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胜春
(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10)
洪门“隐语”与中国基督教会“行话”比较
郭胜春
(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610)
洪门“隐语”和中国基督教会“行话”作为一种有标记的全民语言的社会变体,亦即社会方言,反映出该社团独有的语言特点、交际内容和思想观念,并对现代中国全民语言产生影响。本文以语词形态为重点,对这两种社会方言的语言形式特点做出归纳,并分析两者的异同。
隐语行话语词
隐语行话是全民语言的社会变体,是一种属于非主流文化的民俗语言现象。主要分布在一些政治组织、经济集团、职事行业或宗教民俗信仰团体中,是特定社会群体出于内部交流信息、协调人际关系等需要而创制、使用的一套特殊交际符号,具有一定规定性和封闭性。据考察,汉语的隐语(民间秘密语)滥觞于先秦,发达于唐宋,盛行于明清,传承流变至今(曲彦斌,1997)。
“洪门”即清初兴起的天地会,以我国传统歃血结盟、焚表结拜弟兄的方式组成,是下层民众自发结成的民间秘密结社。其会内代代秘密相传的洪门起源、宗旨、家法、禁条、隐语等秘籍统称为“海底”,又名“衫仔”、“宝簿”、“金不换”,作为拜山交结和考查、联络、识别洪门兄弟的主要方法。洪门在辛亥革命中起过重要作用,民国成立后该组织开始产生新的分化。
基督教曾在唐代、元代、明末及清代后期四次入华,19世纪下半叶后正式在华夏大地生根,传教士和信徒人数逐渐增加。《圣经》白话译本——《国语和合译本圣经》(以下简称“和合本”)自1919年刊行后,被采用至今,其翻译时使用的表述成为世界各地华人基督徒内部交际用语的标准参照。这套教会内部通行的特定用语包括许多宗教术语及其他已经定型的熟语,其意义或深奥或冷僻,不为外人所熟知,本文称之为教会“行话”。
从社会语言学角度看,无论洪门还是基督教会,都是由具有某种共同身份的人们结成的比较紧密的言语社团,具有一定的组织机构和系统,进行经常的和有计划的活动,成员之间交往比较密切,在内部交际上形成了专属于这一团体的特殊语言成分及语言使用特点,亦即社会方言,反映出该社团独有的交际内容和思想观念,对现代中国的全民语言产生影响。本文以语词形态的符号作为重点①,对这两种社会方言的语言形式做出归纳,并分析两者的异同。
孙维张《汉语社会语言学》一书把隐语的构成分为变形和换形两大类。本文据此对洪门“隐语”的语义构成做出分析。
(一)变形类。这是用改变词语语音形式或书写形式的方法表达特定语义,使隐语新词成为原词的一种特殊变体。具体包括以下类型:
1.析字语(文字变形语)。析字即“拆字”或“拆白道字”,就是把汉字中的合体字分开来说,表达的仍是该字代表的那个词原有的内容;或者通过减省笔画、偏旁,或变换汉字形体等方法创造新词,达到保密的目的。例如:
将“洪”字析为“三八二十一”(“三”指“氵”,“共”又拆为“八”和“廿一”);将“金兰结义”四字拆编为诗句:“人王头上两堆沙,东门上面草生花。丝线穿针十一口,羊羔美酒是我家”(繁体的“义”字由“羊”和“我”构成)。又如“川大丁首”为“顺天行道”的减省,等等②。
2.藏脚语。即将一个多音节词或词组的末尾部分省略不说,并用前半部分代指后半部分。例如:
无奇不(有)披头散(发)乘龙快(婿)酒色财(气)
3.谐音双关语。洪门的藏脚语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利用词语间的同音关系,以甲代乙。例如:
半夜巡(茶)莫名其(庙)糊里糊(图)皇亲国(吃)
“茶”与“查”谐音,其余同理。
(二)换形类。这是把表达某种语义的原有形式整个换掉,用一种新的形式代替。具体可分为以下类型:
1.联想语。即原词和代换词之间,内容和形式都没有直接联系,能够代换是基于人们的某种联想,或出自人们熟知的某些典故、熟语,如前代市语以“绕梁”指“声”,源自“绕梁三日”的典故。例如:
鸳鸯子(枕头)黄粱子(梦)报赤壁(报仇)肩胛(负责)
2.象形语。代换词是描绘原词所指称事物的某一外部特征,如同“六书”中的“象形”。例如:
锦囊子(书信)平子(船)歪下(睡觉)矮倒(跪下)
3.比喻语。利用原词与代换词两者所指称的事物在形体上有相似处打比方。它与象形语的区别是:象形只涉及一种事物,比喻则涉及两种事物。例如:
莲花子(饭碗)莲蕊(茶碗)盘龙子(围巾)鹅毛片(雪)
4.借代语。即以部分代整体,或以原料、形态、用途、特征指代事物本身。例如:
扁嘴(毛鸭)花疤子(和尚)跑蹄子(马)喷筒子(手枪)
洪门“隐语”中,“子”是最常用的后缀,又如:
线子(道路)把子(钥匙)飘风子(令旗)顶宫子(帽)
“老”是常见的前缀,例如:
老乌(鸦片)老光(火)老状(律师)老门坎(行家)
此外还有一些有特定指称的类后缀,例如:
“河里”用于姓氏:紫河里(李姓)烟河里(陈姓)园河里(金姓)拱河里(姚姓)
“川子”用于地名:登山川子(安徽)点翠川子(湖南)交河川子(通州)重阳川子(江阴)
“窑子”用于场所:闹海窑子(浴室)威武窑子(衙门)落马窑子(旅馆)富贵窑子(当铺)
组词较多的词根例如:
堂忠义堂(集会地)开香堂(集会)坐大堂(香主讯问)闯窑堂(到人家地头)
开开光(洗面)开花(骂人)开片(打架)开海鲜档(开赌馆)
风风仔(外人或官差)望风(在外守候)失风(出事)避风(逃走)
水水浅(钱少)水海(钱多)下水(吃官司)出水(官司解决)
(一)多种形式的翻译词语。翻译词语中的多种表达形式,具体包括以下形式:
1.音译词。例如:
阿们(Amen)意即“但愿如此”、“诚心所愿”。
哈利路亚(Hallelujah)源自希伯来语,意思是“要赞美耶和华神”。
弥赛亚(Messiah)意即救赎主;希伯来原文的意思是“受膏者”。
以弗得(Ephod)指犹太祭司穿着的特制外袍。
这类音译词在教会行话中数量很大,又如拉比(Rabbi,意为夫子、教师),吗哪(Manna,指以色列人出埃及途中神降下的食物),俄梅珥(Omer,固体容量单位),加百列(Gabriel,天使的名字),阿拉法(Alpha,希腊字母表中第一个字母,喻意“起始、首先”),等等。
2.音译+意译词。例如:
伊甸园(Garden of Eden)记载于《圣经·创世记》,“伊甸”在希伯来文的意思是“喜悦”或“极乐”。
迦南地(the land of Canaan)指神赐给亚伯拉罕的后裔,即今天的以色列民的一片土地。“迦南”的意思是“紫红色之地”,因当地人制造紫红色染料而得名。
巴别塔(the Tower of Babel),“巴别”是希伯来文“变乱”一字的音译,指神变乱人类的口音,使他们彼此言语不通。
尼散月(Nisan)是犹太历的正月,约在公历3、4月间。
3.意译词。例如:
至圣所(Holy ofHolies),是以色列人敬拜神的会幕或圣殿内最里层的房间,只有大祭司可以进入。
安息日(Sabbath),希伯来文的意思原是“休息”、“歇了一切的工作”;一般指礼拜六(礼拜日是一周的第一日)。
逾越节(Passover Feast)是犹太人每年三大节期之一,为要纪念神在埃及对以色列人施行的救赎。
道成肉身(Incarnation)指神的儿子耶稣降世,成为人的样式,成全了神的救赎大工。
(二)今天极少使用的词语。白话“和合本”《圣经》的问世为现代汉语白话文提供了典范和借鉴(陈伟华,2007),它保留了20世纪早期白话文的特点,如该译本中出现的:“死荫,苦毒,实底,发旺,蹲伏,坐监,以先,保抱,恋慕,厌弃,夸胜”等古旧词语,虽在中国古代书面语料中屡见不鲜,但在当代创作的文本里已极少使用。还有如“蒙恩,论断,悦纳,应许,恩赐,良善,异能,荣光,呼召,差遣,委身,过犯,辱没,预表,壮士,旌旗,降伏”等词,今天一般只在带古雅书面语色彩的文体中偶尔可见,在基督徒与非基督徒交往中一般不使用,但是在基督教会内部交际中却常用不衰,出现频率很高,且词义非常稳定。
(三)格式、意义已固化的熟语。在教会各种书面或口头语言中常出现许多格式凝固、具有特指含义的多音节熟语。主要包括两类:
1.典故类,即把《圣经》中的故事归纳成类似成语的形式。例如:童女生子,五饼二鱼,登山变像,诺亚方舟,浪子回头,应许之地,耶和华尼西,等等。
2.教义类,即把《圣经》中的基本教义归结为一些短语。例如: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在,三位一体,因信称义,分别为圣,基督再临,十一奉献,主祷文,大使命,等等。
很多翻译过来的词语采用双音化形式,令音节更紧凑,结构更凝练、经济。例如:“禁果、原罪、选民、异象、约柜、割礼、属灵、膏抹、救赎、爱筵、礼拜”等。这些被吸收进汉语的外来语言成分必须按汉语的结构规律加以改造,以适应汉语原有结构体系的要求。
(四)以附会方法阐释的词语。为了促进基督教文化与中国传统价值的融通,《圣经》和合本的翻译者又采用了一种借中国儒释道学说比附基督教学说的阐释方法,例如:“仁义”、“仁爱”、“慈悲”、“成圣”、“报应”、“作孽”、“造化”、“理学”、“小学”等词汇,还有以“道”对译logos,引入“太初有道”、“真道”、“听道”、“讲道”等表述,都是沿用附会和格义的本土化策略(李琴,2011)。尽管基督教与中国传统文化是两个不同的思想体系,很多理念实质迥异,如基督所说的“爱”并不等同于儒家的“仁爱”,但这种附会的策略确实推动了基督教文化的传播,构成了今天中国基督教会“行话”的特殊面貌。
(五)采用比喻义或特指义的词语。基督徒交流时使用的很多词语并非停留在字面义,而是使用该词背后的比喻义或特指意义。例如:“主内肢体”指基督徒,“外邦人”指非基督徒;“结果子”一般指基督徒有好的品德、言行,或传福音收到果效;“跌倒”指信徒犯罪或背弃信仰;“光照”则特指信徒受圣灵引导而领悟《圣经》的话。“基督的身体”、“基督的新妇”用来指教会;“羔羊、磐石、晨星”等指耶稣;“牧人”常指传道人、牧师,“羊”则代表信徒,等等。
(六)以数字组成的缩略语。《圣经》中的一些数字被认为具有特殊的含义,如七,十,七十,十二等。有一些专门缩略语用于指称与数字有关的事物或典故,如“十诫”、“八福”,又例如:
七:七灵,七印,七王,七灾,七金碗,七教会,七节期,等等。
十二:十二支派,十二门徒,十二水泉,十二天使,十二个根基,等等。
洪门“隐语”和中国基督教会“行话”都是一种有标记的符号系统,是特定社会群体在使用中约定俗成的结果,在该群体内部具有相当大的潜在声望,群体成员掌握这种隐语或行话的熟练程度可以反映甚至影响其在群体中的地位;这些语言社会变体的使用者几乎都具有“双语”能力,即既能和常人一样使用民族共同语,又能在群体内部交际时将隐语或行话适时、适当地镶嵌到共同语言语链中,达到交际目的。
洪门“隐语”和中国基督教会“行话”里都有相当多的语汇进入到全民语言。前者如“行头、出丑、撑腰、识相、望风、绑票、找财路、兜圈子、出点子、瞒天过海”等;后者如“基督、救赎、原罪、乐园、禁果、施洗、先知、天国、福音、平安夜、眼中刺、替罪羊、启示录”等,为人耳熟能详、习焉不察。和合本《圣经》的语言更影响了许多现当代作家如冰心、庐隐、茅盾、沈从文、许地山等人的写作,对现代汉语白话文体的形成有不可低估的作用(陈伟华,2007:39-63)。
当然,洪门“隐语”与中国基督教会“行话”之间的区别是很明显的。
洪门“隐语”和中国基督教会“行话”都是利用汉语材料,按照汉语结构规律创造。但洪门“隐语”主要是以此词代替彼词,是对已经存在的共同语常用语义、词形的扭曲、变形,而基督教会“行话”则是在吸收外来文化过程中的创造。为了表达那些《圣经》中独有而汉语中根本不存在的文化意象,必须造新词表示,如“施恩座、赎罪祭、无酵饼、法利赛人、玻璃海、天使长、歌斐木、和散那”等均属这种情况。如果说洪门“隐语”是“土生土长”的语言变体的话,中国基督教会“行话”则可以看做外域“舶来品”与中国本土语言、文化结合的产物。
历史上洪门组织遍布各地、历经演变,成员间的暗号隐语屡屡产生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变体,可能还残存于今天的“三合会”等黑社会组织的语言中;其隐语内容庞杂、通俗甚而粗鄙,从中可一窥该组织的“黑暗”内幕。《圣经》内容集中反映了基督信仰推崇的宗教观念、道德规范和精神追求,“和合本”中文《圣经》则以译文质朴典雅而著称,中国基督教会“行话”以该版本作为规范“蓝本”,使大陆、港台及海外华人教会内部“行话”实现高度统一,在语言形态上给人以糅合中外、兼具古今的印象。
洪门的隐语在洪门活动中是一种“伪装术”或称“隐蔽术”,为维护洪门自身的安全,必须秘而不宣,严防外泄。而基督教的术语、行话则不避为外人知晓,教外人士如感兴趣询问,信徒一般都乐于详加解释。对隐语行话的探究,有利于人们加深对语言的结构规律及社会应用等方面的认识;而对《圣经》原文与不同版本译文的对照、考据、诠释、考证等研究工作,一直为历代神学、哲学、历史、文化、考古、传播等领域的学者及语言文字工作者们所热衷。
注释:
①据曲彦斌(1997),社会方言多以语词、话语、谣诀、副语言习俗等符号形态出现(副语言习俗可细分为身势情态、标志符号、特殊音响等三类)。话语形态方面,洪门会有十禁令、十款、十条三要、三纲五常、五伦八德、三十六誓等,以及大量镶嵌体隐语诗,还有为摸清江湖来客底细而进行的盘问“梁山”和盘问“海底”。基督教会则有出自《圣经》的诸多典故、金句、箴言、警语,以及赞美诗、使徒信经等。在副语言习俗方面,洪门会使用图像、碑亭、腰凭、茶阵、手势、符咒等,还有作为暗号的特殊文字。基督教会的副语言习俗则包括牧师主礼或信徒祷告时的一些特殊身势、程式,一些具有特别含义的图形,例如:十字架、鱼形图案、鸽子、大卫之星、金灯台等,以及汉语书面语中特别为基督徒信仰的上帝造的汉字:“祢”和“祂”,等等。
②文中所举洪门“隐语”词条选自秦义春编著的《洪门》及孙一冰主编的《隐语行话黑话秘笈释义》中注明“洪门隐语”的条目。基督教会词条释义参照《圣经》启导本及相关词典注释,不一一列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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