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志成
“茶宴”源流考(二)
鲍志成
鲍志成,号仰苏正文,笔名沙舟、苏叶嘉,浙江省文化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文化传承研究所所长,长期从事传统文化艺术、中外文化交流史、宗教史等学术研究。近年涉及“一带一路”、茶文化史、网络文化等领域智库型研究,已发表论文120余篇,
出版专著20多部。
唐代饮茶之风主要流行于当时的上层社会和禅林僧侣之间,形成了独特的表现形式和审美趣味,富有哲理和人文精神,这种所谓的“茶道”主要是以“茶宴”、“茶礼”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在良辰美景之际,以茶代酒,辅以点心,请客作宴,成为当时的佛教徒、文人墨客以及士林(尤其是朝廷官员)清雅绝俗的一种时尚。唐代中期,“茶道大行”,饮茶之风盛行,上自权贵,下至百姓,都尚茶当酒,真正的“茶宴”应运而生。天宝进士、“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与赵莒茶宴》诗云:“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钱仲文集》卷十)。钱起以诗抒怀,记录了自己与赵莒一块在竹林“茶宴”的情景,但他们不象“竹林七贤”那样狂饮,而是以茶代酒,聚首畅谈,洗净尘心,在蝉鸣声中谈到夕阳西下,反映了茶宴与会者以茶代酒欢宴的感慨之情。侍御史李嘉祐《秋晚招隐寺东峰茶宴送内弟阎伯均归江州》诗有“幸有香茶留稚子,不堪秋风送王孙”之句。诗人鲍君徽《东亭茶宴》也说:“坐久此中无限兴,更怜团扇起清风。”户部员外郎吕温《三月三日茶宴序》写道:“三月三日上已,禊饮之日也,诸于议茶酌而代焉。乃拨花砌, 爱庭荫,清风逐人,日色留兴,卧借青霭,坐攀花枝,闻莺近席羽未飞,红蕊指衣而不散,乃命酌香沫,浮素杯,殷凝琥珀之色,不合人醉,微觉清思,虽玉露仙浆,无复加也。”对茶宴作了生动描绘。
顾炎武《求古录》收录《唐岱岳观碑题名》,有贞元十四年(798)十二月廿一日,“立春再来致祭,荼宴于兹”之语,显然此“茶宴”为当时人的祭祀仪式,有别于文士雅集之类的茶宴活动。此外,宫廷茶宴也华丽登场,盛况空前。如顾况《茶赋》写出了帝王宫廷举行茶宴的盛况,《宫乐图》就呈现了唐代宫女茶宴娱乐的华丽场景。
五代十国时,茶宴兴盛不衰,并出现以茶宴饮结社聚会的组织。如和凝与朝廷同僚“递日以茶相饮”,轮流做东,同事互请喝茶,并且“味劣者有罚”,时称“汤社”(《类林》,《续茶经赏析》第七章《茶之事》)。
到了宋代,饮茶之风尤盛,随着茶叶产区的扩大和制茶、饮茶方法的革新,茶宴之风更为盛行。茶宴遍行朝野,君王有曲宴点茶畅饮之例,百姓有茶宴品茗斗试之举,“茶宴”达到炽盛阶段。当时,武夷山一些寺院流行“茶宴”,一些名流学者,往往慕名前往。朱熹在武夷创建武夷精舍,蛰居武夷,著书立说,以茶会友,以茶论道,以茶穷理,常与友人学者以茶代酒,或宴于泉边,或宴于竹林,或宴于岩亭,或宴于溪畔。“仙翁留灶石,宛在水中央。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他曾与友人赴开善寺茶宴,与住持圆悟交往甚笃,经常品茶吟哦,谈经论佛。圆悟圆寂,朱熹唁诗云:“一别人间万事空,焚香瀹茗恨相逢。”当时文人墨客三五同好之间的品茗吟诗一类的茶会,则蔚然成风。孔延之《会稽掇英总集》卷十四有《松花坛茶宴联句》、《云门寺小溪茶宴怀院中诸公》,可谓文人茶宴吟诗对联的文艺雅集。宋代的太学生就流行“讲堂茶会”。据北宋朱彧的《萍洲可谈》记载,当时“太学生每有茶会,轮日于讲堂集茶,无不毕至者,因以询问乡里消息”,可谓是太学生们的联谊会。
特别是宫廷“茶宴”兴盛一时。治国无能、精于书画的宋徽宗赵佶也精于茶事,撰著《大观茶论》,常亲自烹茶,赐宴群臣,现存《文会图》相传出自徽宗之手,描绘的就是宫廷茶宴情景。户部尚书蔡京在《太清楼待宴记》、《保和殿曲宴记》、《延福宫曲宴记》中都记载了徽宗皇室宫廷茶宴的盛况。蔡京在《延福宫曲宴记》中写道:“宣和二年十二月癸巳,召宰执亲王等曲宴于延福宫。上命近侍取茶具,亲手注汤击指拂,少顷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顾诸臣曰:此自布茶。饮毕皆顿首谢”。著名诗人、书法家黄庭坚的传世行书《元祐四年正月初九日茶宴和御制元韵》诗贴,是迄今保存的最早的“茶宴”书法手迹,史称黄庭坚《茶宴》贴,写于元祐四年(1089)正月初九,记录的正是参加一次茶宴的经历,其文曰:“元祐四年正月初九茶宴,臣黄庭坚奉敕,敬书于绩臣殿中。” 现江西修水黄庭坚故里保存有巨制“茶宴碑”。
宋代茶宴、茶会上流行“斗茶”,又称“茗战”,凡参加斗茶的人都要献出好茶,轮流品尝,以决胜负。范仲淹《斗茶歌》中有“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群豪先斗美”之句。当时凡名茶产地都有“斗茶”习俗,丰富了茶宴游艺活动。至于名山寺院煎茶敬客由来已久,在宋代江南禅院,举办茶宴,以茶待客,以茶论道,成为寺院风尚,十分盛行。
宋时禅院茶宴又称“茶汤会”,通称“煎点”,反映了饮茶法已经从唐朝的烹煮法为主过渡到了宋代的煎点法为主。当时禅院茶宴因时、因事、因人、因客而设席开宴,名目繁多,举办地方、人数多少、大小规模各不相同。根据《禅苑清规》记载,基本上分两大类,一是禅院内部寺僧因法事、任职、节庆、应接、会谈等举行的各种茶会。《禅苑清规》卷五、六记载有“堂头煎点”、“僧堂内煎点”、“知事头首点茶”、“入寮腊次煎点”、“众中特为煎点”、“众中特为尊长煎点”、“法眷及入室弟子特为堂头煎点”等名目。在寺院日常管理和生活中,如受戒、挂搭、入室、上堂、念诵、结夏、任职、迎接、看藏经、劝檀信等具体清规戒律中,也无不参杂有茶事茶礼。当时禅院修持功课、僧堂生活、交接应酬以致禅僧日常起居无不参用茶事、茶礼。在卷一和卷六,还分别记载了“赴茶汤”以及烧香、置食、谢茶等环节应注意的问题和礼节。这类茶会多在禅堂、客堂、寮房举办。二是接待朝臣、权贵、尊宿、上座、名士、檀越等尊贵客人时举行的大堂茶会,其规模、程式与禅院内部茶会有所不同,宾客系世俗士众,席间有主僧宾俗,也有僧俗同座。堂内陈设,古朴简约,使人感受宁静、肃穆的气氛,强调内在心灵的体验。此外,寺僧参禅打坐以茶供佛,或寺僧之间的内部茶会,往往在“禅堂”或“寮房”依时因事而进行,而非正式的待客茶宴,有时也在“客堂”、“茶亭”举办。
南宋禅宗“五山十刹”之首的余杭径山寺的茶会俗称“径山茶宴”,接待名山尊宿、贵客上宾的大堂茶会,一般在一代高僧、看话禅创始人大慧宗杲退养之地妙喜庵明月堂举办。对此,吴之鲸《妙喜庵》诗云:“开士传衣号应真,龙章炳耀出枫宸;只今琪树犹堪忆,无垢轩中问法人。”(《径山志》卷十《名什》)龙大渊《明月堂》也说:“明月堂开似广寒,八窗潇洒出云端;碧天泻作琉璃镜,沧海飞来白玉盘;金粟界中香冉冉,水晶帘外影团团;清心肝胆谁能共,独倚天街十二栏。”(《径山志》卷九《偈咏》)至今遗迹尚存。大慧当年曾在明月堂前凿明月池,明时池尚存(《径山志》卷十四《古迹》)。日本“茶圣”荣西二度入宋时,曾到京城临安祈雨应验,得赐“千光大法师”,在径山寺举办“大汤茶会”(虎关师鍊《元亨释书》卷二《荣西传》)。南宋嘉定十六年(日本贞应二年,1223),73岁的径山寺主持浙翁如琰在接待25岁的日僧道元入宋求法、登山参谒时,礼仪周到,特在明月堂设“茶宴”(日本《建撕记》)。这是径山“茶宴”在南宋时举行的史证。至于茶亭茶宴,也常见于时人记载。据吴之鲸《径山纪游》记载,从余杭游径山途中,在“文昌坝寄宿茶亭,禅阁飞澍”。到寺中,“僧冲宇供笋蕨,煮清茗,情甚洽。月光初灿,仅于密樾中作掩映观耳。”(《径山志》卷七《游记》)《径山志》卷十二《静室》记载有“天然茶亭”(地名)。同书卷十三《名胜》“通径桥”条则云:“如玉禅师建,锁大安涧口,古茶亭基址尚在。”这些“茶亭”有的只是接济行人旅客休息的凉亭,常有乐善好施者供应茶水,如杭州丁婆岭,“有丁婆者于岭上建亭施茶,接济行人”。
明清以后,随着饮茶方式的变革,茶宴逐渐式微,但在宫廷、寺院和士林中,茶宴一直代相流传。明高启《大全集》卷十二《圆明佛舍访吕山人》有“茶宴归来晚”句。清朝皇室内廷宴享和款待外国使节也无不参以茶宴,且皆以茶为先,品在酒水之上。乾隆皇帝每年正月五日于重华宫“茶宴廷臣”,“延诸臣入列坐左厢,赐三清茶及果饤,合诗成传笺以进”,乃宫廷雅集(《御制诗三集》),后来“将年例茶宴联句停止”(《御制文余集》卷二)。
总而言之,古代“茶宴”是以茶为祭的宗教礼仪和以茶代酒的世俗宴饮的结合,其历史渊源发端于周天子的以茶为祭、民间以茶入礼和汉唐禅僧的以茶供佛、以茶参禅,成型于唐宋之际宫廷权贵、士林市井的以茶宴饮、斗茶为乐、雅集聚会。茶宴的形式因事、因客而异。按举办者主体分,有宫廷茶宴、士林茶宴、禅院茶宴、民间茶宴等。按举办事由分,有朝廷庆贺、士林雅集、僧侣修持、民间祭祀等。按内容形式分,有品茗会、茶果宴、分茶宴;品茗会纯粹品茶,以招待社会贤达名流为主;茶果宴,品茶并佐以茶果,以亲朋故旧相聚为宜;分茶宴,或许才是真正的茶宴,除品茶之外,辅以茶食而已。
随着佛教世俗化的深入和居士佛教的兴起,禅院茶宴也开始走出禅院山门,在士林信众中流播开来。到近世,在上海率先出现商务洽谈的“商务茶会”,成为商人们以茶聚会或到茶馆进行商务洽谈的一种商务活动形式。20世纪50年代后,继尔推陈出新,与文人雅集茶会等形式相互融合,演变为现代十分流行的各类生动活泼、喜闻乐见的“茶话会”。改革开放后,随着茶文化复兴和茶艺活动的兴起,各式以茶入菜的新兴“茶宴”和以茶会友的文艺雅集纷纷出现,“西湖茶宴”、“龙井茶宴”、“东坡茶宴”等等名目繁多,形式各异,成为古代“茶宴”礼俗的新形态。
古代茶宴不仅与时俱进,推陈出新,而且漂洋过海,流传东瀛。宋元时期的中日禅僧往来求法播道,是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继隋唐“遣唐使”之后掀起的第二个高潮。在这当中,都城临安径山寺不仅是前沿重镇,而且是学术制高点,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以无准师范为核心代表的径山寺高僧大德,不仅在中日佛教(主要是禅宗临济宗)交流中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而且对整个宋日关系和文化交流也作出了无与伦比的贡献。在南宋和元初,径山茶宴随着中日两国禅僧的密切交往和弘法传道,与禅院清规一起被移植到日本,在此基础上逐渐演变、发展成为“日本茶道”。在宋元时期,禅宗除了曹洞宗经道元等先后东传日本外,临济宗在东传日本过程中开宗立派,瓜瓞绵延,在镰仓、室町幕府时期出现的禅宗24流派中有20派系出临济,到近世形成的禅宗14派中,除了师承黄龙派虚庵怀敞的千光荣西开创的“千光派”外,其他13派都出自径山临济禅系杨岐派。径山临济禅传灯东瀛,在日本幕府统治时期,禅宗大兴,以致深刻影响了近世日本民族文化的形成和风格特征,在武士道精神、国民性格、哲学、美学、文学、书画、建筑、园林、陶艺、饮食、茶道等众多领域,无不留下了宋元径山禅僧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印记。径山寺是日本禅宗的发祥地,是日本流派纷呈的禅宗法系的本山祖庭,对日本禅宗发展的影响无与伦比,至深至远。
时至今日,在日本圆觉寺、东福寺、建长寺、建仁寺等径山派临济宗寺院,迄今仍在每年开山祖师的忌日举行“开山祭”茶会,即所谓的“四头茶礼”,其程式流程虽然十分简单,但其堂设、席次、问讯、点茶等要求,某种程度上保留了禅院茶会的一些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