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倾危之士”还是“进取之士”——对《史记》苏秦的重新解读

2016-03-16 18:32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苏秦史记

韦 莹 莹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南宁 530006)



是“倾危之士”还是“进取之士”——对《史记》苏秦的重新解读

韦 莹 莹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南宁 530006)

摘要:在历史上被贬斥为“倾危之士”的苏秦却曾自称为“进取之士”,其身上展露的“进取之志”,体现了战国纵横家普遍推行的以“苟进”精神为实质的“进取之道”。“进取之道”的形成反映了纵横家求取功名的强烈需求和乱世盛行的“唯才是举”人才观;它为纵横家的衰落埋下根本隐患的同时,也为纵横家实现自我价值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全面解读苏秦式的“进取之道”,有利于深入了解甚至重新认识苏秦等战国纵横家的思想品质和历史功绩。

关键词:苏秦;倾危之士;进取之道;纵横家

“沙埋古篆折碑文,六国兴亡事系君。今日凄凉无处说,乱山秋尽有寒云”[1]367,此乃唐代诗人贾岛以《史记·苏秦列传》所记载的苏秦合纵六国的事迹为题抒发的怀古之叹。但在学界,从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的帛书《战国策》(又名《战国纵横家书》)出土后,《史记·苏秦列传》所记载的苏秦史料的真伪受到了极大的质疑。苏秦、张仪的年辈问题,苏秦合纵六国等问题成了近年苏秦研究争论的焦点。《战国纵横家书》和《史记·苏秦列传》记载的出入,使得苏秦研究的文本选择呈现出两极分化趋势。由于苏秦史料的真伪问题一直未能得到最终定论,本文主题亦不涉及苏秦史料辨伪,故兼取两种史料文本对苏秦进行研究。以苏秦、张仪为代表的战国纵横家,虽然出身低微却顽强进取,在群雄割据混战的列国间东奔西走,施展纵横捭阖之术游说诸侯,一时权倾天下威震四方。本文就以“苏秦进取”的事迹入手,重新解读《史记》中的苏秦及其推崇的“进取之道”。

一、“进取之士”苏秦

苏秦历史评价——“倾危之士”。纵横之术,又称阴谋之术。以苏秦张仪为代表的纵横家,因其朝秦暮楚,诡计多端,倾人家国的行径在历史上留下极低的评价。《史记·张仪列传》就记载:“太史公曰:‘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从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成其衡道。要之,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2]4091“倾危之士”,指代危险人物,因其阴谋狡诈足以倾人家国,故用来比喻对国家和人民有很大危险的人。《荀子·臣道篇第十三》也记载:“内不足使一民,外不足使距难,百姓不亲,诸侯不信,然而巧敏佞说,善取宠乎上,是态臣者也……故,齐之苏秦,楚之州侯,秦之张仪,可谓态臣者也。”[3]268扬雄《法言》又有:“或问:‘仪、秦学乎鬼谷术,而习乎纵横言。安中国者,各十余年,是夫?’曰:‘诈人也,圣人恶诸。’”[4]171《盐铁论·论诽》还称:“夫苏秦、张仪,荧惑诸侯,倾覆万乘,使人失其所恃,非不辩,然乱之道也。君子疾鄙夫之不可与事君……”[5]300“倾危之士”“态臣”“诈人”等后世之称谓集中反映了苏秦历史评价之低劣。

苏秦自我评价——“进取之士”。然而,与后人对苏秦极低的历史评价形成强烈的反差,苏秦在当时却自称为“进取之士”。其“进取之志”“进取之道”甚至被纵横家视为行事原则以及典范。苏秦自称“进取之士”在不同的文本有不同的记载。《史记·苏秦列传》记载了有人在燕王面前毁谤苏秦为“左右卖国反覆之臣”,不忠信,将乱国。苏秦为了自辩,举例反问:“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廉如伯夷,义不为孤竹君之嗣,不肯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饿死首阳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行进取于齐哉?信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却齐之强兵哉?”[2]4000“臣闻‘忠信’者,所以自为也;‘进取’者,所以为人也。”[2]3999苏秦将代表孝廉信的曾参、伯夷、尾生贬为独善其身而不顾他人的“自为”之人,将自己吹嘘为一切为了他人而可以牺牲信誉名声的“进取者”;他从尔虞我诈的纷乱时局出发,扬言固守仁义道德便无法达到主富国强兵,兼并称霸的目的;更表明了自己“行进取”非但不是不忠信,反而是“以忠信得罪于上者”,从而彻底地打动和说服了燕王。关于此事,《战国策·燕一·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章》中记载的:“且夫信行者,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人也。皆自覆之术,非进取之道也。”[6]1035情节对话与《史记·苏秦列传》的记载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战国策·燕一·苏代谓燕昭王曰章》也有:“今臣为进取者也。臣以为廉不与身俱达,义不与生俱立。仁义者,自完之道也,非进取之术也。”[6]1060几乎一致的情节描述和话语记载,不过这里的主人公变成为苏代而非苏秦。据学者考证,苏秦和苏代的事迹常有混淆重合,对比其他文本的记载,此处极有可能为苏秦之言。此外,最值得人们注意的是,哪怕是记载常常与《战国策》《史记》相出入的《战国纵横家书》中的《苏秦谓燕王章》也有几乎一致的苏秦借贬低曾参、伯夷、尾生用以自辩的情节记载:“人无信则不彻,国无义则不王。仁义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人也。自复之术,非进取之道也。三王代立,五相蛇政,皆以不复其掌。若以复其掌为可王,治官之主,自复之术也,非进取之路也。臣进取之臣也,不事无为之主。臣愿辞而之周负笼操臿,毋辱大王之廷。”[7]16几处文本的相同记载,确证了苏秦曾自称为“进取之士”。

二、苏秦“进取之志”解读

自称“进取之士”的苏秦,其身上展现的“进取之志”是震撼人心的,它甚至演变成了苏秦精神和形象的代名词,被文学家反复刻画渲染。“进取”一词首先含有“努力上进;立志有所作为”[8]14950之义。《战国策·秦一·苏秦始以连横说秦》记述,苏秦以连横游说秦惠王不成,写道:“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硚,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归色。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6]76苏秦见状,苦不堪言,暗自下定决心有所作为以图雪耻。于是“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6]76。作为成语“悬梁刺股”中的“刺股”典故的来源,在努力上进,立志有所作为这一点上,苏秦可谓把进取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论语·子路》又有云:“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9]141孔子认为狂者不仅努力上进,而且敢作敢为,才能称为“进取”。苏秦积极进取的精神,不仅表现在其意志力的坚决上,还表现在他惊天动地的行为举止中。作为一个战国策士的杰出代表,苏秦机敏巧智,能言善辩,合纵六国、计收燕地、为燕间齐,无论哪一项他都毫不迟疑,以身犯险,敢作敢为,集智力胆力魄力于一身。受到居心叵测之人的挑拨,仍能抛开道德伦理面不改色云淡风轻地为自己辩解。世人的谩骂和耻笑也无法阻挡他向君主抒发自己狂傲的“进取之志”。“狂者进取”,如果说孔子所说的是进取于善道的狂者,那么苏秦就是这样一个进取于无道的狂者。

“进取”一词其次又含有“求取;追求”[8]14950之义。如《老子河上公章句 》注释:“跂者不立,跂,进也。谓贪权慕名,进取功荣,则不可久立身行道也。”[10]98此处所提及的“进取”便为此意。对“进取之士”苏秦来说,“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6]76的困厄遭遇逼得他不得不反问自己:“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6]76他引锥刺股发愤图强的驱动力来自于内心赤裸裸的求取富贵摆脱贫穷成为“人中龙凤”的欲望,这是毋庸置疑的。《史记·苏秦列传》还记载,苏秦成功发迹后衣锦还乡,曾经奚落鄙弃他的昆弟妻嫂都“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又记载:“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地蒲服,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苏秦喟叹:“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2]3996司马迁所写苏秦衣锦还乡的情节取自《战国策》,不过他为了“突出了其‘困厄造英雄’的一贯宗旨”,将原先《战国策》中苏秦所嗟叹的“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盍可忽乎哉”作了改动,这样就巧妙地突出了苏秦积极进取的奋斗精神和忍辱负重的坚韧品格。尽管如此,两处记载都能生动地揭示苏秦历经人情冷暖之后,内心对功名利禄,势位富贵的热切渴望。

苏秦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进取之士”,其内在求取功名富贵的热切渴望,促使他力争上游最终得以出人头地。可见,作为“进取”一词的两个基本释义,“努力上进;立志有所作为”和“求取;追求”其中的任何一项释义都不足以单独用来诠释苏秦的进取精神。苏秦的“进取之志”,是内在的欲望和外在的动力相互纠缠联结形成的产物,是一种几近于贪者“苟进”的精神实质。“苟进”一词见于贾谊《楚辞·惜誓》:“或偷合而苟进兮,或隐居而深藏。”[8]12869王逸对此注释曰:“言士有偷合于世,苟欲进取以得爵位。”[8]12869《汉语大词典》注释为:“苟且进取,以求禄位。”[8]12869苏秦等战国策士,高呼“廉不与身俱达,义不与生俱立”,宁可抛弃“仁义”的“自完之道”,也要不择手段地行“进取之道”,以求取功名利禄,高官厚爵。他们贬低“自完之道”提倡“进取”并非是真正“为人”,实则是标榜“利己”主义。在《战国策》中,编写者赤裸裸宣扬的为个人名势而奋斗可以不顾道德信义的原则,正是这样一种自私自利的“苟欲进取以得禄位”的“进取之道”。《战国策》作为战国策士宣扬纵横学说的经典之作,苏秦又作为《战国策》编写者重点渲染描绘的中心人物,这表明了此种以“苟进”为精神实质,“利己”为主要特质的苏秦式的“进取之道”原则,实际上是当时战国策士普遍推崇的理想追求和处世准则。

三、苏秦“进取之道”解读

(一)“进取之道”盛行之因管窥

出身贫寒的纵横家以建功立业,实现荣华富贵为人生追求。春秋战国时期,宗法制瓦解,新兴士阶层日益崛起。能力较差的中低层人士无力改变现实大多甘于沉沦,这更加激励了条件优秀的士人发愤图强。据刘向《战国策书录》记载:“国异政教,各自制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讹伪并起。……故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厉之属,生从横长短之说,左右倾侧。”[6]2礼崩乐坏社会动乱的社会背景,使得乱世之学“纵横术”具备了风靡一时的条件,这是客观的有利因素。而主观方面,先秦纵横家大多为寒士出身,长期遭受的不平等的待遇,使得他们自身具有非常强烈的求取功名的意志和需求。以《史记》中的战国策士为例,苏秦潦倒窘迫起步艰难自不必说,张仪也曾因出身贫寒被诬陷为无行盗璧之贼遭受笞刑;范雎早年“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2]4328;郦食其“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2]5018。对于具有一定政治主张和机谋辩术的纵横策士来说,他们绝不甘心身居下僚饱受冷眼。加之世风日下,道德伦理的束缚日渐松脱,不择手段力图进取就必然会成为他们的不二选择。可以说,底层生活的长期压迫和折磨塑造了苏秦等纵横家自私进取的功利价值观,在社会大背景的驱动下发挥游说权谋之长,不顾一切代价建立功名,求取尊荣,食肉富贵,也自然而然成了他们咸鱼翻身的人生信条。

乱世群雄割据,君主争霸推崇“唯才是举”的人才观,使得纵横家得以推行其具有极端色彩的“进取之道”。春秋战国乃至秦汉初期,中原地区长期四分五裂战火纷飞。在群雄竞逐的乱世,君主为了夺得霸主地位,在用人之际更看重的是对方的才华,并不十分强调德行。自战国时期诸侯争霸不得不任用长袖善舞的纵横策士拉拢分化对手以来,擅长使用阴谋诡诈之术但道德修养有明显缺陷的谋臣策士便开始有了英雄用武之地。甚至从先秦直至汉末,“唯才是举”的风尚依然屡屡风靡于乱世。《史记·陈丞相世家》就记载:绛侯、灌婴等曾在刘邦面前谗毁陈平为“盗嫂受金”的“反覆乱臣”。魏无知却替陈平辩护说:“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问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处于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楚汉相距,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且盗嫂受金又何足疑乎?”[2]3536魏无知劝谏刘邦的一番话,和苏秦自辩的一番话,从内容到主张都非常相似,实际上都折射了动荡时代,才能和德行、人才和圣贤不能二者兼得。而一向善于用人的刘邦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唯才是举”、用人不疑的坚持,也使得陈平在刘邦帐下屡献奇功,成了他不可多得的有力助手。无独有偶,建安时期,曹操为了招揽人才,也曾下令言:“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11]23“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11]31公开举起了“唯才是举”的旗号。“进取之士未必有行”,“唯才是举”的乱世用人风尚是有才无德的苏秦陈平之辈得以大放异彩的重要推力。

(二)苏秦“进取之道”辨析

社会条件的允许和自我提升的需要赋予了苏秦等纵横家抛弃礼义廉耻等道德约束在乱世中顽强进取的精神,这在当时成了纵横家为人处世的最高原则——“进取之道”。“进取之道”原则提倡的不顾道德信义顽强进取的短期行为实则带有严重的局限性,它在赋予纵横家积极上进的力量的同时,也为他们最终自取灭亡埋下了祸根。《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记载,蔡泽问卜者寿数几何?得到答案后,“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2]4368。“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蔡泽的一番回答看似豁达,却显得视野狭隘,把纵横家贪慕权势、崇实尚利的侥幸心态暴露无遗。在蔡泽看来,人生一世,只要曾经享受过荣华富贵,便此生无憾。这种现实功利的短期享乐主义驱使纵横家们背信弃义、朝秦暮楚、见风使舵、反复无常;也是这种阴暗的作风使得纵横家及其学派恶名昭彰并被斥为“乱世之学”,最终在天下大一统而独尊儒学的汉武帝时期走向了覆灭。北宋王安石曾作《苏秦》一诗感慨,诗云:“已分将身死势权,恶名磨灭几何年。想君魂魄千秋后,却悔初无二顷田。”[12]639“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史记·苏秦列传》)衣锦还乡时的苏秦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代表了那个时代无数人的想象。但苏秦车裂而亡的悲惨下场和千古遗留的恶名却也是纵横家狭隘的“进取之道”局限性的暴露和必然走向穷途末路的预言。

“进取之道”,给纵横家带去功名财富的同时,也给他们带去了千古难以磨灭的恶名。后世诸多评论家大多着眼于其倾人家国的斑斑劣迹和狡诈诡谲的作风,对其或鄙弃或贬斥,鲜少有肯定褒扬之意。也正因如此,苏秦等纵横家才不由分说地被贴上了“倾危之士”“诈人”等黑暗的标签。更为甚者,这种评判标准的延续使得苏秦等纵横家的历史功绩和闪光点往往被世人所忽略和埋没。然而,隐藏在苏秦阴冷残酷的“进取之道”背后,尚有苏秦不为人知的面目。汉人邹阳曾有言:“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2]4493《淮南子·说林训》也说:“苏秦以百诞成一诚。”[13]1036苏秦虽然行纵横进取之术为天下人所不信,但其自始至终都竭心尽力、忠心耿耿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侍奉燕国和燕王。苏秦为燕间齐一事,“虽然《史记》与今本《战国策》及帛书《战国策》在苏秦事迹的记载上有部分不一致,但是苏秦在齐国充当燕国的间谍,并在破齐国的战争中最终成功,这一点是可信的,也得到了后世学者的认可”[14]75。据《苏秦自齐献书于燕王章》(《战国纵横家书》)记载,苏秦之所以遭受燕臣毁谤,并非事出无因,正是因为“苏秦为燕间仕齐,这时齐王对燕有过辞,燕王又听信众口与造言,并派人表示要撤换苏秦,因此苏秦写信给燕王作解释”[7]12。苏秦在该信中分析自己的处境说:“臣贵于齐。燕大夫将不信臣。臣贱,将轻臣。臣用,将多望于臣。齐有不善,将归罪于臣。天下不功齐,将曰:善为齐谋。天下功齐,将与齐兼弃臣。臣之所处者重卵也。”[7]10苏秦为燕间齐,在他自己看来,是“以死之围,治齐燕之交”“以死任事”,是“甘死、蓐,可以报王”的至诚之举。无奈“臣处于燕齐之交,固知必将不信”(《苏秦自齐献书于燕王章》),以间谍之身施进取之行的风险就是无论成功与否,都要受人质疑和轻贱,因为自身并不从道义出发,在道德和品行上便落了下风。苏秦深知自己所选择的是一条千夫所指、四面受敌的道路,但从最初被燕齐两国的大臣质疑排挤,直至最终被齐王施以车裂之刑,在这期间他都不曾对燕国有二心,更不曾有半点迟疑和退缩。最后,苏秦更以身首异处的惨烈践行了曾经对燕王许下的“信如尾生”的誓言,这不能不说是他狡诈诡谲的形象下颇具忠勇色彩的另一面。

苏秦、张仪等纵横家为施行“进取之术”所付出的代价无疑相当惨重。历史上张仪以欺诈的卑劣手段欺骗魏、楚等国以破坏六国合纵联盟,因而遭到世人轻贱唾弃,其历代风评甚至较苏秦更为低劣不堪。但客观上来说,张仪对秦国的发展和统一所作出的贡献其实是非常重大的,这一点也逐渐被众多学者接受和肯定。李贽曾对苏秦、张仪评述曰:“士之有智谋者未必正直,正直者未必有智谋,予以为智谋之士可贵也。若夫敦厚清谨,以之保身虽有余,以之待天下国家缓急之用则不足,是亦不足贵矣。”[2]4096李贽的着眼点很明显并不局限在道理伦理的评价体系之中,他从“救世”的现实需要出发,充分肯定了苏张二人的才智,较为公平客观。

(三)“倾危”抑或“进取”

诸如李贽一类的良性评价无疑对重新认识苏秦等纵横家的精神、人格具有重要启发。而事实证明,苏秦等纵横家的“进取之道”也并非一无是处;相反,信奉“进取之道”的“纵横家”大胆地冲破了儒家伦理道德观的束缚,首次将实用主义精神建立在传统道德观念之上。在落后的社会历史条件的限制下,提倡主观能动性的积极发挥,提倡利用自身优势创造条件实现自我价值的“进取”原则,显示了战国新兴士阶层的自主意识的觉醒。这种个人意识的觉醒,是战国四分五裂的社会形态和百家争鸣的意识形态所赋予的独特机遇,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重大的历史意义,在一定程度上是积极而值得肯定的。不仅如此,纵横家自信昂扬的精神风貌及其纵横恣肆的游说辞令也有其独特的思想文化价值,值得后人借鉴。也许正因如此,在儒学占据统治地位的时代,司马迁依然能看到底层的纵横策士独特的人格魅力和进步之处,并毫不犹豫地把苏秦、张仪、范雎、蔡泽等纵横策士列入《史记》之中。司马迁出于史官的公平客观立场,虽然把苏秦张仪评价为“倾危之士”,但司马迁却并没有因此而否定二人杰出的才华。尤其对苏秦合纵六国的功绩,司马迁显然是持肯定态度的。《史记·苏秦列传》记载:“太史公曰:‘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而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2]4028可以说,司马迁对苏秦其人的评价并不低,相反,大有同情之意味,这才有了后来他对苏秦史料的精心取舍和编排整理。司马迁“多爱”“爱奇”,甚至连苏秦张仪等蒙受恶声的纵横之士都不忍心割舍,反而翔实记录之以待后人评价;苏秦固然是“倾危之士”,却也不乏“进取之志”,他在描写苏秦奋发图强的细节处的刻意着墨及游说诸侯等细节处的精彩描述,证明了司马迁对苏秦的评价非但不低,反而大有同情赞赏之意味。“所以从我们今天看来,对苏秦其人,还是要知人论世,不能过分苛责,其所为只是顺境而行,正如司马迁《史记》所云:不能让苏秦‘独蒙恶声’。太史公之评,可谓公允。”[15]

苏秦式的“进取之道”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以“苟进”精神为实质的,利益至上的处世原则,必然为时世所不容;这导致了苏秦等纵横家一直遭受恶名,甚至连身上仅有的闪光之处都被世人残酷地抹杀。然而,纵横家推行的“进取之道”虽然卑鄙狭隘,但“进取”精神本身却蕴含着一种积极上进的色彩。以苏秦为例,其“反覆乱国”的行径固然为人所不齿,但其“佩印而归”“衣锦还乡”的进取功名事迹却屡见于历代诗文,为后人称羡。《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在“舌战群儒”时还称:“步子山以苏秦张仪为辩士,不知苏秦、张仪亦豪杰也: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也……”[16]357世人以为苏秦张仪狡诈多变,但在孔明看来,其身上英勇果敢的狂者进取之志却使他们不失为“豪杰”。可见苏秦张仪等纵横家遵循的“进取之道”虽然带有“苟进”“利己”违背道德的极端色彩,但其另一方面却能促使人敢作敢为、力求上进、实现自我价值,具有英雄气概。这种具有双重性的纵横“进取之道”,赋予了战国纵横策士复杂多面的形象,也奠定了后人对其褒贬不一的评价基础。

随着纵横家及纵横学术的衰落,以“苟进”为实质的纵横“进取之道”渐渐隐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进取”一词也逐渐被还原为积极上进、追求求取的基本释义,成了名副其实的褒义词,进取精神甚至演变为一种自强不息的民族文化心理。重新挖掘苏秦的“进取之道”,有利于重新认识苏秦其人以及张仪等战国纵横家的历史功绩、思想特征和人格品质,更有利于认知“进取”精神的丰富内涵及其词义演化的轨迹,具有丰富的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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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正平】

Is He “the Dangerous Man” or “the Enterprising Person”?——Reinterpretation of Su Qin in Historical Records

WEI Ying-y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Nanning 530006, China)

Abstract:Su Qin, who has been debased as” the dangerous man” in history, has also called himself “the enterprising person”. He showed the enterprising spirit and reflected “the principles of enterprising spirit”. “Gou Jin” was its essence and it was generally followed by political strategists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The formation of “the principles of enterprising spirit” reflected the strong demand for them to seek fame and the prevailing ideas of “talent as the primary” in troubled times. In addition, it lay the underlying hidden danger for the decline of political strategists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t the same time, it also plays a key role in the realization of their self-value. A comprehensive interpretation of this principle is conducive to in-depth understanding and even re-understanding Su Qin’s ideological quality and historical contributions.

Key words:Su Qin; dangerous man; principles of enterprising spirit; political strategists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作者简介:韦莹莹(1992—),女,广西河池人,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方向的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20

中图分类号:K20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5128(2016)05-0071-06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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