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理趣赋的审美建构与赋史价值

2016-03-17 02:40李建军
江西社会科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理趣辞赋

■李建军

宋代理趣赋的审美建构与赋史价值

■李建军

宋赋由于受到学术思潮、文学生态、文人审美心理结构和辞赋自身嬗变轨辙的综合影响,呈现出尚理重意的时代特质。宋代尚理之赋,根据理、象关涉的程度,可分为弃象言理、堕入理障的论理赋,有象有理、包孕理致的蕴理赋和即象即理、充溢理趣的理趣赋。宋代理趣赋,从内涵而言,或阐发自然之事理,或揭橥人生之哲理,或诠释社会之义理,或参悟道学之性理,丰富多彩;从言说方式而言,或因事及理、感物明理,或假物喻理、借事说理,象与理都融合无间。宋代理趣赋以其深醇的哲理意蕴和高超的艺术造诣,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涉理辞赋的高标,对后世辞赋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在赋史尤其是辞赋审美史上具有重要价值。

理趣赋;理象融会;因事及理;假物喻理

李建军,台州学院中文系教授,浙江大学宋学研究中心研究人员,博士。(浙江临海 317000)

在中国辞赋发展史上,宋代辞赋颇可注意。依体式而言,宋代兴起的文赋是对晋、唐辞赋过分格律化的一种反拨,是宋人在追摹汉人散体为赋基础上完成的一次赋体新变,在赋史上具有恒久的艺术价值。同时,从审美旨趣而言,宋人为赋“在内涵上汲取晋、唐因赋的诗化将情感凝聚于对自然美的高度刻画中的艺术,而把描写的笔致转向心理空间的创造:由“‘物境’(汉)‘情境’(晋、唐)转向‘意境’”。“在赋史流变中,由汉赋重体物(诉诸感性),晋、唐赋或重情、或重景,到宋赋观身达理,写境冲淡(诉诸理性),是一条参互变复的艺术过程,也是一条从审美的角度考察宋赋历史价值的重要线索。”[1]

关于宋赋在中国辞赋发展史上的体式创新,学界论之颇详;而对于宋赋在中国辞赋审美史上的独特旨趣,还可进一步论述。概而言之,宋赋在审美旨趣上既不同于前之汉唐或重体物、或重情景,也不同于后之元明仿唐重情,而是独标一格,崇尚理趣。有鉴于此,本文在学界现有研究基础上,对宋代理趣赋进行全面考察。本文首先梳理宋代辞赋崇尚理趣的时代语境及其理象关涉程度差异所产生的赋艺分层;接着剖析宋代辞赋理趣的多重意蕴与言说方式;最后从共时性与历时性维度的综合比较中,揭橥宋代理趣赋在辞赋审美史上的独特意义。

一、尚理特质及赋艺分层

(一)时代语境与尚理特质

宋代理学勃兴,自北宋周敦颐开端,中经程颢、程颐、张载、邵雍的阐发,再经两宋之际杨时、胡安国等人的弘扬,终至南宋朱熹集大成而金声玉振。朱熹后学如真德秀、魏了翁等力挺程朱之学,并最终在宋理宗时将理学抬进了庙堂,使之成为整个国家和社会的主流话语。理学作为宋代社会的主流话语和主体思想,极大地影响着宋代的学术、文化等各个层面,也深刻地影响着包括诗赋在内的文学生态。理学对文学的渗透是多方面的,其中对审美心理结构的影响颇为关键。理学在本体概念上,将外在的 “天理”、世间的“伦理”落实为内在的“性理”,认为三者同构。与之相应,“宋代文士的审美心理经历了从对外部客观世界的认识(阅世)向对内在主体世界的醒悟(观身)的转移;而通过这一聚缩回归过程,再反过来由‘观身’到‘阅世’,又正是宋人文学创作的表现艺术”。[2](P527)宋代文学创作中的以小见大,由近及远,尚理重意,正是时代语境的必然产物。

宋代的诗、文、赋都有尚理之倾向。杨慎指出“唐人诗主情”、“宋人诗主理”,[3](P545)胡应麟指责宋诗 “好谈理而为理缚”、“宋人以道理言诗,故往往谬戾”,[4](P78-79)潘德舆批评“宋诗似策论,南宋人诗似语录”[5](P205)。都揭示出宋诗的尚理特质,而潘德舆所言,更指出了南宋诗在尚理一途上的变本加厉。宋文也是如此,其议论化倾向,在整个中国散文史上可谓空前绝后;尤其是南宋的散文,少情韵,多义理,更是将宋文的尚理特质发展到登峰造极。辞赋作为介于诗文之间的文体,在宋诗宋文尚理大潮的裹挟下,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宋赋的尚理,学人早有阐发,祝尧称宋赋“专尚于理,而遂略于辞,昧于情”[6](P818),浦铣认为“宋元赋好著议论”[7](P379)。

宋赋的议论化趋向,宋初王禹偁的政论赋已着先鞭。到北宋仁宗朝,随着诗文革新运动的兴起,宋人斟酌汉唐而自出机杼,逐渐创造出宋代文学的独特风貌。这种独特风貌的一个重要维度即是尚理重意,处于时代浪潮下的宋赋亦染此风。北宋中期,无论政治家,还是理学家,甚至文学家的辞赋都有对“理”的特殊偏好。政治家如范仲淹,其《明堂赋》《用天下心为心赋》,议论风发,甚或议论终篇。理学家如邵雍,其《洛阳怀古赋》略于状物,昧于抒情,重于明理。文学家如欧阳修,其《秋声赋》重在阐发人生哲理,更是奠定了宋代文赋尚理造境的审美趣味。北宋中后期,苏轼及其门生的辞赋创作在拓展境界之际,延续了尚理造境的艺术旨趣,并在赋艺上将其推至一个高峰。

南宋辞赋的尚理,既是北宋辞赋尚理的逻辑延伸,也打上了南宋时代语境的特定印记。理学在南宋不断发展,渐趋成熟,并最终成为庙堂之学,受到朝野的顶礼膜拜。理学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对文学艺术的渗透,比北宋更为全面,也更为细密。体现在辞赋创作上,南宋的哲理赋甚而性理赋不断涌现,咏物赋等前朝主于状物的赋体也转而旨在阐理,骚体赋等本来用以抒怀的赋体也掺入了较多理性的质素。南宋辞赋的尚理倾向不惟体现在对赋体影响的全面性,也彰显于对赋作影响的持久性。北宋辞赋尚理乃是仁宗朝之后,而南宋辞赋尚理,则是贯穿从南渡赋家之作到遗民骚人篇什的一条主线,自始至终,从头到尾。两宋之际,沈与求、郑刚中、陈与义、胡寅、刘子翚等人的赋作,或感时原乱,或感物明理,在内省之中都折射出一种理性的光芒。南宋前期,王十朋、洪适、吴儆等人的赋作,或议论政事,或咏物喻理,忧愤之中常有理性思索。南宋中期如陆游、范成大、杨万里等诗人之赋,朱熹、薛季宣、陈傅良、杨简等学人之赋,或“通过情境宣达理趣”,或“通过理趣隐示情境”,[2](P599)理趣都是其核心要素。南宋后期,刘克庄、真德秀、洪咨夔、李曾伯、袁甫等人的赋篇,既有抨击时弊的抒愤之作,也有阐发哲理的理趣篇章。而南宋遗民连文凤、陈普等人的赋篇,则在抒发乱世悲哀之际,也有蓄理深广之作。

总之,尚理是宋代多种赋体的核心旨趣,并贯穿了宋代辞赋嬗变的整个流程,可谓宋赋的鲜明特质。

(二)理象关涉与赋艺分层

《周易·系辞上》云:“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8](P343)道出了圣人“言——象——意”的施教方式和言说逻辑。立象以尽意,这正是古代中国学术、文化最习见的言说方式,同时也是文学创作最基本的表达策略。文学在抒情言志之时,可以借象、可以托物,在阐理之际,更应借助于具体的物象,以具象喻抽象,举例以概,以近指远。在中国诗学体系中,论理之诗,按照理象关涉的程度,分为三种境界:以理与象水乳交融为至境,此即所谓 “理趣”;以弃象而言理,有理而无趣为大忌,此即所谓“理障”;以介于两者之间,有理亦有象,但两者尚未熔为一炉为中间层面,此即所谓“理致”。[9]其实,介于诗文之间的辞赋,在审美旨趣上与诗歌息息相通,尚理之赋在理象关涉方面也存在上述论理诗的三种情形,可以借用相关诗学术语来进行赋艺分层。

1.弃象言理的论理赋。“理障”一词出自佛典,《圆觉经》曰:“云何二障?一者理障,碍正知见;二者事障,续诸生死。”[10](P28)本意指根本无明,碍正知见,不达本觉真如之理。宋代以后被引入诗学苑囿,指称义理纰缪、诗艺粗鄙之作,后来重点指纯以理言、无象无趣之作。许学夷《诗源辨体》引邹彦吉语:“夫莫不有理,而惟诗忌理障,莫不有事,而惟诗忌事障。”[11](P272)论理诗,特别是东晋的玄言诗和两宋的性理诗,有大量的舍弃意象、直阐义理的理障之作。宋代尚理之赋中也有大量的弃象言理之作,这些直陈义理的辞赋可以称为“论理赋”。

宋代的学者之赋中,有不少弃象言理而堕入理障之作。如周敦颐的《拙赋》①,径直议论,阐发耻巧美拙之旨。郑刚中《大易赋》推演《易》学,仿佛一篇有韵的哲理论文。又如张栻《遂初堂赋》径以理语阐发“去欲存理以遂其初心”[12](P135)之旨,属于典型的质木无文之性理赋。再如范浚《过庄赋》《慎术赋》、王十朋《民事堂赋》、袁甫《静寿赋》《觉赋》等,皆无象无趣,堕入理窟。

不惟学者之赋,甚而诗人之赋,也有堕入理窟者。陆游存赋七篇,既有《红栀子华赋》这样的理趣之作,《焚香赋》这样的情趣之作,也有《禹庙赋》《丰城剑赋》这样鲜有意趣的政论赋。杨万里可谓南宋赋坛一流大家,存赋16篇,既有《木犀花赋》《放促织赋》《梅花赋》《糟蠏赋》《后蟹赋》之类饶有情趣之作,也有《浯溪賦》这样驰骋议论而颇有理致之作,还有《秋雨赋》《月晕赋》这样理象融合的理趣之作,但也出现了《交难赋》这样的理障之作。

总之,宋代辞赋中无论学者赋还是诗人赋,无论政论赋还是哲理赋,都存在着大量的弃象言理的理障之作。这些赋作,如同元代祝尧所批评的那样“以论理为体,则是一片之文但押几个韵尔”[6](P818),在艺术上缺乏意趣。

2.有象有理的蕴理赋。“理致”一词,最初见于《世说新语·文学》:“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称快。”[13](P113)指称语言的义理情致。后来引入文章学范畴,《颜氏家训·文章》云:“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14](P267)唐代又引入诗学苑囿,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序》:“今之所收,殆革前弊。但使体格风雅,理致清新,期观者易心,听者竦耳。”[15](P127)文章学和诗学话语体系中的“理致”,或指义理情致,或指义理思致,都强调阐发义理要较有意味。这种意味,或是阐理而带情韵,或是议论而有形象,避免了直白说理而落入质木无文的理障深渊。值得注意的是,充溢理致的诗文作品,虽义理亦带情韵、亦有形象,但理与情、象并未完全融合从而达到理趣的层面。诗文如此,辞赋亦如此。这些蕴藏理致的辞赋可以称为“蕴理赋”。

宋赋中有不少作品虽以议论为主,然而或注意写景衬托,或注意情理交融,从而酝酿出一种理致。如杨万里的《浯溪赋》责唐玄宗后期国事之非,又责唐肃宗之过,但又为肃宗“灵武擅立”辩解,其理甚新。赋作先叙浯溪景色,由远及近、由粗到细,自然灵动,中间转入议论,赋尾则以“舟人告行,秋日已晏。太息登舟,水驶于箭,回瞻两峰,江苍茫而不见”之境收束,情韵悠悠,将赋作所论之理映衬得充溢情致。又如张栻《风雩亭词》前半部分描绘岳麓书院和风雩亭的风景形胜,后半部分驳斥学者视曾点“风乎舞雩”志为虚言之论。赋作以幽美之景衬精微之理,将理阐发得颇有意味。此外,如范成大《馆娃宫赋》、范浚《姑苏台赋》、薛季宣《鄂墟赋》《吴墟赋》等或以情衬,或以景衬,都将理阐发得充溢理致。

宋代尚理之赋中,还有的注意叙事铺垫,有一定的形象性。如薛季宣《灵芝赋》记载了孝宗隆兴二年(1164)灵芝现世一事,前半部分铺叙此事绘声绘色,后半部分借狂生小子之口传达出讽谏之意。后之讽谏与前之铺叙形成较大反差,酝酿出一种别样的意味。又如王灼《荆玉赋》《荆玉后赋》,议论都基于前文的叙事铺垫,较有理智,有别于议论终篇的理障之作。

3.即象即理的理趣赋。“理”与“趣”两字,在先秦典籍中即已出现,但两字联系起来运用,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东晋慧远《万佛影铭》云:“妙尽毫端,运微轻素。托彩虚凝,殆映霄雾。迹以象真,理深其趣。”[16](P455)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云:“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17](P588)而真正将两字凝成一个词加以运用,较早的应是成书于唐代的《晋书》,该书《列女传》云:“刘聪妻刘氏,名娥,字丽华……每与诸兄论经义,理趣超远,诸兄深以叹伏。”[18](P2519)指义理情趣。“理趣”范畴进入诗学领域,较早的是唐代王昌龄《诗中密旨》有云:“诗有三格。一曰得趣,谓理得其趣,咏物如合砌,为之上也。”[19]“理趣”一词,在宋代广泛用于诗文评论,评诗如包恢《答曾子华论诗》:“盖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而或一诗之出,必极天下之至精。状理则理趣浑然,状事则事情昭然,状物则物态宛然。”[20](P717)论文如吕南公《与王梦锡书》云:“尝与季源言,今同辈中求其识悟理趣如梦锡者为不少;至于思致清拔,每遣词设色,即便过人,未见有如梦锡也。”[21](P137)“理趣”的美学内涵也逐渐丰富和明晰,正如钱钟书所概括的,理趣“不泛说理,而状物态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写器用之载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无象者,托物以起兴,恍惚无朕者,著述而如见”,“举万殊之一殊,以见一贯之无不贯,所谓理趣者,此也”。[22](P228)理趣的核心要义是以象明理,即象即理,象与理水乳交融。

宋代辞赋中,真正理象融会、充溢理趣之作,数量并不是很多。仔细爬梳相关文献,下列作品或可入围。北宋中期:宋庠《幽窗赋》,宋祁《僦驴赋》,欧阳修《秋声赋》,王回《驷不及舌赋》;北宋后期:苏轼《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张耒《鸣蛙赋》;两宋之际:沈与求《灯花赋》,陈与义《放鱼赋》,刘子翚《溽暑赋》《闻药杵赋》;南宋前期:范浚《猩猩赋》《甘菊赋》,王灼《朝日莲赋》,洪适《银条鱼赋》《恶蝇赋》;南宋中期:陆游《红栀子华赋》,杨万里《秋雨赋》《月晕赋》,张栻《后杞菊赋》,韩元吉《拙蚕赋》,薛季宣《唐风赋》《金龟赋》《信乌赋》《鸢赋》《哀白鹇赋》《大榕赋》《七届》,陈傅良《戒河豚赋》,王炎《石菖蒲赋》《雉赋》,杨简《南园赋》《月赋》《蛙乐赋》;南宋后期:真德秀《鱼计亭后赋》,李曾伯《避暑赋》,方岳《茧窝赋》,连文凤《虚舟赋》,等等。这些赋作,即事即理,即象即理,理与象融为一体,有较高的艺术性。

二、理趣内涵与言说方式

(一)理趣内涵

宋代充溢理趣的赋作,或阐发自然之事理,或揭橥人生之哲理,或诠释社会之义理,或参悟道学之性理,内涵丰富,赋艺高妙。

1.自然之事理。此类赋作,以具体物象揭示自然界的客观规律,即如钱钟书所云“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如宋庠《幽窗赋》写幽窗闲读之际阳光穿牖而入,窥见景象万千的游氛世界,领悟到“大钧之赋象”“至细而兼容”,从中也流露出作者澄澈淡雅、与物亲和的情怀。又如张耒《鸣蛙赋》写作者处群蛙鸣唱之中,夜不能寐,有客献杀蛙之术,童子将用之,作者告诫童子“当其盛时,谁得而迁”,“盛不可常,与衰迭乘。子姑忍之,奚以杀为哉”,阐发出“物各有时”、“时不可逆”的自然事理。再如刘子翚《溽暑赋》以主客问答的形式,推阐溽暑之类天气现象乃阴阳二气矛盾斗争之产物;阐理之际描绘生动,给人以鲜明的印象,饶有理趣。

2.人生之哲理。此类赋作,乃赋家为某种自然现象和世间物象所触动,领悟到某种人生哲理,于是以象传理,理寓象中。陆游的《红栀子华赋》可谓典型,赋作写游青城山幸睹“异花”之经过,岑寂的山景、曼妙的异花、灵秀的童子、睿智的道长,其象清新隽永,最后融会到作者从道长之语所体悟到的 “人皆可以得道,求诸己而有余”,无须“舍是外慕”的人生哲理,理象交汇,韵味悠悠。又如王炎《石菖蒲赋》通过对植物石菖蒲的细致描绘,阐发出全真性理、与万物和谐共处的旨趣;赋作形象鲜明,深厚有味。此外,如王回《驷不及舌赋》、沈与求《灯花赋》、陈与义《放鱼赋》、刘子翚《闻药杵赋》、洪适《银条鱼赋》、杨万里《秋雨赋》《月晕赋》、韩元吉《拙蚕赋》、薛季宣《大榕赋》《哀白鹇赋》《七届》、陈傅良《戒河豚赋》、王灼《朝日莲赋》、范浚《猩猩赋》、王炎《雉赋》、真德秀《鱼计亭后赋》等,都是以生动意象传人生哲理的佳作。

3.社会之义理。宋代辞赋中,颇有一些政治讽刺赋,借助生动物象来针砭时弊世风、阐发社会义理,有较高的艺术水准和较浓的理趣。这些赋作往往状物生动,论理精辟,并常常带有激越的情感,可谓象、理、情的融会。薛季宣《唐风赋》是其中典型。该赋首先描摹蜂国的交通、城邑、民俗、法治等情状,莫不贴合蜜蜂特点,真是惟妙惟肖;同时借“蜂”世以喻人世,莫不丝丝入扣,尤其是“粤有渠蒐之戎,诸种之族,由慢藏之致寇,以盗招于天禄。将扫除之靡力,创侵陵之云殆,爰巽处于新都,有迁民而远害”一段文字,显然是针对南宋偏安而发,中含无限感慨。赋作最后画龙点睛,总结蜂国的五善五殆以为君王之镜鉴、当下之惩劝。其忧国忧民的拳拳之意动人心旌,而借蜂喻人的高妙写法也新人耳目。赋学专家马积高对此文评价甚高:“慨于时事而言,然又不脱离蜂的特点,故虽类似散文,而诡谲精悍可喜。在南宋的赋中,可谓别格。”[23](P470)此外,薛氏《蛆赋》也是刺时讽世佳构,借蝍蛆之口辛辣嘲讽某些“庞然八尺之堂堂”之人,卑琐甚于蝍蛆。宋祁《僦驴赋》以有小能耐然致远必败的驴比喻身怀小道、奔竞名利的小人,理趣悠悠。洪适《恶蝇赋》以恶蝇喻小人,描摹极为生动,表达出对小人当道的痛恨。李曾伯《避暑赋》从酷暑入手来抨击酷政,真是别开生面,饶有趣味。

4.道学之性理。宋代盛行的程朱理学与二陆心学,被哲学史家统称为道学。此道学非老庄道家之学,而是援道引释之后产生的一种新儒学,或以“理”为本,或以“心”为本,但殊途同归,都旨在将“天理”、“伦理”落实为“性理”。宋人喜好阐发性理,南宋士大夫尤甚。受此时代风习影响,宋代赋作中常有参悟性理之篇什,其中不乏充溢理趣之作。张栻《后杞菊赋》阐发对杞菊的情有独钟,理象融会。此物本来气味苦涩,口感并不好,但作者却味之津津,并极力赞美杞菊的中和之味,至淡之味。其实,张栻笔下杞菊的“中和”与“至淡”,正是作者性理主张与美学旨趣的征象。张栻作为湖湘学派集大成者,继承了奠基人胡宏建构的以 “性”为最高范畴的哲学本体论,并对其“中和”概念进行了完善,认为“中者性之体,和者性之用,恐未安。中也者,所以状性之体段,而不可便曰中者性之体;若曰性之体中,而其用则和。斯可矣”。[24](P587)其中“性之体中”、“其用则和”成为张栻性理学说的核心话语之一。与此相关联,张栻肯定“淡乃其至”,这既是宋代审美心理的独特质性,也是张栻“中和”性理学说在美学上的自然投射。基于这样的性理主张与美学旨趣,张栻笔下的杞菊其实正是其理学意蕴的一个观念意象,理托于象,象承载理,即象即理。此外,如杨简《南园赋》《月赋》《蛙乐赋》写景状物而成象之背后,都蕴含着理学家的性理思致。又如连文凤《虚舟赋》以“舟”喻“心”,理趣盎然。

(二)言说方式

1.因事及理与感物明理。宋赋中的理趣之作,大多是赋家接触到某事、有感于某物,领悟到某种哲理,因事及理,感物明理,率而为文。其文或叙事、或写景、或状物,大都生动有趣,构建起内蕴义理的文学意象。这些意象,可能基于某些植物。如薛季宣《大榕赋》阐发榕树的生存智慧,隐喻人之全身养性,颇有道家生命哲学的理趣和意味。又如上文已分析的陆游《红栀子华赋》和王炎《石菖蒲赋》,也是以某种植物意象来喻人生哲理。

借助某种动物意象来阐发人生哲理,也是辞赋的常用手法,这在宋代辞赋中也是屡见不鲜。如洪适《银条鱼赋》因银条小鱼,联想到海溟鲲鲸,感慨“彼何为而若斯,尔何为而至是,信天赋之差殊,知人才之亦尔”,由鱼而人,颇有意味。又如韩元吉《拙蚕赋》感于世人嘲弄“拙蚕”无用,阐发“不能务悦于人兮,殆亦自全其天。圣有抱璞而深藏兮,时有不争于尚贤”之人生玄机。再如陈傅良《戒河豚赋》、范浚《猩猩赋》、王炎《雉赋》、真德秀《鱼计亭后赋》等,都是由动物之事而及人生哲理。

感于某种自然现象触发人生哲思而有理趣的赋作,在宋代也有不少。如欧阳修《秋声赋》闻秋声夜来(“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感秋之肃杀(“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并从草木逢秋而摧败零落,推阐“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之哲理,最后感慨“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颇有推物及人之理趣。又如苏轼《前赤壁赋》写主客泛舟夜游赤壁,面对滔滔江水,客悲歌感慨于人生之渺小和短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作者以“变”与“不变”的辩证哲思和“物与我皆无尽”的通达睿智,阐发出融汇于自然天地、共适于清风明月、超然物外、自得其乐的人生智慧。该赋情缘景生,理因情发,情、景交融,象、理一体,可谓宋代理趣赋中的神品。

感于生活物象、世间物事而触发人生哲思的南宋理趣赋,如沈与求《灯花赋》,由凝视照读之灯花浮想联翩,仿佛达到一种超然的禅定之境。又如陈与义《放鱼赋》细致描绘将鱼放生趣事,感慨“念宇宙之伟事,或偶成于戏剧”,颇富人生况味。再如刘子翚《闻药杵赋》乐闻病翁制药之杵声,阐发“赏音于澹者,与道黙契,有见于独者,与众必戾”之情理。

2.假物喻理与借事说理。如果说因事及理、感物明理,是先有物象,在对物象的观察描摹中寄寓哲理思考,那么假物喻理、借事说理,则是先有哲理,然后借助合适的物象以负载之。两者的运思流程刚好是相反的。但只要能使象与理水乳交融,不管哪种运思,都可以产生理趣之作。总的来说,南宋辞赋中,运用前者产生理趣的篇什更多,但也有一些假物喻理、借事说理的赋作达到了理趣境界。达此境界之作,事与理整体合一、象与理融合无间,这有别于那些普通的哲理赋议论之际举例以明理。比如楼钥的《修身以为弓赋》,为阐发“学贵务本,志当适中”之理,“遂取喻以为弓”。虽然以弓喻修身,但文中“弓”这个象始终处于从属地位,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表现对象,简言之,此象依赖于理,而非融合于理,故而该文不能成为理象水乳交融的理趣之作。而那些理趣之作,假物借事以喻理,物事为显,义理为微,显微无间。

薛季宣的《七届》属于典型的借事说理。赋作虚设了无然先生与冠服者七人关于生命旨趣的对话。追求享乐的微生,追求富贵的荣生,追求方士之乐的诞生,追求立言的庸生,追求名声的汲生,追求高蹈远引的高生,分别被无然先生批为 “瞽哉”、“彼哉”、“夸哉”、“小哉”、“浅哉”、“远哉”。最后追求“师法天地”的安生,深得无然先生的赞许,被誉为“庶哉!至矣,当矣,平矣,常矣”。文章采用对话体,将冠服者七人各自的人生目标娓娓道来,徐徐晒出,层层递进,在对比中阐发出人生哲理,叙事饶有情趣。

连文凤《虚舟赋》属于典型的假物喻理。赋作以“舟”拟“心”,先叙“舟”之功用,次论“虚”之精妙,再言“我有虚舟,不缆不维。篙不可设,柂不可施。其材孔良,其质孔厚”,又指出“山河大地,在吾舟中。此时观之,非舟非我”,将“舟”与“我”合二为一。最后以“适有渔父,鼓枻而歌”与“余歌而答之”收束,余音袅袅,意蕴悠悠。舟之象与心之理融合无间,充溢理趣。此外,如薛季宣《唐风赋》以蜂之国喻人之邦也是假物喻理的佳作。

三、纵横定位与赋史价值

(一)宋代理趣赋的共时性考察

从共时性的角度看,宋代有“趣”之赋,除了理趣赋,尚有情趣赋、谐趣赋等,那么理趣赋在有“趣”之赋视域中有何独特性呢?一般而言,情趣之趣关乎情,立足于感性,乃是一种带有较强主体志趣倾向和情感体验的审美意味;谐趣之趣关乎谐,立足于智性,乃是一种以生活智慧为里,以夸张、变异、悖谬之法酿造出的诙谐幽默为表的审美意味;理趣之趣关乎理,立足于理性,乃是一种通过立象、观象以明了世间哲理的审美意味。下面试以杨万里的赋作为例,管窥三者之异。

情趣赋如《木犀花赋》,叙木犀开花,杨子闻香,梦游天国,来到仙境;后来“耸然而寤,月尚未午,客亦未去,顾而见木犀之始花,宛其若天上之所睹。笑而问客曰:‘吾之兹游梦耶?醉耶?’惘然不知其处”。营造了一个异常空灵、妙不可言的艺术境界,传达出作者超凡脱俗的审美旨趣,同时也酿造出作品的一种独特情趣。此趣主要是作者志趣的投射,映照出主体的感性体验,而与理性关系不大。谐趣赋如《糟蠏赋》,因友人“饷糟蠏,风味胜绝,作此赋以谢之”。赋作以游戏的笔调、拟人化的手法描绘螃蟹:先写杨子夜梦异物,次写巫咸解梦,再写郭索(螃蟹)来访,末写主客(作者与螃蟹)对酌。文章对蟹的特写细致入微,对相关典故的化用自然恰切,酿造出一种诙谐的奇趣,透露出作者细察与博识的智性。与立足感性的情趣、立足智性的谐趣不同,杨氏赋作的理趣乃是立足于理性,如《秋雨赋》。该赋叙写八月秋暑时节,开始畏热渴盼下雨,继而飞雨骤至又让人瑟缩不宁,于是引发人生思考,“不得则思,既得则悲。悲与思其循环,老忽至而不知。俛仰千载,孰能逃造物之化机?盖有能逃之者矣,春不能燠,秋不能肃,天地不能老,今古不能局”。该赋在描述秋雨这种自然现象的背后,寄寓着作者对人生哲理的理性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各种文学体式中,对理趣的追求,不惟辞赋,其实诗歌可能表现得更为充分。宋代有很多哲理诗,其中不乏充溢理趣之作,如朱熹《观书有感二首》、陆九渊《晚春出箭溪二首》等。宋代诗赋在形式嬗变方面有相通之处,宋人以文为诗,同时也以文为赋,诗赋都有散化的趋势,这种散化的形式为宋人驰骋议论、阐发哲理提供了便利。同时,宋代诗赋在审美旨趣上也有相同之处,宋诗尚理,宋赋也尚理,这是宋人理性思辨精神的自然体现。诗赋尚理,散文亦如是。宋代散文,尤其是南宋散文,好议论,爱讲理,当然也不乏立象论理而有理趣之作。与诗歌之理趣、散文之理趣相比,宋代辞赋之理趣介乎二者之间,它没有前者的凝练,但又比后者更为集中。其实,这正是辞赋介于诗文之间的文体特征所决定的。

(二)宋代理趣赋的历时性探讨

从历时性的角度看,与北宋辞赋相比,南宋辞赋尚理特质更为明显,同时在理的内涵方面也有一些差异。北宋辞赋中,除了表现自然事理、社会义理、人生哲理、道学性理之外,尚有不少充溢庄禅理趣的赋作,如欧阳修《秋声赋》以道家顺应自然、安时处顺、委运乘化的人生哲学来化解聆听秋声所激起的悲情,又如苏轼《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所表现的超尘出世的人生追求,无不折射出庄禅思想的意趣。到了南宋,除了那些步武欧苏《秋声》《赤壁》的赋作,辞赋中表现庄禅理致的作品很少,倒是表现性理的篇什屡见不鲜,这可能与理学到南宋趋于定型并被抬进庙堂,从而不断增强对文化艺术的渗透力颇有干系。因此从理趣的内涵而言,可能南宋辞赋尚不及北宋之丰富。值得注意的是,南宋辞赋尚理倾向比北宋更为强烈,虽然没有出现《秋声赋》《赤壁赋》这样的顶尖之作,但从整体上观照宋代辞赋理趣,南宋此类赋作数量更多,因事及理与感物明理、假物喻理与借事说理的艺术手法也运用得更为普遍。如果说北宋辞赋的理趣尚是星星之火,那么南宋辞赋的理趣已成燎原之势。

从中国辞赋发展史的角度看,汉赋重体物,晋唐辞赋重情景,宋赋重意尚理,元明又仿唐重情,在这样一个辞赋审美旨趣嬗变谱系中,宋赋以其独特的审美风格彰显出自身的价值。当然,宋赋中也有大量“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弃象言理之作,堕入理障深渊,不足为法;但那些蕴藏理致特别是包孕理趣的宋赋,借象明理,象、理交融,其哲理意蕴之丰厚深醇、艺术手法之圆熟精巧,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涉“理”辞赋的高标,对后世辞赋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在赋史尤其是辞赋审美史上具有重要价值。

注释:

①本文引用赋作,皆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

[1]许结.中国辞赋流变全程考察 [J].学术月刊,1994,(6).

[2]郭维森,许结.中国辞赋发展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

[3](明)杨慎.升庵集[A].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0册)[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4](明)胡应麟.诗薮·内编[A].续修四库丛书(第1696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A].续修四库丛书(第1706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元)祝尧.古赋辩体[A].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7](清)浦铣.复小斋赋话[A].何新文,路成文.历代赋话校证[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8](唐)孔颖达.周易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9]陈文忠.论理趣——中国古代哲理诗的审美特征[J].文艺研究,1992,(3).

[10]河北禅学研究所.禅宗七经[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

[11](明)许学夷.诗源辨体[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12](宋)熊节,编.熊刚大,注.性理群书句解[A].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709册)[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 1986.

[13](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校笺[M].徐震堮,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

[14](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M].王利器,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3.

[15](唐)高仲武.中兴间气集[A].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32册)[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16](唐)释道宣.广弘明集[A].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8册)[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17](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18](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9](唐)王昌龄.诗中密旨[A].顾龙振.诗学指南[C].乾隆敦本堂刊本.

[20](宋)包恢.敝帚稿略[A].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8册)[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21](宋)吕南公.灌园集[A].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3册)[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22]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3]马积高.赋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4](宋)张栻.南轩集[A].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7册)[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责任编辑:张 丽】

I206.2

A

1004-518X(2016)05-0089-08

猜你喜欢
理趣辞赋
辞赋神鹰银铠图序
论民国辞赋学史的建构及其意义
什么叫辞赋及其与对联的关系
《中国辞赋理论通史》
言近旨远,发人深思——小议诗的“理趣美”
理趣地看“窗”中的智慧风景
理趣课堂的三重突破
理趣课堂:有意思与有意义
“理趣”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理趣理念的提出与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