

你哭啥嘛。王军的脸上有些愤懑的意思。他冲王虎说,你是老大,你说吧。咱柳庄死人的事情该咋办?

王虎读着王军的脸,这张脸上并没有明显的线索,他又拿目光很仔细辨认王小的脸,但王小的脸像膏药一样贴满了悲痛。两个兄弟的脸上都没有现成的答案,他就只好自己做主了。他说,一般地,最差的也要在家里停放七天,客人还是要待的,爸生前给人行了多少礼,谁家有事,不管是结婚生娃还是嫁女盖房,他都行礼。现在礼金都涨了,最差也一百多块。还要看亲戚辈分呢。你两个常年不在家,这个礼数还不能断了。我这几年在老家,撑着门面呢。谁家过事,我都行门户随礼,一年光行情送礼就一万多。

王军把烟头捻灭在地上说,那就待客吧。你准备酒席,柳庄的人你都熟。风俗你也懂。就按照惯例办。村上人和亲戚行的礼,都归你。城里机关单位来吊唁,随的份子就归我。我回县上要请人吃饭,要还礼。你们看行不行。

领导都发话了,岂有不行之理呢?王虎对王军王小说,爸过世,我来操办,那你两个是不是也该出个钱呢。

王军很诧异地盯了盯王虎的眼睛。但王虎偏不迎接他的目光。王军就把目光去对接王小。王小的眼睛哭得红肿肿的,像是一朵开得泛滥的花。王小说,我愿意。王军听着屋外连绵的哭号,踢了一脚地上厚厚的烟头说,你愿意干啥啊?王小说,我先出两千吧。我也没有多带钱。今年厂子效益不好,拖欠几个月工资了。大哥你先把账记上,不够了,我再补。王虎说,爸生前最疼你了,把你一个供的上了大学。他临死前,一直在等你,把你等到了,才闭眼。王小猛地又哭了,他捂着脸,泪水挤出指缝,纷纷摔在地上,哭着哭着,王小的声音就很大很响了。王军又踢了一脚地上的烟头说,爸一直等你,你好大的福气。我回来,他就睁着眼走了。王小说,不是的。王军说,爸给你说啥了。王小说,爸都快不行了,人都在哭,他光张嘴,我没有听到他的话。王虎说,爸抓着你的手,指着屋顶,一直指着屋顶,他给你说啥了。这可是爸的最后遗言啊。王小说,没说啥,爸都快不行了,他能说啥。王虎推开窗子,望着屋外的人说,爸太偏心了,我伺候了他七天,他给我啥知心话都不讲,就等着你,你回来了,就给你说话。王小说,真的没说啥啊,爸都快不行了,他能说啥啊。王军看着窗外树上翘着尾巴的鸟说,你不给大家说就先埋到你的心里吧。给老大出两千块钱就出两千块钱。但是一定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酒席上要有鱼、有鸡、有肉,菜要丰盛。不能叫人笑话了。

三人达成了一致,王军王小掏出钱,点了数目,交到王虎的手上。

外屋突然传来了一阵阵喧哗。就有人锐着声喊,王虎,王虎。王虎跑到了父亲的身边,就又喊,王局长,王局长,王军就跑到了父亲的身边,又听得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王小就奔出门,看见一群人围着父亲。

你们看。给父亲穿老衣的大姐举着一个纸包说。

在父亲的红线衣里。大姐说,想不到爸藏在胳肢窝里。有那么多的柜子箱子空着呢。

王小看见他爸的眼睛又睁开了,他努力睁得很大,像是一盏慵懒的灯泡,他看着漆黑的屋顶,看着墙壁上发黄的报纸,他的眼珠似乎动了动,看着团结在周围的人群。王小看到他的身体树叶一样在床上抖了抖。爸呀。王小叫了一声。

王虎看着玉珍手里的纸包,寻思自己每晚上给他翻身,都不曾见过这个宝贝。好家伙,一个大纸包,藏在胳肢窝里,十几天,藏的真严密。他不怕捂臭了吗?不怕老鼠偷偷地跑出来把它当作美食吃了吗?好家伙,我问了几次,还有啥心事没有,他的嘴闭得紧紧的,像是一个闭紧的河蚌。他一直不说,好呀,原来还藏着这么一个炸弹。王虎拿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床上那个泛着暗光的人。

纸包摊在另一间房子的床上。玉珍一张一张地数着。一百张五元的。五元面值上的图像是几个钢铁工人。他们戴着头盔,手上举着钢钎。一百张二十元的。五张一百元。一角的一百二十张。五角的二十张。五分的钢镚五十个。好家伙。还有五六年五八年的钱。这些钱早都不流通了。不知道银行还能不能兑换。好家伙,他咋就攒了这么多钱呢。保密工作做得多好。谁都不知道啊。一万五。几个人的目光盯着着床上堆积的纸钞和硬币,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一人五千。王军把沉默打烂了。他在手机上百度着。一九五六年的五元人民币已经在市场上悄然升值了。他看到搜索出了几万个网页。一人五千。他看着人民币升值的消息,嘴上说。

行。王虎咽了一口唾沫。

剩下的钱找个唱孝歌的,在县剧团找个哭灵的。剧团里的女人哭得好。王军又说。

床上剩下了一堆孤零零的钱,王小趴在钱上,他的泪水逃进了乱七八糟的钞票里,一股浸染得十分芜杂的气味包裹了他的身体。

父亲被几只手从床上搬起来,床上丢下一个人形的印迹,父亲就逃离束缚了他肉体的床,身子像鱼一样浮在空中,地上是一群慌乱的脚,父亲在寒冷的空气里漂浮着,一个类似木头盒子样的东西已经等他了很久,盖子掀开了,盖子里隐藏的秘密四散逃开,父亲机械地躺进了那个木头组成的空间里。

王小跪在这个怪异的木头盒子跟前。墙角铺着厚厚的麦秸,大姐和远房的姐妹们哭起来了。大姐领头,哭得很有节奏。

你是孝子,跪在这里赔礼。王军给王小说着,踢了一脚地上铺的麦秸。

父亲已经躺在木头盒子里了。王小跪在地上,后面一拨一拨的人来了。他们跪在棺材前,看着供桌上王小父亲的照片。王小父亲的脖子上系着领带,他也很严肃地看着他们。桌上摆着四样菜,猪头肉,一盘干瘪的苹果,一盘炒鸡蛋,一碟肉丸子。王小的父亲看着在他面前叩首行礼的人。他的目光很冷,像是眼里长出了两道冰柱子。他们赶紧燃香,把香插在盛满香灰的一个大碗里。碗里装了一满碗的麦子。香都快插不进去了。一使劲,香断了。王小的父亲冷冷地看着。来人紧跟着跪下,然后叩头,然后就作揖。王小跪在棺材畔,朝着来人磕头作揖。这是还礼。反反复复地,王小不知道爬起来跪下了多少回。期间,王虎偶尔也过来陪着,叩几个头,就匆匆地走了。他要招呼人啊。今天来的人太多了。铁丝上挂满了挽幛。花圈的队伍都排到河边了。花花绿绿的。王虎有些紧张。来的人太多了。他看着礼单上写的字。手心有些出汗。他望了望东厢房。老二似乎在做重要讲话。桌子上摊开了一个笔记本。县里来的客人到了东厢房。把一个个的信封塞到了王军的手上。王军有时候象征性地抹着泪,陪来人抽烟喝茶,送来人上了汽车,招招手,看着汽车屁股冒着烟跑远了。王虎看着看着,手心的汗就干了就又生出了,他的手就捏成了一个僵硬的拳头。

王小看着王虎脸上的颜色变得像父亲灵前的烟火,愈发朦胧的不甚真切。他摸着头上隆起的包不知道自己叩了多少头了。他感到自己像烟雾,软软的飘着曲线。家宝拉了他的手说,爸呀,你给谁叩头啊。王小说,爸是孝子啊。爸给你爷爷磕头。家宝也学着他的样子,双腿跪在地上,说,啥是孝子啊?王小张了张嘴,突然就回答不上来。家宝说,我将来是不是也得当孝子?王小说,是的。家宝说,那我啥时候当啊?当孝子要一直叩头作揖,跟电视剧里演戏一样。王小说,我死了,你就能当孝子了。家宝双手撑着地说,死是啥啊?为啥你死了,我才能当孝子呢?王小又回答不上来了。

吊唁的人慢慢就稀稀拉拉地,王小叩头作揖直到晚上。

王军派司机从峦庄接来了唱孝歌的阴师。他带着一个哑巴徒弟。哑巴徒弟虽然不会说话,可是锣敲得极好,能和上师傅的节奏。王军搀着阴师走进了那个地上落满了烟头的房子。王军在阴师面前落泪了。他给阴师点上烟,说,我爸可怜啊,辛苦了一辈子,临死我都没有见上面。我工作太忙了。你晓得今年的会就没完没了。作风整顿、思想教育、光盘行动、上级检查,我爸走了我都没有送。王军说着就情绪激动起来,阴师看到他的泪水沿着肥胖的脸,簌簌地动。王军把一个红包放在阴师面前,说,师傅,你要唱好啊,好好唱唱我爸的功德。阴师笑笑,王军看着他笑得很是神秘。王军知道阴师都是和鬼魂打交道的人,尤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阴师会随时化成死去的人说话。阴师竟然没有收王军的红包,说,我会唱好的,该收多少就收多少,不能收你们额外的钱。王军把红包塞到阴师的手上说,你辛苦,这是我另外对你的感谢。你懂的。阴师嘴里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烟雾,王军看到笼罩在烟雾里的阴师越发显得鬼魅。王军到底还是不放心。阴师都是和鬼魂交往的人。阴师比鬼还鬼呢。王军说,师傅,现在搞你们这一行的越来越少了。你唱好了,我会给文化局的李局长说,把你唱孝歌的这个项目作为文化遗产列入保护,县上有专项的保护经费,你可以招收徒弟,可以每个月像干部一样,有工资的。王军说着,看到阴师脸上的肌肉动了动。阴师说,王局长,你放心,我们会唱好的。王军拍拍阴师的手说,你明白就好,一定要唱好,唱出水平,唱出格调。阴师走路有些漂,他穿着长袍,竟有些在空中飞翔的意思。王军搀着阴师。他把阴师请到了厨房,叫厨师给阴师做了一碗红烧肉。他知道阴师好这口。他说,王师傅,一个王字掰不开,五百年前是一家。你想吃啥,就叫厨房给你做啥。啥都有哩。阴师看着地上案上桌子上灶台上的萝卜青菜鸡鸭鱼肉说,现在都不缺吃的了。王军说,不缺吃也要叫客人吃好。王虎说,王师傅,你一定要给我爸唱好。这关系我们弟兄几个在柳镇的名声。你晓得我爸,可怜了一辈子。阴师说,你临终伺候你爸的。你是不是怨恨你爸把钱没有留给你,一直藏在胳肢窝里?王虎吓了一跳。自己只是心里这么想过。阴师怎么知道了呢。他真的是鬼啊。王虎硬着脸说我没有想。阴师笑着不再说话。王虎说,我爸对你还不错吧。你每次来,他都和你下棋,招呼你吃饭,把自己舍不得穿的衣裳送你穿。阴师的泪水突然就多起来。他说,老王叔一辈子可怜啊。阴师说着说着泪水就大雨一样泼起来,王军王虎也跟着流了许多眼泪。阴师说老三呢。王虎说老三在灵前跪着呢。阴师说老三现在在哪里工作?我记的老三小时候记性好,你爸一直想叫他跟我学说书呢。老三记性好,一本封神榜,听我说一遍,就记下了,就能说了。王虎说,老三没正当工作,给人打工呢。今天在这里明天不知道在哪里,还不如我一个当农民的。阴师摸摸下巴几根胡须说,老三要是跟着我学说书,现在起码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王虎说现在有电视谁还没事干了听说书啊?你都不是不说了改行当阴师唱孝歌了么。阴师说,老三悟性好啊,要是做阴师也比我强啊。我想传给他,不知道他肯不肯学啊。王虎说先把我爸这个唱好了,我问问他,看他愿意不。阴师突然很激动说,老三是一个好苗子啊,他小时候,你爸一心想叫他跟我学说书呢。王虎说,我爸对老三太偏心了,他临走前一直等着老三一直握着老三的手。阴师说,你爸是不放心老三啊。

夜晚黑得难看极了,房屋上空生出白亮亮的光。几个大灯泡挂在树枝上,耀出了光明里的黑暗。

鸡和狗关进了笼里,各处的房门都开着,人都聚在了堂屋,时间宁静得能挤出水来。阴师开始唱孝歌了。他先唱了开路歌。唱曰:

“打扫堂前地,金炉满上香。众位亲朋都请坐,待我前来请五方。一请东方甲乙木,二请南方丙丁火,三请西方庚辛金,四请北方壬癸水,五请中央戊己土。我把五方都请过,回头再请十大神:一请日月三光,二请中天玉皇,三请西天佛祖,四请四海龙王,五请雷公电母,六请风雹雨师,七请齐天大圣,八请八大金刚,九请九天玄女,十请十殿阎王。还要把本县城隍,判官小鬼一起请上,大神请在各位上座,判官小鬼立在两旁,今日请你倒为何事?来为亡人添个风光。”

接着就唱到了行孝歌。阴师拉长了嗓子唱曰:

“来到门前朝里望,孝家住的好地方。住在盘龙山顶上,门前有棵摇钱树,屋后有个聚宝盆;摇钱树上摇钱用,聚宝盆中聚金银。一天不扫三寸厚,三天不扫九寸深;再过三天不来扫,斗大元宝滚进门。骡子驮金马驮银,荣华富贵万年春。走进门,抬头望,孝家住的好屋场,青砖铺地白粉墙,油漆家具放毫光,玉石栏杆一行行,金狮白象立两旁;麒麟送子到府上,五龙奉圣坐朝纲。一进屋来抬头望,一副棺材当堂放,鲁班造的好式样。棺材本是六块板,四块长来两块短,四块长的站四方,两块短的两头镶,长刨推来短刨光,上边推出鱼脊梁,前边推出罗汉肚,后面推出狮子堂;亡人装在棺材里,好似睡佛入梦乡。”

在阴师的歌唱里,王虎打着招魂幡,身后跟着王军、王小及十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孝子。他们绕着棺材,矮着身子,像是一群绕树飞翔无枝可栖的鸟儿。在阴师哭哭哀哀的歌咏里,王小的泪水不停地打在脚面上,他看到地上溅起了一摊摊的灰尘,灰尘越来越大,迷迷蒙蒙的,形成了一片昏蒙的雾海,棺材漂了起来,形若一艘面目模糊的大船,一家人坐到了船上,父亲并不说话,他高大的身材突然佝偻着,指着远方不知道说着什么,王小看到他的嘴像喇叭一样张开着,可惜这个喇叭并没有发声,人都不说话,他们像凝固的雕像,矗立在大船上,风在船上跑来跑去,吹得船上呼啦啦地响,船就不由自主了,在水面上打着璇。昏黄的水淹上船的时候,王小看到布满雾霾的天空下起了黄色的粪便。他看到了天空里一个硕大的屁股,芜脏若厕所的排泄口,那屎尿漫天而来。父亲喊叫一家人的名字,王小看到父亲赤裸的身子布满了疤痕。蛇一样的疤痕。眼睛一样的疤痕。树桩一样的疤痕。一个刀口般的疤痕在流血。血并非红色。血呈着黑色。黑的比黑夜还黑啊。那个疤痕突然涨大,裂开了,父亲的内脏纷纷从那个洞口逃出,父亲的肠子萎缩如蚯蚓,它爬到地上,被一只满身黑羽的鸟叼走了,父亲的心脏还带着些微的颤动,但它不是鲜红色,它干渴得若一团龌龊的木炭,它逃出了身体的洞口,吧唧就摔在尘埃里,一只狗撵过来,他的嘴拱了拱海绵状的黑球,呜呜咽咽地垂着尾巴走掉了。而肺走出来的时候,着实让王小惊骇。那是怎样的肺嗬。一团干燥的纤维,一把揉皱的废纸,一个被堵住了眼的气球。大地烟尘弥漫,他用力鼓动身体,但那些机体无法获得命令,已然不能工作,它在落地的瞬间,突兀一只乌鸦飞来,它驮着肺,闪着翅膀,尖叫着刺入了黑黑的夜空。父亲的胳膊,父亲的腿,纷纷离开了它们赖以生存的躯体,都走了各自的路,有的变成一株树,有的变成一杆玉米,有的化成一只斑斓的麻雀。一些花花绿绿的鸟站立在枣树干硬的枝柯上。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树上挂着几颗枯瘦的果实。鸟儿们集体沉默着。那是父亲大腿化身的树。王小和父亲栽过很多树。房前屋后。核桃树、枣树、柿子树、杨树、杉树、松树、漆树、苹果树、梨树。树木上挂满了父亲身体的汁液。鸟儿们开始说话了,咿咿呀呀,王小并不曾听得懂鸟的话语。他接着看到了父亲的阳具。他一直无缘拜见这个圣物。父亲的阳具像一只耗尽了精气的小兽,耷拉着脑袋,一幅冻僵委顿的模样。他曾经是多么蓬勃锐利势不可挡啊。王小见过一次父亲的。他和父亲在地里撒尿。他无意中看到了。他摇了摇自己。父亲说,你以后也会长得很大,比我的还大。那是父亲和他最和善最幽默的一次了。而今,他猥琐得像是一只死亡的幼虫。在鸟的说唱里,他渐渐长满了金色的羽毛,一只似乎披着战甲的大鸟,他扑闪着硕大的翅膀,一声长戾,领着一群鸟儿飞入了群山之巅。最后,王小最后看见父的就剩一个脑袋了,那颗脑袋漂在水上,眼睛眨巴着,似乎在叫喊王小。王小张嘴答应了一声,身子晃荡着,醉酒了似地,头就撞向了一面褐色的墙壁,很响亮的声音,咚,像是炸开了一个洞。王小听到了人群里惊呼,他听见有人说,流血了。阴师寂寥的歌声飘到了遥远,王小被人扶着坐在了门边的椅子上。他摸着头,那里烂了一个洞,洞里往出鼓涌着红红的血。王小坐在门口,看见阴师的歌声变成了一股洪水,棺材如一艘大船飘游在水上。王小看到父亲在房子里逡巡一番,而后他坐在棺材的顶上,像一个匪气的孩子,他抽了一支烟,看着一群人在脚底下蚂蚁般匍匐而行,人群里有自己的儿子孙子,周围拥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父亲似乎看了看逶迤如蛇的花圈,一百五十个,父亲数出了声,接着父亲点了点人数,都是些老弱病残的,一些人他并不认得,谢谢你们啊。父亲拱着手说,他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最后他看见王小坐在了门口。王小的头上流着红艳艳的血呢。父亲的脸阴阴的,飘离了棺木,他离开堂屋时,最后看了一眼满屋子哭泣的人。父亲走过王小的身边,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做事要小心啊。王小睁开眼,阴师已经唱到了“哭五更”了。

“我劝亡者莫走东,东边甲乙木,去了一场空;我劝亡者莫走南,南方丙丁火,有个火焰山;我劝亡者莫走西,西方庚辛金,佛祖占了位;我劝亡者莫走北,北方壬癸水,寒冷去不得。我劝亡者走中央,五云托你上天堂。”

阴师左手摇着铜铃,右手从门口向屋外接连不断地抛洒着五谷。阴师边撒边唱。那歌词听得不甚清晰,只是显得无端地神秘。夜空寂静异常,王小注视着门外,就看见父亲的身影一闪,门前一只色彩斑斓长着长尾的鸟一掠而过。

父亲变成了一只锦鸡。坐在门口的王小说。

阴师停止了歌唱,他站在洞开的门边,望着黑白难辨的夜空。

父亲变成了一只凤凰,他长了长长的色彩艳丽的尾巴。王小对阴师说。

你爸是鸡命啊。一辈子苦啊。阴师对着夜空说,王老先生,你一路走好啊。

王小对聚在门口的人说,我看见爸变成了一只鸟,一只全身长了鲜艳的羽毛的鸟。

王虎说,就你一个人看见了,王军你看见了么?

王军说,火焰低的人才能看见死人变的样子,我头顶的火焰高,死人怕我哩。躲得远远的。

王小说,咱爸变成了一只凤凰,一只金色的凤凰。我还听见了他的叫声呢。

王虎拿目光挖了一眼王小说,你有病了,身体不好,没有阳气,火焰低,鬼魂都来找你。回头让阴师给你画几张符咒,贴在身上。

王小说,那是咱爸啊。

王虎拿目光射了射王小,说,你真的有病了。

王小就被人扶着放到了草铺上。

阴师又开始唱了。他敲着磬,哑巴徒弟敲着小锣,后面跟着打着招魂幡的王虎及一众拄着三尺孝棒的后人。他们随着阴师的节奏,三步或五步一跪,围着棺材缓慢地转圈。阴师最后唱到:

“鼓打五更天已明,接着要送五方神。一送东方甲乙木,木高万丈叶归根,东方土地回东方,回到东方显威灵。二送南方丙丁火,火在炉中起霞云,南方土地回到南方,回到南方显威灵。三送西方庚辛金,金银财宝满门厅,西方土地西方去,回到西方显威灵。四送北方壬癸水,水流东海龙显圣,北方土地北方去,回到北方显威灵;五送中方戊已土,万物都在土中生,中方土地回中方,回到中方显威灵。送了五方神归位,再送十大神将归。一送日月三光,二送中天玉皇,三送西天佛祖,四送四海龙王,五送雷公电母,六送风雹雨师,七送齐天大圣,八送八大金刚,九送九天玄女,十送十殿阎王,十大神仙都送过,城隍判官小鬼一起送,各路神仙回天堂,各归各位显灵光,千处菩萨一炉香,一年四季保安康!日出东方天要明,回头再送锣神。自从今日收歌后,四季太平万千秋!”

歌声缥缈,穿行在浩渺的夜空。

醒来的时候,王小看到身边围了一圈人。

王虎说,爸给你伸三个手指头啥意思啊。他这三间房子想给你。他有三千块钱三万块钱。他钱藏在哪里?

王军说,三个指头,他给你说了啥意思吗?他是来不及说了,就伸三个指头。

王小说,没有,爸从来就没有说钱的事。他伸了三个指头,也许是叫我们弟兄三个好好过日子,好好照顾妈。

王军说,你再好好想想。

王虎说,你再好好想想。

王军说,不要让爸的心思也埋进了土里。我看他手指头一直指着墙上。

王虎看了看钉着旧纸板的墙壁。旧纸板布满了灰尘。王虎敲了敲,墙壁发出空洞的声响。

空的。王虎说。

人的目光都砰砰地在聚集在那发出声响的墙壁上,似乎那声不是王虎拳头敲出的,而是目光集体的舞蹈。

撕开看看。王军说。

撕开看看。人都说。

旧纸板从墙上跌落,墙上显出了一个洞,众人的目光扑进洞里,洞里躺着一只风干的老鼠。

老鼠突然坠落于地。

王军踏了一脚,说,老鼠。

王虎踩了一脚,老鼠在他脚下被碾成了粉末,他的手在洞里摸了一把,放在鼻子跟前说,球,老鼠。

王军看着老三说,三个指头到底是啥啊?

我是老三,爸是不是嫌我回来得迟了。王小看着自己仅剩两个手指的左手说。

王军给王小发了一支烟鼓励他说,你再想想。

王虎说,你好好想想。你都能看见爸变成了一只凤凰,一只鸡,一只鸟呢。我们都没看见。爸还是惦记着你呢。

王小嘴里吐了一口烟说,我头上的火焰低。

王军说,爸说不定会给你托梦,说他的东西藏在哪里呢。不管是啥,总是个物件呢。咱们兄弟姊妹几个都留个念想。

王虎说,你好好睡觉做个梦吧。

王小就被众人按倒在爸爸生前睡过的床上。王小闻着父亲的气息,很快就入睡了。当他睁开眼,看见黑子瞪着眼,坐在床前呜呜咽咽的。他把黑子抱上床,黑子的眼里涌动着闪亮的泪珠。昏暗的灯光被风吹得一闪一闪地,他把黑子搂进怀。黑子似乎在给他说话,嘴里呜呜咽咽的。黑子被父亲捡回来的时候,就剩下一口气了。父亲用米汤一匙一匙地喂着黑子。黑子活下来了。黑子长大了。摇着尾巴跟在父亲的身后,像是父亲的另一个儿子。王小脸贴着黑子的脸,他的泪水与黑子的泪水哗哗地交织一起。

梦见了吧。天不亮,王军王虎就站在了父亲的床前。

真的梦见了呢。王小抱着黑子坐了起来。

梦见了啥?三千还是三万?

不是三千也不是三万。

那是多少?

父亲说是三百。我们一人一百。

在哪里呢。

王小指了指挂闹钟的地方,说,那后面有一个暗洞。

王军摘了闹钟,王虎砸了一拳,糊墙的纸板噗的一声脆响,一个暗洞出现了,那里真的躺着三百块钱。

一人分了一百。王军说,可怜这点钱,父亲还搞神秘,搞了一辈子神秘。

王小说,搞清了就好,不然,我们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王小搂着黑子,黑子猩红的舌头舔着王小的三个断指,王小看着自己的三个断指被黑子舔的像是三截子凌空砍断的树木,他寻思父亲举着的三个手指究竟是啥意思呢?是问我三个手指头哪里去了么?恍惚间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响,是阴师的声音,阴师说,王小啊,你愿意给我当徒弟,学做阴师么?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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