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年代的记忆

2016-03-17 15:38黄金明
文学港 2016年3期
关键词:黄花老师学生

黄金明

据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国家层面上的改革开放,最早进城的打工者、个体户、民企创办者和先富起来的人,文化启蒙、文艺复兴和文学上的先锋派……这一切,在今天已尘埃落定,被不同领域、不同年龄的人纷纷认领。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岭南乡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不管如何地处僻远,仍不可避免地被时代的大气候覆盖,我也有个人纤细、坚硬如铁丝的记忆,这跟时代的洪流无关,却也伴随着成长,在我的心灵烙下了印记,疼痛或欢悦,伤痕或勋章,在相互交织、纠缠和转化,童年时的欢快,犹如秘密的源泉,至今仍在浇灌我。年少时的挫伤也被带到中年,像一棵树苗上的疤痕,随着树干的壮大而扩展、平复,甚至变得浅淡而光滑,似有若无,但总不会彻底消失。

我在一九八二年入学,在凤凰村的小学念完了四年级,之后到黄花小学读五年级。一九八七年,我考入黄花初中就读,初一因故辍学一年。初三毕业后,曾考入邻县某中级师范学校的美术班,但又因交不起学费而失之交臂,垂头丧气之下,只好回黄花初中复读,一年后考上县城的高中,那已经是一九九一年的事了。物理时间上的一九八○年代过去了。我居然断续在黄花初中呆了五年。由此,我关于一九八○年代的记忆,除了我的乡村生涯(主要是玩乐及农事,亦适度涉入了岭南乡间的风土、民俗及邻里关系),而主要是在黄花初中的读书生活及体验,因前者在我的长篇散文《少年史》中已有充分展现,故后者才是本文所要侧重叙述的。

压抑记

二十多年后,我有了一次重返母校黄花初中的机会。我表情夸张地对昔日的同班好友琥珀说:“回头看我的读书生涯,感觉就像坐黑牢。譬如说黄花初中吧,就像是一座监狱或劳改场,学生的生活和作息都像犯人那样不得自由。而周边的那几十亩坡地,也就成了劳动教养的场所。跟犯人不同的是,我们得自带粮米。后来我大学毕业,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在某个学校做了两年教师,那又几乎成了刽子手。”这种话琥珀不爱听。她现在是黄花初中的副校长,且乐在其中:“我不赞同你的观点。1、如果不是教师的教诲,你也不可能有今天。你就在黄花镇种田去吧。2、为人师表是光荣的职业,不能说是什么刽子手。就说过去吧,也并非是漆黑一团。至少我们也有真诚的友谊,那种接近早恋而绝不逾矩的感觉,畅美难言,只要稍为回想一下,我都心醉神迷。”

我不能反驳她。她说的并非全无道理。我们也不必各执一词。我既是老师心目中的乖学生,也是其反对者。没有老师的教导,我也许仍在乡下种田,但若非我暗自反抗,也不可能是今天的模样。

我跟琥珀关系很亲密,虽然算不上是早恋,但也的确有些暧昧,几乎触犯了那时的禁忌,今天思之犹不寒而栗。而我是如何绕过了命运险滩中的礁石,没有舟覆人亡,回想起来更是毛骨悚然。我不能不反抗,但那种反抗又不是正面的、直接的。班上有个叫张瑶的同学,就由于跟校方叫板而被开除,百灵的成绩是班上最好的,这让人唏嘘。我的反抗是隐秘的,压抑的。我被分裂成两个我。一个我严格按照教师的指令,成为考试机器,像绵羊一样视考试如青草,按照雷锋的榜样提高自己的思想品德,争取长大后成为一颗合格的螺丝钉,镶嵌到祖国机器辽阔的版图中去,有一分热就发一分光,为社会主义的四个现代化建设添砖加瓦。我基本上做到了教师所期望的,当上了班干部,成了“三好”学生。但另一个我蜷缩在黑房子般的内心深处,对这一切皆不以为然,我很小年纪就学会了对高大全的怀疑或对某种道貌岸然的厌恶。我并非说学雷锋有何不妥,只是觉得大伙儿蜂拥而上,就觉得有些变味。另外,我以为一个人做一件事情,应当出其内心的需要或抉择,而不是因为某种堂而皇之的号召。

另一个我,跟学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不喜欢《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不喜欢唱《小草》。不喜欢每天都板着脸孔的校长朱温。不喜欢另一个听话的自己。但他只能隐忍着,敢怒不敢言。

二十年后,我专注于写作,随着写作的深入而倍感悲哀。一九四九年之后,我们没有杰作,也没有大师。像前辈及我们这一代,先天不足注定了我们无法摆脱自身的局限而获得成长和蜕变。我一直到三十岁才有所觉悟,我花了二十多年才将头脑里被强塞进去的垃圾和污水痛苦而艰难地清扫出去。这是太漫长的解毒过程,我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将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个体缓慢中毒而窒息。那种精神控制式的教育几乎在中学就将所有人的天才和灵性扑杀殆尽了。奇怪的是,那些不学无术的教师,在精神控制上表现出了惊人的才华和一致性。即使我解毒成功,我也不可能回复昔日的诸种可能了。我已将老迈。无论我今后如何努力,也不可能获得伟大的成就,就像一个患病多年而痊愈的人,就算不成为残废,也不可能问鼎世界拳击冠军的宝座了。毕竟,我已经是一个有缺陷的、被扭曲的人。无论是思想、才华乃至话语方式诸方面,我都在多年以前就被框定了边界。这就是我乃至这一代写作者的悲剧。好像一棵树苗,在刚生长的时候,它纤细的树干就被恶作剧的孩子打了一个小结,它即使活下来,也无法长成大树了。它一辈子都在跟那个“树结”作搏斗,能挣脱就是奇迹。

琥珀默然半晌,说:“既然毫无指望,那你为什么还要写?”我说:“结果也许不太重要。对于具体的写作者来说,过程才是最重要的。这不妨碍我竭尽所能去做好这个过程,即使对别人毫无意义,但对自己还是有用的,这是一种自我教育的方式,也是修行乃至获取真理的途径。即使我一辈子也写不出不朽之作,但在追寻过程赢得了尊严。西绪福斯不断地推巨石上山,他无法改变这个荒诞的处境,却在不断的努力中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由与解放。毕竟时代在进步,我寄望于下一代。我的老师跟现在的老师还是不同的,譬如你,我相信就不是刘芳可比。”琥珀说:“不管怎么说,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现在的学生有了更大的自由度和诸种生长的可能。我倒是觉得他们太自由了,太放任了。这对于孩子来说,太过放任是一种不负责的表现。我建议最好取消所有的网吧,禁止学生上网,可惜,现在是一发不可收了。还是过去的孩子听话。你对现在的学生还不能批评得太凶,否则他跳楼给你看。”

当时,黄花初中上课的礼仪有很多。有个教政治课的献计,从《弟子规》出发,让学生听课双手相挽,置于身后,就像犯人被反剪双手,一节课下来,腰酸背痛,不像再属自己所有。据说可以避免去搞小动作(譬如偷看课外书、用指头转笔玩等),有利于专心听讲。迟到的同学,要先报告,经教师允许才能进来。上课时先说“老师好”,老师还以“同学们好”。下课铃响,老师说“下课”,学生回说“谢谢老师”。上课期间不准交头接耳,不准说话乃至喧哗,未经举手申请同意,不准提问等等。上课时一律不准外出,拉肚子或病况严重者例外。

这些也不算什么,我还是很乐意听老师讲课。课间十分钟是休息时间,得赶紧上厕所。男生小解还方便,大解就得排队。女生就辛苦了。这数十年来,我注意到中国无论是任一地方的厕所,女性如厕总得排队。也许是建厕所遵循男女平等的原则,在数量或空间亦一样吧。从初二起,学校来了个正儿八经的音乐老师杨蓝。她为了一显身手,给朱温递交了一份报告,将课间十分钟一分为二,后五分钟用来合唱革命歌曲,一来活跃校园文化气氛,二来达到陶冶同学革命情操的目的。如此一来,满口满耳都是慷慨激昂的豪迈之声。我觉得活动空间受到了侵占,顿有倍加窒息之感。我一般是嘴唇翕动,拒不发声。一次忽然醒悟,南郭先生也许不是不会吹竽,而是拒绝合唱。我对合唱素无好感,也许就肇始于当时吧。平时上课,一般由任科老师管理课堂纪律。纪律从来是针对好学生的,坏学生不在受限制之列。当然谁也不能扰乱教学秩序,否则再温和的老师也无法忍受。不想听课的学生,可以打瞌睡,可以旷课,总之自有班主任跟他秋后算账。

自习课尤其是晚自修,则全由班干部管理,轮流值班。我忝列班干部,也得轮值,坐到讲台上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密切注视课室的一举一动,即使是空气中飞过的一只蚊子,也休想逃脱我的视线。将各种违纪的情况如说话、嬉闹的同学喝止,乃至记录在案,在自修课后交给班主任。一个晚上,就这样消耗了。我不喜欢扮演监视者的角色,但没有办法。我尽量少记一些名字。我经常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背后还有一个隐秘的监视员,同样是班干部,但多由班主任刘芳的心腹担任。有时她也在窗外逡巡,暗中监视。这就是班干部参与班级管理。

值班的学生会干部,还得参加全校的考勤管理,譬如记录各班出操、自修及午休晚睡情况,将缺勤者登记在案,将违反纪律的学生汇报给教师并相应做出处理。至于巡逻队,则有身高力壮的男生担任,在校警的带领下巡查校园。我也参加过值勤,手臂戴着红袖章,手上托着花名册,显得神气活现。

那个红袖章代表着某种虚荣及权力,我承认当时有点飘飘然,自以为大权在握。我读大学也担任过学生干部,譬如学校学生会宣传部长及文学社社长之职。但我寡言少语,也没有多少组织领导的才能,居然有做干部的机会。上头选择我,可能是因为我成绩不错,有点威信。另外看上去也是乖学生,属于听话的可信之人。我没跟任何一位老师有公开冲突。我对某些事情的反感隐忍不发,藏于内心。我后来反省为什么要当干部呢?如果不去当,也许心灵的扭曲乃至挫伤,就会轻些。我还是对头头抱有指望,以为有利可图。对权力的幻觉仍抱有幻想。一个男人,最难看破的就是金钱、权力和美人。而权力是欲望之首,有了它,其他一蹴而就。我跟这一切格格不入,最终放弃了对权力的角逐和迷恋。我认识到权力带来的虚荣多么可笑。正是这一点,让我的读书时代深陷其中。我明白了自由之可贵及权力之肮脏。我不想管别人,更不想别人管自己。当我大学毕业后做班主任统治着六十多人时,是多么可恶和丑陋。

琥珀说:“我是一所学生逾千人、教职工逾百的学校的副校长,但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领导,我只感到肩头担子的沉重。你好奇怪,一个班主任算什么统治者?”我说:“你觉得累吗?”琥珀说:“我当然累。但我比任何一个教师都要自由。这几天陪你,我说了算。不管在哪儿,都不可能没约束,不管教师还是学生,概莫能外。你一味谴责过去教育之种种,语含嘲讽,是没道理的。我们今天依然要这样做。只要我们还得围绕着高考的指挥棒转,只要学校还得排名次,我们就必须以考分说话,其余都是假的。”我说:“我理解你说的这些。所以我选择了自由写作。自由太可贵了。”琥珀说:“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作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你这种苦行僧式的自由。你的好处和坏处都是没有一个女人管住你。”

关于监视同学,最头疼的还是男女生之间的嬉闹。像我们班上的春卷,是公认的美女,发育得早,乳房很大。不少男人总是跟她搭讪。坐在前排的杨成安总是扭脖子去看她,脸色阴郁。众所周知,杨成安暗恋春卷,但对方不为所动,还用某种家畜来形容杨成安的矮胖蠢笨。其实杨成安当时已暗练轻功,身手敏捷之至。是我早已知晓的秘密。

午睡时,总有同学开卧谈会,而这是不允许的。那天我跟班长周立诚一组去考勤,里头有个男生说话很大声,还动用生殖器问候了刘芳老师冰清玉洁的未婚之躯。这让周立诚义愤填膺。但那个家伙捏着嗓子说话,又夹杂着一片哄笑声,所以没法听清楚是谁。

周立诚说:“我知道你是谁,有种的站出来。”里头没有人接腔。周立诚又说:“何旺,我早听出你的声音了。”还是没有人接腔。我跟周立诚走入宿舍检查,一个一个地看,里头睡着的十几个同学鸦雀无声,但何旺的床位空空如也。周立诚说:“就是他了。可能他趁我们不注意,溜了。”我嘀咕说:“如果有人溜出去,我不可能没看见。”周立诚恨声说:“你敢保证他不会拨开竹棚从教室溜走吗?他天生是一个贼头。”这种可能性当然存在,而平时确实有人在教室和宿舍之间穿梭。可巧的是,何旺正在外头进来。宿舍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周立诚面红耳赤,他下午跑去向刘芳汇报,一口咬定是何旺对刘芳老师不恭。刘芳气得浑身发抖,来找何旺的晦气。但何旺拒不承认,他说:“我从来没有用生殖器问候过任何人,尤其是我敬爱的老师。我被别人栽赃陷害了。”刘芳扭头望着我说:“你说是不是他?”我尚未作答。周立诚就说:“就是他,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虽然捏着嗓子,但他嗓音里的油腔滑调是改不了的!”刘老师白了他一眼,说:“没问你,就不要多嘴。”我支吾一阵,才挤出一句话:“我真的无法确定。”这句话就得罪了周立诚。而周何二人,就此结下了深仇。两人日后还会纠缠不休。

尽管何旺仍被刘芳批评教育了一个下午,但他对我感激不尽,还主动送我五张柴票以作酬谢。鉴于曾有何旺自制假柴票蒸饭的传闻,我惊诧地问:“你这票不会是假的吧。”何旺笑着说:“你说呢。”我翻来覆去地研究,实在看不出是真是假,后来也拿去用了。

我说:“黄花初中当时的规章制度固然严厉,但也并非滴水不漏,最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压迫。要想得到老师的好评,诸如评上三好学生,或在学生手册上写个好评语之类。其实,这些所谓的好评一文不值。”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这样的觉悟。即使有,也不可能有勇气去反抗。班上的学生,一部分是想在老师面前表现好的,听话,学雷锋,学习认真,劳动积极。有一小撮差生,逃学旷课,不守纪律,劳动课时偷奸使滑。当然,大多数属于这两者之间,很难进入教师的视野,学雷锋或违反纪律都属偶然现象,他们不引人注意。如果我将自己定位于差生,很多规章制度就形同虚设,破罐子破摔,跟坏学生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深陷于泥潭之中。但这是我极不情愿的!我真的热爱学习,尤其是写作文。我跟那些留着长头发、穿着格子衫流里流气的阿飞格格不入。这是性格使然。我跟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但我跟所谓的好学生也隐伏着鸿沟。

要做一个好学生,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但做一个自然成长的人,想成为自己喜欢的人并向他走去,那不可能。老师早已给我们树立了成长的榜样,设计好了我们的人生道路乃至步伐,只需要按照园丁手上的剪刀规定好的尺寸去生长就行了。倘有逾距,一把大剪刀“咔嚓”一声,就会剪掉多出来的部分。我们没有任何选择的可能性。但是我表面恭顺,内心不屈。我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跟老师们树立的榜样毫无关系,不管是有血有肉的雷锋和焦裕禄,还是抽象意义上的螺丝钉和小草,都不是我人生的方向。我只是想成为一个稍为自由一点的人,按照自己内心的意愿去生活而已。成为什么样的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有选择而非别人的强加。

那时我的想法偶一泄露,总是将琥珀吓得面无人色。她小小年纪就深谙“政治”,她再三警告我说:“那些想法太危险了,就像野火一样。你为什么不能像大家一样呢,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做就行了。思想使人堕落!”我记得我说过:“你能保证老师讲的都对吗?如果不能,我就不应该放弃我自己思考的权利。”琥珀说:“还是单纯点好。你这个人太简单,不懂世故及变通,很容易吃亏的。”我承认我怯懦。我只是暗中积聚着反抗的力量,而从未跟老师有过任何冲突。校方最可怕的不是那些禁忌,而是你的义务。换言之,不准干什么还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你必须做的事情。譬如你有提高思想道德水平的义务,你有学雷锋做好事的义务,你有为教师挑水或干活的义务,你有无穷无尽的义务。至于你能否考得上高中,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努力所能决定的,所以大可置之不理。

失败的学生

二十多年前,我在黄花初中就读。如今,我跟当时的同班同学兼好友琥珀重逢于黄花初中。她现在成了这所初中的副校长。彼时,孙知算得上我们初二(3)班最努力的同学,我从小学到大学,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像他那样有明确的目标、磬石般的意志和为了理想而竭尽全力。琥珀同意,说她教了十几年书,也没有见过如此专注和勤奋的学生。但造化弄人,他不幸在黄花初中就读,就没有别的可能。你只要见到他,他都在用心看书或做练习题。他仿佛有无穷的精力和无比的斗志。但除了毕业班可以延长一小时学习外,所有同学晚上必须在十点半熄灯并睡觉。孙知自有延长学习时间的方法。他将厕所当成了课室,茅坑当成了课桌。他拎一盏煤油灯(有时点蜡烛),坐在两截烂砖头上,孜孜不倦地温习。

说到这里,似乎有必要介绍一下黄花初中的厕所,那真是臭名远扬。只要稍为回想一下,我都有恶心之感。厕所分男女,男厕又分大解处及小解处。屎楔子堆积如山,绿头苍蝇飞舞,山蚊嗡叫,稍呆久一点,都会窒息。那年头还不兴用纸巾,同学们多撕作业本上的糙纸擦屁股,也有用甘蔗叶秆的,校舍旁侧的十几亩甘蔗源源不断地提供了这种材料。课间的十分钟,我基本上全用在上厕所了,根本谈不上休息。小便还好解决,就是钻入甘蔗林和木薯地亦无不可。但大解就麻烦了,茅坑太少了。有时等排起长龙。中国人排长龙,在何时何地都是一大奇观。屁股一蹲下,无数只蚊和蝇就飞扑而来,让人不得安生。

该厕所后来成了我发噩梦的源泉之一。在梦中,它跟我设想的地狱有重叠之处。如果可以选择,我是不愿意到这个地方去的。但孙知对之视若无睹,升学的渴望压倒了其他。他往往一看书,就到了夜间十二点后才返回宿舍。他除了这个地方,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有一次,值班老师查房,一看孙知不在,就要记下名字。我说:“他上厕所了。”同学们发出窃笑声。校规再严,也不至于严重到不让人上厕所。教师方才作罢。后来该教师多次查房,均不见孙知,忍不住到厕所侦查,此情此景,不禁大为感动。孙知勤奋好学的事迹,感动了领导,特别批准他可以像毕业班的学生一样,作息自由,在课室里学习。但孙知反倒不适应。他照常在厕所里学习。他声称厕所尤其清静,更有利于思考问题。他私下跟我说:“闻惯了那味儿,不闻反而无法集中精神。”

班主任刘芳多次在班会课上表扬他,一到鼓励学生士气,就说:“人生能有几回搏?像孙知同学,他肯定会实现理想的。他不仅会考上高中,还会考上大学。”按常规来说,孙知的智商不能算天才,但也不差,考个普通高中应不成问题。但我们都觉得刘老师不是盲目乐观,就是睁眼说瞎话。因为黄花初中每年考上高中的寥寥无几,考不上是常态,考上的都是西边出的太阳,是会下蛋的公鸡。经验告诉我们,奇迹跟中头彩相似,总是百年难得一遇。孙知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倍加努力。除了自习,他不放过向任何一个同学讨教的机会,但同学所知有限。及至向老师请教,发现老师跟学生的水平也没什么两样。除了初三数学老师张林辉还不错,也欢迎他来。但对于大多数老师来说,都等于是给他们出难题,乃至让其下不了台。他们没有能力搞掂教科书上的习题,更何况是练习册或题库上的难题。特别是英语老师王二,一看到孙知就躲避不及,犹如见了麻风病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孙知的英语成绩可想而知。

黄花初中的师资力量就是如此,也甭指望教师会积极备课,认真教学。班主任兼历史老师连秦始皇是哪个朝代都说不清,但好在历史课不是必修课,也就问题不大。语文老师钱志豪经常去帮某些部门刷石灰标语,赚外快去。政治老师由校长朱温兼任,还过得去。数学老师陆平是一个猪贩子。他们都是代课老师起家的,后来也没有进修过。由于他们收入菲薄,就得赚些外快贴补家用。我们班的师资力量在学校还不算最差。

我刚升上初一时,有一个科班出身的英语老师,是个女的,姓白。她也就二十岁出头,身体苗条,四肢修长,一张脸很美,五官仿佛有玉石雕琢而成,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种乡下人罕见的东西。钱老师在课堂上一讲到“气质”,就喜欢拿白老师来举例说明。她一张嘴也是一口悦耳动听的粤语或普通话,偶尔也会说几句英语,但她知道说英语没有一个人听懂。诸位有所不知,教师上课用的都是黄花镇一带流通的土话,尽管也是粤方言的分支,但语速飞快,音调高亢、尖利,不及广州话好听。这种方言的长处在于吵架。白老师来黄花初中,仿若仙女降临凡尘,让男教师们都傻了眼。荒偏小镇,哪儿得见如此人才?其中有两个教师,一是体育教师孟东,一是数学教师张林辉争相向白老师献殷勤,你追我赶,争先恐后,最终狭路相逢,短兵相接。白老师一时摇摆不定,终究陷入了三角恋的漩涡之中。那孟张二人明争暗斗,为抱得美人归而不择手段,最后三十六计全都用上来了,最后还惊动了警察,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而白老师对谁也没兴趣了,最终黯然离去。

现在,琥珀跟我说:“这个事儿没有谁比孙红梅更清楚,她也是当事人之一。所谓三角恋就变成了四角恋。孙红梅现在是红梅缫丝厂的老板,精明强干,当年她为了这件事情付出了童贞和声誉,而完全是为了爱情。可惜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不懂得珍惜。这事说来话长,暂且按下不表,有空再跟你细说。话说回来,白老师的离开是学校的一大损失,最遗憾的就是孙知。孙知其他功课凭借死记硬背,狠下苦功,倒也马马虎虎,但英语就一直无法有微小的进步。他连续参加了两次中考,每次都败在英语上,也就差了那么十分八分。太遗憾了。”

我同意她的这个说法。孙知的失败是命中注定的。因为白老师的到来只是偶然,而她离开却是必然的。哪个有点本事的老师愿意留在黄花初中?她的离开,仿佛是一次错误遭到了纠正。这是学校绝大多数学生的命运,孙知付出的无疑更多。他没有第三次中考的机会了。

偷果记

在黄花初中读书时,我因为村子离校有十几里,就做了内膳生。我们是自己带了大米在饭堂里蒸饭吃。当时所有内膳生的伙食都不好,以米饭为主食,菜多是黄豆、眉豆及萝卜干之类,家境好点的同学,顶多是加几个鸡蛋。没有肉吃不打紧,在那些年头,我在家时也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几片肉。但没有蔬菜吃,心里就搁得慌,当地有民谚云:三日不吃青,行路不正经。

我们班有个叫程亚金的男生,特别馋嘴。他自己买了一个煤油炉,课后就躲在宿舍炒菜吃。菜有去买的,有偷农民的,总之吃得津津有味。他又有一把钢制的小刀,随身携带着,课桌上塞满了半生不熟的菠萝、芒果、番薯及白萝卜,大多是偷邻近果园及田地里的。他削掉皮就往嘴里塞。他一天从早到晚,都在往嘴里塞东西。

有一次,他在晚上摸到了学校背后的果园里,伸手拨开如锯齿长剑般的菠萝叶片,就去拗叶丛中坛子般大的菠萝。守夜的人发现了,扑过去捉他。他拼命逃跑,手忙脚乱中,夜色又浓,他慌不择路中,竟掉进了果园边缘的荆棘丛中。那些荆棘是果园的人专门种来围园的,供防盗之用。他脸上、身上被尖刺插得千疮百孔,就如一尾鱼掉进了丝网中,动弹不得,手脚都是鲜血。他像野兽一般哀嚎。守夜人将他揪出来,用手电筒一照,见他脸上插满了利针似的尖刺,不禁哈哈大笑,扬一扬手,让他跑了。这就是程亚金第一次被逮住的情形。他回来后,一照镜子,镜中人像一个仙人球。他哭丧着脸,用小镊子及钢针将尖刺一根根搞出来,一直搞到天亮才清除干净。

翌日,大家见他脸上布满针孔般的创口,问他是为何。他轻描淡写地说:“给蚊子叮了。”但他下一次去偷果子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当程亚金用衣襟装了满满一堆芒果,满心欢喜,正拟收兵之际,被守夜人发现了。是夜月光如乳,照得果园一片白亮,密密匝匝的果叶之间,形如猪腰的暗黑芒果罩着白霜。程亚金在前面拼命跑,守夜人紧追不舍。程亚金兜里的芒果不断坠地,一阵乱响。两人就在果林中穿梭,但程亚金一连跑了七八道林带,兀自找不到出口。他都忘记自己是如何潜入果园的了。而守夜人就像影子一样无法甩脱。最后,他只好停下来,叹了口气。守夜人抓住他,用绳子将他绑在一棵果树上,才顾得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等他缓过气来,就着月光一看,骂道:“好啊,又是你!这次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也对不起你走了这一遭!”

程亚金瞧着自己的双手,叠成“×”号,被麻绳牢牢捆在树木上,一动也动不了。守夜人说:“你一共摘了多少个芒果?”程亚金说:“有多少?也就二三十个。”守夜人说:“好,你给我全部吃下去,我就放你走!”程亚金不禁心头狂喜,这芒果削皮去核,可吃的东西不多,就吃他二三十个,又有何妨?守夜人脸上浮出了古怪的笑容。他从树上摘芒果,专挑小的摘,摘一个,数一声,一共摘了十个,笑嘻嘻地堆在程亚金身旁。程亚金说:“你不放开我,我如何吃?”守夜人说:“我喂你便是。”他忽然一把扯下程亚金的裤子,程亚金看着裤子从臀部上滑落,脸上不禁升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守夜人将芒果对准他的屁眼,手掌狠劲一拍,将芒果拍入了他的直肠之中。程亚金痛得涕泪交流,他哭嚎道:“饶了我吧,阿叔饶了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守夜人不理他,他在那堆芒果中仔细挑选,又拣起了一枚小的,拍入他的身体。他像一个一丝不苟的工匠,在完成一个困难而有趣的工作。才塞了两个芒果。程亚金早已无法承受,屁眼崩裂,血水流淌。

守夜人放了他,说:“下次再犯了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下次请你吃菠萝。”程亚金痛得无法迈步。“我是怎么回到学校的?甭提了。我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走过那么长的路。”他后来说起这些事时,犹有余怵。那么,他还敢再去吗?这是不少人都关心的问题。程亚金当然还要去。开头是果园时的菠萝、芒果和番石榴的香味吸引了他,让他欲罢不能。而后来呢,仿佛那个果园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像漩涡一样将他卷入,无处逃逸。他跟那个守夜人较上劲了。他心中滋长了一个隐秘而可怕的愿望,那就是要争得上风,灭掉对手的威风。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他或趁着月黑风高,或冒着细雨濛濛,一次次地发起了进攻,但他每一次都折在守夜人的手上。他就像赌徒输红了眼睛,越是不服气,越要逞能。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彻底放弃了那个想法。后来,终其一生,也没有涉足那个果园乃至那座山坡。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程亚金故作轻松地说:“没劲,一点意思也没有。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能发生什么?两个大男人!”

程亚金在无数次受挫之后,忽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愿望,他想看清那强大的对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有面对面看清楚了,才能找到对方的破绽。但他每次与其遭遇,都是在夜晚,他从来就没有在白天去过果园。他决定深入虎穴。一个午后,他从果园的入口大模大样地踏入园中深处,只见果林中有一座倒V状的茅寮,但他没有见到守夜人。守夜人是白天见不到的,否则又怎么叫守夜人呢。程亚金走进茅寮,爬到床上去,他舒舒服服地睡觉。他心想,只要等到天黑,守夜人就会现身的。但天色渐晚,仍未见其踪影。但既然天黑,那么同样看不清他了。程亚金想到这里,就睡不着了,一骨碌爬起来,忽然哑然失笑,为什么不趁现在没人的时候,摘些果子回去?他想摘多少就摘多少,想怎么摘就怎么摘。他决定先填饱肚子,然后再脱下长衫,做一个布袋,装满了各式果子。等他忙完这一切,太阳就要落山了。暮色像蛛网一样细密地吹拂。

守夜人终于回来了。余晖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居然是一个比程亚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肩膀很窄,脸很白,还带着娘娘腔。程亚金就笑了,后悔以前见到他,为什么要跑?他不但不跑,反而迎着对手走上去,他感到两个拳头激动起来,就像嗜血的野兽,随时有搏人而噬的欲望。小伙子咧嘴笑了,他有些羞怯,似乎为撞见程亚金而难为情。两人在对峙,程亚金终于大吼一声,纵跃向前,右拳挥出,他想像着那张白白净净的脸像西红柿一样稀烂。守夜人迎上一步,右手将程亚金右臂往下一压,肩部趁势撞上程亚金的胸膛,居然是借力打力的上乘功夫。程亚金被撞飞出去,跌了个四仰八叉。程亚金不服,又冲上来,但转瞬间又被击倒,屁股摔得开花,心胆俱丧,无力再战,只好束手就擒。守夜人用手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笑着说:“每一个守夜人都喝过夜粥(粤方言,指练武之意),小兔崽子,我告诉你吧。”天黑了,这次程亚金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释放。

“他没有为难我,也就是跟我聊天。他闷得慌啊。他还欢迎我以后想吃果子就去找他呢。但我讨厌那个娘娘腔。老子不稀罕他的臭果子。”程亚金说,“你们不信?不信我就不说了。”

那时,我对该守夜人怀着浓郁的兴趣,我自小就对奇人异事感兴趣,像妄想制造飞机的物理老师赵云及练过轻功的同学杨成安,我觉得都非等闲之辈,可惜天不从人愿。我曾经也想过潜入果园去,见识一下那个异人。但被好友琥珀痛骂了一顿,她还发誓说:“如果你踏入果园半步,或跟那个人说一句话,我就永远不跟你说话!”我只好作罢。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那个人我从未见过,我对他的印象,也只是出于他人的讲述,但一直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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