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阳力(温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浙江 温州 325000)
温州民间工艺的美学传统
潘阳力(温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浙江 温州 325000)
温州民间工艺品类丰富,具有独特的民间工艺美学传统。温州民间工艺以实用性为第一属性,在此基础上又延伸出自然、健康的朴素美学观,并在保持民间工艺属性不变的状态下不断精进和发展。实用性和模件化的生产使温州民间工艺在特定时间内得以有效传承与演进。温州民间工艺美学传统对当前民间工艺生态有指导作用。
温州;民间工艺;美学传统;美学生态;实用性
民间工艺是来自民间并紧紧围绕民众生活而产生的工艺①民间工艺包含民间工艺美术或工艺美术。民间工艺与民间工艺美术是两个有一定联系的独立概念。。民间工艺的创造者是民间匠人,受众是普通民众,这一性质决定了民间工艺与贵族工艺、美术有着截然不同的美学追求,从而形成其独特的美学生态。温州地区以其民间工艺品类丰富著称,被誉为“百工之乡”。温州民间工艺,起于晋,兴于唐,盛于宋,至明清已呈百花齐放之盛势。长期的实践与发展,使温州民间工艺形成了富有特色的传统民间艺术美学生态。
然而,受科技革命与社会剧变的影响,自清末起,温州原有的传统民间工艺美学生态被打破。之后的整个20世纪,温州民间工艺几乎都在不断地变化,试图重构一种能适应时代的民间工艺美学新生态。到20世纪90年代,这种重构行为逐渐趋于稳定,进而形成了当前普遍追求形式美与作家个性,却与民众生活世界逐渐脱离的民间工艺生态。目前,温州民间工艺与早期富有特色的传统民间工艺美学追求相去甚远,其中最为核心的民间工艺美学传统也在逐渐消失。在这样的状态下,吸取温州民间工艺美学传统的长处,重构民间工艺的现时生态,服务当前的现实生活,成为亟待关注的课题。
实用性是民间工艺的第一属性。在民间工艺品中,任何其他属性都应依附于实用性而存在。温州诸多传统民间工艺都以实用为上,其造型、工艺、文化内涵皆为实用而服务。
1.符合民众的生活习惯
民众的生活习惯是指居住于某一地区的群体,经过长期生活、生产实践而确定下来的符合自身发展规律的生活、生产方式,这一方式具有长期性和稳定性。某一地区民间工艺的存在,就是为该地区民众以其特有的方式发展而服务的。民间工艺及其作品必须适应这一方式,任何不适应民众生活习惯的民间工艺形式都会被淘汰。温州凸显实用至上属性的民间工艺品中,鹅兜堪称为典型代表。鹅兜为早期温州民间最为常见的传统家庭用器,多用作洗涤衣物、儿童洗浴、泡脚洗脚等。鹅兜的样式为木质圆形盆状底座,上方雕饰以长颈鹅首作为圆盆的握把,底部一侧的圆盆边缘以长木板制作成一对鹅翼,设计简洁美观,但实用性却因其独特的设计而大大增强。长颈鹅首握把,使得使用者不必蹲下也能拎起低矮的圆盆;弯曲的鹅嘴则能被使用者轻松地挽在臂弯处,从而解放双手;鹅翼的设计大大抬高了圆盆一侧边缘的高度,能最大限度地控制使用时的水花四溅。
2.坚固耐用的特性
民间工艺品是为民众生活、生产而产生的,因而需要坚固耐用,这也决定了民间工艺品必须能耐受高强度或长时间的使用。不坚固、不耐用的民间工艺品,与民众的需求相背离,自然会被排除在民众生活之外。
3.具有模块化、程序化、可量产的属性
民众的需求是最基础也是最广泛的,因而民间工艺品在数量上也必须达到满足广大民众生活、生产需求的程度,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量级。要实现这一目标,民间工艺品在生产阶段必须能实现模件化、程序化、规模化[1],从而以较快的速度批量生产,以满足社会需求。此外,模件化的生产模式也可使民间工艺品在受众体验的基础上不断进行改进,同时也大大提升了民间工艺品传承的可能性。
民间工艺之美包含两大性质:一是美与民众的关系,二是美与实用性的关系[2]6 4。美与民众的关系是显而易见的,民间工艺与民众生活关系紧密,因而其所展示的形象、反映的内涵,都体现了民众生活世界里普遍存在的对美的朴素追求。美与实用性的关系体现在民间工艺品所反映的追求结实、耐用、合适的健康境界,民间工艺之美虽然简单朴素,但很强健,它拒绝矫揉造作的过分装饰,拒绝纤弱、无力的本质,拒绝只追求形式美;同时还反映民间工艺与民众生活世界的合适性,只有合适,进而交融,才能达成物我一体、天人合一的境界[3]。此外,民间工艺之美又具有自然和健康两大“特长”[2]3 1。美的自由性,体现在民间工艺作者因无功名之心而无压力、不受“神经质思想”①民间艺术之外的个人工艺和贵族工艺,其创作过程充满了各种限制,包括构思、技法、思想等,这些限制使得创作者处于一种“神经质”的、不自然的状态。局限的“无碍”“自在”的境界,在这样的自由环境下制作的民间工艺品,能最大程度地反映自然之美。美的健康性,与民间工艺品坚固、合适、耐用等实用性相重叠,这些特性与美术和贵族工艺纯粹追求形式美的审美观相比,确实是更为健康的“特长”。
温州夹缬无论在图案、形式上还是在其所反映的内涵上,至今仍保持着传统的审美趣味。一是夹缬之美与温州地区民众的生活世界息息相关。古代温州地区环境险恶、生活不易,当地人对多子多孙的追求更甚于其他地区,因而反映在夹缬图案上就有“百子图”的形式;夹缬又是婚俗聘礼的一部分,所以又有反映婚姻美满、福寿满堂的图案。二是夹缬是实用品,古代多用作床单、被罩等,无论是在印染时,还是在后期缝制时,都力求历久耐用。现在在博物馆中尚陈列有近百年历史的老夹缬,其上靛蓝图案依旧清晰可辨,这充分体现了夹缬的实用性与健康之美。三是制作夹缬的手工艺匠人,都不曾是名家,也不曾在夹缬作品上标记名号,其手艺世代传承,制作时得心应手、心手自如,完全不受名利和“神经质思想”的影响,是典型的自然之美。
丰富与精进是民间工艺发展到一定程度所必须经过的道路。丰富是民间工艺横向发展之路,表现在数量的不断递增与品类的持续扩展;精进则是民间工艺的纵向发展之路,表现对民间工艺本身发展潜力的不断挖掘。
由于民间工艺品支持了发生在民众生活世界中几乎所有的实践活动,因而其品类与数量必定是惊人而丰富的。为了维持民众生活世界的正常运转,需要有丰富的民间工艺品类来满足人们的实践活动,同时还需要生产惊人的数量作为保证。民间工艺之“贵”,恰恰就在于其博大和丰富,也在于其廉价。自古以来的民间工艺作者创造了许许多多具有自然之美、健康之美的民用器物,并用其支撑起生活世界,对于人类文明而言,这一壮举丝毫不亚于那些创造了艺术精品的个人作家。对朴拙的民间工艺品而言,其价值并不在于经济价值多高,也不在于其形式美达到何等程度,而在于其实用性基础上的极大丰富。
温州民间工艺极其丰富。从造纸、制碗、纺织、刺绣、印染,到木作、镶嵌、漆艺、石雕、建筑营造,温州民间工艺品类几近齐全,基本上涵盖了温州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温州民间工艺之所以有如此惊人的丰富性,与温州地区不适宜大规模耕种的自然环境有关。在农耕生产受限的社会中生活的民众,自然要发展其他路径来谋求生存,此时学习民间工艺就成了非常有效的谋生手段。当温州民间工艺品类的发展形成一定规模后,其民间工艺品在满足本地区需求的同时,还销往外地。由于温州诸多民间工艺作者以此为业,其专业性要相对强于外地一些兼顾农耕生产的民间工艺从业群体,所以在器物的品质上,温州民间工艺品更为实用、耐用,更受市场的欢迎。这也促进了温州民间工艺的进一步发展。
当品类丰富、数量庞大的民间工艺品满足社会需求之后,民间工艺的发展就进入了新的、精进的阶段。精进之路一般有两条:一是迈入贵族工艺之路,二是继续在民间工艺的世界里提升。就后者而言,一般有两个方向:一是坚持民间工艺的立场,并在此基础上持续演进,实现实用性与形式美的高度结合。二是将民间工艺赋予宗教属性,进化为民间宗教工艺。这一过程常常伴随着新工艺的诞生,对民间工艺自身的发展有极大的帮助。
金漆圆木是温州民间工艺精进的代表。金漆圆木的原型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木作工艺,到明初时结合漆艺而诞生。因为金漆圆木器具常与婚嫁等仪式相关,因而在原来木胎的基础上尽可能装饰以吉祥图案。在不断精进的过程中,金漆圆木的工艺不断发展,到清初时已成为集镂、刻、雕、镌、漆、画、编等多种工艺于一身的复合型工艺。金漆圆木尽管在装饰工艺上不断改进,但并没有走向重形式轻实用的方向,其实用性一直得以传承与发展,其民间工艺之美也得以不断地延续和演进。民间宗教工艺并非指单纯的民间神祇信仰,而是指因民众的需求而产生的宗教信仰形式所使用的工艺,与民众有着密切的联系。对于佛、菩萨、三清、帝君等崇拜对象及其他各类民间神祇,民众都会用最好的物品来供奉,用最精良的器具来举行仪式,用最好的工艺来塑造偶像。在温州这片信仰热土上,被赋予神圣属性的民间工艺品随处可见,如木雕、彩泥塑的神佛偶像神态各异,端坐于神坛、莲座;堆漆、彩绘的门神怒目圆睁,挺立在宫观殿堂的大门上;栩栩如生的米塑、面塑贡品,被信众虔诚地呈放在祭坛之上。年节期间,庙堂内繁多的信仰仪式,以及满城巡游的最精美的龙灯、彩灯,更是展现了多种民间工艺品的最高工艺水准。这些最好的器物,并不是诞生自个人作家的艺术品,而是来自民间的,集聚了民众的希冀与手工艺匠人智慧的民间艺术品。这些为民众的宗教信仰服务的民间工艺品,都有着极高的工艺水平,也具有极强的形式美,其中部分器物的实用性似乎有所减弱,这些器物的实用性似乎转移到了精神方面,契合了民众信仰的需求,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实用性。因此,为民间宗教信仰服务的民间工艺,应视为一种特殊的民间工艺形式。
民间工艺之所以能在传统社会中长期地传承与发展,是因为满足了一个时代的社会需求。具体而言,是民间工艺能实在地支撑起一个时期民众的生活世界。这种适应性,是民间工艺在长期不断地创作实践和演进中产生的特质。只要这个社会仍有需求,民间工艺就会不断地得以传承与发展。归根结底,民间工艺的适应性仍由其实用至上的属性所决定,而由其衍生的模件化的生产模式,也为民间工艺不断演进、传承与发展提供了可能。
温州传统民间工艺曾经具有很强的适应性。实用至上的属性和模件化的生产模式,大大提升了民间工艺的适应性。所谓“模件(module)”①1992年德国艺术史学者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阐述自己对中国艺术中“versatzstücke”概念的理解时,采用“module”一词来概括其含义。是指具体器物上的部件,或是汉字的部首、笔画,绘画的母题、形象等元素。正是灵活而有效地运用这些模件,形成了中国艺术独特的风格,才使得民间工艺的发展具有传承的可能性。由于民间工艺的发展与民众的实际需求密不可分,当民众的实际需求发生改变时,作为实用器物的民间工艺品自然也要随之改进。这时,非模件化生产的器物,其改进就需要做整体的变化,这一过程就会显得十分复杂;而模件化生产的器物,只需要在相应的部位作出修改即可,因而具有更高的适应性。以夹缬为例,其图案是民间工艺模件化的最好证明。作为婚嫁聘礼的夹缬,需要体现夫妇和合、幸福美满的寓意,使用和合二仙的图案作模件;作为婚床寝饰用品的夹缬,需要给予“早生贵子”的祝福,使用百子图作模件;作为其他家用装饰的夹缬,要体现其他反映家庭希冀的寓意时,只要换一块雕花印板即可。这样灵活的模件,只从民众实际需求出发来组合,便可变化出多种不同内涵的图案。
不过,民间工艺的这种传承与发展并不是绝对的,一旦其所在的社会环境发生剧变,难以适应的民间工艺品类就会被快速发展的时代所淘汰,其发展的可能性就会降低,甚至出现断链。传统民间工艺发展的可能性,还应在特定时代背景下具体看待。
温州民间工艺美学传统的影响力在明清时期达到巅峰,但自清末起,因受社会剧变的影响,濒临肢解[4]。一是部分手工艺匠人寻求从民间工艺作者向个人作家转变的道路。如清末的木雕艺人朱子常等,其作品的实用性已逐渐丧失,成为了工艺美术甚至是美术作品的作家。二是个人作家的站立,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手工艺匠人群体的跌落,个人作家所追求的个性美,掩盖了民间工艺实用、健康、自然的普遍之美,从而使民间工艺业界产生向贵族工艺、工艺美术和美术的审美方向转变的趋向,这一趋向对民间工艺生态有着极大的打击。三是随着清末民初社会的剧烈变动,西洋文化、新文化的强势推进,猛烈地动摇了民间工艺美学传统的根基,而近百年来不断的思想冲击,使民众对原本持有的价值观产生怀疑,这也进一步削弱了民间工艺美学传统对民众生活世界的影响力。四是清末开始的100多年间,现代科技极大地推进了社会生产力,传统民间工艺坚持的手工制作也被机器推到了尽头,无论民间工艺作者们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机械化生产的速度、效率和规整性。于是,传统民间工艺似乎走到了尽头。
对温州民间工艺而言,社会剧变导致了其中许多民间工艺品类丧失了传统的核心属性,如实用性,健康、朴素的审美观等。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许多被冠以“民间工艺美术”的工艺品类,与民间工艺相去甚远。温州最富盛名的民间工艺品类,如石雕、瓯绣等,其实用性已基本消失,也与民众追求的审美追求不相适应;而黄杨木雕、瓯塑等,也因过度追求作者个性、追求高端的市场需求而脱离民间工艺的性质。可见,温州民间工艺的现时生态,更趋向于追求贵族工艺与体现个人作家个性的工艺。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尽管在目前温州民间工艺的现时生态中,传统民间工艺的核心属性大量流失,但其美学传统依然具有重要意义。柳宗悦曾认为民间工艺与机械化工艺是不可调和的两端[5],但事实证明民间工艺之美对机械工艺具有指导作用。机械工艺的产品也追求实用性,追求与民众生活世界的融合,因而机械工艺亦具有相当的可塑性。以此为基础,民间工艺之美完全能融入机械工艺中,与现代设计相结合,用以神铸形的工业化生产模式,生产出具有民间工艺之美的机械工艺的产品,重回民众的生活世界。
[1]雷德侯.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M].张总,钟晓青,陈芳,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 0 0 5.
[2]柳宗悦.民艺论[M].孙建君,黄豫武,石建中,译.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02.
[3]美学[M].修订版.朱立元,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4]温州工艺美术[M].周锦云,编.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
[5]柳宗悦.工艺文化[M].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89-105.
[责任编辑:潘一钢]
Aesthetic Tradition of Folk Arts and Crafts in Wenzhou
PAN Yangli
(Wenzhou Protection Center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Wenzhou, 325000, China)
Folk arts and crafts in Wenzhou are rich and diverse with its unique aesthetic tradition.Natural,healthy and plain aesthetics developed from its practicality as the first attribute.And it keeps progressing all the time while its attributes remain unchanged.Practicality and standard assembling make it possible to be inherited effectively and evolve over a given time.It is suggested that the aesthetic tradition of folk arts and crafts in Wenzhou is of instructive importance to the present folk arts and crafts ecology.
Wenzhou; Folk arts and crafts; Aesthetic tradition; Aesthetic ecology; Practicality
10.13669/j.cnki.33-1276/z.2016.053
J193
A
1671-4326(2016)03-0012-04
2016-08-15
潘阳力(1987—),男,浙江温州人,温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工作人员,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