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正
悲剧也是一种正能量
学正
当代文坛还需不需要悲剧?答案应该是肯定的。我们提倡写光明面、主旋律、正能量,这毫无疑问是完全必要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排斥悲剧。悲剧是文艺百花园里的一枝花,是用沉思与泪水浇灌培育出的一枝独特的艺术之花。当代中国没有理由拒绝悲剧。
1925年,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说: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即真善美的东西被毁灭了,于是就产生了新的价值——让人重新认识被毁灭的东西的价值,并对“有价值的东西”为什么被毁灭,被何人所毁灭进行追问,从而激发人们去消除毁灭“有价值的东西”的根源。这是悲剧的正能量。
悲剧的本质是人性的冲突。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人性的压抑史与解放史。人类对生存、发展、自由的渴望与这种权利的被压抑、被剥夺,就造成了“历史的必然性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悲剧中包括着极其丰富的历史社会信息与极其深刻的人性内涵。纵观世界文学的历史,对世人产生过震撼力量且能穿越时空代代相传的,大多是悲剧作品。
悲剧作品具有严峻性。它直面了现实的残酷,让我们看到了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生,使我们在“盛世”中保持清醒的头脑,有醒世、警世之效。
悲剧作品具有崇高性。它褒扬了在恶劣环境中一些人对真善美的忠诚与坚守,同时也抨击、鞭挞了一些人间败类的人格丑恶与卑鄙,净化了人的心灵,升华了人的精神。
悲剧作品具有深刻性。它既反思历史也反思人自身。它不仅是给人以眼泪的哀哭,而且是给人以思想、智慧和力量的悲壮之歌。
谈到中国当代文学中悲剧的创作,绕不开王安忆。
王安忆提出过“应该写大悲剧”的主张。我读王安忆,也时时能感到她对人类的悲悯和她作品的悲凉。
王安忆给我们讲了许许多多动人的故事,其中,以圆满喜乐结局的较少,而以孤独、沉沦、离散、死亡等为终结者居多。特别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她的很多作品都附丽着一种浓重的悲凉之色。
王安忆早期的创作(如“雯雯系列”)中,有橙黄色的爱情之梦(《雨,沙沙沙》),有“自己追求的目的地,应该再扩大一点”的对未来的希冀(《本次列车终点》),有靠自己的奋斗,“苦学、苦练、苦用功”改变命运的青年(《命运》《黄河故道人》),有不断努力,不屈不挠,在“最贫瘠的土地上奋力昂起头”的“野菊花”(《运河边上》),有曾是资本家阔太太的欧阳瑞丽,“文革”后觉得不能完完全全恢复旧的生活,而要“重新开始生活的幸福”(《流逝》),等等。她努力“挖掘生活的诗意”,作品呈现一派蓬勃向上的气象。
然而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她的笔触逐渐从个人的天地深入到历史的深处、人性的深处、生命的深处,她的思想和作品的调子起了变化。
从美国回来之后创作的《小鲍庄》,仁义化身的少年捞渣之死喻示了仁义之乡的彻底崩溃;《69届初中生》《流水三十章》写的是出生于50年代的青少年一代在非常年代里成长的艰难、青春的消耗、人性的蜕变,令人叹惋;《逐鹿中街》中两败俱伤的情感战争,《悲恸之地》中进城农民的坠楼身亡,《弟兄们》中三个女友的情谊由热烈到熄灭,写的都是现实生活中的悲剧;《乌托邦诗篇》叙说热情的丧失;《歌星日本来》预告了浪漫主义时代的结束;《叔叔的故事》写一个有强大生命力的人由自我放纵到逐渐沉落的过程;《纪实与虚构》《伤心太平洋》表现家族的历史,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而最后,“我对这个家族所有的严密推理却变成了一场空”,作品充满孤独感、飘泊感、迷茫感;《长恨歌》中的上海名媛王琦瑶历经坎坷,最后惨死于长脚手下,让人唏嘘;《忧伤的年代》《隐居的年代》《启蒙的年代》写的是“乱世中长大”的一代,主要是对自我的回顾和对“文革”的反思——“文革”违背了正常的社会原则,摧毁了基本的社会秩序,给青年一代造成的思想创痛是终生难忘的。
写于1986-1988年的《荒山之恋》《小城之恋》《锦绣谷之恋》《岗上的世纪》,是体现王安忆的悲剧意识最集中的几部作品。
《荒山之恋》写的是两对夫妻情感破裂又重新组合的婚变故事。最后,“拉大提琴的他”与“金谷巷的女孩儿”的行为为社会所不容,二人不能结合而走上荒山,双双殉情。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杂树林里,二胡哭似地唱”,那是为他与她最终葬身无花无果、杂草丛生的花果山而唱的一曲曲挽歌。
《小城之恋》写的是处于性蒙昧状态的两个年轻演员,从少年到青年在身体、精神与情感的多重扭曲中痛苦挣扎的历史。作品中多次出现的苍凉的水客号子最后沉寂了,那是同他和她从纵欲到灭欲的过程相呼应着的。
《锦绣谷之恋》中,女编辑与男作家在庐山相遇、相知、相爱,做了一次浪漫的梦,而梦醒之后,她又要回到山下的那个现实世界。她和丈夫“苟且偷生,得过且过”,他们“既没有重建的勇敢与精神,也没有弃下它走出去的决断,便只有空漠漠地相对着,或者就是更甚的相互糟践”。最后,只能将庐山上那“灿灿烂烂的印象”,“埋葬在雾障后面,埋葬在山的褶皱里,埋葬在锦绣谷的深谷里,让白云将它们美丽地覆盖”。
《岗上的世纪》中,知识青年李小琴与生产队长杨绪国由“招工指标”而引发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生死恋情。她与他在岗上村的一间小屋里度过了销魂的七天七夜,“开创了一个极乐的世纪”。虽然杨绪国感情激荡地从土坯茅顶的小屋里走出来时,抬头看见那闪闪发亮的满天星星,但冷酷的现实却在等待着他们:杨绪国家庭的破碎以及他将因“罪上加罪”而受到严惩,李小琴会因堕落而被逐出正常的生活。他们命运的天空上再不会有星星闪烁。
“四恋”中的几种出路与结局都是无奈的选择,都是悲剧性的。悲凉像一团团神秘的云雾弥漫着“荒山”“小城”“锦绣谷”和“岗上村”。悲凉(包括整个作品氛围的悲凉和故事结局的悲凉)是王安忆创作品格的重要标示,悲是她思想的一个核。
对于这几部作品,存有着一些争议。但我认为,如果单纯从道德角度去评价,说它们是“低俗的性小说”,是在“鼓励婚外恋”,恐怕有些简单化和有失公允。这几部作品以性爱为切入点,站在生命的高度揭示了人性的诸多问题,如:人的性格与人的命运,爱的错位与缺失所造成的婚姻悲剧(《荒山之恋》);无文化支撑的纯粹的肉欲对爱情的伤害和对人性的背离(《小城之恋》);激情的冷却与爱情的更新(《锦绣谷之恋》);性爱对唤醒新的生命与促进青春成长的意义(《岗上的世纪》),等等。这不是一般的性爱故事,其中所传达出的性爱信息、性爱观念、性爱哲学,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王安忆说,写《荒山之恋》时“把我自己的心写痛了”。其实我读“四恋”这些故事时,心也是痛的。作家刘庆邦说:王安忆“广泛地心疼怜爱着自己的同类,时不时想为人类痛哭,也为自己痛哭”;正是由于她对人类的大爱,才使她“常常会在大众希望之时唱出悲愤的哀歌”。此论深中肯綮。
王安忆生命体中似乎有一种悲的基因。
在许多回忆文章或类自叙传中,王安忆谈到自己早年的一个“大矛盾”,就是“孤独”:忙于工作的父母疏于关照的独处的寂寞;由于个性不被理解而与家人和小伙伴产生矛盾,落落寡合;后来“文革”中上山下乡,放逐农村,青春骚动与感情纠缠,更使她沮丧郁闷,封闭自我。这些,逐渐形成了她敏感而多思、忧郁而多情的气质。
当然,王安忆作品的悲凉基调,更主要的,是与她的命运观密切相连。
在《命运交响曲》中,她通过日记主人之口说出了自己对命运的看法:“我觉得人的命运是由两种力量促成的:一种是外在的、客观的,是个人几乎无法掌握和难以回避的力量;一种是自己的性格和意志,也就是自己灵魂里的力量。人们的命运之所以不同,后一种力量起着很大的作用。”后来,她又提出“机缘”论,她多次提到“机缘”决定命运:“深刻关系(指人与人的性爱关系──引者注)不仅在于谁同谁相遇,更是在于两个人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彼此什么样的人生阶段相遇,错一步也不成。”《荒山之恋》中如果“拉大提琴的他”和“金谷巷的女孩儿”没有先后调到文化宫上班,《小城之恋》中如果他和她不在一个剧团,《锦绣谷之恋》中如果女编辑与男作家没有在庐山的那一次笔会上邂逅,《岗上的世纪》中如果李小琴与杨绪国没有因“招工指标”的事而交集,《米妮》中如果米妮不在那一天与阿康同行——那么,生活将会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所以王安忆愈来愈相信机缘、巧合、谶语、先兆、报应、轮回、宿命、天意等等这些能左右人的命运的东西。这同此前她对命运的看法有了很大的差别:前一种命运观相信“自己灵魂里的力量”,而后一种命运观则认为“外在的、客观的”力量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种力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神秘力量,它似乎是不可预测的和不可知的,是命中注定的和不可改变的。命运是预设的,人要想违拗命运,只能是一场悲剧。
我们承认偶然性的存在,但仔细考察,许多偶然背后又有其必然的根由。我们不否认“外在的、客观的”(即环境的)力量是强大的,然而人的能动性又不能低估。“认命”与“扼住命运的咽喉”是向来存在着的两种可能性。
后来,王安忆对自己的“机缘”论又有所修正,她说:“缘”夸张了人生中短暂的偶遇,“其实还是一种丧失原则的说法,它承认所遇见的人的一切关系,其实也就使这所遇见的人的一切都落了空”,从而“使我们坠入虚无”,只能发出“爱向虚空迷茫中”的悲叹。(《纪实与虚构》第九章,第409页)
悲剧难道不是一种正能量吗?经历过一百多年内忧外患的中国,曾有过无数的大事变、大动荡、大灾难,有太多的大爱大恨,大喜大悲,最有可能产生出具有伟大品格的作家与作品。正在崛起的中国呼唤着世纪性的文学巨著和世界性文学大师的诞生。有才能、有志气而且已经显示出非凡创造力的中国作家,不会辜负这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