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一禾
(浙江大学 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28)
现代复合主体与社会关系重塑
潘一禾
(浙江大学 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28)
杭州的“社会复合主体”是一种更加聚焦于现实问题、本土资源和地方文化的中国式提法。虽然目前无法轻易地译成通用的英语词汇,也不一定完全切合学术界的某一现成理论框架,但它二十多年的理念和时间,与“中国模式”探讨、“政府购买公共服务”、促进“政府、市场、社会”三方互动、构建地方性政府的“服务—治理—管理”模式等学术热点问题是密切相关和互为参照的。相对于传统中国社会模式,以及学术界已经论及的政体改革和法治建设,“现代复合主体”这个提法更多地运用了中国传统的“整体观”和“复合”意识,强调了市场经济背景下现代复合型人格的培育与建设,也因此更多地探索了新时期的社会关系重塑与人际关系和谐,探讨了现代社会建设的中国智慧和中国做法。
城市学;城市管理;现代复合主体;杭州市
总结杭州城市建设创意和经验的“社会复合主体”(Social Composite Subject)的提法*“社会复合主体”的定义:特指以推进社会性项目建设、知识创业、事业发展为目的,社会效益与经营运作相统一,由党政界、知识界、行业界、媒体界等不同身份的人员共同参与、主动关联而形成的多层架构、网状联结、功能融合、优势互补的新型创业主体。参见社会复合主体培育和运作机制研究课题组《社会复合主体培育和运作机制研究》,收入《培育社会复合主体——研究与实践》,杭州:杭州出版社,2009年,第27-46页。已经产生十多年了,尤其是相关设想的认真社会实践已经低调地摸索了二十多年。与眼下比较热门的“政府购买公共服务”的说法相比,杭州的“社会复合主体”是一种更加聚焦于现实问题、本土资源和地方文化的中国式提法。虽然在命名和概念解释上、在案例分类和具体阐述上,一直仍有让人觉得费解、媒体感觉难以传播的问题,但正如我的论文《现代复合主体与杭州的城市建设方式探索》[1]所述:中国的经验需要用中国的语汇来命名和阐释。若用意思表达十分明晰和准确的西方概念讨论中国问题,或者说,如果一个新的中国现象“命名”很容易地就能翻译成通用的英语词汇,那么这样的汉语词汇和所指现象,也就可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特指和地方性特点。
与此“命名”之难相似,目前学术界尤其是最大显学经济学界,对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巨大成果及成功经验,应该如何命名,也存在诸多争议。比如,是“中国模式”还是“中国式市场经济”?还是这两个说法都没有真正实现对所述对象基本特征的有效概括?对此目前中外学者有不同的认识和争论,这也说明为中国式改革成果“命名”本身也应该是一个思考过程、探索过程、渐进性生成过程。这样的命名对当代中国人而言既是十分必要、义不容辞的,也是真正开放、可以容错、可以通过对话和交流逐渐形成共识的。
“现代复合主体”的提法,既是改革开放以来对西方“主体”概念的吸收和引入,也聚焦于今天杭州市民的个人人格发展。因为深化社会分工、优化相互服务、学会跨界思考、自由地跨领域生存、从容不迫地兼容并蓄,正是今天人们面对利益公开化的商品社会、高速运转的“碎片化”信息社会、价值多元和娱乐泛滥的现代社会所必须拥有的一种普遍性基本素养。如果要将今天中国城市社会这种复杂化、流动性、不确定性的现实特征,用以简洁灵活见长的汉语方式表述出来,“复合”这个词就成为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从划一到“复合”、从管理到“服务”,今天中国的地方政府不仅要追求廉洁和高效,更要强调亲民、公正和善治,所以无论是工作思路、操作方式还是自身人格都不能是单一的,而必须是开放和“复合”的。政府鼓励公民有序参与城市的公共治理,不仅可以使决策科学化和民主化,更可以切实拓宽和丰富公共参与、公民参政的渠道,让我们城市市民的生活更有内涵,更有个人实现感、成就感和幸福感。由于“现代复合主体”这个提法是指向城市治理的理想境界的,所以在具体的实践和做法上会不断出现与理想设计不完全相符的现象,因为目前我们的现实就存在着太多相互矛盾的因素,包括公务员的多重角色、人民对公务员队伍的复杂期待、人们对自己生活方式的各种困惑和不同“突围”探索等等。
“现代复合主体”这个提法也是相对于我们非常熟悉的传统中国社会模式,相对于我们已经提倡了多年的“集体主义”和“雷锋精神”而言的。“复合主体”不仅强调了“我们”的意识,包括你、我、他的“大我”的观念,同时也强调了个人的主体性、开放性和多元性,更积极主动地呼吁一种全面复合与协作的自觉意识,也就是要在纵向的领导和被领导、管理和被管理关系、各种上下级关系、年龄差异和资历深浅关系、富裕和相对清贫、成功和暂时平凡之间,在横向的不同专业、行业、工种、邻里、亲朋好友关系之间,建立和建设一种现代的、新型的和谐社会关系,或者说重塑一种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环境中的新型社会关系、尤其是拥有主体性的新型和谐人际关系。这是一个长时段的设想和追求,在具体的实践过程中,应该也是一个摸索式的发展过程,而不是跨越式的前进模式。
作为这个建设过程的亲历者、参与者和观察者,我曾在论文中解释说:杭州的“社会复合主体”在概念和方法上都不简单依附任何现成理论,努力尝试和达成真正的创新型模式。这种模式命名也暗示了,创立者们认为目前中国地方性大城市的社会组织建设首先需要一种“社会主体结构”的创新,也就是强调政府不再是唯一的主导和建设主体,而是意欲与社会各界原本分工明确、互不联系的各类“主体”形成“复合”共建的网络关系;其次是强调目前中国的社会组织建设也需要“社会运行方式”的创新,社会组织建设不能脱离政府将会拨款和投资展开的经济建设、公益事业建设和民生改善的重要历史任务,而是应当将社会性、公益型“项目建设”与城市文化事业发展、与公民参与文化建设、与依赖现代科技知识支撑的创业行动、与合理有序的各种经济运营模式等等,有心、有机、有序地联系起来,建构起党政界、知识界、行业界、媒体界“四界联动”的社会复合主体。[2]
从学术界已经探讨较多的“政府、市场、社会”三方互动的角度看,相关的讨论和理论框架都希望兼顾历史与现实、西学与国情。从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看,类似杭州“社会复合主体”的大胆提法与相关实践,目前尚处于西方社会政治理论与中国国情之间寻找“结合点”的阶段。所以要特别重视和坚持理论和实践上的允许质疑、对话或争议,否则这个城市社会治理模式的创新也就可能无法持续发展。从反思的角度看,中国传统社会的地方政府往往容易“埋头苦干”地做“实事”,避谈“方向性”大问题;而今天市场经济大背景下的中国地方政府,也可能会在抓经济与抓治理上采取虚实相兼的稳妥策略,积极关注民生改善、城市建设和财政收入,谨慎对待体制改革、组织人事和人的教育上的“攻坚”事宜。
杭州“社会复合主体”与学术界探讨构建的“服务—治理—管理”模式也是互惠互利的,它们都重视建设新型的社会人际关系、新型的日常工作与生活方式。如果我们承认中国目前的转型期意味着国家与社会的分化尚不完全,国家对于社会组织发展的限度存在认识和管理方式上的许多差异,我们就必须更多地考虑如何用中国传统的观念,诸如“复合”与复杂的思维来代替西学中常见的对立和划界思维。杭州的“社会复合主体”的一大特点就是其“整体性”和“复合性”的思维方式和做法尝试,这种思路和做法力图重视地方文化传统、重视社会复合人格的主体意识培育和鼓励、重视城市各阶层人士的关系密切与自然协调、重视日常生活中的民主建设和参与空间开拓、重视全民参与社会建设的氛围营造,探讨政府、企业、学界、媒体和社会各界人士的有效互动和合作空间,并进而言之,切实地探讨现代社会建设的中国智慧和中国做法。如果我们主动用比较视野下的中国智慧、尤其是整体观和复合性思维特点,来为我们的社会建设、城乡一体化建设和现代人格的建设进行更妥帖得当的分析和解释、预测和建议,就可以更深入地认识现代化建设中的“复合型人格”现象,认清其中的主体性特征、新型人才类型,认识新时期的人力资源和社会资源互利互惠方式,从而真正有效地促进社会各阶层关系的融洽与协调。
在相关讨论中,目前之所以出现“中国模式”还是“中式市场经济”的争议,也说明有些“中国特色”的事情在讨论时仍存在忌讳或矛盾。例如,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中的政治与经济的关系、官员与市场的关系是怎样的?又应该是怎样的?在政经、官商、权钱之间,仿佛总有一个不应该“结合”甚至直接称结合就是“勾结”、只能导致“腐败”的“标准答案”。
韦森教授在其影响很大的著作《大转型》[3]中就提出:改革开放三十年带来了中国崛起,但也让政府统御市场的中国模式逐渐成形,并产生了诸多问题。这一结论主要从经济学角度梳理中国现状、反思中国宏观经济运行机理。他的意见很符合西学,但也可能只说对了一半。“政府统御市场”的模式功过并存,需要我们更细致地加以讨论。
张维迎在其《产权变革、企业家兴起与中国经济发展》一文中指出:“中国过去30年间的经济奇迹,某种程度上可归功于企业家人才从政府/国家和农业部门向工商业活动的重新配置。这一变化在中国过去两千多年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4](P.127)他认为,经过三十多年的改革,中国经济社会已经发生今非昔比的变化:尽管时至今日政府仍然掌握着巨大的(资源)控制权,由于在当今中国社会的大多数经济决策中企业家已经逐渐取代了政府官员,“最具企业家才能的人现在创造价值而非分配收入和寻租”。[4](P.145)
专攻微观经济学的张维迎教授还对中国市场化过程中所出现的两种职业选择(企业家与政府官员)作了进一步的经济学理论分析。在他看来,“企业家和政府官员都是具有能力回报递增特征的职业”,而“这两种职业竞争人口中同一群企业家人才”。[4](P.152)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社会过程中,如果越来越多的具有企业家才能的人从政府转向企业,经济就会快速增长和繁荣;相反,如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当越来越多企业家才能的人转向政府,经济增长就会放慢甚至停滞”。在此,不难看出,他的精彩发言中仍然维护着一个“标准答案”,那就是政经、政社一定是对立的,一定要分界清晰、分家彻底,官商或权钱决不能结合。
在经济学家张五常看来,改革开放后各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是中国经济这些年高速增长的一个主要原因。因为,自改革开放以来,各级政府均把GPD增速作为考核各级政府官员行政绩效的一个主要指标——如果说不是唯一指标的话。这些年来,从中央到地方,从沿海到内陆地区,各级和各地政府都在大搞经济建设,都在招商引资、大搞开发区,都在“上项目”和“发展市场经济”,甚至都在搞“解放思想”,竞相推出体制改革的措施;结果,中国的各级和各地政府,均成了各级和各地的最大“经济发展总公司”。在从计划体制向市场体制转型的社会初级阶段中,这种地方政府在发展市场经济方面的竞争,无疑是这些年中国各地经济粗放型和外延型扩张的一个重要的推动因素,从而给了人们这样一种印象:是这种各级和各地的“发展主义政府”之间的竞争,才导致了过去三十多年中国经济的整体快速增长。
韦森教授的反驳意见认为:在过去的中国的计划经济时期,也一样地重视经济工作,一样地出现地方政府之间在发展经济上的激烈竞争。西方国家之所以到19世纪才发生现代工业革命和经济起飞,中国到20世纪80年代后才出现近三十年的“经济奇迹”,均是因为在一个经济社会改革过程中引入了市场资源配置方式,并逐渐确立了市场经济这种“经济制度”。这是“非刻意达致的结果”(un-intended result),而实非独有中国在经济改革过程中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所导致。如果说现在的政府的运作方式与过去计划经济时代的“地方政府竞争”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在计划经济时代,各级和各地政府官员还不怎么懂得去“运用市场”,还不可能在“发展市场经济”方面进行竞争。然而,经历了三十多年的市场化改革,当今中国所面临的问题是,各级、各地政府不仅用市场的手段发展市场经济,也运用市场的手段运作内部职位提升和调迁,用市场的手段从上级政府那里谋求资源的分配,甚至运用市场的手段进行行政和社会控制。现在,自上到下,自东到西,从南到北,各级和各地乃至整个政府科层的各级官员的行为几乎全部市场化了。这种政府官员行为的市场化,一方面在形式上表现为一种“过度市场化”,另一方面又在实质上是一种“扭曲的市场化”,一种实际上“反市场化”的“市场化操作”,给“市场经济”套上了一个似乎无法解脱的“紧箍咒”。
针对“政府统御市场”模式的是非功过,其实学术界是有共识的,就是曾经有功,现在则已经到了功也是过的阶段。但在具体如何深化改革、继续破冰的方法上,目前正处于密集型的学术探讨和实践摸索之中。中国的各项改革虽然前有欧美的经验和教训,但由于每个社会都有自己独特的前近代历史,中国的前近代史上是政经不分、政社不分的,所以,一个社会现代化的成功转型必须是在与自己前近代历史的衔接中发展演化出来的,任何想法和做法都必须是自己历史的延续而不是断裂,是传统和现代性的互动融合和相互渗透,是无法用严格意义上连续不断的改革目标或一个事先规划好的蓝图来指导的,它只能是从容易到不易、从简单到复杂的一个实验过程。
所以目前经济家们更多地强调了政治体制和法治法规的加紧建设,如韦森教授就提出了两个建设要点:(一)建立良序运作的法治民主政治制度,重建中国的商业诚信体系,重塑未来中国的商业伦理;(二)只有在现代法治化的良序市场经济体系中,儒家和传统中国文化中的商业美德才能完成其“创造性的转化”。西方有句民谚:有好篱笆,才有好邻居。意思是说,法律规则明确了,才有和谐社会。在现代市场经济中,企业家行为要受到外在制度规范的制约,越是清晰明确的法律制度规范和政府行为的行政边界,越有利于建立公平公正、诚实守信的竞争环境。制度经济学认为,明晰界定的产权为市场经济成长和扩展提供充分的激励;完善且公正的法律框架,为市场运行提供规范性保障。这些论证既缘于经济学和政治学的逻辑推演,也是从人类近现代历史上发达国家的长期经济增长和制度变迁的路径的历史观察中得出的结论。[5]
在这样的讨论和争议背景中,我们可以说,杭州的“社会复合主体”创新主要体现为它有两个重要的维度是现有讨论相对缺乏的:第一就是强调了,中国地方政府与市场经济(商业)、与社会建设(社会管理、社会组织、社会文化建设等)的关系,在短期内,仍不可能简单地分清、分家或划界,必须“复合”式地逐渐理清关系,探索具体可靠的中国路径;第二,杭州的“社会复合主体”创新更有意识地强调了人的发展和现代复合型人格的建设,而不仅是人们关注的企业家或企业家精神的成长,杭州的这个提法更具有公民文化建设的视野和深度。
毛寿龙教授在《杭州市社会复合主体与城市治道变革》[6]一文中认为,与眼下比较热门的“政府购买公共服务”的说法相比,杭州的“社会复合主体”创新更多用于解决较为复杂的社会性项目和社会性事业,例如西湖保护工程、城市街道规划和保护工程,以及特色性行业和知识创业等方面,例如丝绸和女装行业、动漫产业等。它也正在被逐渐地应用于其他层次和类型的公共事务的处理,如城市的民生问题,社区的管理、服务问题。此概念创新的另一特点是对新型人格、新型领军人物的发现、认可和培育作用。毛寿龙指出:杭州市社会复合主体创新正在促进一些具有公共精神和公共价值的“公共企业家”形成。与私人企业家相比,“公共企业家”是在公共问题解决中充当领导者、协调者和推动者的重要人物和关键人物,正是他们在整合各方面的资源,创新各种技术,来解决他们所面临的公共问题。杭州市通过“社会复合主体”的培育和建立,已经涌现了一批优秀的“公共企业家”,他们成为各种事业、项目和行业发展的带头人,他们承担了很多公共角色,正在形成一种公共精神和公共责任的文化,这会促进公共事务的治理改善。
韦森教授也认为:中国前三十年计划经济时代的停滞和后三十多年市场经济快速增长的轨迹充分证明,只有市场经济才是人类迄今所能发现的最有效率的资源配置方式。只有市场经济,才有快速经济增长和社会繁荣。但市场经济是一国经济增长和社会繁荣的必要条件,并不一定是增长的充分条件。同理,过去三十多年的高速经济增长,也不一定就能确保我国未来的经济可持续增长。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他寄望于要不断探讨一个良序市场经济运行的制度条件、道德基础和文化环境,并认为企业家的商业精神是连接文化与市场秩序乃至经济增长的最为直接的作用“链条”。如果说经济体制转型、资源禀赋、后发优势、市场容量大和20世纪80年代后全球化加速的国际环境适宜,是中国发展的有利条件;那么在中国引入市场经济后一大批企业家的崛起,包括中国人的勤勉、精明和坚忍不拔的商业精神也是最大的功臣。在他看来,正是千百万有着精明的商业头脑和勤勉创业精神的中国企业家,充分利用了中国社会转轨及与国际商业惯例(WTO规则)接轨过程中的“制度缝隙”、“体制空档”和历史机遇,以一种看似灵活甚至开始有些“不甚规范”的经营策略,“谋划”了企业的成长,进而推动了中国过去三十多年“奇迹性”的经济增长。[7]
经济学家的这种解释其实还是把企业家的贡献和人格特色过于归集经济领域。跨界地看、更全面地看,杭州的城市发展历程告诉我们:在探索一个良序市场经济运行的制度条件、道德基础和文化环境的努力中,政府、企业、学界、媒体等各行各业都一样地呈现出新的文化精神,一样地出现和呼唤灵活转轨的“复合”思维和“复合”人才。其中最重要也最核心的一种复合,就是政治思维与商业思维、政治智慧与经济智慧的全新结合。这种既精明又勤勉的“复合”素质既体现在优秀的企业家身上,也同样体现或应该体现在各行各业的当代中国人身上。
一方面如经济学家们所说,市场经济运行的商业伦理和道德基础是普世的,在各种文化与社会中是大致相同和相通的;另一方面,如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所说,“社会演变”的真谛在于社会多向度的发展,所以社会演变的过程不应被简单地理解为新旧交替,演变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不同的社会内部和外部因素是造成特定社会“生态环境”的条件,这些因素对社会所造成的影响是整体的。这些因素无论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都在互相融合中推动着社会发展。于是人类社会的发展往往会出现新旧不分的混杂状态。正是从这样的角度出发,斯宾塞、马克斯·韦伯、涂尔干、皮尔松、爱森斯泰特以及吉登斯等名家的社会发展观,都反对把社会的演变视为直线性的进化过程,后者的错误在于把传统和现代看成是互相排斥的,并且将社会的发展看成是有终极目的的。[8](PP.185-187)
历史学者张信研究发现,如果我们借鉴许多西方理论家所说的几大“现代社会的标志”——人与人之间交往范围的无限制性,社会活动分子的高度组织能力,社会势力与国家之间处于全方位的互相牵制和抗衡状态;那么20世纪初期的中国社会已经属于现代化社会的形态,无论从人的行为方式、思想交流范围、社会活动空间、人际关系层面等各方面来看,中国社会都已具备了西方现代社会的许多重要特征。[9](PP.90-91)换言之,今天我们完全没有必要把西方的经验和术语看成是要“接轨”的东西,而是要更加懂得如何尊重自己的现实演变和文化传统。应该相信,我们的城市现代化转型中肯定要有自己的历史延续性和主体选择性,包括我们一向以来的政治与经济、政治与社会的关系模式。我们今天要尽力保证的是现代性与传统的互动、西学与中国传统的互动,而不是理论上更容易说清楚的对立与分界。无论是讨论中国式经济发展还是未来中国地方政府的变革,都应该是丛小平教授所说的“现代性对传统的继承性接受,传统对现代性的选择性改造,传统在现代中延伸、转型、更新;现代接受传统的渗透、调适、改造,在其过程中,二者难分难解,在特定层面上互相排斥,又在特定情况下互惠互利,形成一种完全崭新的发展过程和社会模式”[10](P.72)。
中国当代城乡“现代化”的潮流和巨大变迁,已经引发了普遍的“人的发展”现象。从人之生存的客观条件看,这两年中国民众普遍具有的一个共识就是: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关系不够协调,与经济变革的速度和阶段相比,我们的社会建设已经明显滞后,我们的社会人际关系和各阶层的协作共进联系已经出现太多心理裂痕和行为失范,整个社会的观念更新和道德重建已经刻不容缓。从主观能动性的角度看,改革开放三十年为每个中国人和中国家庭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带来了可以共享的、惊人可观的“国家红利”,但同时,也让不同收益和以不同方式发展成长的个人产生了这样那样的满足感和失望感,尤其是在贫富差距明显、社会阶层意识强化的“过渡时期”,出现了复杂的、兼具“不满”和“梦想”的集体心理,因为正常的人总会在遭遇成长挫败和发展瓶颈的时刻,认真思考自身如何突围和逆转,如何主动调整自己的成长与发展方式。
应该看到,过去人们所受的教育和从日常生活中逐渐形成的知识结构,前现代社会的等级制和信息不对称等因素,确实会影响人们对现实和自身力量的判断。制度变迁依赖于社会大多数人价值观、文化信念和思维方式的改变,尤其是自身主体意识的觉醒。另一方面,中国经济大环境的变化肯定会逐渐转变中国人的群体意识和言行模式。随着中国加入世界经济全球化进程,随着信息和网络时代的来临,随着中国年轻一代权利意识的迅速提升,我们的公务员、商人、媒体人和学者,我们的各行各业的人都自然地会实现素质的发展和观念的改变,会必然地从投身市场迅速地走向社会建设,从个人和家庭致富走向公共事业的共享与共建。
还需要注意的是,杭州“社会复合主体”所希望强调的市民共识和“我们”价值观建设、所特别重视的现代国民的自身人格成长,并不是做过了生意开始“玩”文化,而是市场经济发展到第二阶段的全新挑战。从大的视野看,杭州复合社会主体所强调的“复合”主要指我们的发展“复合”了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三个阶段的特征,复合了悠久的千年历史、近代以来的革命历史和改革三十年的新历史。无论是我们得到的战略发展机会,还是所面临的重重挑战,都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局面,无法简单对接现有西方的政治学、社会学、组织管理学和社区治理的理论与经验。
一个良序城市社会真正的、普遍的道德感和良好素质,来自于人们对现实问题的普遍关怀和共同面对,来自于广泛参与的对话和社会建设实践。我们希望自己的传统和本地文化实践能鲜活地存在、能不断焕发出新的道德价值和生活意义,那样我们才有自然的归属和熟悉的生活节奏,才有更多的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中国当代的城乡现代化建设过程,确实是独特而又开放的,很多相关的理念和方法都是复杂而又复合的,许多政策制定和落实措施都承载着自己的运作思路和操作方式,它们需要认真总结和大胆命名,包括运用汉语的特点来记录这个伟大进程中的中国式思考和追求。
[1]潘一禾.现代复合主体与杭州的城市建设方式探索[J].杭州:我们,2013,(9-10).
[2]潘一禾,刘琳.新型社会组织的创建与试行——从杭州市“社会复合主体”实践看政府赋权社会的可能[J].浙江社会科学,2010,(11).
[3]韦森.大转型:中国改革下一步[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4]张维迎.市场的逻辑[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5]韦森.未来中国经济增长与市场化改革进程[EB/OL].(2011-05-05).http://www.caijing.com.cn/weisen.
[6]毛寿龙,李文钊.杭州市社会复合主体与城市治道变革[J].杭州:我们,2010,(7).
[7]韦森.对中国市场经济体制实质的理解[EB/OL].(2011-05-05).http://www.caijing.com.cn/weisen.
[8]马俊亚,张信.二十世纪初期中国社会之演变:国家与河南地方精英1900-1937[J].历史研究,2002,(5).
[9]张信.路漫漫其修远兮——学史人生三十年之回顾[C]//王希,姚平.在美国发现历史:留美历史学人反思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10]丛小平.师范院校与中国的现代化:1897—1937[J].开放时代,2010,(1).
(责任编辑:沈松华)
Modern Composite Subject and Reconstruction of Social Relations
PAN Yi-he
(College of Media and International Culture,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The “Social Composite Subject” of Hangzhou is a Chinese-style proposal with more concern of practical problems, native resources, and local culture. Although it may not fit certain academic theories and can’t be translated easily into general English, its 20-year-long concept and practice keep connected and cross-reference with academic hot issues like “China mode”, “government purchase of public services”, “promoting interaction of government, market and society”,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local government’s “service, administration, management” mode. Comparing to the traditional China mode or regime reform and law construction discussed by the academia, there is more Chinese traditional “concept of the whole” and composition consciousness in the “modern composite subject” proposal. It emphasizes raising and constructing the modern composite character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market economy. Thus, it explores more about reconstructing social relationship and human relation harmony in the new era, and discusses the Chinese wisdom and Chinese method on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society.
Urbanology; city administration; modern composite subject; Hangzhou City
2015-11-05
潘一禾(1959-),女,浙江杭州人,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浙江大学国际文化和社会思想研究所所长,主要从事政治美学、世界文学、跨文化交流研究。
城市学研究
C912.81
A
1674-2338(2016)05-0124-06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5.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