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尚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犹太人的解放与出路
——从斯宾诺莎的犹太人问题到马克思的犹太人问题
石尚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摘要]在思想史上,“犹太人问题”这个概念因鲍威尔和马克思的争论而为人所知,但对这个问题进行思考的思想家却可以追溯到斯宾诺莎,甚至更早的迈蒙尼德。犹太人问题的解答对于斯宾诺莎来说,其策略就是“启蒙—同化”,而马克思的思路简单来说就是“政治解放—人的解放”。马克思的“政治解放”并没有超出斯宾诺莎的视野,而其“人的解放”是否能真正解决犹太人问题也值得深思。
[关键词]犹太人问题 ;政治解放 ;人的解放
有一种说法认为,犹太青年成人礼有两种形式——一虚一实,实的是身体上的割礼,虚的是精神上的割礼即回答犹太人问题。许多犹太杰出思想家都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思考,如迈蒙尼德、斯宾诺莎、门德尔松、柯亨、莱辛、罗森茨威格和施特劳斯等,马克思也不例外。自从犹太人在耶路撒冷的第二圣殿被毁,犹太国灭亡,犹太人就开始了其散居世界的流亡生活,所以说犹太人问题古已有之。“迫害犹太人也已经有200多年的历史;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基督教社会对犹太人的憎恨程度更深”,[1]直至二次世界大战中600万犹太人惨遭荼毒。作为一名犹太人的马克思长期以来被许多国外学者视为反犹主义者,国内大部分学者也将马克思去犹太化,视其为世界公民。马克思对于犹太人问题到底起了多大作用?需要我们重新回到马克思的《论犹太人问题》一探究竟。
《论犹太人问题》一文“实际上是对后者(鲍威尔)先前刊印的一部小册子 《犹太人问题》和一篇重要论文《现代犹太人和基督徒获得自由的能力》较为详尽的评论”。[2]马克思运用斯宾诺莎的“政治解放”理论对鲍威尔的观点进行了详尽的批判,但其政治解放仍然是斯宾诺莎式的,并没有超出斯宾诺莎的视野。
斯宾诺莎是一名被革除了犹太教教籍的犹太人,而马克思是一名经历幼年改宗,成年后宣称自己是无神论者的犹太人,其二人都脱离了维系犹太人民族性的唯一纽带——犹太教。因此他们对于犹太人问题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刻骨铭心的体验,他们自己所走的道路本身就是对犹太人问题的一种回答。犹太教公会虽然命令犹太人禁止接触被革除教籍的异端,禁止阅读他们的著作,且《神学政治论》是用拉丁文撰写的,当时掌握拉丁语的犹太人极少,但是丝毫不能掩盖这一事实:自门德尔松后大部分犹太知识精英都或多或少受斯宾诺莎影响。[3]从马克思的《论犹太人问题》来看,马克思也不例外。
斯宾诺莎对犹太人问题的思考构成了马克思《论犹太人问题》的理论前提,首先我们来考察一下斯宾诺莎对犹太人问题的基本观点。
斯宾诺莎自觉地将犹太人问题与神学政治问题联系起来,认为犹太民族的血泪史与其选民意识关系密切,其解放之路就在于把自己变成独立自由的个体,主动选择“同化”,放弃狭隘的身份认同。斯宾诺莎的犹太人问题有两个关键点:其一是犹太人通过理性启蒙成功蜕变成独立自由的个人;其二是现代自由民主国家的建立。第一点是近代以来启蒙运动的目标,对于第二点斯宾诺莎贡献了一条重要原则,即政教分离原则。斯宾诺莎认为,哲学与神学的目的不同,“哲学的目的只在寻求真理,宗教的信仰我们已充分证明,只在寻求顺从与虔敬”,[4]因此二者应该恪守自己的范围,互不干涉。更根本的原因在于,斯宾诺莎认为,哲学与神学之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紧张冲突。不论是神学还是哲学都对神提出了一种排他性的总体理解。对于神学而言,神是一种高于自然的超验力量或意志,可以任意干预自然,而对于斯宾诺莎而言,神就是自然。对于这种神学政治难题不能单独从某一方寻求解决途径,唯一的办法就是寻求第三条道路。斯宾诺莎认为,“这条道路就只能是社会契约——首先将理性与神学的冲突追溯到人在自然状态中的自然权利,然后通过自然权利的让渡达成契约并建立国家,最后由国家保护神学与理性的各自政治自由或权利”。[5](P168)据此两点,斯宾诺莎认为,犹太人能够作为独立自由的个人同化于现代自由民主国家之中,而与基督徒、伊斯兰教徒等和平共处于一个共同体中,同时又不妨碍各自的宗教信仰,从而一劳永逸地解决犹太人问题。
斯宾诺莎的犹太人问题解决思路是否成功这里不做考察,但在今天它的确成为众多散居各地的犹太人的现实道路。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将斯宾诺莎的“政治解放”作为理论背景去回应和批判鲍威尔的犹太人问题。
《论犹太人问题》这篇文章是马克思对鲍威尔的回应,也正是在对鲍威尔的犹太人问题观点的评论中马克思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鲍威尔关于犹太人问题的论证可以分为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他认为政治自由来自于人从宗教中获得的解放,德国尚未实现政治解放。因此,不论是德国人还是犹太人都没有解放可言。另一方面,鲍威尔认为犹太人有作为犹太人的特权,而基督徒也有作为基督徒的特权,只要基督教国家还是基督教国家,犹太人还是犹太人,二者互不相让,矛盾和冲突就不会消失,犹太人就不可能获得解放。因此,鲍威尔认为,犹太人问题的解决必需消灭宗教。
鲍威尔的论证并不复杂,从他的论证思路中可以发现,他对犹太人问题的理解过于片面化,其对犹太人问题解决的思路始终没有跳出神学与理性的二元对立中,仍然是从某一方寻求解决路径。鲍威尔认为,犹太人要想获得自由,必需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而这种处理方式正是斯宾诺莎所批判的,对于这一点马克思看的非常清楚。
针对鲍威尔的观点,马克思尖锐的提出了诘问,“政治解放的观点有权利要求犹太人废除犹太教,要求一般人废除宗教吗?”[5](P168)马克思依据犹太人问题在德国、法国和北美的不同情况对鲍威尔进行了反驳。马克思非常清楚地认识到,“……甚至在政治解放已经完成了的国家,宗教不仅仅存在,而且是生气勃勃的、富有生命力的存在,那么这就证明,宗教的定在和国家的完成是不矛盾的。”[5](P169)笔者认为,“宗教的定在和国家的完成是不矛盾的”,正是斯宾诺莎的政教分离原则翻版。那么,是否按照斯宾诺莎的原则犹太人问题就可以完全解决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魏玛民国给了犹太人期待已久的公民身份,但恰恰为纳粹的上台扫清了障碍。纳粹是通过和平方式上台的,这恰恰是对斯宾诺莎的最大讽刺。理性启蒙幻想使每一个人都成为理性、自由和独立的个体的目标依然是一个梦幻的泡影。
处于政治解放阶段的马克思是一个斯宾诺莎主义者,但马克思并没有就此止步,“摆脱了宗教的政治解放,不是彻头彻尾、没有矛盾地摆脱了宗教的解放,因为政治解放并不是彻头彻尾、没有矛盾的人的解放方式”。[5](P170)马克思超越斯宾诺莎的地方就在于从一开始他就认识到了政治解放的局限性,政治解放并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犹太人问题,因为政治解放并不能取代人的解放。
“人的解放是马克思对政治解放限度充分认识后而提出的。”[6]政治解放当然不能代替人的解放,仅仅在犹太人问题这个问题域内政治解放就是不彻底的。前面我们已经提到,斯宾诺莎的犹太人问题有两个关键点,斯宾诺莎所要求的现代自由民主国家的建立,这个要求可以说基本能够满足,但是,历史表明,对于通过理性启蒙使人成为独立自由的个人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的。马克思问道:“自由是什么?”[5](P183)这个问题如果直白一些就是政治解放所能实现的自由是什么?马克思睿智的指出,“自由这一人权不是建立在人与人相结合的基础上,而是相反,建立在人与人相分隔的基础上。这一权利就是这种分隔的权利,是狭隘的、局限于自身的个人的权利。”[5](P183)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已经看到政治解放所能实现的自由仅仅是一种狭隘的私人性自由,而恰恰是“这种个人自由和对这种自由的运用构成了市民社会的基础”。[5](P184)
简单来说,马克思已经认识到政治解放并不能真正实现使人成为独立自由的个体的目标。现代政治国家确实是在将人二重化为公共领域同质化的众人和私人领域完全异质化的私人。斯宾诺莎的政教分离原则使宗教信仰成为一个私人领域的私人问题,同时也将人们对犹太人的仇视扫入私人领域,这实际上就意味着你有信教和不信教的自由,同样我也有歧视或者不歧视你的自由。政治解放使一切偏见和歧视成为国家法律之外的私人问题从而使其获得了合法地位,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在现代自由民主的国家中,对犹太人的仇视和迫害有增无减,希特勒是通过和平的方式通达权力的巅峰,执掌条顿民族的权杖的,这或许是理性启蒙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点。
马克思对这个问题一直保持着清醒的认识,在《论犹太人问题》开篇,马克思就问到,“德国的犹太人渴望解放。他们渴望什么样的解放?公民的解放,政治的解放。”[5](P163)回过头来思考马克思的这句话,更能体会这句话的深意。政治的解放是有局限的解放,在马克思看来它仅仅是人的解放的一个阶段,只有人的解放才是真正的彻底解放。但是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并没有具体的探讨何为人的解放,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需要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去寻找。
当今的文献学研究表明,《论犹太人问题》的前一部分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是同一时期的作品且其二者的关系更为密切。[7]因此对于《论犹太人问题》中具体的人的解放问题,《〈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参照。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根据德国的特殊国情,具体思考了德国的发展道路问题,以及实现人的解放的条件。例如,对人的解放的前提、动力等做了更加详细的考察,并且提出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问题。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此时的人的解放并不能等同于共产主义,但是很明显马克思已经接近于提出共产主义理论了。共产主义是一个美好的理想,或者乌托邦,对于深处现实社会生活、受冰与火的历史羁绊的人来说,共产主义更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人类历史的一切罪恶和黑暗都终结于此,不同的是它还给予人希望和美好。
犹太人问题不仅仅是犹太人的问题,而是生活在当代社会中的每一个人的问题。在今天它依然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于人们的现实生活中,依然没有一个现实有效的根除犹太人问题的方案。马克思在德法年鉴时期的两篇文章,虽然给我们指明了一个解决犹太人问题的方向,但是他并没有提出一个详细的方案。沿着马克思的思路出发,我们很自然的会由此时马克思的人的解放理论联想到其成熟时期的人类解放思想。但是作为共产主义理想的人类解放理论是否就一定能完好地解决犹太人问题?这依然是个疑问。①
作为价值冲突或诸神之争的具体表现的犹太人问题是否能通过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而彻底解决,很显然休谟早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是”推不出“应该”。到此为止,对犹太人解放之途的思考似乎步入了死胡同,但是如若我们一开始对犹太人问题的思考就已经误入歧途了呢?让我们重新回到斯宾诺莎。对于斯宾诺莎而言,犹太人能否获得解放的关键就在于理性启蒙能否把人变成独立自由的人,但是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他们只愿遵从激情和想象,理性启蒙仅对少部分人有效。那么理性启蒙何以对少部分人有效?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重新回到斯宾诺莎哲学的起点。
斯宾诺莎哲学有两个基本原则,一是实体与样态的区分,二是理性与想象的区分,这两个基本原则直接关涉到人与神的关系。斯宾诺莎实体是无限和自因,样态是有限和他因,但人与神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界限,因为在斯宾诺莎看来,“神是万物的内在原因,而不是万物的外在原因”。[7]既然如此,那么理性与想象也不存在绝对的界限,正如斯宾诺莎所言,“一切观念都在神内,而且就他们与神相关联而言,他们都是真观念或正确的观念。只有就它们与某人的个体的心灵相关联而言,才会有不正确的或混淆的观念”。[7]因此,理性与想象的区分仅是对有限的人有效。
人是能够认识神的,那么为何只有少部分人能达到神的境界呢?关键在于理智之爱,这种理智之爱即斯宾诺莎所谓的至福只有少部分人有幸享有。在斯宾诺莎看来,人对神的理性认识实质上是一种理智之爱,是神对自身的爱,在这种理智之爱中人同神达到了无限的完满状态。但是归根结底,斯宾诺莎还是没有告诉我们如何超越样态与实体的距离,如何成为一个有理性的自由人,至多只是指出了这样的一种可能性。考虑到人与神的内在统一性,所谓的“理智之爱”“幸福”充其量只是人的一种情感或信念。从一开始,理性启蒙就已经走向了其反面。
或许斯宾诺莎的智慧就在于根本否认人能成为自由人的可能,言下之意就是告诉我们,犹太人问题是复杂的,犹太人问题的解决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试图寻找一条彻底解决犹太人问题的道路只能是一种美好的希冀,斗争、冲突和撕裂才是人类社会的常态。
注释:
①这涉及到对马克思哲学的理解的一个更大的问题,也就是当今学者所争论的马克思哲学是否蕴含的两条逻辑,即“是”的逻辑和“应然”的逻辑的问题。从我们惯常所理解的科学逻辑出发,很显然无法解决犹太人问题,但是如若能够证实马克思思想中确实包含了一以贯之的人本主义价值维度的话,人的解放或许将能为我们思考犹太人问题提供重要参照。
[参考文献]
[1]傅聪.欧洲反犹主义的根源[J].国外理论动态,2005,(5).
[2]聂锦芳.再论犹太人问题——重提马克思早期思想演变中的一桩公案[J].现代哲学,2013,(6).
[3]吴增定.利维坦的道德困境[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4]〔荷〕斯宾诺莎.温锡增.神学政治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
[6]丁新宇,谢鸿昆.政治解放及其现实启示[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3,(1).
[7]鲁克俭.马克思早期文本中的几个文献学问题[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3,(6).
责任编辑:谷晓红
[文章编号]1004—5856(2016)08—0008—04
[收稿日期]2015-12-10
[作者简介]石尚(1990-),女,河北张家口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伦理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089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4-5856.2016.08.002
About Jews:Liberation and Solutions——From Spinoza to Marx
SHI Shang
(Jin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Abstract:In the history of thoughts,the argument about the Jews between Bauer and Marx is well-known but the earliest idea is from Spinoza or even as early as Maimonides. Spinoza believes that “enlightenment---assimilation” is a solution to the problem of Jews while Marx believes that “political liberation---human liberation” is the one. Marx’ idea is still in the vision of Spinoza and whether “human liberation” works is still worth consideration.
Key words:the issue of Jews;political liberation;human libe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