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状态中的“立国”:重论章士钊及《甲寅》

2016-03-16 17:55蕾著张春田
关键词:章士钊政治

[英]李 蕾著, 张春田,温 静 译

(1.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英国 伦敦;2.华东师范大学 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上海 200062)



危机状态中的“立国”:重论章士钊及《甲寅》

[英]李蕾1著, 张春田2,温静2译

(1.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英国 伦敦;2.华东师范大学 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上海 200062)

把章士钊的思想和实践放回20世纪之交的中国,结合其生活史,方能清晰认知其创办《甲寅》前后的历史状况及思想发展。章士钊在《甲寅》杂志中冷静而严谨的论辩能力的背后是个人和政治的危机,正是这两种危机推动了这份杂志的创办。章士钊的回应所包含的远远不止其对时代即时性政治事件的思考。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理解章士钊,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体认他对20世纪中国政治思想的独特贡献。

章士钊;《甲寅》;立国;危机

章士钊在《甲寅》杂志中展示的冷静而严谨的论辩能力的背后,是个人和政治的危机,正是这两种危机推动了这份杂志的创办。1914年,在“二次革命”的余波中,章士钊及其家人逃亡东京,被迫开始了流亡之旅。这场失败的革命由章士钊及他的同仁(包括孙中山在内)发动,为的是将袁世凯赶下台。对于章氏本人及那些同情民主共和政府的同辈人来说,这仅仅只是他们最新遭遇的一次政治失败罢了。本文就章士钊如何回应这些失败进行理论探讨,尽管这些回应所包含的远远不止其对时代即时性政治事件的思考。当时的中国正经历着空前的剧变,为了把握章士钊在此时所遭遇的巨大困境,本文简略概述章士钊创办《甲寅》前后的历史状况及思想发展。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理解章士钊,有助于让我们更加深刻地体认他对20世纪中国政治思想的独特贡献,并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是在何种危急状态中建构其立国(founding)思想的。

一、20世纪之交的中国

1911年的“辛亥革命”终结了中国的王朝体系,而这只是这段转折时期的一个事件而已。我们无法为这一时期指出一个明确的起点,就像很多历史阶段一样。然而,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正是一系列分水岭般的事件将中国的政治、社会、文化带入20世纪的进程,中国在“甲午战争”中的失败便是这样一个重要事件。相当多的知识分子由此醒悟,在现代化之路上,中国已经远远落后于它曾嘲笑而今却更加强大的邻国日本。长久以来在中国精英分子的眼中,日本不过是“倭寇”所居的一种衍生文明。在“明治维新”期间,日本引进西方的军事科技以及政治体系,妄图获得对亚洲诸多地区的殖民统治,其中包括作为清王朝领土的满洲和台湾。事实上,中国对西方的思想和制度的了解大部分都来源于日本。日本学者最早将西方政治理论的著作翻译成亚洲国家的语言,并借助古汉语造词将西方术语翻译成日语,而后这些词语又被重新输入中国,这就是刘禾所谓的“双程词语”。*Lydia H Liu, Translingual Practice: Literature, National Culture, and Translated Modernity-China, 1900-1937. Stanford, 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39; 又见 Federico Masini, The Formation of the Modern Chinese Lexicon and Its Evolution toward a National Language: The Period from 1840 to 1898. Monograph Series no. 6. Berkeley: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1993, 145-153。日本无疑既是启蒙源头,也是危机的源头。20世纪40年代,英国的船坚炮利迫使清王朝重新开放通商口岸进行鸦片贸易。正是在这一时期,欧洲和美国开始对中国施加军事压力,而日本在亚洲日渐增长的控制,更使这一压力变本加厉。

激进的维新派迫切想改变中国这种危险而落后的面貌。他们向清政府请愿,要求实行日本“明治维新”式的制度改革,于是1898年发生了在年轻的光绪皇帝(1875-1908)领导下的“百日维新”。晚期中华帝国早已开始下放政治权力,并且国家政权外的社会士绅开始主导地方事务的管理,维新变法加剧了这些既存的趋势。这一时期最具盛名和影响力的改革之一便是在章士钊的家乡湖南成立的“南学会”。它是由梁启超、谭嗣同及其他激进改革者所创设的,用以教育当地士绅学习民主实践和地方自治。不幸的是,皇帝的姨母慈禧太后,这位清政府实际上的强力统治者认为,变法威胁到了她的守旧势力基础,于是发动了一场政变。运动参与者谭嗣同被公开处决,运动的其他领导者康有为、梁启超等则逃往日本。

然而这次失败并不意味着中国的激进改革就此结束了。在世纪之交,那些迫切想增强中国抗击外侮能力的改革者们逐渐认识到,仅仅靠照搬西方军事技术,中国无法实现他们所期待的安全和稳定。这些改革者们坚信,要想平定国内军事冲突,繁荣经济,并且高效解决来自国际的安全威胁,中国从结构到远景都需要更为彻底的变革,而非只是简单的制度改革。1905年,出色的翻译家和政治思想家严复在写给《外交事务》(ForeignAffairs)杂志的一封公开信中,猛烈抨击保守派的“中体西用”。这是清政府的改革者张之洞所提出的一种“两分法”。他认为,中国并不需要通过关键的社会变革,熟练习得西方的科学和技术就够了。对于严复、梁启超等人来说,恰恰是“中体”本身需要根本的变革。如果中国想要与欧洲和日本这些强国竞争,以获得未来的繁荣*参见严复《论教育书》。梁启超对激进改革的提倡,可见其在1902-1904年连续发表的政论文《新民说》。,那么中国要学习的就不仅是西方的科技,还有民主的公民意识、市场化的企业精神(market entrepreneurship)以及科学的探索精神。当时的世界强国大英帝国便是这些中国的“现代化者”最为向往之地,而“明治维新”时期的工业化带给日本的成功则为他们提供了通往现代之路的模范。

严复和梁启超认为,清王朝如果实行君主立宪制便可与西方的政治理念相适应。然而,更多的革命者则坚持认为,只有暴力革命才可以推翻旧秩序。孙中山及“同盟会”——后来被改组成为国民党——旨在推翻清王朝二百多年的统治及异族的满人统治者,对中国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20世纪之初,这些革命者对清廷的军火库发动了一系列袭击,希望废除满族统治,建立以汉民族为基础的现代国家。这些袭击加上清王朝持续的财政和军事危机,最终导致清王朝在1911年灭亡,连同它一起灭亡的还有中国两千年的王朝政治体系。孙中山被选举为共和政府的临时总统,但在1913年却被曾与清王朝有密切关系的、前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取而代之。

在很多中国人看来,辛亥革命预示着一场全新的积极的变革。然而,袁世凯日益巧取豪夺,实行不明智的政策,再加上来自帝国主义的高压——土地侵略、外债以及清王朝遗留下来的战争赔款,所有这些很快击碎了他们对中国新秩序的期望。袁世凯试图恢复帝制并称帝,先解散地方议会,继而解散国民议会。1916年袁世凯的突然死亡终止了他的这些企图,但中国再一次陷入混乱,整个国家缺乏一个稳定的政治中心,这导致地方军阀把中国各部分当成各自独立控制的地盘。1926-1928年,国民党领导的北伐战争也只是暂时地结束了部分区域的分裂局面。尽管当时的国民党领袖蒋介石自诩为中国的领导人,并且控制了中部的农业省份,但在1930年代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危机。在东北的日本殖民势力很快南侵,这促使了“国共”的又一次合作。1945年日本侵略者被逐出中国,随后“国共”内战爆发。这场战争以1949年共产党在大陆的胜利而告终,国民政府官员则逃往台湾。

1895年、1898年以及1911年的事件加速了体现中国政治权威的帝制模式的解体。这个过程还混杂着西方的军事侵略,以及以西方传教士、旅行者、翻译家为媒介的思想渗透。在这些压力之下,在皇帝和文人精英已经丧失对政治领导权的控制情况下,知识分子开始严肃认真地发展新的政治想象。于是问题就变成,怎样在一片没有民主传统的土地上,确立一种由人民自己领导自己的观念。但是具体如何操作,他们却意见分歧,莫衷一是。

他们所面临的困境集中反映在民族主义观念的探索之中,而且日益复杂化。知识精英们在追问一个拥有主权的政治共同体的本质是什么。1911年的事件被普遍认为是一场“反满”革命,明显持有这种观点的是孙中山及其革命阵营。他们认定只有占人口大多数的汉族才是中华民族的正宗,而非自1644年便统治中国的满族。然而,并非所有政党都在族群(ethnic)范畴中理解民族主义,或者坚持将之叙述成一种正在进行、且尚未完成的非汉族群体的汉化过程。文化、族群、政治这几种理解中华民族的思想观念始终贯穿在民国的早期阶段。因此,当知识分子、教育家以及普通民众从不同角度建构他们的理想社会时,会持续不断地发生各种各样的冲突(这些冲突有时候带有某种生产性)。[1]章士钊本人反对孙中山以种族为基础的民族主义,他更认同其他同辈人的看法,这些人将民族视为“恰恰是在救亡图存时国家所代表的民众”。[2]对于章士钊来说,民族(nation)仅仅意味着这样一种形式:国家者,乃自由人民为公益而结为一体,以享其所自有,而布公道于他人者也。这更接近于英文术语中的“政体”(polity)而非“民族”本身。*我在此引用了章士钊著作里一处脚注(《章士钊全集》卷3,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年,第105页)中“国家”一词的英文定义,这一定义曾在他中文文章(如《章士钊全集》卷3第110页)中多处反复出现。在一篇名为《国家与我》的文章中,对英语nationalism(民族主义)一词他提出了另外一个相似的定义,还引用了Ernest Renan对“民族”(nation)的解释:它是由根据契约自由达成协议而共同生活的人民所组成的群体(《章士钊全集》卷3,第513页)。值得注意的是,章士钊忽略了这一解释的另外一半,这可见于Renan在“何为民族”这一演讲中的说法:这些人民应拥有丰富的共同经验。然而,章士钊认为,要想构建这个非强迫的组织,首先必须要在“民族国家”(nation-state)和“政府”(government)之间作出严格的区分。作为主权所有者及自由人的组织,国家独立于且先于国家的行政管理者政府而存在。这个问题,正如章士钊在《国家与责任》一文中所指出的:

(长久以来)国家政府,合为一体。后虽逐渐分明,而由甲种政府,折而为乙种政府,前者混乎国家,后者实与国家有别,而蝉蜕之迹,极其无形,程叙又极迂缓,新旧两者之界线,殊难划清,于是欲在政府之外,建立国家,使国家自国家,政府自政府,终不完全。[3](卷3,P.109)

章氏自己的论述相当复杂,他认为“民族主义”的精确含义既不像民国初年思想家所说的那般不证自明,也不是它最后被当然接受的应用方式。梁启超力主“新民说”,希望重建一种可使中国人自治的民族国家意识,而非简单复制;自由主义者们推崇建基于个人权利之上的宪法秩序;筹安会的保守派们试图恢复古老的君主政体;无政府主义者们则立场鲜明,根据激进的阶级论意识形态,预言共产主义在1920年代后期能得以成形。事实上在民国建立之时曾有过不止680个政治党派,其中30多个有官方正式成员名单及党章。[4](P.173)在1949年毛泽东领导的中国共产党战胜了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之前,中国从未出现过一种政治意识形态独统天下的局面,章氏的思想无疑与这一状态有关。

二、章士钊的生活及思想

常常有外国朋友问章含之:“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她的确难以回答。她父亲的一生如此丰富斑斓,他是早期的革命者;他是寻找中国富强之路的爱国者、先驱者;他是政治家、学问家、书法家;他是驰名的大律师……[3](卷1,PP.12-13)

章士钊是思考中国共和建制问题的第三代学人,也是最后一个从古代中国及当代西方思想资源中寻求解决之道的人。*这部分涉及的生平信息大多来自Howard Boorman, ed. “Chang Shih-chao [Zhang Shizhao].” In 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Republican China. Vol. 1.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7.白吉庵《章士钊传》,作家出版社,2004年;白吉庵《章士钊》,《民国百人传》第3册,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1年;邹小站《章士钊传》,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更多章士钊的个人资料,可参看章含之在《前言》和回忆录《风雨情》中对其父亲的回忆。在很多方面他与他的同辈人一样,尤其是他们都在西方政治制度及政治思想中探寻过解决中国政治危机的办法。除了在家乡湖南省进行的进步政治活动外,1902年,21岁的章士钊进入江南陆师学堂学习,由此开始了他的西学之路。与他那代人一样,章士钊从小便浸润在儒家正统教育之下,为通过科举考试走上仕途作准备。早年章氏痴迷中国传统文学,这可以解释他经常展示的文学才能。[5](P.224)但是后来他渐渐对那些异端的思想家产生了兴趣,比如黄宗羲和顾炎武——他们两人是明末清初法治和责任政府制(responsible government)的推动者。“辛亥革命”之后,他们的论著依然被共和政府的拥护者们广泛引用。[6](PP.12-13)自接触到唐代革新者柳宗元的著述后,章士钊便终身痴迷其中,他自陈这对他每一阶段的思想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章士钊《柳文指要》,中华书局,1972年。关于柳宗元对章士钊的思想影响的更多讨论,参见白吉庵《章士钊传》第5页,沈松侨《五四时期章士钊的保守思想》。正是在江南的这段时间,章士钊将他的注意力从文学转向了政治及社会改良,并坚信西学之中蕴涵了关于中国之未来的发展之道。

考虑到那个时期革命的氛围,章士钊如此迅速地参与了一系列的激进活动,甚至加入了一个暗杀小组,这一点也不奇怪。他十分尊重那些革命者,并且一生都与他们保持着联系,他们之中有孙中山、胡汉民、黄兴、章太炎以及他的夫人吴弱男。尽管如此,章士钊依然拒绝加入同盟会。*事实上,尽管章士钊曾公开表达过他对孙中山的赞赏,但是他曾与温和派黄兴联手反对孙中山在国民党初期实行的新政策。黄兴组织成立了欧事研究会,将其作为一种避免对孙中山效忠的方式。章士钊担任欧事研究会的书记。参见章士钊《欧事研究会拾遗》,《文史资料选辑》第24辑,中国文史出版社,1961年,第263-275页;白吉庵《章士钊传》,第86页。他曾东渡日本学习英文,并在一家女子学校里教授文言。在此之后,他转而深信非暴力的教育途径才是拯救中国之困局的可行之路。在日本教书期间,章士钊出版了他的文言语法教材,[7]借此他赚取了足够的钱,进而去学习似乎包含了无数可能性的、第一手的西方制度文献。

1908年,27岁的章士钊远赴英国,中途在巴黎作了短暂停留。他曾高度赞扬巴黎妓女的职业道德,并认为这正是中国需要向其国民灌输的精神。[8](P.53)参加了爱丁堡大学的一个硕士项目之后,章士钊作为北京《帝国日报》的特派驻外记者,向中国读者报道“一战”前的西方世界,这让章士钊名利双收。1912年,离完成法学政治学硕士学位还剩一个月,在孙中山的邀请下,章士钊带着四年研究英国思想和制度的知识和经验回国了。在章士钊出国期间,他在国内的影响渐长。温和派宋教仁一直搜集章士钊的文章,并将其当作他们宪政改革的理论基础。*Don C Price, “Constitutional Alternatives and Democracy in the Revolution of 1911.” In Ideas across Cultures: Essays in Chinese Thought in Honor of Benjamin I. Schwartz, edited by Paul A. Cohen and Merle Goldman.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该书将宋教仁在革命后对立宪制度的支持归结于章士钊的影响;又见白吉庵《章士钊传》,第64页。

回国之后的章士钊成了民国临时总统孙中山的秘书长。与此同时,章士钊开始给《民立报》撰稿,发表他对英国自由主义的看法,拥护内阁政府、个人权利以及议会职责。章士钊异常广博的政治见解使他越来越有名气,1914年,胡汉民邀请他担任国民党机关刊物《民国》的编辑。然而章士钊一直对党派政治有所抵制,因此他婉拒了这份荣誉,并转而继续筹办他自己的杂志《甲寅》,英文名“The Tiger”,杂志创办当年正好是中国的虎年。*杂志的中文名《甲寅》,1914年在传统干支纪年中为甲寅年。宣告创刊宗旨时,章士钊声明他希望“欲下论断,先事考求;与曰主张,宁言商榷,既乏架空之论,尤无偏党之怀”。[9]

1919年“五四”学生运动爆发。在随后的几年里,章士钊开始怀疑西方的代议制是否适合中国这个工业欠发达的农业国家。同他的湖南老乡梁漱溟等人一起,章士钊开始密切关注广大农村民众的经济与社会困境,并认为改善他们的困局是现代化的首要条件,甚至有时可以是现代化的替代选择。[10](PP.138-140)梁漱溟把这称为“乡建运动”,但是基于早前的工作,章士钊更愿意称之为“农村自治”。[3](卷4,PP.147-152)章士钊放弃了在中国推行议会制的构想,这引起了旧日军阀、后为北洋政府临时执政的段祺瑞的关注。1924年,段祺瑞邀请章士钊担任教育总长。章士钊之所以同意和段祺瑞合作,大概是出于对地区性的、而非中央化的国家建构取向的关切,这也反映出他始终抱有的信念是地方自治而不是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章士钊圈中其他成员例如梁启超及张东荪等人,关于他们的动机,Benjamin Tsai在“Enemies of the Revolution”一文中也持这一观点。无论怎样,与备受非议的军阀段祺瑞的合作还不是最令他声名狼藉的。很快,章士钊被任命为教育总长。章士钊决定在单一的行政体系下重整北京的大学(在一个如此激进的年代,其教育决策却相当保守),这使得他的房子两度被骚乱的学生所焚毁。

尽管曾遭受如此厄运,但是在1949年共产党于大陆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时,章士钊并没有像其他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那样逃亡台湾。多数时候他居住在上海,在相对和平的环境下推行他的法律实践。“文化大革命”(由青年们领导,试图肃清党内右派、知识分子以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从1966年到1976年持续了十年之久)期间,章士钊的教育背景并未使他像其他学者们那样遭受折磨和屈辱。他之所以能如此幸运,主要得益于和他的湖南老乡即共产党领袖毛泽东的密切关系。1920年代早期,那时毛泽东还是一个小小的图书管理员,章士钊曾通过私人关系筹得一笔钱,资助毛泽东组织一批青年赴欧洲进行短期考察。后来毛泽东把这笔钱连同利息还给了章士钊,并在“文革”那些年里给他提供特殊的保护,以确保他免受红卫兵侵扰之苦。他的养女章含之甚至成为毛泽东的英文老师,并于1972年尼克松访华时担任他的翻译。*章含之的亲生父母一个是店主一个是商人,他们无法就她的抚养问题达成一致,于是章士钊出面表示自愿抚养她。2008年年初章含之逝世,《纽约时报》曾发表专题文章报道她的历史。

晚年章士钊完成了两本非常重要的学术著作,反映他对政治思想的兴趣。在为《民立报》撰稿期间他就开始零星地研究逻辑学,第一本著作《逻辑指要》代表了他数十年来逻辑研究的高峰水平。在这本书中,章士钊分析了何为中国古典思想中的“名辩学”,以及后培根哲学时代西方术语中“逻辑”一词是如何被译介进中国的(事实上“逻辑”一词正是章士钊发明和界定的,现在它已是logic一词在现代汉语中的标准译名)。[11](PP.165-172)章氏所著的另一本重要的学术著作是对柳宗元文集的注释,名为《柳文指要》(意为柳宗元创作的概述)。这部十四册著述之所以如此重要,乃是因为章士钊在著作中将这位唐朝的著名诗人读解为政治和社会思想家。1973年,在完成这部著作一年之后,章士钊逝世,享年92岁。此时的他肩负最后的政治使命之前刚抵达香港,为的是帮在台湾的国民党及大陆的共产党进行谈判调解。*参见李菁《章士钊最后一次》(应是发表于《三联生活周刊》的《章士钊最后一次香港之旅》——译者注)。

三、《甲寅》

尽管后来章士钊参与了一系列的激进活动,也出版了诸多学术著作,但是真正奠定他在中国政治论战中关键地位的是20世纪早期的《甲寅》杂志——它也是本文的研究重点。近期这本杂志也引发了学界对章士钊的政治思想及其历史影响的关注。在民国时期那些更具“学术性”的出版物之中,[12](P.223)《甲寅》杂志影响力十分大,当时的罗家伦、胡适等认为《甲寅》尤其思想充实,逻辑清晰。[5](PP.224-226)《甲寅》的上海发行商汪原放回忆称,章士钊及其《甲寅》杂志如此受欢迎,两者的名气不仅拯救了他的出版社,连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后来成为20世纪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杂志,在它面前也黯然失色。[13](PP.28,32)历史学家魏定熙称,“尽管寿命短暂,但在梁启超创办《新民丛报》(1902-1907)到新文化运动的高潮期间,《甲寅》杂志可以说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政论刊物”。[14](PP.260-261)

章士钊及《甲寅》杂志与其他改革运动密不可分,诸如由学生领导的“新文化运动”(始于1915年)和“五四运动”(约始于1919年)。魏定熙与其他学者考察了他们在思想主张以及私人关系方面的密切联系。这两个运动表明,当时中国知识界对科学、民主以及当代欧美政治格局有着强烈兴趣,并认为它们可以为中国的政治现状提供替代方案。这些运动混融的思想产品奠定了20世纪中国政治思想的基础:先是国民党政府成立,后是共产党政府成立。尽管在这一不断激进化的过程中,章士钊关于有限政府(limited government)及自治的政治主张失败了,但这些历史联系非常重要,从中我们可以了解为何章士钊在当时及其后的中国政治思想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尽管如此,判定他的历史影响却并非笔者的目的。比起其他现有研究,笔者更细致地回溯了章士钊发起的这一论战的实质内容及具体的参与者,使读者更多地了解章士钊的影响范围之广。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判断他的理论立场包含了哪些利害关系,章士钊要清除何种障碍才能推进自治的共和政体的主张,他利用了何种理论以及概念资源,又如何从中西方历史中翻译政治术语,并将它们置于何种历史语境之中?更为重要的是,在他事业巅峰期,他对论敌的独特回应如何构建了一种令人瞩目的政治理论?这一理论围绕自治政体中政治生活的本质提出了一系列意义重大的问题。

《甲寅》杂志上的文章正好契合了重建与捍卫的任务。因为在《帝国日报》和《民立报》工作期间,章士钊只发表了关于政策建议的小文章。到了《甲寅》杂志,他开始从理论角度思考政治行动和政治制度的本质意义。本文的研究主要着眼于发表在1914年到1917年的文章,其中很多被收入1922年重印的章士钊自编的《甲寅杂志存稿》中。作为唯一一本章士钊自选的文章选集,《甲寅杂志存稿》表明《甲寅》与当时的政治讨论有着密切联系,同时也显示了章士钊本人思想发展的轨迹,尽管后来他对中国建立共和政府的前景并不乐观。这些文章覆盖的时间相对较短,却组成了一部丰富和庞大的文集,超过了《章士钊全集》第三卷的全部内容。*为了让读者对这部文集的规模有一个大致概念:按现代书籍的一般规格,这部用文言文写成的文集大约有650页,保守估计大概相当于英文书的1200页。

《甲寅》的文章在当时是极为特别的,并且与章士钊早期思想形成了鲜明对照,因为它们在更深广的角度上探索了理论的局限及个体行动和制度改革的可能。它们的作者思索了民主参与对道德和制度有何要求,并试图判定个体行动与制度改革的结合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实现。他的这些文章对理论造成了冲击,毫无疑问也产生了鲜明的政治影响。就像一位同代人所描述的:

在当时举国人心沉溺于现实问题的时候,举国人心悲观烦闷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忽然有人拿新的理想来号召国民,使人豁然憬悟于现实之外尚复别有天地。[15](P.86)

立足于这部丰富的文集,笔者通过阐释这些文本如何反思政治行动的方法和目的,以此证明章士钊理论的重要性。尽管这样会因为追求理论深度而丧失历史维度,但笔者仍希望本文的分析可以对章士钊的既有文献有所补充。在这些文献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章士钊的思想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并且如何内嵌于中国历史的广阔发展之中。*见Price, “Constitutional Alternatives”;沈松侨《五四时期章士钊的保守思想》;Weston, “The Formation and Positioning of the New CultureCommunity”;邹小站《章士钊社会政治思想研究:1903-1927年》,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

四、转向“政治理论”

很多二手文献都表明,章士钊从早期支持特定的制度、政策主张转向了政治“理论”研究,但是很少有人挖掘此种新的、反思性的取向预示着什么。*例如林启彦《严复与章士钊》,载《步向民主:中国知识分子与近代民主思想》,香港中华书局,1989年,第353页;邹小站《章士钊社会政治思想研究:1903-1927年》,第86页。章士钊认为,中国正处于一个独特的历史节点上,此时一切实验皆有可能。但是这个实验却未能建基于一个科学模式之上,而那个经过千锤百炼被确证的真理正存在于此科学模式之中。当然,政治研究和政治实验都旨在推进政治改革的进程,然而,科学实验可以牢牢地将“当然”(ought to be)放置进“已然”(actual)领域中,政治实验则可以整个地抛弃“已然”,而重建另一种“当然”。[3](卷3,P.380)章士钊在这里表达的意思是,政治既是政治理论(他称之为政理和政学)的产物,也是它们的价值体现,它不应被已证明为正确的事物所限制。借助政治理论,政治可以成为一个创造性的空间,从中建构自己的“应该如此”(oughts)和“可能如此”(can be’s),而不是将自己限制在已然(字面意思为已经如此)之上。

章士钊对“理论”的界定既表明了他的目标,又指明了实现这一目标的政治实践所具有的激进意涵。维持了两千年的政治制度轰然倒塌了,从某种形式上说,一同倒塌的还有其赖以存在的宇宙观、文化以及社会制度。面对这一现实,章士钊的政治理论就必然是关于可能性的理论,其试图完善的是悬而未决之物而非已然存在之物。与1911年革命曾一度昭示出来的乐观图景构成痛苦对比,他的理论反映了政治现实的暗淡无光。意识到书本上关于宪法约束的有限政府(constitutionally limited government)的理论根本无力解决中国现存的政治危机之后,章士钊转而探寻自由政府(free government)为何以及如何在中国实现的理论基础。

理论的干预旨在激发行动而非决定最终结果。了解了这些之后,我们也就不会惊讶为什么章士钊在《甲寅》的文章没能像他早期作品那般具有政策意义。因为他之所以介入理论不是为了彻底解决谁是行动者以及如何有效行动的问题,也不是为了找到一种分散的行动者之间可以调和的、具备某种生产性的张力。章士钊并不将立国(founding)和行动(action)之间的矛盾视为个体身份/个别特征(individual imposition)和集体认同或能动性(community identity or agency)之间的紧张的妥协/互相退让;相反,他将政治生活视为一系列的平衡:异议和协商,差异和共性,特殊的立国者和普通的公民,先天不可预知的能力以及外部的环境。尽管章士钊发现的这些紧张关系可能无法调和之,但它们既可被激化又可被缓和的本质特点也表明,立国的行动(founding acts)既能发生在个体的内部又能发生在个体之间。这些人在不同的地方行动,并且行动的方式往往无法协调。对于章士钊来说,立国不是某些特定的时刻,而是分布广泛的、能激发行动的活动。每一个参与立国的人并不需要等待仁慈的立法者降临,亦不需要假定一个既有的共同体;他们借助榜样和信念便可展开自己的行动。

[1]Robert Culp.ArticulatingCitizenship:CivicEducationandStudentPoliticsinSoutheasternChina, 1912-1940[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7.

[2]Fitzgerald,John. The Nationless State: The Search for a Nation in Modern Chinese Nationalism[J].AustralianJournalofChineseAffairs,199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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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沈松侨.五四时期章士钊的保守思想[J].“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5期,1986,(2).

[5]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M]//胡适文存:卷2.洛阳:洛阳图书公司,1985.

[6]邹小站.章士钊传[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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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白吉庵.章士钊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9]章士钊.本志宣告[J].甲寅杂志,1914,(1).

[10]Guy Alitto.TheLastConfucian:LiangShu-MingandtheChineseDilemmaofModernity[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9.

[11]Joachim Kurtz. Coming to Terms with Logic: The Naturalization of an Occidental Notion in China[M]//NewTermsforNewIdeas:WesternKnowledgeandLexicalChangeinLateImperialChina, edited by Michael Lackner, Iwo Amelung and Joachim Kurtz. Leiden: Brill,2001.

[12]戈公振.中国报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5.

[13]汪原放.《甲寅》杂志迁沪[M]//回忆亚东图书馆.上海:学林出版社,1983.

[14]Timothy Weston. The Formation and Positioning of the New Culture Community, 1913-1917[J].ModernChina,1998,(24).

[15]邹小站.章士钊政治社会思想研究:1903-1927[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山宁)

Founding in the Crisis: Rethinking Zhang Shizhao andJiayin

Leigh K. Jenco1, tr. ZHANG Chun-tian2, WEN Jing2

(1.The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 London, UK;2.Si-Mian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By putting personal action of Zhang Shizhao into the context of the turn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this paper surveys the major historical and intellectual developments that preceded and followed Zhang’s work onTheTiger. Zhang Shizhao’s ability to advance dispassionate and logical argument in the pages ofTheTigerbelies the personal and political crises that motivated the journal’s establishment. Zhang’s responses are far more than the immediate political events of his time. Situating Zhang in his historical context underscores his own contribution to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political discourse, and gives a sharper sense of his thoughts on founding.

Zhang Shizhao;Jiayin(TheTiger); founding; crisis

2016-03-2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青年项目“南社与清末民初文学场域的结构转型”(15YJC751057)的研究成果。

李蕾(Leigh K. Jenco,1977-),女,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匹茨堡,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政治理论副教授,主要从事政治理论和中国现代思想的研究;张春田(1981-),男,安徽芜湖人,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青年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思想与文学的研究;温静(1991-),女,江西赣州人,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硕士研究生。

主题研讨清末民初中国的学术与思想之六

D693

A

1674-2338(2016)03-0073-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3.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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