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光
(云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云南昆明650092)
试论彝族水文化及其内涵
黄龙光
(云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云南昆明650092)
彝族水文化是彝族在千百年来世代适应自然的过程中,不断创造和传承的以水为载体的各种社会文化现象总和,是彝族传统文化中以水为核心的社会文化综合体。彝族水文化有“逐水而徙”“、缘水而生”“、崇水而敬”“、取水而净”“、治水用水”与“因水而治”等主要内涵。彝族水文化极富现代生态价值,在水环境恶化、水问题频出的今天,应加强多学科协作,全面挖掘、整理和传承彝族水文化精髓,以早日建成边疆民族地区生态和谐社会。
彝族水文化;内涵;生态和谐
水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重要自然资源,亿万年来水孕育了人类文明,并仍持续不断地滋养着人类社会。事实上,彝族也是一个崇拜水的典型民族,彝族自古创制并传承着历史悠久、内涵深厚的水文化。但彝族水文化研究对学界而言,却仍是一个新的领域。
少数民族水文化,是“各少数民族在长期适应自然的过程中,在其水事活动中创造和传承的、以水为载体的各种社会、文化现象的总和,是民族传统文化中以水为中心的社会文化综合体”[1]。相应地,彝族水文化,即彝族在适应自然的漫长历史进程中,在一系列水事活动中创造和传承的、以水为载体的各种社会文化现象的总和,是彝族传统文化中以水为核心的社会文化综合体。彝族传统水文化是一个历时的概念,不包括外来的水利、水务等现代水文化,它主要指彝族历史上自我创造和发展的一系列水信仰、水技术、水制度等内涵的“涉水”社会文化现象总和。
彝族水文化,历史悠久,内涵丰富,表征独特。遗憾的是,纵观彝族水文化研究现状,只有蔡富莲《彝族的水崇拜》[2]、黄龙光《彝族水文化简论》[3]、陈鸿、张纯德《开发利用少数民族水文化保护水资源——彝族水文化为例》[4]、李荣祥《楚雄彝族水文化漫谈》[5]等相关论文,这显然与彝族水文化丰富深厚的总量不符。彝族水文化研究是被彝学长期忽视的一块重要领域,在水环境恶化、水问题频出的当下,加强和推进彝族水文化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彝族水文化有“逐水而徙”、“缘水而生”、“崇水而敬”、“取水而净”、“治水而用”与“因水而治”等主要内涵。
金沙江作为孕育彝族文明的母亲河,金沙江南北两岸是彝族文化的源头。彝族是金沙江南北两岸古代“濮”等土著部族,融合从“旄牛檄外”南下的古羌人后形成的。金沙江南北两岸流域,濮等土著从事着半农半牧的生活方式。1956年滇池周围陆续发现一些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其中存在大量的螺蛳壳,说明原始居民采集滇池中的介类为重要食物来源。同时,发现陶器内壁留有谷壳的痕迹,说明他们已开始经营谷物种植业。[6]从洱海地区新石器文化遗址发掘看,当时苍洱居民过着半穴居生活,使用石斧石刀等工具,从事早期的农业生产。①金沙江中游新石器文化遗址中,据元谋大墩子的两次考古发掘来看,说明当地人经济生活以农业为主,种植的农作物主要是粳稻。狩猎和畜牧也很发达。家畜有猪、羊、狗。[8]41从以上这些古遗址考古发现可判断,金沙江两岸、滇池、洱海等地土著已开始谷物种植经济,同时兼渔猎与畜牧。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说:“羌,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古羌人在远古时期,为主要从事游牧的部落。在距今6000-7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古羌人从河湟流域腹地出发,逐水而徙,四方迁徙。古羌人所至之地,西北直抵天山南麓,西南则达金沙江南岸[7]11。古羌人众多“种姓”(支系)中,“越嶲羌”、“旄牛羌”、“青羌”数部游弋至金沙江南北两岸,与当地土著交错杂居融合为彝族和彝语支其他民族。因此,彝族曾是一个“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据《西南彝志》记载,从希母遮到仲牟由31代即迁徙了14次。六祖中“武”部落的一支“传了6代,换了12个住处”。“默”部落最初的24代,几乎每代都迁徙一次。[7]47彝族祭祖分支的传统习俗,加上自然地理阻隔,造成了今日彝族内部支系繁多,小聚居大杂居的散居状态。
可见,早期金沙江南北两岸濮等土著半耕半畜的传统生计,经过融合南下古羌人游牧的个性,加上历史、自然等外在因素的影响,彝族在西南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四方迁徙,开疆拓土。彝族在向四方迁徙的漫长过程中,往往逐水而徙,最后临(近)水而居。逐水、择水从而临水而居的生计、栖居模式,不仅满足了彝族传统农耕、畜牧、游牧等生计对水的生态诉求,更重要的是,彝族对水创世的宇宙观心怀一种类同于祖先崇拜的万物始祖崇拜情结。逐水而徙的生活方式是彝族水文化的自然现实起点,其逐渐孕育出彝族水创世的逻辑源头,它们进一步使彝族在其日常生产生活中,进行需水、逐水、临水、育水、惜水、崇水、护水等一系列相关水事实践,不断形构出自己独特的水文化及其内涵。
古老的“缘水而生”创世观念,不仅是彝族水文化的逻辑源头,更是彝族文化哲学的生成基础。彝族“缘水而生”的创世认知和万物推原思维,可以主要分成三个层次,即水生日月天地等自然物、水生人祖与水生彝祖。彝族水生万物的创世观及其独特的叙事阐释,遵循从大到小、由远及近的依次递进结构,一方面从正面讴歌水及其化育力与创生力的伟大,另一方面从反面映衬人自身在水前面的微弱与渺小,以及天地万物与人在自然界中共享的平等地位。彝族“缘水而生”的创世叙事与文化阐释,主要体现在彝族丰厚的水神话(史诗)演述中。
彝族先民长期观察自然水的流动性和创生性,认识到水具有源源不断的化育力和生命力,将水认作创生万物的始祖,于是建构了彝族古老而朴素的唯物认知论。并且,将该唯物认知论体系,以古老而神圣的神话史诗叙事方式代代演述和传承。大、小凉山彝族史诗《勒俄特依》(《天地变化史》)中说:
天地还未分明时,洪水还未消退时,一日反面变,变化极反常,一日正面变,变化似正常。混沌演出水是一,浑水满盈盈是二,水色变金黄是三,星光闪闪亮是四,亮中偶发声是五,发声后一段是六,……此为天地变化史。[8]
天地万物的变化,不仅源于水,而且取决于水的流动和变化。史诗在叙述天地生成的过程中,不仅强调了作为创世元物质的水的源料地位,还凸显了一种历史的、辩证的运动变化观。在滇南典籍《阿赫希尼摩》中,史诗详细叙述了创世始祖阿赫希尼摩喝下金海水,诞下天地日月、星云雷雨、闪电风雾、山川草木、禽兽稻麦,以及天王地母等各类神祇。人祖则来源于奢祖大海里各色鱼类,经过不断变化成的各色猿变而来[9]。这不仅是天地万物人祖由来的完整叙述,而且更接近自然进化论,即万物由水生到陆生的发展演述史。
流传于云南楚雄姚安、大姚、永仁、牟定等县彝族地区的史诗《梅葛》说:“天上撒下三把雪,落地变成三代人。撒下第一把是第一代,撒下第二把是第二代人,撒下第三把是第三代。”[10]20这与四川彝族地区的“人源于雪”大抵一致。雪是一种固态的自然水,人源于雪等同即人源于水。凉山彝族自古传说,人类祖先是从金沙江中变出来的。[7]30-31金沙江两岸是彝族先民核心活动区域,这样的传说更将人祖来源落实到具体的地理空间了。
《彝族氏族部落史》说:“六祖水中出,吾自从中来。”[11]云南乌蒙山区的彝文典籍《六祖史诗》则干脆说到:“人祖自水来,我祖水中生。”云南彝族史诗《赊榷濮》中的“人类六祖”一节,就是这样赞颂女祖先的卵子(金水)的:“妣水是金水,金水清又清,妣清人能言,妣清人智慧。妣水是金水,金水长又长,水长裔繁衍,水长育六祖……妣水是金水,妣水清又长,祖魂避妣魂,妣裔妇人传……”[12]
彝族“缘水而生”的创世观及其叙事,充分突出了水在创世过程中的重要性。天地万物人祖甚至神祇,即使不是直接源于水,但都不可避免地生于水。水不仅是天地万物人祖神祇的原生物质,而且因水天然的流动性和化育力,孕育、诞构了天地人神的宇宙世间结构。也正因为天地万物人类都是水这个共同的创世母亲亲生的,所以,人与天地万物是天赋血亲的兄弟姐妹,人与自然之间应是一种平等共生的关系。因此,彝族人-水关系作为一种紧密的亲缘关系,人与水即可天然地避开互相伤害而至和谐共生。
彝族创世史诗中大篇幅水创世的观念及其叙事,神圣性地阐明和突出了水作为创世物质的重要地位,同时也是彝族“崇水而敬”水崇拜的核心思想来源。彝族传统水崇拜的主要内涵,由对天神、水神、山神、林神、龙神、寨神等一系列涉水神祇的祭祀构成。水神到龙神,从抽象的想象到物象的附载,完成了对水的神圣崇敬和全面护爱,各地彝族至今仍在年度性或突发性(水患时)进行着各类水祭的仪式实践。
水作为人类不可或缺的生产、生活资源,因其对人类惠益性和毁灭性的两极影响,使彝族在积极应对各种用水问题的同时,将水进行神化并加以顶礼膜拜,祈望能借此协调并处理好人-水关系。红河元阳等地彝族《祭水经》载道:
自从建村寨,祖先挖水井,祖先凿井塘。寨头清秀泉,村中清澈井,供村人饮水,供村人喝水。……我们老幼呵!找来青松叶,松叶来洗洁;砍来地边竹,竹尾来扫洁。……翻水的螃蟹,犹如姑娘哟,祈你呵求你:一天翻三次。清澈的井塘,管水有田鸡,恰似小伙子,祈你呵求你:一天放三次。井中有花鱼,宛若园丁勤,祈你呵求你:一天扫三次。清洁的泉水,清澈的井水,出自在村旁,老人喝了心里笑,伙子喝了歌喉亮,姑娘喝了歌喉脆,小孩喝了挺肯长。寨边清洁水,村旁清秀井。男女有老少,来往的地方,不许母猪拱,不许母牛来踩,不许母马来闯,不许母羊来窜,地鼠切莫来打洞,黄狗切莫来拉屎,乌鸦切莫来搭窝,鳝蛇切莫来生产,不许你们来,不许你们近。寨边清甜水,村旁清秀井,终年要清洁,四季要清净。天天淌甜水,时时淌洁水。我们人们呵!一年又一度,清洗又扫尘,公鸡献供你,母鸡祭供你,祈求出甜水,祈求出洁水。[13]89-90
彝族建寨,需挖井凿塘,以供饮灌。《祭水经》里,认为水井有螃蟹、田鸡、花鱼等水族护水,因而井水清甜,滋养男女老少。人们还需订立相关管水的禁忌和规约,母猪、母牛、母马、母羊、地鼠、黄狗、乌鸦、鳝蛇不许近井污水,这样才能保证井水清洁甘甜。同时,定下祭水的神圣规矩,强调井水的重要地位。
作为一个典型的迁徙民族,彝族笃信并秉持祖灵信仰。在彝族祭祖仪式上,毕摩须带宗族后人寻找意寓福禄的圣水,取回圣水后须念诵《献水经》:
自古彝礼俗,祭场要献水,祭祖献水时,所有祖妣裔,子裔排成队,立队来献水,献水裔更繁。追忆亡者知,缅怀其事迹,讲史亡者知缅怀要献水。献水后献药,哀思得寄托。献水礼不同,“孤克”支献水,献水用大碗;“根英”支献水,献水用小碗,“舍妁”支献水,献水用三碗②,笃慕支献水,独献尔一人,所有参祭者,列队来献水……现在讲水质,水源阁池赫③广袤的大地,流有七股水,源自阁池湖,一年四季里,十二月有水,不泄亦不溢……。饮水可解渴,饮水人成功,饮水道畅行,饮水见亲人,饮水归祖地,饮水归妣域。献水呗长命,但愿吾长命,献水呗高寿,呗耄④能高寿。[4]
类似地,凉山彝族在“尼木撮毕”祭祖典礼上,主持坟茔逐鬼仪式的毕摩须手持盛有清水的木碗口诵《祭水经》:
以故的先妣(先祖)××:首先向您祭清水。祖界缺净水,清水祭尔魂。清水是良药,恢复儿残体⑤,能接焚毁骨,能合焚毁肉,能合焚毁肝,能合焚毁肺。祖界缺净水,清水祭尔魂。苍天下净雨,下雨啦,下雨啦![14]
毕摩随即将碗举至坟头,并将碗里的水慢慢倒在坟堆上,象征下净雨。
《滇彝古史》赎罪篇在关于古时找圣水的记载中说,人类离不开水,所以祭水神。水能灌溉庄稼,使庄稼不受干旱,确保粮食丰收。可见,当时的人们很重视水,有人类离不开水的思想意识,为此祭水神的习俗也由此而生。[15]栽秧祭,彝语称为“米刀尼普”,意为开始栽秧的祭供。仪式在放水口处举行,一般由男性家长主祭。先在放水口处插一枝青松和一束白花,杀一公一母两只鸡,并把鸡毛和血淋贴在青松枝上,待鸡煮熟后熟祭,也称为“回熟”。边祭边念祷词: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用鸡酒饭来祭;今天我们开始栽秧了,求老天爷和祖宗保佑,保佑我们稻谷长得好,保佑稻谷莫遭灾,保佑风调雨顺,稻作丰收。祭完方能下田正式栽种。[16]在彝族创世神话中,正是天神发动滔天洪水灭世,因此天神是最大的水神。祖灵与后人之间有着献祭和护佑的互动,亦可将其视作司水神祇。
滇南彝族神话《祭龙的根由》讲述,天地万物未有时,住在汪洋里的一条名叫“俄谷”的老龙造了天地。俄谷老龙生了“诺谷”小龙,诺谷小龙造了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江河禽兽,造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做夫妻,繁衍了后代。接着造家畜五谷,万物都有了。父子俩龙儿赐福禄给万民,人们不忘它们的恩情:
时到今吉日,毕摩握祭品,祭奠父子龙。高山锥栗叶,祭龙务必用。深谷松毛草,祭龙铺松毛。白帛做龙床,麻絮龙披毡,米酒龙海宫,糯荞龙食物,金银龙金钱,猪肉龙菜谱,鸡肉龙菜跌。祭龙来喝酒,献龙来吃饭。[13]281
农历二月,各地彝族盛行祭龙,该仪式原始功能应为祈子,而且是祈生“龙子”,因龙创世造人祖、彝族史诗英雄支格阿龙亦为龙鹰所生,因此彝族将龙视作自己的祖先,进入农耕社会后,祭龙仪式的巫术性色彩愈加浓厚,求子和祈丰互为交感。因祈丰增殖必靠风调雨顺,后来加入了祈雨等农耕文化要素。
彝族传统祭水与祭龙,首先源于彝族关于水、龙的想象性创世神圣叙事,其次在于彝族日常生产、生活中对水的依赖和不可或缺性。通过彝族一系列的水崇拜、龙崇拜观念及其仪式实践,从文化逻辑上将自然水神圣化,无限地强调了水的重要性和不可或缺性,这种周期性群体水祭仪式实践,因其以涉水神灵的名义进行广泛号召而能有效地维护区域水环境与水生态,彝区那些圣湖神泉,连同涵养水源的祭龙林、寨神林、风水林,千百年来正是因为受到神圣水祭及其禁忌所辐射和保护而留存当代的神水圣境。这些神水圣境因其神圣的文化空间性,从而超越了自然水的地理空间性,或者说前者叠加于后者,从而将自然水环境的世俗和神圣双重属性统合起来。
彝族先民很早就观察到,作为一种特殊的自然物,水具有涤除污浊、洁净身体、净化心灵的特性。在远古神话叙事中,彝族将“水化而净”的特性想象到了一种极致,在创世神话中挑水洗净日月星辰,才洗亮了星星月亮和太阳,也才开启了人们的心智,从此能辨天地,分昼夜,明四季。楚雄彝族创世史诗《查姆》里讲述,天地未开时,“只有雾露一团团,只有雾露滚滚翻”。后来众神造了天地万物,水王罗塔纪觉得因日月不干净,白天黑夜分不清,于是派其女罗塔纪姑娘洗日月。罗塔纪姑娘到:
撑天的三座山上,挑来一挑蓝海水,挑来一挑金海水,挑来一挑绿海水,去洗日月身上的灰尘。洗完星星洗月亮,洗完月亮洗太阳。星星洗得亮晶晶,星星黑夜眨眼睛;月亮洗得亮堂堂,太阳洗得白生生,太阳白天耀眼明。从此天地不混沌,昼夜辨得清,四季分得明。瞧着日出日落,就能分出早晚;看着月出月落,就能分出昼夜;看着草木盛衰,能知寒暑冷暖;瞧着庄稼生长,能分四季变幻。[17]12-13
在彝族洪水神话中,天神发动滔天的洪水,不仅毁灭了世间万物,更主要的是灭绝有道德污点的直眼一代人,唯有心怀善德的文化始祖阿朴独姆留存,并再传人种开启横眼人时代。天神派其使者涅侬撒萨歇试人心,唯有阿朴独姆经受住考验,对他说:
你的心像月亮一样干净,你为人像大树一样正直,你是世上最好的人。直眼睛这代人,心肠实在差,要重换一代人,要重开一次花。一百二十天内要发大水,要用洪水洗大地,要用洪水洗万物。洗干净大地,万物再生,洗干净大地,再种庄稼,洗干净大地,再传后代。[17]58
彝族新生儿降生,必须在木槽中洗浴净身。楚雄彝族创世史诗《梅葛》里讲到,娃娃生下来后,要包在围腰里洗净。史诗一一叙唱到处找清水的情况,凡池塘清水鱼游过不能洗娃娃,大河浑水淌不能洗,箐里井水牛吃过不能洗,岩石泉水铜铁味大不能洗,林中清水百鸟喝过不能洗。最后,找到彝族图腾马樱花树下的清水才能洗:
房后马樱花树下,马樱花树下清水流,流水挑来洗娃娃,娃娃就像马樱花。新街买的锅,冷水煨涨了,好好洗娃娃,娃娃长得逗人爱。什么做洗槽?马樱花树下做洗槽。什么陪伴洗?马樱花陪伴洗……生下三天后,就要取名字。松树林中取名字,荞子花中取名字,泉水边上取名字,升斗当中取名字。杀了一只红公鸡,公鸡来祭树,公鸡来祭水。名字取出来,娃娃快长大。[10]182-184
马樱花是彝族崇拜的图腾,马樱花涵养的流水为净水。马樱花槽配马樱花瓣洗浴新生儿,不仅可洗净新生婴儿身上的污垢,也可由此得到祖灵的庇护和赐福。宰鸡祭树、祭水给新生儿取名,象征新生儿能像松树健康、挺拔成长。
类似地,彝族老人亡故后,即由丧者儿子到村中龙潭泉源处“买新水”洗尸,即往龙潭泉源出水口象征性投入数枚硬币以示为丧者“买新水”。新水挑回后,加以新采青嫩柏枝叶煨开,由本家族主丧人和死者儿子为死者剃发洗尸。彝族毕摩认为,如不用香水给死者洗身,亡灵到祖界时不会被接收,即成游魂常回来作祟后代。在滇中彝族纳苏人的观念中,人老死去是正常、自然的,人死意味着离开生人的世界,但却是灵魂走向祖界生活的开始。所以,正如人出生时要洗身来到世上一样,人死赴祖界也要洗尸净身,以开始另一种生活。“新水”、青嫩柏枝叶象征着新生、生命。[18]
总体而言,彝族关于水的净化功能分为:对客观事物的实际净化与对主观事物的净化两方面。不论是在日常的世俗生活中,还是在神圣的祭祀活动中,水都是彝族区隔、分离污秽与洁净两种观念、两个世界唯一有效的物质。在彝族创世史诗的演述中,将水的这种洁净作用渲染到了极致。日月星辰的耀眼明亮,天地开混沌,以及人智开启能分四季昼夜等,都是人类用金海水洗净的结果。而天神的滔天洪水,不仅用来灭世并洗净大地,而且用来荡涤人类的道德污渍,这种滔天毁灭的直接结果就是人祖的再生。而在诞生、死亡、成年和成亲等彝族传统人生仪礼中,水很好地承担了角色转换的仪式媒介。每一个彝人都知道,在日常生活中洒水,甚至吐口水都是驱阻不洁邪祟的最好方式。
人类通过不断地调适人-自然(水)的关系,使水文化的最终旨归,指向养成人-水和谐的自然-文化生态。彝族将水进行圣化加以顶礼膜拜,出于不易掌控水而“退而求”的一种文化处理,这种处理巧妙地将人-水关系转换为人-神关系,神不仅是对水的幻化,而且是对人的人格化,因此在彝族水祭仪式上往往采取对人的方式来对神。彝族水文化最为实用的部分,当属千百年来彝族创制和传承的一系列“治水而用”的生存、生活经验和技能。
贵州彝文典籍《估折数》中,远在哎哺时代的《史摩叩疏通九河》篇所述,可能是古代水利建设的先河。书中讲道:
史摩叩时代,史摩叩本人,领哎哺众人,利用水渡船,利用旱地疏导洪水,利用山来阻海水。为防水患,为抗水灾,疏通九条河。分三条往西,纪煮和斯亚,角煮是第三条,分三条往东,省史和架鄂,苻否河是第六条;分三条往南,苻笃和纪垓,俄孜河是第九条。这九条大河,都被疏通了,防止了水患,免除了水灾,有这种说法。[19]164-166
彝族早在很久远的年代,就开始了稻谷的种植。贵州彝文典籍《估折数》里的《种子根由》篇说,在大地四方稻谷栽培出来后,人们高山平坝到处散播,结籽不饱满,收获不大。于是,人们将谷种煮一半撒播。没煮的一半撒到河边,恰逢大水猛涨,谷子水里生,谷子水里长,获得大丰收。接着:
到了第二年,有心的农家,就去筑水塘,一塘又一塘,都播下稻谷,都获得丰收。从此以后,也就由水塘渐渐变为田,稻谷水里栽,稻谷田里种,大米出水中,一代又一代,代代往下传,稻谷的产生,大米的由来,是这样的啊。[19]92-93
这是关于彝族早期水稻种植技术的史诗般唱述,其中,水对稻谷种植的重要性得到了确认和强调,同时,人们逐渐尝试开掘水塘,使其蓄水变成水田,从此稻谷水里栽,稻谷田里种,大米出水中。因此,水塘变水田,稻谷水里栽,大米出水中,即是自然环境变迁的偶然,更是彝族历史发展的必然。居住在西南境内大小平坝的彝族被称为“水田彝族”,他们与居住在半山区的彝族都种植水稻,世世代代传承了祖先因地制宜披荆斩棘开辟水田(梯田)、开沟挖渠、精耕细作等一系列稻作生产用水技术。
事实上,彝族传统择居建寨、掘井挖塘、开沟修渠、车水灌溉、刻木分水等一系列的水技术实务技能,是彝族千百年来为应对水环境并协调人-水关系集体智慧的结晶和经验的积累。它们很多都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水治理、水应用地方性知识,即使在水问题频出的今天也极富生态价值,是彝族传统水文化体系中最具技术含量的部分,也是最客观最实用的部分。彝族一系列“治水而用”的生存技能,不仅很好地协调处理了人-自然之间的关系,而且在大大小小的群体水事实践中,也巧妙地协调处理了人-人、人与社群、社群与社群之间多重社会关系。加上彝区各种护水禁忌和水规、水法,通过日常生产生活中的水务实践,从而“因水而治”实现对彝族社会的有效治理。
水是自然生态系统循环极为重要的物质要素,自然界中的土壤、岩石、植被、空气都与水的凝结、形成相关,水“往低处流”的自然流动属性,使其在一定流域范围内具有整体的地域性。水文化作为一种人化自然(水)的结果,涉及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水作为一定流域内与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重要公共自然资源,使水文化及其实践带上了集体属性,社区水利更是带有公共性和集体性。为了保障社群整体的公共利益,能公平用水与有效治水,人们自古制定了一系列管水的制度,最终使“水事无小事”“水事无私事”。彝族传统水文化不仅涉及彝族日常生产生活,更重要的是,彝族宗教信仰、文化传承、社会治理以及艺术审美,无一不受水文化的影响。长期以来,彝族制定并实施了一系列严格而有效的管水制度和护水规约。
楚雄市紫溪镇清朝《重修龙箐水例碑记》为当地丁、徐二姓写立合约,打立石碑,丁姓四分,徐姓一分,各照分数灌放。后因年久,石碑被隐灭,丁徐二姓屡次争论,故另立石碑石刻。碑文记载:
其水路各照各沟,不得紊乱。凭众理言,执约赴官,自认其罪。其水春救秧,夏泡田,各宜谨慎。为此勒石,永垂不朽。龙王庙水轮古规开列于后:立夏日起头,各照古规,周而复始,轮流灌放,不得以强凌弱,以长挟幼,错乱古规。倘有光棍不法之徒,混行偷放者,一经拿获,罚白银三两、白米三斗,充公费用。[20]
丁徐二姓因出工、出资比例,五分石刻,约定丁姓四分水,徐姓一分水的古规。后年久失修,后重修强调分水古规。规定不得恃强凌弱,不得以长挟幼,倘有违反,白银三两、白米三斗,足见水规之严苛。大理弥渡县《永泉海塘碑记》载:
最其防则必为之悔其后,恐时势之迁移,人心之变态,强者无水而有水,弱者有水而无水,思患预防而为人其患,以定规制。每年自清明后修沟开放海水或秉公公放,自远而近,或照分数分放,设坝长二人。放水壹分只得将各沟应通近者方开水口,几寻沟分水平,不容持强者挖掘。如若殉情不公责在坝长,若推诿疏忽,更听赔罚勿怨言,竟定为序,今将所开银米于后……[21]
开篇言明规制目的,为预防出现“强者无水而有水,弱者有水而无水”的情况。强调放水须由远而近,要秉公施放,同时设坝长两人负责监督修沟、防水等水务管护,若放水殉情不公,责罚坝长。
云南省玉溪市峨山县塔甸彝村龙潭边,立有道光年间《源远流长井规碑》:
头井挑饮,勿容泡捅物件;二井洗菜;三井洗衣服,勿容僭越,亦不得将土石填涨井内;再者,每月三十日,龙头当撤洗井内洁净。以上井规,各宜谨守。违者罚银三两三分入公。[22]
一二三井依次挑饮、洗菜、浣衣,有序卫生。如有谮越,罚银三两三分,足见井规之严。为了有效监督井规的日常执行,公选德才兼备之人任管水“龙头”,每月三十负责撤洗井塘。同时,主持每年二月祭龙仪式。
千百年来,彝族通过敬水、养水、惜水、管水、护水等治水、用水等水事实践,不仅实现了人-自然(水)之间生态关系的协调,而且也实现了人-人、人与社群、社群与社群之间多重社会关系的处理。彝族传统管水事务与实务,不仅以涉水神祇的名义给予神圣训诫,还以各类神秘的水禁忌进行日常规约,同时在彝族社会内部,理性地议定并严格执行各种水规,一旦有违犯情况,前者背负神谴、不安等沉重心理负担,后者不仅在经济上给予处罚,更严苛的是,对违犯者如开除族籍等社会孤立与洗寨等精神羞辱,其旨归都是为了维护水资源与水利的公共性,以及彝族社会整体利益的有效管护。因此,彝族传统管水制度及其实践,早已超越了管水范畴,它“因水而治”,长期以来很好地实现了对彝族社会的全面整合与有效治理。
作为一个历史上“逐水而徙”的典型民族,彝族千百年来世代创造、传承了丰富而独特的水文化。不论从技术层面还是从人文视角观之,彝族水文化均极富生态智慧和社会价值。彝族水文化蕴涵久远的历史记忆,积淀深厚的宗教伦理,对其中那些仍富生态价值且持续发挥社会功能的部分,应给予良性传承和及时保护。水作为一种重要的公共自然资源,水文化渗融于各民族社会生活中,它是一种整体文化而非单一文化切片。西南彝区自2009年以来遭受了罕见的旱灾,时常伴有泥石流、山体滑坡等次生灾害,对当地彝族社区经济社会发展造成了重大损害。彝族水文化,千百年来巧妙地协调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等多重关系,极富自然生态、文化生态与社会生态价值,我们应加强多学科协作,全面挖掘、整理彝族水文化的精髓,“因水而治”实现彝区生态和谐社会构建,构建和谐共生的人-水关系,以应对当今社会包含水环境恶化、水资源短缺等一系列水问题的现代生态难题。
注释:
①吴金鼎,等.苍洱境古迹考查报告(甲编),中华民国国立中央博物院专刊乙种之一,1942年。
②孤克、根英、舍妁:均为彝族古老的部族名称。
③“阁池赫”有说是今滇池,湖底出水,清澈见底,海面也宽。
④呗耄,即毕摩,又译呗玛、白玛等,彝族祭司,也是彝族传统礼俗文化传承人。
⑤残体:指已被焚烧的死者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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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黄龙光.因水而治——西南少数民族传统管水制度研究[J].西南边疆民族研究,2014(15).
On Yi Ethnic Water Culture and Its Connotation
HUANG Long-guang
(Editorial Dept.of Journal of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Yunnan650092,China)
Yi water culture is a social and cultural complex with water as its core in Yi traditional culture.It is the sum of all kinds of social and cultural phenomena created and inherited by water during the natural adaption of Yi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 for thousands of years.The connotation of Yi ethnic water culture is full of migration with water,creation in water,worship water,cleaning by water,water treatment and control by water.Yi water culture is rich in modern ecological value.In the face of today’s water problems such as worse water environment,concerning disciplines should cooperate to collect and inherit Yi water cultural essence to build ecological harmonious Yi homeland early.
Yi Ethnic Water Culture;Connotation;Ecological Harmony
C95
A
2096-0239(2016)04-0026-08
(责编:郎禹责校:明茂修)
2016-05-17
2013年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重点项目“文化空间视野下云南少数民族歌场研究”,项目编号:2013Z015;2015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文化空间视野下西南少数民族歌场研究”,项目编号:15YJCZH199。
黄龙光(1974-),彝名:诗纳倮乌,男(彝族),云南峨山人,云南师范大学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生态民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