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西去百三十公里,有一处饮誉海内外的道教圣地——武当山。
八年前,我参加一家报社副刊组织的笔会,曾经去过那里,大致知道了它那隆起的千六百余米主峰天柱峰是枕在大巴山的余脉上。一方好风水滋养得险峰叠嶂,秀木葱茏。一路行去,峰涧洞潭参错,泉池井台相间,宫观庵庙呼应。山中岁月铺陈了绵延的传说,修道者就有东汉阴长生、晋朝谢允、唐代吕洞宾、宋初陈抟、明朝张三丰。神奇莫过于真武帝君,风言他历炼四十二载,终于羽化登仙。由此武当山被信奉仙道之术的明太祖朱元璋尊谥为“大岳”。除此之外,唐朝茶圣陆羽、明末医药家李时珍,以及同代的李自成起义军亦有游迹。
那时游山,听到一位老道“偷即苟且”的玄论,很受启发,缘此演绎《觑偷》一文,其中生发的人生境界,常常令我焕发高山仰止的肃敬。
已卯暮秋余周之末,我与朋友饮茶闲聊,得知武当山有一位百余岁道姑白发返青还童,骤然想到:在世纪之末去看望这位百岁道姑该是别有意趣之事。于是,我们相约西行。
列车从黄昏时分启动,缓缓驶向深秋的原野。它一路向西,徐徐剪开远处薄薄的暮霭,把一幅如诗如画的图画呈现在我眼前:血红的斜阳浑圆在视力所及的金黄而广阔的大地一侧,它伴着列车疾疾缓缓的向前无声地移动着,掠过横斜炊烟的农舍、斑驳霜色的丛林,掠过起伏伸展的山塬、流金溢彩的河溪,流淌着柔和的紫红之光,仿佛绵绵铺洒着舒展而苍迈的心曲。它悠然地与世间一切静静的思考着的生灵们叙说着,与一切行动着的在旅途的生灵们叙说着。日出之初的希望,日在中天的辉煌,日薄西山的壮丽。小草如梦,在水彩画般的意境里氲氤了一层金黄的光晕;一棵一棵的大树,伟岸在浓墨重彩的油画里,青青的、栗黄的、紫红的、金灿灿的,婆娑或者兀立。
在世纪末,在深秋的黄昏,在西去道教之山的列车上,我的心灵被这瑰丽的景致浸染着、涤荡着。一种人生情怀惴惴于心,令我的思绪扬帆,激荡着我穿越时空,泛舟于人类文明向前潺潺流淌的大河里,逆流而上,去探寻儒学及宗教的脉络,去辨析人类蒙昧期那些曾经鲜艳过的思想的底色。
三代以下百家争鸣、诸侯争霸;先秦之后六国湮灭、天下归一。中国思想的洪流才有了在汉代四百二十六年那宽阔河床上流淌得汪洋恣意、海纳百川的气象。发源于公元前六世纪至公元前五世纪春秋战国中的老子道德思想、孔子儒家学说,经过幕僚、术士们的丈量、剪裁,已经作为旗帜挂在了不同门派的屋脊之上,它们分别被三百多年后的西汉儒经博士董仲舒始创为中国历史上渊源流长的主流思想——儒教,以及五百多年后东汉巴蜀江州令张陵(天师)创立为真正地道的中国宗教——道教,并在后世中交替从民间走向宫殿、从宫殿走向民间。它们抚慰着帝王或者庶民的心灵,在古老中国精神的天空上阴晴圆缺。与此同时,从古印度恒河流域蔓延而来的佛教漂过冰雪堆积之山(喜马拉雅山),自西向东涓涓而来,成为汇入西汉末年中国思想河流里的一条生动而神秘的支流。佛教传入两年后,说希伯来语的巴勒斯坦犹太人、基督教的创立者耶稣基督才出生,这一年是公元元年。至于阿拉伯人穆罕默德创立的伊斯兰教,那是中国思想的大河奔流直下六百多年之后进入隋、唐以后的事了。
宗教是什么?宗教是植生在意识所瞭望的地平线上的另一种理想图景,是虚幻的别一样的精神家园。就像我所展望的列车外的景致一样,那里滚动着血红而浑圆的斜阳,它照耀着舒坦的未来,弥漫着思与想的暮霭,摇曳着憧憬的金色的枝与叶,让你的目光永远循着那个伸展向无极的线形去张望,让你的知与行在圈定的光柱中不逾不矩渐行渐远。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宗教之所以在不同的时空内被尊宠为某一种社会意识形态,锁定为蒙昧时代与蒙昧人生的精神支柱,应该归结为它慷慨地赐予人们一个寄存美好希望的容器。
无论华夏与“番夷”,无论东方与西方,整个中世纪,人类思想与文化的辐射点无不在宗教的坐标系中纵横着对应的值,人类认知活动之舟都在一种理性与感性的混载中升降着自己的吃水线。宗教们源源不断吸吮了人们对于宇宙、对于自然的迷惑与恐惧后,在这一方思想的旷野里茁壮、蔓延。在不同的国度,它们大致作为一种主流意识形态而存在,这是由于宗教的精灵们总是默默地穿行在城郭乡野里,它们魔幻般的手指终日不停地忙碌着,把不同地域的风俗编织为一种种国家秩序、道德范式。它的气息里张扬着的芬芳,消蚀了朝拜者思想的锐角;它的姿态里颤动出的温馨,抚摸了流浪者不安的灵魂。它用自己的诺言交换了一把把探索真理的思想钥匙,它用你的虔诚自囿成“德先生”与“赛先生”难以逾越的栅栏。
近现代以来,人类社会已经普遍地接受并遵循着科学的思想及其行为规则,并享受着它供奉给我们的快乐。宗教已从城市那高大的建筑、宽阔的广场上消逝,它在我们的视线中渐行渐远,作为旧时的文化形态,它已随着容纳它的时空、生长它的思想的土壤,一同被寄存于寺庙庵堂之中,渐次被风干成历史段落的标识。
穿行在前往道教圣地武当山的途中,沐浴二十世纪末深秋的夕阳余晖,怀想着行将终结的一个世纪,以及被历史置换得与我们愈行愈远的那些儒教与道教笼罩的时空,怀想着宗教文化与现代科学在一道曙光中挥手告别的情景,我忽然生发了一种告别故乡的感慨。列车向前疾驰而去,那种律动,那种拉扯,直抵我的内心深处。掇拾岁月的沧桑与荣耀,恍然如掇拾起散落在记忆荒野里陈黄的碎片。
人类,天地之间的牧人,时间里的流浪者,一刻不停地驱逐着精神的牛羊,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牧区,把成功与失败咀嚼成经验与技术,再把经验与技术提炼成科学与哲学。在不断丰富、完善认识与评断自然的标尺的过程中,于是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告别、寻找、再告别、再寻找自己家园的过程。当我读到十八世纪德国诗人诺瓦利斯“哲学原就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这样的语句时,我的心宇里曾经久久回响着一种激越的和弦。
当旧的太阳下山之后,一轮崭新的朝阳又将升腾在人类的视线里。在认识的晴朗天空里,在科学阳光的照耀之下,我们正从故乡的脉络里蠕动而出,向陌生的地方走去,向着富丽堂皇的新家园迁徙。你带足了行李吗,你的行囊里是否装有一把“故乡”的“泥土”,以备用来疗治你思想与灵魂的水土不服?
我相信人类是在科学铺设的坦途上骄傲地奔跑着,一些奔跑者的肩头因为担着贪婪与邪恶,行动出现了失重。还有一些人在奔跑中抖落精神的蚀物时,又被飞扬的尘土蒙蔽了。古老的道士为求长生而炼丹偶得的火药发明,被用来创造财富的同时,也为人类带来了灾难,成为本世纪初期两次世界大战中邪恶者弑杀无辜的武器。
人类在趋向真实的过程中,愈来愈发现原来自己身上的枷锁减少了。在能力健全与丰富的过程中,人类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又一个面向宇宙面向微观的新平台。当我们迈开双脚从容地行走在太空间的星体上时,当我们俯首把目光层层伸向物质结构的内核与中子会晤时,俯首回眸,我们发现现代文明精练的哲学眼光下,宗教其实是曾经承载过我们先辈们不断攀高涉远的阶梯和舟车,是生逢其时的精神与技术。是的,我们由于不断地苏醒与超越,已经使自己成了宇宙间获得越来越大自由空间的生命体。
在勇敢与智慧编排的技术下,强者愈来愈丰衣足食,而精神与道德就更需要反省与重建。因为不经意间,就有可能出现对自然的掠夺与对弱者的强暴。人类由对自然的畏惧与祈求,到对生态平衡的践踏与破坏;从对野生动物的崇拜到肆虐与滥杀。和平与发展,不仅是国家之间,也应该是人类与自然之间和谐相处的主题。
第二日,我和朋友如期拜见了卧床在武当山老营宫的老道姑。
老道姑俗名李成玉,湖北郧阳人氏,自谓生年已不详,只知大致出生在清朝的光绪年中期,至今约有一百一十岁了。老人眉目清朗,肤色润泽,稀疏的头发根部确实呈现黑色。她口齿清晰,谈吐颇有条理。自诉卧床是因早年一腿骨折。近年来看她的人很多,远至台湾香客,近至方园乡邻。我们去时,已有一对中年夫妇坐在她的床侧。老人气度矍铄,侃侃而谈。一个多小时里,她向我们简略介绍了自己的生平,谈论庵内的变化、社会的变迁。
孔子说人活七十而古稀,八十而耄耋、九十而不逾。在我眼里,老道姑的行态举止是不算陌生的,她与我年过八旬如今依然劳作的大伯母颇有相似之处。看待世事与寻常俗家老人看待世事有一点也是相同的,一样的是用长久的生命兑换了一双深邃的目光,那些弥漫在她们眼帘里的人世与景物无不被注入了沧桑之感。时间把她们阅世的经验拉开距离,却使她们说话的口吻愈来愈趋同。语调低缓,节奏短暂,很多情况下,她们表达的方式精练,字语极其节省。
老道姑摩挲着自己宠爱的手杖,向我们讲起了这根手杖的来历。大意是:她年轻时的一个冬天,武当山准备在来年三月初三真武大帝的诞生日做道场祭祀,派人四处相邀道界。道长带着一帮黄冠(男道士)、女冠(女道士即道姑)去了北岳恒山。老道姑当时也在其中。行至恒山山麓,一场弥天大雪封住了山路,七天七夜不停。四野茫茫,天地间鸟无语、兽无踪,人迹罕至。所带干粮早绝。一行人仅靠行道家导引之功御饥寒。夜尽昼来,忽然见到身前身后的榆树林里,枝叶绽绿,他们又靠榆叶充饥熬过了三天后,被山上下来的道士发现才度过了此劫。上山时,老道姑被脚下一物险些拌倒,从雪地里捡起一看,是一根光溜溜的榆树杆。此后,这根榆树杆日夜相伴至今,老道姑也每每倚靠它逢劫化解、吉祥安泰。
说到这里,老道姑从床边拿起了榆树手杖。我看见手杖两尺余长,黑亮光滑,疙里疙瘩却处处呈现浑圆的线条。老道姑平视我们,这是她对每一位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流露出的从容而沉静的目光。那种道家通达内敛的风骨便不经意地在昏暗的宫观内烁然而现。
对于武当山,对于道教,老道姑向我们娓娓而谈,说了很多很多。其中包括经过她的讲叙,我后来查阅一些资料才明白的武当山名字的来历。真武帝君即玄武,是民间传说中的四方四灵之一,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原始天尊说北方真武妙经》称:真武神原为净乐国太子,长而勇猛,誓愿除尽天下妖魔,不统王位。后得真人传授无极上道,入太和山修道,功成德满,玉帝敕镇北方,统摄真武之位,并将太和山更名为武当山,意为“非玄武不足以当之”。
岁月不居,时光匆匆,来来往往的事物总是各归其位。但老人有这样几句,却是长驻在了我的脑海中:人生在世,一辈子有长短,修炼无终期。修炼什么呢?正气。儒、道、释本一家,儒家讲究仁、义、礼、智、信,道家讲究金、木、水、火、土,释家讲究生、老、病、死、苦。它们的根本是一致的,就是正气二字。什么是正气呢?正气就是清新之气、和顺之气。对你们来讲,就是要在身上多修养一些家庭和、四方兴、国家强的心性呢。那和缓的话语中,浸溢着方家的冲淡意趣,张扬着山野超迈的气象。寥寥之言,境界逾越一家之门户,直追庙堂之上的须眉。
体会老道姑的话,我突然想到了文化。中国文化,一种讲究精神的文化。
中国民间是一个广袤的泛神的沃土,玉皇、观音、太上老君、土地、关公、妈祖、灶君等,民众总是根据自己的需要,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条件下,朝拜不同的神明,祈求顺遂自己的心愿。这是由于乡间的文化与秩序来自山野中庙宇与天都里皇宫的缘故。儒家的“礼”,道家的“道”,释家的“禅”,向来都是左右某朝某代社稷秩序的重要因素,它们一经街市官衢与乡间阡陌的流转,就编织成了官民行事的规距。方园九州之中各样的角色往返穿梭,秩序代谢了,这些东西却积淀了下来,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们走出老道姑居住的陈旧道观大门时,外面已经下起了绵绵秋雨,前朝灰黑的方砖圈出阔大的老营宫院落里,萋萋的荒草高低绵延,只有花坛里一簇洁白的菊花,平平常常开在无声的秋风中。人事代谢,风雨如常。唐时樊川居士“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意,此刻,飘飘缈缈,弥漫了我的眼帘。
在返程的列车上,我静静地收拾自己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那些形而上之与形而下之的世象景色、人生意趣、生存方式、知识理念、文明形态,在历史的眼里,无不处处张扬着文化的标识,彰显着精神的火花。一切的过程都是段落,只有不停的过程连接着永恒。天地里、宇宙间能够属于永恒真理的东西,本来就是大方无隅、大音无声、大象无形的。
列车在两根纤纤钢轨上风驰电掣,它从武当山愈退愈远,我们与道教圣地的距离越来越大。唯有风在列车外呼啸,我知道这是时光走向深处的脉息。
作者简介:胡中山,1990年从事报纸编辑工作。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综合文艺节目、《科技日报》副刊、《新闻出版报》副刊、《中国纪检监察报》副刊、《中国财经报》副刊、《健康报》副刊、《人民铁道》报副刊、天津《今晚报》副刊等全国各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及文学评论。
——选自武汉铁路局《飞驰》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