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增散文:慈悲喜舍的光芒

2016-03-16 19:39:17李建军
文学自由谈 2016年1期
关键词:丹增

李建军



丹增散文:慈悲喜舍的光芒

李建军

我对边远地区的文学和少数族裔作家的作品,素来很有兴趣,却很少批评,深怕一言不当,喧詈四起。许多年前,一部叙述某少数民族起义的小说,使我夤夜读罢,疑窦丛生。我几次想将自己的所感所思,披写出来,怎奈话题太沉重,问题太复杂,而对话的语境,又不存在,所以,只好知难而退,默尔而息。

然而,最近阅读丹增的作品《我的高僧表哥——丹增散文精品选》(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9月),我全然没有感受到“地域”“民族”“宗教”等因素的阻滞,不仅多次被它感动,甚而几次掩卷唏嘘。丹增所写的人和事,无论僧俗,皆不脱正常人性和寻常事理的范围,使人读来,但觉亲切,不觉隔膜。

这是一部真诚的书,几乎每一行字,都带着作者心灵的温热。它庄严而又亲切,以叙事、抒情、议论等多种方式,表达了作者对生活意义和生命本质等大问题的思考,对“心灵执望形态的大爱”的体验和赞美。作者的充满诗意和深度的言说,不仅化释了我对西藏的距离感和神秘感,还使我感受到了藏人的仁慈和善良。

在阅读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我常常为作者的博学多闻所折服。他对佛教经典,精研多年,领悟至深,对中国的文化经典和外国的文学经典,也非常熟悉,多有称引。他将宗教精神与现代理念,融合为一体;将热情的赞美与尖锐的反讽,统一了起来。热诚的宗教情怀,使这部作品散发着慈悲喜舍的光芒。作者要用源于信仰的精神光芒,照亮生活,照亮人心。

1

丹增的散文写作具有自觉而成熟的文化意识。他试图在一个开阔而多元的文化空间里,来理解生活,来阐释宗教现象。从文化意识生成和文化元素构成的角度看,丹增的价值理念和情感态度,主要来自于以佛教为核心的藏族文化。但是,由于受过现代的大学教育,他的文化意识,就不再是封闭和排斥性的,而是开放和包容的。换句话说,他试图以藏传佛教文化为主体,同时吸纳其他类型的文化,从而建构起一种多元的文化图景。

例如,在一般人的理解中,宗教就是一种主观的心意活动,与逻各斯精神尤其是“唯物主义”格格不入,互不兼容。然而,在丹增的意识中,宗教既是一种神秘的超验性现象,也是一种寻常的经验性现象。他不否认在某些情形下发生的神秘现象,甚至客观地描述了一些宗教生活中的神迹和奇事。他在《生日与哈达》中说:“藏族人是个相信神迹的民族,是个与大自然相依相亲,并敬畏自然的民族。世俗万物,皆具神性,自然界中的一些奇异变化,常常被当做神的恩赐。”在藏族人的生活中,神奇的事情,所在多有。例如,玛尔巴大师就利用“夺舍法”,救活了一只死去的母鸽:他“静心屏气注视着死鸽,突然间,死鸽便扑扑地拍着翅膀飞起,小鸽子昂首仰望,十分喜悦。大家回头一看,玛尔巴大师已经停止了呼吸。”(《我的高僧表哥》)同样神奇的是,被“文革”造反派从灵塔挖出来的宗喀巴大师的法体,虽历五百多年,却依然栩栩如生:“头上长发披肩,手指上长着长甲,面容安详宁静,合着双目,闭着嘴唇,唇边仍旧荡漾着一丝笑意,四肢强健的肌肉富有弹性。在场的人一时惊讶万分、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半晌无语。”(《劫难中的秘密》)在丹增的意识里,这样的神秘事象,自有其特殊的文化意义和文化价值,所以,他在讲述了宗喀巴大师的故事之后,总结说:“人类信仰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宗教圣物和圣器,无论对有信仰者还是无信仰者,都是一种文化的传承,都承载着历史的印记、文明的光辉,它们自身所带有的传奇性成了神性的故事,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精神世界,更让我们的文明灿烂多姿。”显然,在丹增看来,宗教体验有着复杂而丰富的内容,绝不可以用某种单一而僵硬的方法来阐释和叙述。

信仰与理性、宗教与科学的相互包容和吸纳,是一种现代性的趋势,也是现代人精神生活不断发展和成熟的标志。宗教体验会丰富人们的内心生活,而现代的科学意识和人文教育,则赋予人们的宗教情感以理性的精神。丹增认识到,人类的知识领域是由哲学、宗教和科学构成的,这些不同领域之间存在着许多相通点。科学甚至有助于说明某些宗教情感的形成,例如,在丹增看来,科学似乎就为宗教的性善说,提供了切实的理由:“最近,美国、英国的科学家研究人脑,得出一个结论,人脑有个部位是人性善的萌发点,而这个部位是人脑最重要的部位,证实了人性本是善的。”(《也谈人生》)在《也谈心经》中,他试图站在人文主义和无神论的立场,来阐释佛教的本质和真谛:“佛教不是神教,佛教是无神论,是依靠智慧求得解脱,而不是仰仗神力来解脱。佛在哪里?佛在人间,佛在心中。佛教指的是佛陀创立的教育,并非崇拜神灵的宗教。”“学佛是为了心定,心安则神智明,心善则品德高,心祥则时运来。佛教主张遍知一切智慧的获得,不是靠神灵的加持和神秘力量,而是靠自己的勤奋与专一坚持不懈。佛教道德的根本不光是敬仰佛陀、重视佛教、尊重佛法,佛教道德的根本是人、是众生。释迦牟尼佛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调伏己心,此乃佛教。’”在《谈死亡》中,他认为佛教所讲的三世轮回,也不是宿命论和决定论的结果,而是人自己修为的结果,明白了这一点,人就“掌握了命运的主动权,还摆脱了死亡的幽怨烦恼”。这种充满卓识和甚至勇气的论述,将佛教的主体确定为众生,从而,为佛学的现代化发展,提供了理性主义的观念支持。

事实上,丹增不仅在人文主义的基础上阐释佛教,而且,还试图在多元文化的视野中,寻求佛教与其他文化体系的沟通和融合。例如,在《也谈人生》等文章中,他就看到了佛教与儒学的共同性,表达了人类信仰和文明的“趋同论”观点,并从儒家的“仁义礼智信”的角度,说明了人类有共同的生活原则和精神诉求,任何人都要有“诚信”、爱心和利他精神。

丹增的现代性的文化理念,还表现在他的女权主义立场上。他关注女性的生活境遇和人格尊严,专门写了一篇《藏传佛教与女性》的文章,来讨论女性在宗教生活和一般社会生活中的地位问题。他通过对宗教文献的梳理,反驳了歧视女性的偏见,凿凿有据地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可以说藏传佛教对女性佛法、神灵的尊崇与敬畏是真诚的、历史的,也是现实的。……佛教众生平等的教义和精神伸张了男女无差别的思想,普度众生的生命观,劝说男女平等,以同情和慈悲的佛法也接纳女性入法。”不仅如此,在这篇文章的末尾,他曲终奏雅,表达了对女性由衷的赞美:“这世间除了天上的那个太阳,女性就是第二个太阳,没有这个太阳,连男人也不会有,世界将一片漆黑。”显然,这里所体现的,仍然是作者开放而多元的文化视野和文化意识。

2

关注“大问题”的文学,才有可能成为影响力甚巨的“大文学”。什么样的生活才有价值?人该如何面对钱与权、爱与恨、荣与辱、罪与罚?如何克服衰老和疾病带来的无奈和痛苦?如何面对死亡带来的绝望和恐惧?伟大的文学,从根本上讲,就是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来回答这类问题的。

丹增是一个充满道德热情和信仰激情的作家。他近乎本能地关注“大问题”。强烈的宗教关怀和深刻的宗教意识,使丹增对人生的痛苦和解脱,对生命和生活的本质,往往有着深刻而透彻的理解。人生的痛苦、生活的意义、精神的境界和信仰的价值,都是他特别关心的问题,也是他散文写作所表现的重要主题。

丹增的生命态度和人生观,都来源于佛教的伦理精神和价值理念。他接受了众生皆苦、空色不二的思想,接受了缘缘相系、善恶报应的理念。为了消除烦恼,得到解脱,人们就要通晓五明,走向菩提心的大道,因为,“菩提心是一切众生安乐的根本,是一切法心要中的心要。”生命是脆弱的,死亡是随时可能降临的,人所能做的,就是一心向善,不断修行。人生的一切顺逆祸福,最终都决定于主体的人格状况、意志品质和道德境界:“一旦出现没有原则的政治、没有劳动的财富、没有道德的商业、没有人性的科学、没有奉献的信仰,社会就会变得复杂动荡,人心就变得浮躁、急躁乃至暴躁。人类的生存、人的死亡,全由人心支配,既不能怪大自然,也不能怨造物主。”(《谈死亡》)在《梦兆录》中,他再一次强调了自己对“业报”的看法:“人的生命像雨中湖面升起的水泡一样脆弱,人的死缘像腐肉上盘旋的苍蝇一样多,人的死期像明晚的梦一样不可预测,世俗的事情就像大海的波浪一阵接着一阵。你今世长寿、健康、端庄、美誉、丰裕的功德,无不与前世的愿力、福德、业心有关。佛的事业讲经说法,法的事业断除烦恼,僧的事业积极向善,佛、法、僧的传人,以身作则,修法证果而为他人楷模。”

死亡是一切生命必然的归宿。对待死亡的态度,往往体现着人的生命意识的成熟度和健全度。像所有藏人一样,在丹增的意识里,“死”先于“生”,“先知死,后知生”。他说:“从佛教的文化观说,生命不过是一次次的轮回,来来去去,就像日起日落。不是藏族人不看重一个生命的诞生,他们是看重生命的延续、生命的转换和生命自身的价值。”(《生日与哈达》)受宗教观念的影响,他把死亡看作一件自然的事情,所谓人生若门,“从外看是入口,从内看是出口”(《我的高僧表哥》)。死亡就是一面镜子,“当一个高僧大德面对死亡时,他所体现出来的就不是一种肉体的病痛或衰老的痛苦,而是一种庄严,一种神圣,心中有一面镜子映照着他的心灵,他站在这镜子前挥手与世界告别——你是保持一种无畏的勇气呢,还是沦为胆怯的懦夫?不是别人看你如何面对生死,而是你自己在死亡面前如何保持一个人最后的尊严。这就是在死亡之镜前的真理。”(《童年的梦》)镜像之喻,非常精辟,可补儒家对生命的“未知生,焉知死”的认知缺失。

丹增专门写过一篇讨论“死亡”的文章,题目就叫《谈死亡》。在这篇文章里,他把死亡当作一个自然现象,是一件人类无法拒绝的被动的事情,同时,又把它当作一个社会现象和伦理现象,是人类可以把握的、主动的事情。也就是说,对于人们来讲,人类无法拒绝自然性质的死亡,但可以改变自己面对死亡的态度,甚至改变自己体验和接受死亡的方式。那么,怎样才能摆脱死亡的痛苦和恐惧呢?丹增用一位5岁入寺修法、82岁高龄圆寂的高僧的事例来“现身说法”。这位高僧曾收到不止千万元的布施,但属于自己的财物不足千元;经历过批斗、饥饿和穷困的磨难,但他都百折不挠地挺了过来。到最后,他以喜悦的态度迎接死亡,视之为成就佛果的契机,毫无恐惧悲伤,拒绝求医救命,很快就带着笑容圆寂了。丹增最后的结论是,培养自己的善心,调整自己的心态:“我观善良的人,他往往是快乐的、健康的、长寿的”(《也谈人生》);“只有平静之心,令人自然死亡”(《谈死亡》)。

事实上,谈论如何死亡,就是谈论如何生活。一个人的死亡观,其实就是他的生活观。丹增之所以花了很大精力和很多笔墨谈论死亡,就是想由此导入对当下的生活观和价值观的探讨,就是想对自己时代提供一些价值观意义上的支持。在他看来,获得生命长寿、人格健全和道德完善的“学问”并不复杂,那就是,“只要懂得做人要善良诚信、处人要忍耐利他、遇事要顺其自然”。(《也谈人生》)他在《生命的意义》中说:“我回忆这几位朋友的人生经历,深深地感到,人活着就是一个价值观,有的将追求物质享用放在第一位,有的将追求精神境界放在第一位。物质的贪欲是永远无法满足的,而奉献爱心,却能像阳光一样无私地照亮别人,平凡的生活能体现生命的自然品质,人们永远能记住的人是:事事为别人着想的人。”他的结论很明确:健全的生活最终只能是超越了物质贪欲的生活,只能建构在利他主义的价值观之上。

显然,关于人生种种问题的解决方案,丹增完全诉诸个体人格和道德上的内在自觉。内在地看,这固然不错。但是,换一个角度,从外部来看,那么,环境改善和制度建设,也同样重要——对于人类生活来讲,有的时候,这些外在于人的因素,甚至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就需要作家在强调“反求诸己”的主体努力的时候,也应该将现实的客观因素考虑进来。只有在道德说服与现实批判、主体意识改变与客观环境改善并举的前提下,作家对生活的把握才可能是全面的,才有可能最终切实而有效地改变人们的态度和生活的困境。

3

理性的反思和反讽是文学健康和成熟的重要标志,也是文学价值构成的重要部分。毫无疼痛感的文学,毫无问题意识和反思自觉的文学,都是没有什么太大意义和价值的。也就是说,真正的文学,不仅要有“春露之滋”,也要有“秋霜之烈”。

丹增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充满善念和爱意的环境里。他对伦理性的体验非常敏感。现实生活中逸出常轨的种种乱象,强化了他的问题意识,也促使他正视自己的时代。他喜欢用“本法”和“末法”这样的概念,来表达对一个时代的总体判断。他试图用文字记录自己对这个时代的观察和思考,表达自己对它的希望和祝福。

丹增将那些天崩地解、陷入动乱的时代,称之为“末法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人们承受着巨大的灾难和无尽的痛苦。丹增在多篇文章中,记录了许多人,包括自己和亲人所经受的磨难和不幸。然而,有必要指出的是,丹增的叙事里,几乎没有徒逞一时之快的发泄;他的笔调里是庄严的,也是活泼而幽默的,充满了机智而尖锐的反讽;无论是作者自己,还是他所写到的人们,面对外部的欺凌和摧折,内心总是显得勇敢而镇定。

《生日与哈达》是一首歌颂母爱的赞歌,其中既有感人肺腑的抒情,也有令人忍俊不禁的反讽。在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时代里,疯狂而离谱的事情,层出不穷——很多藏族人紧跟全国性的“改名热潮”,把自己的名字改得不伦不类。一个也叫“丹增”(“捍卫佛世”的意思)的人,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毛红武”,把两个女儿的名字改为“听毛话”、“照毛办”。他试图将妻子的名字改为“学毛著”,但遭到了妻子的峻拒与呵斥:“我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学毛著?你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更可笑的是,食品、药品、玩物也都跟着改起了名字,什么“丰收饼”“斗私糕”“红卫膏药”等等,不一而足。“西藏一所中学的一个班,老师点名,‘卫东同学到了没有’,全班有三分之一的学生齐声喊‘到’。我熟悉的一位内地朋友,‘文革’初期改名为‘卫东彪’,林彪事件发生后改名为‘卫东恩’,‘批林批孔批周’时改名为‘卫东青’,‘四人帮’垮台江青被捕后又要改名。”像这样的叙事所提供的细节,就不仅有“观风俗”的史料价值,而且还有反讽性的喜剧色彩,使人读来忍俊不禁。

在《生日与哈达》中,与改名的荒诞一样的,是作者在自己生日的遭遇。在他收到的生日礼物中,有一尊塑料做的“毛主席塑像”,底部有一个气嘴,用手一捏就“吱吱”响。一个室友觉得好玩,就反复捏了几下,发出“吱、吱”的响声,“他当场就遭到大家的围攻批判,吓得他又是检讨,又是认错,差点把我的生日搞成一个批判会”。然而,最可笑的、惹了大祸的事情,还不是这个,而是自己出生在了一个特殊而犯忌的日子。一个姓顾的副政委,得知“我”在12月26日过了一个“革命化”的生日,勃然发怒,斥责道:“这一天是‘东方红,太阳升’的日子。你这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反动派的狗杂种,不配在这一天过生日!”我急忙辩解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我错了。可我的户口本、档案袋、工作证上都是这么填的啊。”孔副队长呸了“我”一口,训斥道:“你不可能这天出生,你不配!”我连忙点头:“是是是,我不应该在这一天过生日。我错了,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革命群众,我接受你们的任何处理。”最后,顾政委下达指示:“去吧,选一个革命的日子做你的生日。深刻检讨自己,加强思想改造。”说完摆了摆手,让“我”出去。

《我的高僧表哥》中的表哥,是一个“精通五明、佛学造诣深厚、佛教戒律严明、修道高风峻节、潜心修正(证)波若大法的高僧”,年仅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学完了五部大论,梵文、医学、历算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然而,“在动乱、浩劫、灾难的十年中”,那些还俗的僧人,身穿军装,来到表哥所在的贡萨寺造反,杀气腾腾,毫无慈悲之心,彻底捣毁了寺庙里所有建筑和器物:“他们从大经堂开始下手,掀屋顶、挖墙脚、砸门窗,用绳索套在佛颈上,像拔河似的往下拉,斧头砍向佛脚,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散落的佛经,随风漫天飘飞,木质佛像、经书夹板被投入熊熊的烈火之中,灰烬在火光里四处飞舞。”但是,表哥没有绝望。他趁着夜晚,沿着陡峭的山路,行程近三十里,将幸存的法器和经书,藏到了深山里。然后,他就开始了七年之久的云游苦修生涯,终于修成正果。与表哥的护法经历和修行业绩相似的,是《劫难中的秘密》中的波密活佛。从这样的叙述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作者对混乱生活的不满和反讽。

丹增是一个心怀淑世之志的作家。他对自己时代的世道人心深为忧虑,非常失望。在《藏狗》这篇散文中,他愤愤然地说道:“如今一些人对金钱的贪欲、权力的角逐、名利的争夺、地位的争吵,表现出的人性还不如狗性。”为了对照性地批评这些人在德性和人格上的残缺,丹增以赞美的语言,叙述了藏狗的美好品德和“英雄事迹”——它们是战胜“鹰、狼、盗”三灾的勇士,在与狼搏斗时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智慧,简直令人惊奇。它们比人还有情有义,在“文革”灾难中,一个艺术家被造反派打得头破血流,他的狗为了保护主人,突然扑向批斗的人,疯狂地撕咬,最后被红卫兵用钢棍活活打死。为了感谢和赞赏藏狗对人类生活的恩德,藏区甚至有举行“赞狗咒狼领赏活动”的习俗。领头的人每到一家门口或人群聚集的地方,就要朗诵一段藏文经典《幸福来自狗的恩惠》,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有良知的人类啊,要敬狗爱狗,它是我们的忠诚朋友,谁要杀狗就将受到下十八层地狱的苦难。”同时,还要朗诵一段咒狼民歌《江雄》,说狼是邪恶的源头,杀狼不违佛规,灭狼将得福报。

在这篇文章里,丹增的反讽锋芒,不仅指向过去的以迫害人为乐的人,指向如今的“不如狗性”的人,而且,还潜在地指向了新世纪以来的“狼图腾”崇拜的畸形文化现象。从他的反讽话语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种荡污化秽、正本清源的积极态度和文化自觉。

4

丹增的散文作品,有一个灵魂性的主题,那就是宣达基于信仰而又落实于细节的仁爱和慈悲。情感的异化和异化的克服,是丹增特别关注的问题。他对自己时代的“硬性教育”造成的人性异化和情感钝化,深感焦虑。他要用温柔而热情的文字,来融化坚硬而冷漠的人心。

他以循循善诱的说理和细致耐心的叙事,讲述了善良的人们对于信仰的虔诚,讲述了伟大的信仰如何培养了人们爱的能力,如何培养了他们的宽容精神和牺牲精神。丹增笔下的爱,具有神圣的宗教色彩,但也充满平凡的日常内容和亲切的人间情意。

丹增的爱的意识形成于他所信奉的宗教和他所生活的特殊环境。佛教是温柔的“以慈悲为怀”的宗教:“‘慈’是把喜悦、快乐带给别人,‘悲’是解脱别人的痛苦,这样的志向和胸怀是可敬的、伟大的。”(《也谈心经》)丹增曾这样阐释西藏的自然环境对人们的内心生活的影响:“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雪域高原西藏,是个爱的海洋,在那里随处播下的爱的种子,泥土给它养料,风雪给它力量,阳光给它色彩,舒展起坚硬的内力,盛开在每一个人的心田。”(《生命的意义》)对丹增来讲,西藏不仅是一个地理性的概念,还是一个精神性的概念,在这里,充满信仰高度和人性内涵的爱,就像阳光一样普照大地。

丹增相信人性的“性善论”。因为,“人性先天是善的,母爱是善的种子,人的社会属性是善,互助是善的根基”。(《也谈人生》)他是母亲的掌上明珠,从小就体验着母爱的美好和幸福,对母爱也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在他的理解中,母爱意味着怜悯、包容和给予,体现着仁慈的精神和牺牲的精神。

在自己的散文作品里,丹增讲述了两个关于母爱的伟大故事。

作者自己的母亲,是一个不知道仇恨为何物的伟大女性。在“文革”期间,一群年轻的造反派来到作者家里,“掀屋顶,拆院墙”,足足忙了一个月,最终,“家被荡平了,曾经香火旺盛的‘麦巴朱普’被捣毁了”。“我的父亲被揪斗,关押,而我母亲则每天来为拆我家房子的人们烧水、煮茶,脸上还总是笑呵呵的。母亲的豁达与慈悲,连那些革命群众也觉得不可思议。”美丽而善良的母亲对“我”的母爱,则具有母爱的纯粹而高尚的性质。在《生日与哈达》里,一方面,作者记述了自己在童年、青年和壮年时期、在故乡、拉萨和莫斯科三个地方的所过的三个生日,借以折射出不同时代的面影;另一方面,在生日事象的背后,也蕴含着母亲对儿子的无私的爱,以及作者对母亲的无以为报的感激之情。母亲对“我”无比疼爱,“我”对母亲也特别依恋,在她身边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时代:“在我三岁时,母亲常在夜晚的火炉边,夏日的星月下,给我讲格萨尔王的故事,讲部落兴衰的传说。她的故事语言生动、比喻贴切,人物活灵活现,情节感人动听。”然而,从五岁生日那天开始,“我”却被迫离开母亲,开始拜师学佛。这对一个孩子来讲,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所以,“我”就在深夜,偷偷回到母亲身边:“我哭,母亲也哭。我双臂勾着母亲的脖子,拼命地亲她。母亲抱着我头,把她的前额紧紧贴在我的脸上。”到了“文革”期间,纲断维绝,万事艰难,为了给儿子过生日,母亲穿着单薄的羊皮袄,跑了很远的路,来到拉萨,在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露天里,蜷缩着身子,眼巴巴地等儿子回来。她把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高档食品”——风干牦牛肉,带给儿子,从这样的细节里,“我”强烈地感受到了母爱的伟大:“这世界上有很多爱,母爱是最纯洁的;这世界上有许多宝,母爱是最宝贵的。我们母子之间的爱,早已用语言无法描述。”母亲不仅给“我”爱,还给“我”人生的教诲——她凭着最朴素的人生经验,用充满诗意的语言,告诉儿子做人的道理:“用珠宝装饰自己,不如用知识丰富自己。虎的纹路在外,人的学问在内。财产可以被劫去,权力可以被夺去,而知识是外人偷不去、夺不走的。……要好好学习知识,将来做个文化人也就够了。看到了吧,做官,好像是地换了一层草、羊换了一身毛,要想占有神一样的高位,就要有鬼一样的计谋,这是你做不到的。”

《阿妈拉巴的酥油灯》也是一首献给母爱的赞歌。它所赞美的,是另外一种形态的母爱,一种更高尚、更伟大的母爱。这是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1982年,在当雄县,部队的一辆运输汽车,因为道路结冰和急拐弯而失控,轧死了一个赶着羊群的年轻的藏民。根据交管部门的处理,部队车辆负全责。肇事士兵刘志立即就被关了起来。但是,死者的家属,一个藏族老阿妈,不仅拒绝接受赔偿金,还跑到监狱看望肇事士兵,到有关部门请求赦免他。她摆脱了狭隘的复仇冲动,以恻隐之心同情轧死自己儿子的肇事者和他的家人。她对前来采访的作家说:“我的儿子死了,我不希望再有一个人失去儿子,哪家小孩不是父母的心头肉。无论什么人痛苦越少越好,痛苦如果一再叠加,精神就要崩溃,一家就要牵连。我的儿子离开了阳世,是他的命到头了,一棵树死了,你不能把另一棵树的根也刨掉吧?我原谅了肇事司机,你们也要宽恕肇事司机。说着说着,她匍匐在地,双手合十,向我磕头。”阿妈拉巴对拿着一万块钱来赔罪的刘志父亲说:“你拿来的钱我一分也不能要,如果是你借来的钱,以后要还债,你还债就等于我在还债,就是我的罪孽。请放心吧,我会帮忙保你儿子出来。我的儿子不在了,你的儿子不能再失去,我已经把他看作是我的儿子了。”爱点燃着爱,“这种大爱,就像黑暗中的一盏酥油灯,既指引了亡灵,也温暖了千万人的心”。到最后,出狱的肇事司机刘志,怀着感恩之心,报答阿妈的救命之恩,像亲生的“阿吾”(儿子)一样,与阿妈拉巴生活在一起。在“文革”刚刚结束不久的80年代,这样的仁慈、宽恕和爱,无疑具有更加重要的伦理价值和道德意义。要知道,曾几何时,无边的仇恨和敌意,还是一种普遍的社会情绪,而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则是被普遍接受的行为原则。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丹增这样写道:“油灯不灭,用慈悲喜舍的光芒,照亮苍生的友爱与安宁;油灯永明,用互敬利他的光芒,指引并激发人性的品质。……一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只有高尚的道德才能把它流传到久远的后世。阿妈拉巴的言行既朴素,又高大,能点亮人间善良和爱的心灯。”

丹增的散文作品,就是这样一盏明亮的油灯,闪烁着慈悲喜舍的光芒。对一个世风浇漓、人心窳败的时代来讲,他的充满信仰虔诚和精神光热的文字,就有着特别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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