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
1
我能看到那场婚礼。在十月,或五月,老年人感觉良好的时节,街头飘着桂花香,或槐花香,太阳不那么耀眼也不那么高远,势必举行一场小规模的热闹婚礼。参加的人里有我,也有他的儿女,可能并非全部。比如罗军,说不准他来不来。
罗军从头到尾反对这门当初八字没一撇的婚事。他专门坐下来,同我谈话。罗洛!他这么喊我。将来他的孩子也可能这么喊我。要是爸爸在世,他不至于叫得这么敞亮。爸爸多活几天,就会多喝斥他几次:姐姐不叫!有出息了?现在,他当着他四岁儿子的面,当着妈妈的面,罗洛罗洛。自从爸爸过世,罗军就从萎靡里抬起了头,变了个人。这让我心里不是滋味:爸爸一走,罗军硬是出息了。
他安排一切。他驱车去乡下给爷爷送钱。他交起了家里的水电煤气费,一应开支。他收起了他那套乐器,落了锁,跟人去外省干起了工程。妈妈在家照顾月子里的萍娜和我的侄子羊羊,一年到头等他的电话。前两年妈妈说,他把爸爸留下的房子办了房产证,办了贷款。去年买了车,在广场一带盘下十来个店面。买了多份保险。据说他身边终日簇拥着一帮生意人,争相入伙同他一起干。听到这些,我不怀疑罗军在都城已经有些实力。这也是我的生活里时常感到安慰的地方。
那天罗军有点迷惑,第一次收起了手机。口气也有点犹豫。这事很突然,我不会袖手旁观,我们都不会。你怎么看?
我会怎么看。我想起妈妈在有月光的浴室镜子前,她的头在右边臂膀投下黑重的影子。我含糊地说,要看妈妈怎么看。罗军的胡须越来越难刮净,头发干脆剃成了板寸。在他迷摇滚的那会,头发是长的。仿佛头发跟人干的事是配套的,近年罗军奔跑在追求财富的大道上,头发日益精简。他说话时,句子越来越短。从前他是这么说话的,我有时想……我会不会……你不觉得……
罗洛,你得同妈妈谈。
罗军说完走了。在门口穿鞋,边打电话。有时他不脱鞋就进门了。今天说明他有那么一点拖泥带水,这一点他自己也感到了。这让他有点恼火。他说话做事不拘小节。比如现在,他同人谈生意都是短句子,很有力量。话筒那边的人也同我一样,接收到了他的指令。
我打算晚上同妈妈谈。这趟我是回都城考驾照,请了两天假。都城距我居住的浔城两三百公里,每年我回来几次。妈妈一大早去买菜,按着她一向简朴而热烈的风格,做了一桌菜。为了弥补妈妈缺少我的陪伴,也为了弥补我的胃,菜所剩无几。罗军晚饭没回来,他很少在家吃。饭桌上主要是羊羊在说话,只要罗军不在场,他就能发挥他的天才把三个女人支使得团团转。随后,在把剩菜放入冰箱还是垃圾桶的问题上,妈妈同萍娜争执了几句。结果萍娜气鼓鼓地放下碗筷,上楼了。如果罗军刚好进门,她就会在楼梯上停下,大声对罗军抱怨,姐姐一来,妈妈总是更固执了。
在剩菜这个问题上,我同萍娜的意见一致。但我不能同意她态度的随意发挥,以及由此延展的许多说法。若妈妈果真因为我的在场而有所坚持,正说明平日她对待晚辈的宽宥。既然爸爸不在了,封建家长制彻底瘫痪,这事理应由做饭的人做主。爸爸在的时候,萍娜脾气发作的频率低得多,大多时候是默默地鼓着嘴。爸爸动不动当萍娜面赶罗军出门,那时罗军在客厅经过总是蔫头耷脑的。当初萍娜从她父母给予的富贵而飘摇的家里脱离出来,跟罗军私奔时还是一个十六岁小女生。跟着罗军在京城闯荡,有上顿没下顿,听他拉一段提琴吃个泡面就能睡着。
爸爸走得突然,还来不及建立一套稳固的家庭秩序,对妈妈的余生有所安排。
2
我看着妈妈细细地将剩菜分门别类,划入小密封盒里。我说,妈。妈妈没抬头,嗯了一下。妈妈连沉默的样子都是透出微笑的,她觉得微笑能使别人轻松。在萍娜之前,我想象不出这世上会有谁同妈妈合不来。我笑着说,妈这么有底气。妈妈抬起眼,笑了笑。还能吃,她解释说。她警觉的样子,有些像我见过的一只怯生生的清早的鸟。仿佛妈妈在说,我的家。
我扎袖子洗碗。妈妈侧身,拿肘子顶开我,下午买的葡萄,你吃吃看甜不甜。妈妈拖地,我嘴里含着葡萄,抬起双腿,让妈妈的无影拖把从下面扫过。这是我和罗军幼年时的笑谈,那时罗军迷恋金庸小说,时常用各路高手的成名武功来武装妈妈。那时妈妈很能干。做什么像什么,电焊工人,文艺青年,服装店老板,古筝教师,保险公司经理。做得风姿绰约,发丝不乱。在各种身份里腾挪辗转,妈妈总是胜券在握,喜气洋洋。在早晨,她一边声情并茂地读书,一边煮粥,让米汤香气和她的嗓音唤醒我和罗军。晚上她看书。在被窝里,她捧一本,我捧一本,罗军捧一本。同我们玩智力游戏,猜谜,走迷宫,翻魔方,下棋,赢的总是她。
歇下。我命令她。妈妈的腰身从后面看,还是玲珑有致。她的动作有些迟滞,一来一回缓慢地拖动,看上去像要抹去她自己的影子。
多年来,妈妈是多变的,这次觉得她还润泽,下一次就黑了,干瘪了。再下次是浮肿,正担心,一下她又容光焕发了。说不准妈妈呈现人前的,哪样才是她真实的状况。在人寿保险公司干了几年,根据业务竞争的紧张程度,妈妈忽胖忽瘦,时而干枯,时而繁荣。这外在的呈现,同她身心的际遇有何关联,几百公里外的女儿一概不知。
妈妈看了我一眼,松开了拖把。她拖了一把椅子,在我左侧坐下,与此同时手伸进盘子。她低头专心剥起了板栗。妈,你是不是有情况,连我也瞒?我拿眼觑她。什么情况?我摸不准是不是先开口,沉默了一下。
小洛,你这次来会多住几天吧?她总是若无其事的。
嗯,看吧。我接过板栗肉,听说有人围着你转,……没想到妈妈反应很大,你看你妈像那种人吗?
哪种人?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慢下声音来。谁说这样有什么不好?我爸走了几年,你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妈妈犹疑地望着我。一瞬间,她委顿下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妈妈不显老,特别是她一下笑起来,常给人明媚之感。细看,妈妈脖子上,颧骨下,皮皱了。仿佛随着她的情绪落下来,不再撑着。
罗军讲的?妈妈抬头问,她这样又让我想起那只清早的鸟。我把板栗肉塞到她嘴里,妈妈躲了一下,笑着含住。
我说,撞到过那老倌从咱家出来。妈妈不咀嚼,含着说,来交保险的,爸爸的同学。爸爸很多熟人都还顾念旧情。
我想了想说,没什么不好,不过……不过什么呢。我说不上来。我的欲言又止可能遗传自妈妈,也可能走上社会后天形成的。我一直离妈妈很远,身体的,语言的。但在心里我同妈妈靠得近。我也是女人,一个有孩子的女人,长到三十多岁,一些感受多多少少有所体会。但我能对妈妈告诫些什么呢,以我的经验和体会,对妈妈来说是肤浅的吧。总之,我没有完成罗军交给我的任务。
我指望妈妈同我说些什么呢。自从爸爸不在了,一年一年,妈妈的欲言又止多了起来,盖过了她的沉默。
3
罗军开了都城最大的电玩城。不久,一个人称老四的鬼见愁般的人物,瞄上了这桩来钱的产业,百般侵占。电玩城一个血气方刚的合伙人同他正面交锋。交锋的结果是长达数月的麻烦,电玩城被查封,合伙人进了牢房,那鬼见愁一干手下成天在我家院墙外扬刀叫嚣。罗军夫妻连夜避到邻市萍娜娘家。次日,派出所出动警力,这才把妈妈和羊羊从那鬼见愁一伙人的软禁中解救出来,护卫着她俩上了大巴。羊羊被接到外婆家上学,罗军意欲在当地打开局面,重展拳脚。眨眼间,我家那栋楼空了。
那天妈妈如惊弓之鸟。没有吃午饭,但她不饿。喝着水,絮絮诉说这匪夷所思的经历。妈妈不是没有经历过风浪,在开服装店的时候,她在船上被湖匪劫过,差点回不来。干上经理之前,她遭人骗保,出了一单很大的事件。哪一遭不是愈挫愈勇。这回,妈妈是没有准备。一个决意躺下来并渐渐有了睡意的人,突然发现床上的虱子,那是无限烦恼的。
中午两点,妈妈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墩上,吃过半碗温凉的面,侧过身来,对管囯和我笑着说,罗军还说让我过去,他岳丈家大。我说羊羊也大了,我正好轻松一下。管囯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就坐在妈妈背后,应声说,早该轻松了。果果搂着妈妈脖子,连声说,外婆陪我睡,陪我睡。搂得她身子快倒在沙发上。果果寄宿在她的数学老师家里,周末回家,对家庭生活蓄积了委屈和热情。妈妈占在沙发墩的半边屁股不断下滑,她边笑边瞥沙发正中的管国。
随后妈妈回家一次,处理一些事情。国庆长假过后,在果果和我的电话几番催促下,她正式过来了,拎着一只小小的皮箱,和一箱旺仔牛奶。那天管国有感冒的症状,有点懒懒的。他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到深夜。除了不断打哈欠,他没怎么吭声。晚饭后他也没有洗碗。妈妈赶着把所有活都干了。那天傍晚果果欢天喜地,跟在妈妈身后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她缠着妈妈讲我和罗军小时的趣事,咯咯的笑声从小房间里传出来。直到我说,果果,该睡了。
我有心劝妈妈在浔城买个小房子。只是家里的房子已经让罗军抵押贷款,这话也就不说。大学毕业后我在浔城安家,每次回家,萍娜总要冲罗军说一句,咱们明年也在浔城买房子!萍娜很漂亮,天生一副韩国美女的范,看上去比浔城人还要浔城人。时不时的她对罗军说卖了房子,往浔城发展。现在妈妈在我家住下来,家里的房子荒在那里。罗军一家暂时安置在萍娜家,有些惊魂不定,每周来我这儿聚餐。
此后妈妈又回家两次。后一次妈妈去了半个月,果果都要失去希望了,天天放学回来第一句话问我,外婆回来了没?她又自己打电话,大喇喇说,外婆,你不守信用。你现在回来外婆,你今天不来,我就不理你了。妈妈回来了,问我,管囯觉得不方便?我租个房子吧……我堵了妈妈说,你把租金给我不就得了。妈妈还想说,我心里已经有些酸。我搂了她臂膀,说,妈,别想太多。管囯是什么人你清楚啊,他话少。我呢,更粗心。你要多原谅我们。妈妈也紧紧按住了我的手。有一阵,我感到她的心跳得缓慢,那里有些液体流出。
在众人眼里,妈妈的形象是一个不倒翁,多少人事从她那里滑过,她自始至终脚步铿锵,背影挺拔。不论枯瘦,还是白润。现在,她停驻我身边。经历了爸爸、罗军、羊羊之后,妈妈终于要眷顾我了。我不知道是妈妈欢喜,还是我更欢喜。
4
妈妈这样安排她的生活。上午去湖心亭唱歌,中午带菜回来。下午看电视,傍晚散步。时而参加歌舞队的集体活动。她做的饭菜依然香甜。果果周末回家依然热闹。除此之外,我偶尔在家闻到她衰老的气息。
妈妈有轻微便秘,呆在浴室里就有了借口。我觉得她在此事上有可能舞弊。妈妈没有理由在里面呆那么久。在我们看娱乐节目,吃水果,说笑的时候,她伺机进了浴室。没声没息。她从车站带来两本鸡汤书,坐在马桶上津津有味地读。有时她读出声来。时间长到果果不耐烦,闯入浴室,愤然跟外婆一起探讨“女性的人格魅力和处事艺术”。
如果我打门,说别看书了。过一会,妈妈就能出来,跟我到沙发上坐下。她坐在那里,微微笑着,带着探讨后成功解手的光辉。妈妈总是愉悦的,无奈的,小心的,接受我递来的果盘和部分意见。夏天来临,妈妈的眼睛发涩,书才搁下了。自从妈妈做了摘除子宫手术,经常身上不同部位发干发痒。那晚我看她两边外眼角都揉红了,胡乱找了版维生素E叫她吃,用维生素AD涂那发痒的地方。这是从网上搜来的方子。第二天看上去好了些,不肿了。身上又开始痒。
罗军从萍娜那里听来的那个人,渐渐从妈妈电话里跳出来。我去浴室放脸盆,总看到妈妈上身前倾,猫着腰搂着手机在微笑。像是用全部身体线条在托着那只手机,那机子重得不得了,她的手指、手腕、臂膀因为承受不起,都要化掉了。那个时候她的脖子不痒了,哪里都不痒了。
我出来时,管国在客厅朝我招手。
是不是那老头?他是不是追你妈?管国那天心情不错,坐得离我可疑地近。他嘴里冒出热气,说,老打电话来,看样子不错。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管囯好像自己在追什么人的样子,很兴奋。
就是你接不接受?
我记得罗军同我交流过这个问题,罗军和管国的态度截然不同。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坐得远些。我望着滚动的电视屏幕,以及纹丝不动的浴室门。
碰面的那一次,我和管囯去吃饭,沿途去接散步的妈妈和果果。在湖边的杨柳树下,我们看到了祖孙旁边那个老头。他们走得慢,妈妈在中间,穿着那件紫罗兰色棉质连衣裙,袖子是乔其纱的,领结和腰带飘飘的如同仙女。就着余晖看妈妈,我想到了一个说法,最后的淑女。妈妈如此单薄,柔软,美好,比她年轻时的相片更像相片。我的心紧了一下,看向妈妈身边的人。老头很老,很壮,白衬衫上打了个红领结。仿佛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散步,而是婚礼现场。车子靠边停下来,妈妈同果果相继上车,老头站在车门口,打量着开车的管囯。妈妈上车前说了句,那,再见了。妈妈好像不慌乱,也没有给我们介绍。出于礼貌我侧过脸,点了下头。老头烫了头发,头发黑得惊心怵目。在他对我注视的时候,我已经下了结论。这人配不上妈妈。
夜里,我靠着浴室门边的墙问,是他?半天,妈妈在里面嗯了一下。我想妈妈脸上有娇怯的红。那红有些偏褐色,因为妈妈没有涂BB霜。浴室的灯光暗,妈妈的头部在镜子里的墙上埋出黑重的影子。
这世上没有人配得上妈妈。尽管她说这是因为她是我的妈妈,我才这么看。我指着电视里一个和妈妈年纪差不多的女人说,我也说她好看呢。这跟是谁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心里清楚,那老头配不配得上妈妈,包括我的其他看法对他们的来往一点不重要。对他们的交往我似乎放任自流。但在内心,我感到焦虑。如果说罗军曾经的紧张没有触动我,那是因为没有具体的形象。现在,这个人实实在在地存在,不时冒出来,一天打几个电话以及妈妈退到厨房接听的样子,都让我不安。
这个冬天妈妈出去了两次。我是指买菜之外的时间,大多在下午,时间很节制,就是个把钟头。回来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总归要同往日不同些。妈妈出门我忍不住反复询问。追问。叮嘱。我像一个牢房监工。有时我听着自己的话,都要以为自己是她的妈妈。
5
其实妈妈不怎么出去,每天都有未接来电。妈妈已经习惯了安静地生活。下雨天,妈妈整天在书里修炼她的艺术。晚上早早进了房间,与果果讲个故事,说笑一回就睡了。
妈妈的脖子红了一片。她经常扒着领口,不断用手指抓挠着锁骨。妈妈从头皮到腰为止,皮肤一片片的起红包,有的地方抓破了皮。我给她找了一管药膏,先止痒。次日带她去中医院开了药。吃了两周,仿佛好了。情况有些周而复始,妈妈身上那些小血点,不时地渗出透明的毒水。
网上说泡澡对皮肤病有效。中午管国不回来,气温比晚上高,不容易感冒。我给她放好水,加了艾叶、姜片、醋、花椒,门窗紧闭。我在厅里追个韩剧。
播广告的时候我问她感觉还好,她软声说好。我想象她像一只团鱼在大锅里熬煮。佐料挺全,各种辛辣杀进她的肌理。哗啦一下,浴室门打开了。妈妈光着身子,按着头,一块浴巾胡乱搭在肩上。
头晕,……
她扶着墙,闭目不语。我赶快给她擦背上的水珠,拿浴巾裹住她。我跑到浴室,打开窗户,阳台的也打开。妈妈摸到沙发上躺下,不肯穿衣服,拿本书快速在耳边扇着,直说热,说她无福消受。又喊我拿扇子来。她又咬牙,又叹息,显得很难受,还有点懊丧。我上网查了下,是缺氧。我说昨天我也晕了一阵。妈妈不大信服,只说,这晕有些邪乎,我比先前没用多了。又说,泡温泉也没晕过呀。我说,温泉在室外嘛。就是缺氧,一会就好了。出汗说明血液循环加快了。妈妈这才信了,托着头说,哦——。我觉得妈妈蜷缩着身子,像一只粉红虾米的样子很可爱。我就笑了起来。我不同意给她拿扇子,要她马上穿上衣服。妈妈听话地穿了起来。
电话来了。妈妈按着头歪在沙发上接听,那个姿势显出惬意。妈妈接这个电话很矜持,简短地讲述着刚才的遭遇,又是叹息,又是咬牙,显得很得意。她软软地用那种儿童的口吻说,不,不出去。我站在厨房打了个寒噤。
晚上,妈妈又把这趣事讲给果果听,把果果逗得咯吱咯吱笑。我站在床边,听了会她们说话,跟着笑了一会。果果现在全副身心在妈妈身上,眼里不大瞥得见我了。学习也不要我们操心。作业写完就把围棋拿出来,跟妈妈胡乱下着她们自定规矩的棋,打仗,赛跑,乐不可支。妈妈发出的笑声还像咬苹果的声音。我走出房门的时候,听到果果悄声要妈妈讲我和管囯的故事。妈妈在卖关子。我知道坚持不到一会她就会和盘托出,直到她估摸着果果该睡了。
6
果果听到的故事,当然没有我追求管囯的那部分。一个女硕士身不由己的爱情,在妈妈看来是不甚体面的事。我那时疯狂地对管囯好。现在我对他好,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喜欢他。对人的感情有时是一种惰性。我知道该起床,该用凉水浇脸,可我还是赖床不起。我昏昏欲睡,不去细看这人日渐琐碎的胡茬,粗糙的眼神,固执的法令纹。这些是一些爬虫,我如果感受它们,不过给我的梦乡徒增烦恼。事实上管囯变化不大。如果管囯买花送我,看着我的眼睛说爱我,那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管囯做好一桌菜等我下班,那就是没发生什么事。
当然我也不送花,不抱他。除非在床上。我会忍住不对他说那类甜言蜜语。如果此时说我爱他,等于在表明,下床后我不爱他。这给我一种虚幻而锋利的感觉。仿佛在嘲弄,或逼问我,一个荒诞的现场。我不说,有诚实的意思,也有反抗的意思。在管囯那里事情变得简单,他会想当然地揽到自己身上,认定他这方面的刺激不够。
比如他霸住浴室。我尽管不爱那种潮湿和闷热,还是陪着他消磨时光。浴室叫我想起在某个场合握手时,某个男人发热的手心。叫我无端紧张,而不是放松。那是一些周末,妈妈早早带上果果出门了。我不知道她俩有那么多去处。果果不再缠着我了,我们也不用担心她。至于妈妈是带她会那个老头,还是上图书馆,我们都不放在心上。
在浴缸里度过某个周末下午后,管国身上有了变化。次日一早,他来回换了两件衬衫,折腾半天把西服套上。没有吃早餐,据说有个重要的会。等晚上回来,他照例喝多了。我们三个坐在餐桌上玩牌,他一进来,身上带着热气,嘴里呼出酒气,空气变得滚烫起来。妈妈去厨房盛银耳汤,我给他脱西服。管国歪在沙发上喘气,几把扯下领带,扒开衬衫,露出胸口一片红包。他低头看看,然后抬起阴翳的眼神,审视着他面前的我和妈妈。
啊呀,管国这是……妈妈惊惶失色,不断扭头看我。
没事,喝多了……
我接过妈妈手里的碗,让她带果果去洗漱。我把碗搁在他搭脚的茶几上,问他,喝了多少?管国盯着我,喝多少,以前红过吗?我被他盯得有点发慌,转身去药箱里找软膏。管国在我身后冷冷地说,我从不过敏。我听到他几次想站起来,又跌回沙发里,就回转身望着他。我就那么蹲在地上,扭着上半身,眼神里一定带着乞求。我巴望管国有点理智,不至于醉到说出什么收不回的话来。
来,到房里来,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不动。
别吵到果果复习,我小声说,明天考试。
他眼睛合上了。忽然,他张开眼问我,你什么意思?
进来,搽药……
哐啷一声,银耳汤从碎裂的碗里泼向地面。管国的脚放下来时碰翻了碗。他吓了一跳,愣了一会,朝我大吼,你什么问题!姓罗的!他在我的搀扶下站起来,手脚划拉着,抗拒着,被我拽进房里。管国倒在床上,嘴里唧唧哝哝。打昨晚就开始痒!
门当然关上了。我拿手按住他的嘴,他异常粗野地甩开我,瞪着眼,声音更大了。
出个门惦记半天,怎不惦记我?
她怎么能用我们的浴缸?
你们干的好事!
为了让管国住口,我抽出了他的皮带。我摸到他腰上一圈红包,凹凸不平,他腾出一只手狠命挠了几把。我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我被固定在他阔大的胸脯上,感到了那一片片火辣辣的组织,每一片都在叫嚣着挤进我的皮肤。
我竖起耳朵听厅里的动静。十分钟前,妈妈轻手轻脚出来了。她一定是蹲在地上清理地面。门板很厚,几乎听不到瓷片磕碰的声音。外面比里面还要静。等到外面灭了灯,果果房间的门轻轻合上,我周身涌起一阵无力感。
7
夏天过去,妈妈在沃尔玛买了两本减价书。整天捧在手里读,在浴室一呆好久。
其中一本叫什么女人资本,是一本图文并茂的书,内容丰富,有说教有例子,还有自测题。妈妈常常愣神做半天,默念得分。有一次她动员我和她一起测,在我青春期时很爱流眼泪和做测试题。我已经不做这些很多年。那个自测题目是“你是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女人”。罗列的80多道问题里,有一道题是,“你一月吃几次鸡爪?”这道题把我们难住了。我们反复推测这道题后面的分值。我们做了一中午,得到了预期中的结论:妈妈是一个受欢迎的女人;而我不怎么受欢迎,但颇有潜力。该答案没准是妈妈为我徇私舞弊的结果,结论就捏在她的手心。她对我老有那么点不放心。
我们头抵着头,做题的时候不多。大部分交谈在饭桌上进行,妈妈见缝插针,用她的新知识教育我:就是批评人,也是一门艺术。你先说对方的优点,对方得到了你的认同,就会接受你的意见。你对管囯,不要老板着脸直奔主题。妈妈挑管囯不在家的时候说后半部。这是她在保险公司掌握的语言艺术。我通常点头,说,嗯,这菜做得实在好吃,就是,咸死个人!妈妈同我一起笑了起来。我回到了才思敏捷的少女时代,同妈妈顶嘴其乐无穷。果果人来疯,跟着又蹦又跳,外婆的腰好细,就是,腿好粗哈哈!妈妈笑了一阵,说,我做的菜你们都吃不惯了。又过一会儿,说,你爸爸多咸也不怕。
有关爸爸的一些讯息,收藏在妈妈随身带的一本小相册里。遇上没有故事的时候,她就拿出来应急。果果像只猫咪偎依在妈妈怀里,眼看就要安然度过她的叛逆期。妈妈提起爸爸并不总是黯然,有时也会埋怨我,跟你爸爸一个样,打击人不带草稿。我应声说,你的优点怎么不传我呢,不然也貌美如花一回,婉约艺术一回,不担心管囯对我不好了。妈妈就说,管囯好啊,他不好你哪里看得中。这点你遗传了我的。我们笑起来。妈妈说俏皮话,说明她没有在相片里沉下去。我就说,不,这点还是遗传爸爸。
我们这么高兴地提到爸爸。好像我有蛮久不曾这么高兴了。我郁郁寡欢,心事无人可诉。自从爸爸去世,我感到天塌下了一半。生的乐趣在我看来如此肤浅,无意义,我失眠了一个秋天,同管国闹别扭闹了一个冬天。春天的时候,我缓过来了,清明回都城接妈妈下乡。妈妈刚动子宫摘除手术,那只肌瘤端出手术室,有婴儿拳头那么大。她显得很虚弱。那天下雨,似乎每个清明节都下雨,空旷的天际,我看到妈妈头顶一缕麻色头发在风里飘动。
妈妈不再散发苹果的香气,而是一股淡淡的类似酱油的气味。
8
我看到了那场婚礼,离我们越来越近。
十月来临,天干物燥。妈妈眼疾复发,眼底总是红的。每天滴眼药水,打吊针、吃中药,都不管用。
这样一来,妈妈的业余时间改成了听电视。这对她并非难事,以前她经常边做那些缝补活儿,边听电视。我给她按摩棒放腰眼那里震动着。她躺在沙发上,连日细雨,腰又不好了。她闭目凝神听着。电视听得有一集没一集,有些接不上头。她任它一路播下去。任它响着。有时我不知道她是睡了,还是沉浸在剧情里。那几天,她脸色有些倦怠,不大接电话。
等我们下班回来,电视没响了,饭菜上了桌,妈妈不是在拖地,就在折衣服。她很少进浴室了,再也没使用过浴缸。也不在我们的洗衣机里洗她的衣服。饭桌上她不吃鱼虾吃牛肉吃辣,青菜里的香菇也不碰。早早就进房了。有时我喊她出来听电视,喊几声,果果出来对我们抱怨,外婆一下就睡着了,不给她讲故事说笑了。
周末妈妈回了都城。罗军和妈妈一起去的,办理银行续贷手续。因为房产证上是妈妈的名字。当晚羊羊给果果打电话,电话里哇哇地哭。我哄他好一会儿,答应给他买新电车,这才平静下来。他说晚饭时妈妈和奶奶吵架,把他的电车摔烂了。爸爸打了妈妈,妈妈跑了。
萍娜常对罗军说卖了房子,往浔城发展。罗军骂她没脑子,爸爸留下的祖业,在我手里卖掉?在办房产证那阵,萍娜同妈妈闹得很大,最后被罗军甩了耳光,跑回娘家。没过几天,罗军驱车前往姚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接了回来。就是性子坏,罗军这么说,心眼不坏,做生意很有一套。户主一栏最后填的是妈妈。这次萍娜提出把户主改成罗军,说是贷款更方便,妈妈也没有还贷的风险。这回罗军没有骂萍娜。萍娜理直气壮,把桌上的剩菜全倒进垃圾桶,跟妈妈说,你和那老头结婚了,房产就有他一半,就算有新婚姻法,谁知道以后出什么事!妈妈沉吟良久说,我和他说好,不打证的。萍娜说,不打证也是事实婚姻啊。以后他儿女闹起来,多的是事,妈你不要糊涂!萍娜见罗军不说话,很生气。妈妈任她摔摔打打,在桌边坐着一动不动,说,我糊涂一世,这个事我不会糊涂的。萍娜要求房产证换羊羊的名字,说,你怕我分你家产是不是?这么防我!要防的是那个老头!罗军在客厅抽烟,听凭两个女人在餐桌上吵。妈妈生气了,说,你们不要老头来老头去,喊声叔你亏不了。萍娜的女高音飚起来,亏大了嫁到你家!不帮我们带羊羊也算了,现在连他的房子都要给别人!
这是我大致了解的情况。罗军显然对妈妈的固执略感失望,同时深深担忧妈妈耳根子软。带着这种失望罗军扇了萍娜一巴掌,将事情草草收尾。很显然,我们都对妈妈的事情束手无策。平日我和罗军都忙,每天陪着妈妈吊盐水、熬药的,是那个我们尊称为陶老师的老头。陶老师天天在楼下等妈妈,有时也上楼来。妇女节给妈妈送一枝通红的玫瑰花,生日给她买一对镶红宝石的银耳环。请她吃肯德基,逛公园,她唱歌他拉二胡。她参加活动他骑电动接送。在同爸爸的几十年岁月里,妈妈几乎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妈妈在一种犹豫中渐渐散发出一种光泽,还来不及烦恼,这光泽几乎要把她发皱发黄的皮肤点亮。
次日午后我赶了回来。我先回家,屋内无人,只见客厅正中摆放三架缝纫机。沙发橱柜都推到了墙角,落一层薄灰。许多衣料堆放在一张巨大的案板上,地面一团团的碎布条。我上楼梯时被缠了脚,甩半天才把那乱线团撇掉。二楼的房间里都换上了陌生的被单,多了一些杂物。三楼的铁门并未落锁,整个家只剩这一层了。爸爸的书房放满了电扇、电饭煲、饮水机、取暖器等杂物。显然被妈妈擦拭过,桌面和书架都是纤尘不染,柜子上的瓷瓶发出冷光。爸爸的相片摆在两个香炉之间,香炉里的假香发出红光,使得爸爸的脸一亮一暗。我心里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爸爸从未走远,他时常回来,关注家里的变迁。
下楼时,我取下了一二楼楼道墙面的相框。我怕爸爸走错房间,他会在迷路时暴跳如雷。我把相片细细擦拭,爸爸妈妈年轻时的面庞闪闪发光,一种模糊而坚定的喜悦。罗军和我在一辆儿童自行车旁的合影,我抱着一只小篮球,罗军撒开车把上的双手,露出得意非凡的笑容。
罗军来了电话,让我带两刀纸。我匆匆出门,到街口小卖铺取了几刀纸,一挂爆竹,打个车直奔南山。坝上的风从两边湖里灌进车窗,我的头发瞬间散乱,面颊被风哔噗扇着耳光。爸爸的墓安放在南山西坡,下午能晒到太阳光。我一路往上攀登,经过一只只坟包,跨过一丛丛枝桠。其实没有路,那些窄路都是人强走出来的。在这个世界里,本是不欢迎人的。是我们按捺不住脚步,要走向安眠的他们寻求护佑。有些枝子戳到腿上,石块绊了脚,乃至收不住脚跌跤,都会产生些微的安慰。沿途叶子黄了,干枯了,有些还是青绿的。但坟包是一模一样的,祭品大同小异,我无法找到爸爸的墓碑。罗军下来接我,中途拉了我两次。我看到妈妈和羊羊立在一边,表情寂然,我一上来就递给我三根香。罗军点了爆竹,响亮地向爸爸宣告着我的到来。我给爸爸上了香,心里默念着,爸爸,您保护妈妈吧。您在天上看着妈妈,别让她迷路了。羊羊把柔软的小手塞进我手掌,眨巴着眼看着墓碑上的爷爷。妈妈把纸放到纸堆里,低语道,老罗,小洛来看你了。妈妈还想说些什么,嘴唇蠕动着,风把她的一缕鬓发摔打得如同杨柳。我仿佛看到白色的柳絮,一层层从七月半漆黑的夜空里翻涌而来。
在这种欲说还休里,秋风长起来了。泡桐花落了一层又一层。其他花朵星星一样收起,湖边的草滩安静下来。那些像动物一样嚣张的植物们,渐渐进入了婚姻深处。它们依然芬芳,富足,安心地枯萎下去。在那些植物最后的飞翔里,我能穿过层层目障想象那一场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