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之围与汉帝国的内在危机:李陵事件的发生背景——《史记》阅读札记之六

2016-03-16 18:32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

党 艺 峰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渭南714099)



平城之围与汉帝国的内在危机:李陵事件的发生背景——《史记》阅读札记之六

党 艺 峰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渭南714099)

摘要:汉高祖遭遇的平城之围暴露出西汉初期权力集团内部的分化,这也决定了“缙绅之儒则言和亲,介胄之士则言征战”的政策分歧。随着和亲政策的全面推行,西汉帝国的政治危机也充分暴露,这就是政治空间与私人事务之间存在巨大的幽暗地带,由此导致政治空间边界模糊,个人身份混乱,政治生活越来越低俗。汉武帝重启针对匈奴的战争实际上是希望克服帝国内部的政治危机。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平城之围;李陵事件

在司马迁的全部生命历程中,“李陵之祸”是最重要也最具悲剧意味的事件。在“李陵之祸”发生的现场,我们仅仅知道,司马迁面对猝然而至的死亡威胁,他选择了活下去。活下去,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在很多年后追忆这个事件,但是,当再一次面对这个事件展开自己的追忆时,司马迁选择了自己的死亡。的确,对于司马迁来说,“李陵之祸”的发生和多年后的追忆具有完全不同的意味。一个事件,把一个人的生生死死贯穿起来,这个事件自然就不可能纯粹是司马迁的个人事件。也许应该注意“李陵之祸”在西汉中叶社会政治秩序转型过程中具有的重要性。

在西汉中叶社会政治秩序转型过程中,“李陵之祸”首先是一个政治事件,因为它看起来似乎只是在国家制度框架内以繁琐的司法审判展开,但其中涉及到一个时代政治生活的两个基本主题:“外攘夷狄,内修法度。”[1]1182确认一个事件是政治事件,如果希望能够理解它,我们就应该形成一种方法论的自觉,即任何政治事件都必然具有自己的思想史意义,否则就不可能理解任何政治事件。这是我们阐释“李陵之祸”可能具有的深层内涵的基本出发点,也是我们勘察司马迁生死抉择的秘密的基本出发点。

从“李陵之祸”领悟到自己的命运和这个时代还残存的希望,司马迁将度过自己生命之中最后的一段时间,也是最艰难的一段时间。然而,“李陵之祸”作为具有充分的思想史意义的政治事件,其发生背景应该追溯到西汉政治制度建构的源头。一般来说,秦汉制度是一体的,是汉承秦制,但从平城之围开始,西汉所面临的政治困境开始充分体现出来,也由此开始了它不同于秦帝国的制度建构之旅。迄于西汉中叶,帝国的制度建构依旧无法克服自己所必须面对的困境,汉武帝引述《春秋》的复仇理念重启对匈奴的战争,意味着这绝对不是权宜之计,而是期望从根本上解脱帝国的政治困境,而“李陵之祸”在某种意义上则宣布了汉武帝的政治努力的失败。

一、平城之围与西汉政治集团内部的分裂

随着周天子东迁洛邑,持续整个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争霸,匈奴的势力就越来越往靠近中原的地域渗透。秦统一中国之后,蒙恬率领十万大军拓边,同时不断迁徙刑徒扩张边界驻军的力量,匈奴被排斥在黄河以北,其生存空间日益狭小。其后,中原地区,楚汉相争,“秦所徙谪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渡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1]1031,也就是恢复了战国时期的边界。这个时候,冒盾弑父,继立为单于,使匈奴各部落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政治共同体,它对中原农耕文明的危险也越来越明显,而对于西汉王朝来说,危险首先不是匈奴的崛起,而是别的隐藏在事件表象背后的东西,我们必须从平城之围前后各种情况的全面分析,理解这种背后的内容。

汉高祖五年(前202),臧荼、利几先后反叛。不到一年时间,因传言楚王韩信谋反而分其地以封宗室,韩信迁为淮阴侯。在这种背景下,刘邦“以韩信材武,所王北近巩、雒,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诏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1]935。韩王信以为晋阳距离边塞太远,请都马邑。“秋,匈奴冒顿大围信。信数使使胡,求和解。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信恐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1]935七年(前200)冬十月,刘邦“自往击破信军铜鞮,斩其将王喜。信亡走匈奴,与其将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复收信败散兵,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1]935。其后,“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1]1033,终于借助谁也说不清楚的陈平秘计狼狈地逃离匈奴的军事包围。

陈平秘计的真相的确谁也说不清楚,但寻绎各种历史叙事留出的裂隙,刘邦逃离匈奴军事包围更多的只是借助自己的好运气。关于好运气的叙事始终是西汉初年建构政治神话的基本元素,但是,刘邦作为一个成熟而且具有无赖气质的政治家不会相信自己永远将被好运气庇护,因此,在经历战胜项羽集团的短暂喜悦之后,紧接着出现的平城之围是令人沮丧的。而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事件之中,刘汉政治集团内部各种势力的利益纠结得到集中而突出的展现。

首先,刘汉集团的核心力量的构成一开始就带有人格劣势,诚如陈平所说:“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1]714这种人格劣势虽然能够促使整个集团更快获得军事上的胜利,因为战争总是受功利主义目的驱动的,但对于正在建立的政治秩序必然是一种巨大的威胁。因此,诸侯封建刚刚结束,刘邦就开始逐步铲除那些可能怀有异心的功臣,从臧荼开始,继之是韩信、韩王信、陈豨、卢绾等。这种作为的结果是刘汉集团两种势力的分裂。这种分裂可以从樊哙、陈平在平城之围的不同态度看出。樊哙和陈平都属于长期追随刘邦而得利的军功集团核心成员,当刘邦被困以至于七日不食时,不管用什么方式,护军中尉陈平借用奇计使刘邦脱险,但是,樊哙拥有重兵,似乎却迟疑不前。樊、陈的不同态度根源于各自在刚刚建立的政治秩序中的位置,樊哙依旧保持职业军人身份,而陈平则转化为技术官僚。职业军人和技术官僚成为刘汉政治集团内部分裂出的两种最重要的势力。

从刘汉集团分裂出的两种势力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始终保持着潜在的竞争以至于斗争。刘邦病危,樊哙率军攻击卢绾,而刘邦知道樊哙与吕后结党,即命陈平至军中斩之,只是因为陈平害怕吕后,羁押樊哙到长安,适逢刘邦死去,樊哙才得以保全性命爵禄。如果从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关于性别分工与社会空间相关性的论述看,女性更接近于私人空间,更适合操持私人事物,因此,对于共同空间和公共利益始终是危险的。樊哙依附吕后可以理解为有象征意味的抉择,当然,这种抉择在西汉前期职业军人群体之中是普遍的,正如刘邦之后四世君主的传承都与外戚有关,而太后在国家事务中也始终拥有巨大的权力。

其次,从刘汉集团分裂出的两种势力在对匈奴的政策上具有明显的歧义,如班固所概括的:“久矣,夷狄之为患也!故自汉兴,忠言嘉谋之臣曷尝不运筹策相与争于庙堂之上乎?高祖时则刘敬,吕后是则樊哙、季布,孝文时贾谊、朝错,孝武时王恢、韩安国、朱买臣、公孙弘、董仲舒,人持所见,各有异同,然总其要,归两科而已。缙绅之儒则言和亲,介胄之士则言征战,皆偏见一时之利害,而未究匈奴之终始也。”[2]1667介胄之士属于那些长期追随刘邦征战的职业军人群体,而缙绅之儒则是在政治生活之中逐步占据重要地位的技术官僚,在和亲与征战之间,缙绅之儒和介胄之士的立场的确是明确对立的,而相互对立态度背后隐藏着各自的政治利益诉求。只有当汉帝国始终保持实然或可能的战争状态,介胄之士已经获得的利益才能持续保有,同时,在全新的生活世界中,他们会逐步产生出进一步的欲望,也只有借此才能得到满足。缙绅之儒着力塑造帝国的政治秩序,而一种有效的秩序肯定是有边界的,因为任何无限制的权力最终都会造成政治失序,导致所有成员的利益坍缩,因此,西汉帝国的意识形态是大一统与夷夏之辨互为表里的,而基于政治秩序稳定的需要和抑制介胄之士的愿望,即使不希望帝国陷入持续性的战争,他们合理的选择也应该如班固所说:“圣王以禽兽畜之,不与誓约,不就攻伐;约之则费赂而见欺,攻之则劳师而招寇。……是以外而不内,疏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国。”[2]1669也就是说,必须把匈奴作为一个完全异质的政治空间对待,作为一个不受汉帝国甚至汉文化控制的空间来抑制。

二、匈奴的异质性与汉帝国政治空间的幽暗地带

匈奴作为一个完全异质的政治空间,作为一个不受汉帝国甚至汉文化控制的空间,不能从近代以来的民族主义概念去理解,必须使之纳入到汉帝国内部的政治秩序,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汉匈战争的意味,才能理解匈奴作为异质空间的意味。

如果说任何一种制度,就其目的来说,始终都是维护层层的边界,由维护边界而形成秩序。这些边界首先是我们的生存空间,然后是社群、性别、阶级等等,而边界的维持就形成完整的政治生活空间,就这一空间的内部层次看,它所包含的制度因素正如王明珂所揭示的:“边界维持赖于人类各种社会组织、制度、意识形态及其施于个人的威权,这是将个人约束在‘边界’内最现实的情境和力量。边界维持又赖于支持此社会政治秩序的历史记忆;相信‘历史’,生活在‘历史’中,也让我们接受‘历史’所造成的社会人群边界。种种人群边界的维持,又赖于神话、宗教信仰。神话将一层层边界外的人群世界妖魔化,让本群体的英雄祖先神圣化,因此,边界让人恐惧而又崇敬——边界使得圣洁和污秽成为一体两面。宗教,特别是护卫神信仰,以神作为人群资源边界的守护者,让人不敢暴露在本族之神守护的边界之外,所谓‘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边界与秩序之维持,又有赖于社会普遍接受的一些历史叙事模式与道德规范;这些规范人们的社会性书写与行动的文化,产生合宜、遵从边界的文本和行为。”[3]247的确,西汉帝国近乎运用所有这些因素以形成政治空间,而在形成政治空间的过程中,自战国以来逐步显示出的化俗为雅的传统开始转化为以礼仪制作为核心的政治秩序,正如西汉制度建设的起点就是从叔孙通制作朝廷礼仪开始的。这应该是古典政治所期望的结果,因为“在封建社会中,政治事务本质上便是为了适应高雅文化、一种贵族式的生活水平和少数精英分子的德性水平而建构起来的,大众却被置于文化上枯竭与低俗化的境地之中”[4]94。然而,西汉帝国的政治空间和政治秩序之中从来就没有能够克服低俗化的诱惑,其中的秘密恐怕就需要通过平城之围后的某些变化来探查。

平城之围后,刘敬建议和亲,他说:“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陛下诚能以嫡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嫡女,送厚,蛮夷必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使辨士风喻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1]968和亲实际上就是一种政治联姻。的确,政治联姻在所有社会似乎都存在,其目的也始终是期望由此达成稳定的政治契约,以维护双方可以预见的利益。但是,作为达成这一目的的前提是不确定的,婚姻内部所涉及的个体心性、情感,甚至生育子女,都是不确定的,将会受制于一系列偶然因素。因此,政治联姻始终是脆弱的,它把一种确定的需求建立在一个近乎虚拟的不确定的基础之上。这种政治联姻是充满风险的,而制度设计背后的理念则是政治的机缘论,或者是政治机会主义。

刘敬之后,和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西汉帝国处理对匈奴关系的基本策略,然而,如果我们回到西汉帝国政治空间内部,从和亲制度引致的反应看,也许这种制度的危害性将会更明显地体现出来。刘邦“欲遣长公主,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长公主”[1]968。刘邦与刘敬的政治谋划因此失败,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此后,刘邦欲易太子,吕后劫持张良使之设计以固太子之位,张良最初的回答是:“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人,何益?”[1]708无奈的张良要求吕后等人笼络商山四皓以为太子羽翼,终于让刘邦没有能够改立太子。在这里,也许张良开始推托的理由才是更需要我们特别注意的,他强调刘邦的“爱欲”介入到帝国的制度运作过程,更强调“爱欲”不受理性控制的一面,这都是有深意的。汉初诸臣,张良的思维最具兵家阴谋色彩,如刘邦所说能运筹帷幄之中而决胜千里之外,而其身世又最多神秘色彩。这两者决定了张良在秦汉之际的取舍和出处,如他所说,自己家族世代相韩,能够为自己的母国而向强秦复仇,是其最大的愿望,另一方面,其人“性多病,即导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其后更是“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以“辟谷、导引、轻身”之术求长生之道,然而,刘邦死后,因为吕后的原因,他终于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死去[1]708-709。秦汉以来,以长生不老为目的的仙方道术已经深入人心,而且汇聚为声势浩大的社会行为,即使在这样一种背景中,张良始终自觉区别并把自己的行为限定在两种不同的空间里。复仇也许是宗法贵族时代最庄严的政治,因为复仇的意志,张良进入自己时代的政治空间,但在贵为天子师时,他依旧把追求长生限定在完全的私人事务的范围。也许对于张良这样的智者来说,能够区别政治空间和私人事务,然而在西汉制度内部肯定会因为政治空间和私人事务的交叉而留下某些幽暗地带,和亲引致的反应正是把西汉制度内部的幽暗地带突然给暴露出来。

突然暴露出的制度内部的幽暗地带远远不是如刘邦和吕后之间的冲突所显示的那么狭隘,相反应该是超出想象的宽广。《封禅书》有记载:“长安置祠祝官,女巫。其梁巫,祠天、地、天社、天水、房中、堂上之属;晋巫,祠五帝、东君、云中君、司命、巫社、巫祠、族人、先炊之属;秦巫,祠社主、巫保、族累之属;荆巫,祠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属;九天巫,祠九天:皆以岁时祠宫中。”[1]473如果考虑到汉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因为皇后陈阿娇使楚服用巫蛊祠祭祝诅等巫术而废除之,同时株连三百多人被杀,也许可以说西汉帝国建立之后,长安聚集了数量巨大的女巫群体。这些女巫的生活状况虽然没有得到细致地叙述,然而,从她们的生活空间透出的某些气息依旧能够想象这些女巫的巨大影响。这些女巫们生活在宫中,她们一方面作为祠官各有自己的职守,按岁时祭祀神灵,另一方面,西汉宫廷始终没有中断的所谓“挟邪媚道”——“‘媚’与‘美’有关。媚道本指男女示美,相互吸引的技巧,《医心方》卷二六称为‘相爱方’。但由于男权占优,它主要还是女人吸引男人的技巧,也是关于美丽的修辞技术。媚道有正面的技巧,也有负面的技巧。如汉代宫闱流行的媚道,就主要是一种伤害术,应属于巫蛊的一种。它是为了争宠的目的,以偶人、祝诅等术加害于嫉恨对象,在《汉律》中也属‘左道’。”[5]55-56意味着她们也同时介入帝国后宫而加剧嫔妃之间的日常战争。在某种程度上,西汉长安的宫廷、苑囿和分布广泛的祠庙都是这些女巫的栖息地,而她们所在的地方始终是帝国制度无法约束的,只能借助某些临时性的作为抑制其影响。而这正是制度空间内部的幽暗地带的标识。

汉帝国制度内部的幽暗地带其实正是搁置政治事务必须随时面对的以“爱欲”为核心的个人心性的特殊空间,这个空间必须是异质的,也只有在一个异质的空间里安置个人心性,才能维护政治事务的有效边界。

三、汉匈战争与西汉帝国的政治危机

西汉帝国制度内部的幽暗地带一旦暴露出来,恐怕就会影响它与匈奴之间的关系,或者说,西汉帝国将会因此建立自己所需要的匈奴形象。刘邦死后,随着和亲政策的全面实施,导致的结果就是冒顿单于越来越骄横,这种骄横体现在他写给吕后的书信之中,即所谓“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2]1628。接到这样的书写,吕后自然愤怒,早已依附于吕后的樊哙跃跃欲试,希望能够与匈奴重启战端,而经过季布等人的劝解,乃“使大谒者张泽报书曰:‘单于不忘敝邑,赐之以书,敝邑恐惧。退而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敝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2]1629。冒顿和吕后之间的往来书信似乎看不到别的,只有一对孤独的男女之间不经意的调情。后人很难理解这一情景会出现在历史叙事之中,这种叙事也的确不符合“为尊者讳”的原则,然而,它完全符合汉帝国的政治诉求,它是汉帝国建构自己必需的异质空间的基本修辞策略。

自然,这种叙事也暗示出和亲所导致的西汉帝国制度内部的尴尬。和亲作为一种政治联姻,不仅是因为它把一种确定的需求建立在一个近乎虚拟的不确定的基础之上而显得脆弱,更进一步,它与西汉帝国针对空间的政治治理有关。古代中国针对空间的政治治理始终涉及到两个方面,一个是“制九州,列五服,任土作贡”[2]691的地理空间规划,另一个则是以君臣关系为核心的身份设置。从西汉时期的情况看,在这两个方面都出现了明显的改变,首先是随着典型封建制的破产,西汉帝国吸取秦的教训,实施诸侯封建与郡县制相互交错的地理空间规划,其次是随着官僚集团的扩张而导致君臣关系的改变,也就是说,春秋以来形成的君臣之间的仪式性——即所谓“策名委质”——关系受到冲击。随着空间政治治理形态的变化,观念上的忠孝矛盾和实践上的家国分离趋势就越来越明显。

任何制度变迁往往都会重新塑造主体,或者说任何一种制度都期望借助塑造与自己相适应的历史主体来减少制度运作的成本。因此,西汉帝国空间政治治理的全面变化,从外到内、从个体身位到身份,最终将彻底改变主体的存在状态。

的确,虽然作为现实的亲属群体的家族在所有的文明社会始终都存在,但家和家族的根基在于相对稳定的物理空间,也就是说,家和家族首先是一个场所,是一个被允许存在的场所。而“在秦汉皇帝制度的架构下没有‘家’的位阶”,“封建贵族式的家的形态不可以存在于正式的体制中”[6]162,因此,家国分离实际上是由制度本身强行实施的去场所化过程的结果,正如刘敬和亲归来就建议“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韩赵魏后及豪杰名家居关中”[1]968,还有此后因为皇家陵寝建筑等原因而形成的一次又一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即使这些迁徙不是如现代社会那样已经是日常生活的基本形态,但对于古典时代的人来说,他们因为根本无法预见迁徙可能在什么时候到来,从而就已经在精神上失去家的稳定性感受。由这种感受出发,所有可能的场所都是临时性的,因此,当人们在大地“东走西顾时,数以千计的个人旅程交汇在一起。在这些地方,个体既是孤独的,又是众多人中的一个;去场所化是‘涂改得一塌糊涂的稿本,关于身份与关系的混乱游戏在上面被无休止地重写’”[7]254。在这种前提下,冒顿和吕后的往来书信首先意味着他们已经不由自主地陷入关于各自身份的混乱游戏,当然,也意味着西汉帝国内部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或者将要面对同样的游戏。

正是因此,缙绅之士才能够在刘敬之后对根源于政治机缘论的和亲策略形成共识。这种共识的形成暂时遏制了介胄之士无法限制的欲望,但它所隐含的期望匈奴在文化上归化汉帝国的政治后果则意味着一个异质空间的消失,而随着一个可见的异质空间的消失,那些异质因素本身就会弥散在汉帝国的所有角落,这将导致西汉帝国政治不可能是高贵的,它不可避免地继续向低俗化滑行。

太初四年(前101),汉武帝下达诏书说:“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百世之仇,《春秋》大之。”[1]1040这份诏书也许是一份迟到的说明,它把汉匈战争与帝国内部政治危机联系在一起,同时也表达出克服政治危机的愿望。

对于司马迁来说,这个时间具有特殊的意味。逯耀东曾经指出,《史记》叙事的断限有三个,即以元狩元年(前122)获麟、太初年间(前104—前101)和作《报任安书》之际,而断限的选择“不仅和汉武帝时代的发展和演变相关,而且和司马迁个人的际遇有密切的关系”[8]296-306。从时代自身的发展和演变看,从元光二年(前135)马邑之谋开始,匈奴绝和亲,到太初四年,战争已经持续三十多年时间,然而,即使已经付出巨大的代价,似乎并没有结果,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战争的规模和节奏还将进一步加剧。不过,汉武帝的诏书表达出一种愿望,一种重新确立政治生活边界的愿望,因为“政治的极致也就是那些明晰无误地把敌人确认为敌人的时刻”[9]148。从个人际遇看,汉初以来,倡议改制的声音就没有停止,“武帝即位,改制之议复起,王臧、赵绾议之于前,司马相如讽于后,由此可知改制更新之议,流行于当时士人之间,最后终于由司马迁倡领的太初改历,完成了汉代的改制更新”[8]301。

在这样一个似乎充满希望的大时代,司马迁将经历自己生命之中最艰难的一段旅程,而在生命结束的时刻,他对这个时代已经彻底幻灭。在他之后,汉匈战争的硝烟越来越淡,而在中原文化内部,则借助修辞技术建构起一个象征性的异质政治空间,这就是隐逸传统。司马迁写作《伯夷列传》,平城之围后商山四皓突然从传说中走出来介入汉帝国的政治实践,这些细节或者都是带有启示性的,而历史的真相往往就应该通过缀合各种细节才可能得以把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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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正平】

The Siege of Pingcheng and the Internal Crisis of Han Empire: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Li Ling Incident

DANG Yi-feng

(School of Humanities,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 Weinan 714099, China)

Abstract:The siege of Pingcheng exposed the internal division of the power group at the beginning of West Han dynasty and also caused the state to face two different policies, that is the civil officials prefer marriage policy toward the Huns, whereas the military officials prefer war. With the adoption of marriage policy, the political crisis of West Han dynasty is fully exposed, that is a huge dark area existing between the state policies and the private affairs. Wudi of Han dynasty decided to take up the war policy against the Huns indicates that he is hoping to overcome the internal political crisis of the empire.

Key words:Sima Qian; Historical Records; siege of Pingcheng; Li Ling Incident

作者简介:党艺峰(1966—),男,陕西合阳人,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汉魏文化研究和中国当代文学批评。

收稿日期:2015-11-15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5128(2016)05-0053-05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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