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虹(福建商业高等专科学校,福建福州350012)
茅坤古文评点对情辞关系之阐释*
林春虹
(福建商业高等专科学校,福建福州350012)
摘 要:《唐宋八大家文钞》是茅坤评点本中最重要、影响最大的古文选本,其编选的最初目的是为了与秦汉派抗争,使唐宋古文的正统地位得以确立。因而在具体评点中,茅坤转变了秦汉派专注于文辞句法的批评偏向,转而深入创作主体进行真切的情感体验,因而便有了从“辞”之评点到“情辞”之评点的开创意义,在古代评点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关键词: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古文评点;情辞关系
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一书中为艺术作如下定义:“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的创造。”[1](P51)这里关于情感与符号形式之关系的研究奠定了符号学美学的理论基础,至今仍影响深远。而我国古代文艺思想中也曾有类似的理论体系,这就是古代文论中对“情”与“辞”的关系探讨。
其中,“辞”指向作品文本符号层面,而“情”指向创作主体情感层面。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曰:“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又曰:“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2](P1151)“色”与“音”分别是绘画与音乐艺术对感官的要求,而“情”就是文学艺术对创作主体感官的要求,刘勰从艺术形式的本质角度将情与辞作了生动的关联。文学形式以语言文字为符号,成功的文辞构造是实现艺术效果的必要条件,而文辞构造的成功又依赖于主体情感的激发。情辞关系在六朝辞赋创作高峰时期得到了刘勰等人的理论阐释,之后在诗学领域进一步延伸。但在文章学领域,因唐代韩愈等人倡导“文以载道”的复古文运动,“辞”变而为泛泛之“文”,“情”也被抽象之“道”所取代,情辞关系的探讨被搁置。一直到明中期,这一问题才又受到文学批评家的重视,从前七子对古文“辞”之“法”的探讨,再到茅坤“万物之情,各有其至”的提出,情辞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入阐释。其中,茅坤对情辞关系的阐释是对前七子辞法论的超越,开启了从“辞”之评点到“情辞”之评点的新风尚,在中晚明文坛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
明中期文坛以复古为主题,师法古文成为举业学子必须经历的启蒙阶段。茅坤早年就是追随前七子在模仿古辞中培养创作根基,后来在反复研读古书中才体会出“万物之情,各有其至”之理,终于意识到先前对古文辞的认识是肤浅的,应从内在情感层面领悟文辞才能把握古文精髓。对情与辞之关联的认识,促使茅坤与秦汉派仅从言辞表层模仿古文的现象划开界限,他对秦汉派的诸多批评即是从构辞问题出发。秦汉派将唐以后文章视为不成气象的没落之文,这就是只关注“辞”的表面气象,将“辞”定格于某一基调中,忽略了构辞之“情”的特殊性,也忽略了“情”对于“辞”的决定性意义。茅坤所谓“万物之情,各有其至”之说,一开始就是从情与辞的关系问题着眼:
今仆不暇博喻,姑取司马子长之大者论之。今人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若此者何哉?盖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故也,而固非区区句字之激射者。[3](P196-197)
“万物之情”,隐含了万物皆有情的意识,它不仅指刘勰提到的人之“五情”,也可以广义地指“万物之实情”。茅坤则偏向于指事物的情态,他认为万物皆因其特有之情态而存在:山川因“寥廓”之情才成其为山川,日月因“升沉”之情才成其为日月,草木因“繁翳”之情才成其为草木等等。作家只有用心体会万物之情以致其至,才能写出理想之文。也就是说,文章的魅力不在于字句文辞本身,而在于字句背后隐藏的情感本质。同时,他又从读者接受的角度论述文字的感染力问题,说明文章不是以词藻而是以情感动人。他用司马迁的例子来说明,指出司马迁创作的秘诀在于用心体会事物的情态:“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作家的心灵感受是创作的第一要义,至于文本言辞的激射与否是次要的。茅坤反复提到作家之“心”,因为只有“心”才能感受万物之情。
“各有其至”,从文本层面言,说的是作家笔下的万物情态,指向一种心物交融的境界美;从作家层面言,它说的是不同作家的不同情致,指向了作家的个性美。对后者,茅坤举了许多例子:
屈、宋之于赋,李陵、苏武之于五言,马迁、刘向之于文章、传记,皆各擅其长以绝艺后代。然竟不能相兼者,非不欲也,力不足也。故李、杜诗圣,而韩、欧文匠……故曰:人各有能,有不能。[3](P195)
每个人的精力与能力都是有限的,唯有把握好自己独特的才华,才能在各自领域成其一家,司马迁也好,韩愈也好,他们都有自己的优点,互相不可替代,同时正因为他们坚守自己的特长,才成就了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峰。正因为每个作家都有不同的个性情感特征,所以能实现自成一家的艺术效果,对创作个性的关注是茅坤在情辞关系问题上的一大突破,改变了早期仅从文辞表层模仿古文字字句句的错误做法。
由情辞关系的探讨,茅坤又引申出创作应追求质与文之统一,即既要追求内容的实质,又要追求文辞的凝练。其自身创作经历就是从炼辞开始,之后才关注“情至”的问题。质与文的统一是唐宋派的主要观念,“文”的层面常常以“法”的角度着眼,而“质”的层面则从“意”的角度立论,讲究“法”与“意”之统一。唐顺之、王慎中二人偏于从道学层面论述文章实质,而茅坤偏于从“情”的层面入手,具体到文本中人物与景物的情态描写、事件的情境叙述、人物形象的个性塑造以及创作主体的情感抒写等等。虽然茅坤所指也包括道学思想、修身养性等内容,但相对于王、唐二人而言,其所指文章之“质”显然更富于情感色彩。由此可知,茅坤对情辞关系的认识,既是对秦汉派重“文辞”的辞法论的超越,又是对唐宋派中王唐二人重道学的文道论的反拨。这从其古文选本《唐宋八大家文钞》的评点中可以进一步得以佐证。
《唐宋八大家文钞》是茅坤评点本中最受欢迎、影响最大的,其编选的最初目的是为了与秦汉派抗争,使唐宋古文的正统地位得到确立。茅坤并不否定秦汉文章的地位,但他经唐顺之的引导而发现了唐宋文章自有其韵味,亦能各得其“情至”:
发愤为文辞,而上采汉马迁、相如、刘向、班固,及唐韩愈、柳宗元,宋欧阳修、曾巩、苏氏兄弟,与同时附离而起所为诸家之旨,而揣摩之。大略琴、瑟、柷、敔,调各不同,而其中律,一也。律者,即仆曩所谓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者也。[3](P195-196)
茅坤在这封写给好友的信中还说自己原本认识之所以肤浅,是因为只从作品的表面辞句来判断文章的好坏,若从文章内在旨意判断,实际上唐宋文与秦汉文一样都继承了古“道”传统,二者是一脉相承的。这一觉醒促成了茅坤一系列的观念更新,他不再为秦汉派的巨大声势所迷惑,对前七子所引导的复古运动有了全新认识,并通过评点唐宋文章、传播唐宋文章而真正参与到这场复古运动中。
茅坤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唐宋派的声势,但他并不局限于对道学思想的义理阐发,而更具体地从文本细读入手,对作品之“辞”与作家之“情”的关系进行深入阐释。这十分有助于学子对唐宋文章的直观领悟,茅坤以这种方式影响当时人,比王、唐二人更能显出效果。《唐宋八大家文钞》的评点惯于在情事内容与文辞特征的双向角度上对文章进行批点,举例如下:
昌黎遭患忧谗,情哀词迫。(《昌黎文钞一·潮州刺史谢上表》)
点次情事如画,而语亦壮。(《昌黎文钞十六·赠太傅董公行状》)
情文经纬。(《柳州文钞十二·国子司业阳城遗爱碣》)
论乐之旨非是,而文情袅娜百折,无限烟波。(《老泉文钞四·乐论》)
字仅百,而无限宛转,无限情思。(《老泉文钞十·名二子说》)
首尾二千五百言,如一串念佛珠,其深入人情处如川云岭月。(《东坡文钞十一·思治论》)[4]
评点中出现的“情”有的指作家情感,有的指世态人情,有的指事物情态,皆从创作主体或客体层面展开;而“行文”“词气”“语亦壮”“字仅百”“首尾二千五百言”等等,就是针对文辞特征所作的评点。此外,更多评点并未出现“情”字,而仅针对文章内容作了评价,这其实属于广义“情”的范畴。刘勰在论述情辞关系时曾区分出“为情而造文”和“为文而造情”两种情况,他是针对辞赋创作沉溺于华丽辞藻的现象而言。茅坤则将唐宋文与秦汉文相承接,对六朝辞赋采取舍弃态度,从中能发现他对唐宋文“为情而造文”的肯定。
情与辞之关系问题还包含作家性情与作品语言风格之关系的问题。“情”从广义言指“实”,在创作中,这一“实”的内容总是经由作家之“心”而产生,带有作家的真情实感,所以在作品中往往呈现出作家的语言个性,即自成一家之辞。独特的性情形成独特的语言风格,从而构成作家的创作个性。茅坤以情辞相统一的鉴赏标准选取古文,这便是其古文评点独具一格的关键因素。尤其是他对唐宋八大家的评点,准确地把握了每一家独特而不可混淆的艺术成就。在其眼中,每一作家的语言风格都与其独特的个性情感特征密不可分,他在评点中作了细致品味:
欧阳公之文多遒逸可诵,而于表启间,则往往以忧谗畏讥之余,发为呜咽涕洟之词,怨而不诽,悲而不伤,尤觉有感动处。(《庐陵文钞九》)
启表之类,惟欧阳公情多婉曲,王荆公思多巉刻,而三苏则往往禁思者少,仅录数首以见其概云。(《东坡文钞八》)
予览子厚书,由贬谪永州、柳州以后,……其为书多悲怆呜咽之旨,而其辞气环诡跌宕,譬之听胡笳、闻塞曲,令人断肠者也。(《柳州文钞一》)
文潇洒跌宕,惜也篇末犹多抑郁之思云。(《柳州文钞五·陪永州崔使君游燕南池序》)[4]
同为贬谪作品,柳宗元所叙之情“悲怆呜咽”“令人断肠”,而苏轼文“令人有遗世之想”,语言风格迥异,因为苏轼超脱旷达的性情是柳宗元所不具备的。同为“呜咽之词”,欧阳修“情多婉曲”“悲而不伤”,而柳宗元则“悲怆萧飒”“多抑郁之思”“辞气环诡”,一柔婉一峭直,反映出鲜明的个性情感差异。柳宗元被贬之后所作文章跌宕曲折,情感波动大,这与其抑郁多思、孤傲刚烈之性情密切相关,主体个性的呈现反而促成了创作上的成功,其情感特征虽不符合温柔敦厚的正统要求,却极大引发文人心心相惜的同情之感。茅坤经受的仕途冤屈也曾带给他无限悲痛,因此柳宗元失意之文得到了他的赞肯。由于这种同情,他甚至放宽了对古文创作之庄重性的要求,承认“文以自娱”的合理存在,并选录了一些柳宗元的自娱文章。
茅坤在情感体悟中发现作家的创作个性,因而明白作家在言辞上的精妙艺术效果都源自其独特的情感,即作家之“心”。对于缺少作家个性情感的文章,即使其“道”不离六艺之旨,茅坤也不赞赏。唐宋八大家中,曾巩文尤其体现重道而乏情的特点,茅坤因此最不喜曾文:
行文不免苍莽沉晦,如扬帆者之入大海而茫乎其无畔已。若韩昌黎所投执政书,其言多悲慨,欧公所投执政书,其言多婉曲,苏氏父子投执政书,其言多旷达而激昂,较之子固醒人眼目,特倍精爽。(《南丰文钞二·上范资政书》)
四是加大材种子、苗木繁育基地建设力度。依靠科学技术,推广中药材规范化种植,解决药材资源品种退化、品质下降等问题,使中药材基地上规模、上质量、上档次。围绕中药材规模化基地建设,积极开展GAP认证研究,力争全县种植的黄芪、板蓝根、甘草等中药材品种全部通过GAP认证。
议论似属典刑,而文章烟波驰骤不足,读昌黎所送杨少尹致仕序,天壤矣。(《南丰文钞六·送周屯田序》)[4]
“醒人眼目”“烟波驰骤”,这是从作品的情感性着眼的。曾巩之文受理学思想束缚颇深,在个性流露上不如其他人作品那么明朗,言辞也显得晦涩不通畅。王安石之文虽本于六艺之旨,但王安石自有其独特情思,因此茅坤对其文章较为赞赏:
王荆公湛深之识、幽渺之思,大较并本之古六艺之旨,而于其中别自为调,镵刻万物,鼓铸群情以成一家之言者也。(《临川文钞引》)
荆公之书多深思远识,要之于古之道,而其行文处往往遒以婉,镵以刻,譬之入幽谷邃壑,令人神解而兴不穷,中有欧苏辈所不及处。(《临川文钞四》)[4]
王安石既是大政治家,又是情感深沉的作家,他将古道付诸实践,亲身感受之处必然不同凡响,在创作上寄托着更多个人的情感,故“令人神解而兴不穷”。而茅坤对王安石的独特个性理解颇深,在评点中常有指出。
另外,苏东坡的个性也较为突出。朱熹曾因不满其纵横之气而诋毁其文,茅坤却因其多舛命运而给予了无限同情:
予观子瞻一生所横被谗构处,往往痛心矣,故所代滕甫辩谤处,亦种种刺骨、呜咽涕洟。(《东坡文钞三·代滕甫辩谤乞郡书》)
“岂其才之罪哉”,这一感叹浸透了茅坤的哀伤情绪,不但是对东坡才不容于世命运的由衷哀叹,而且暗含对他自己所遭不幸的深切自怜。结合作家个人经历看待其创作,更能发现文辞特征与个人情感的深切关系。
茅坤在情与辞的双向观照中发现了唐宋文的质实与辞达,并对唐宋文与秦汉文进行比照,印证了唐宋文对古文正统的承接,使唐宋文的魅力从此无法被世人所忽视。
茅坤古文评点对情辞关系的阐释,具有深厚的外在时代背景与内在理论基础。自从宋代出现古文评点本开始,古文评点的发展过程最能反映出古代文章学的逐渐成熟,而其兴盛的直接原因是科举制度变以经义文取士的改革。古文与时文创作皆成为官方意识下的自觉行为,举业之人为了前途必然要努力探索写作法则。文章评点一开始的功能就是指导创作,所评点古文从历代作品中精选而来,不仅有散体文,也有赋体文,还有时文。评点的内容集中于对辞句的揣摩欣赏及其规律总结,影响较大的有《古文关键》《崇古文诀》《文章轨范》《论学绳尺》等等。此类书的评点内容侧重于对写作技巧的把握,是为了帮助科考学子写好文章,其选文不拘泥作家与时代,以写作范文作为选取标准。在明代,这类书依旧流行,类似的选评本也出现不少,而且主要是民间自发产生,有的甚至以刊刻、出版此类书作为一种谋生职业。茅坤所处的年代以及所处的地域氛围尤其如此,其出版《唐宋八大家文钞》时正处晚明,其时雕版印刷业空前繁荣,其居住地湖州一带,又是商业、出版业格外发达地区。这些都是促成茅坤评点本兴盛的外在原因,他在评点中也充分考虑了如何指导举业,但茅坤特意选取唐宋八家而评点,这是前代选本所罕见的独特之处。茅坤的八大家选本除了总结创作技巧之外,更大目的在于揭示唐宋古文的深层奥妙,为其正统地位寻求文本依据。文统观以及情至说成为茅坤评点的理论基础,并通过其评点中对情辞关系的阐释,一一得到具体呈现。
基于以上所述,情辞关系之阐释对于茅坤评点而言,便具有了深刻意义。首先,茅坤作为一个早已脱离政坛的在野文人,其选本依旧能受追捧的原因当然与其自身魅力分不开。茅坤评点因不局限于字辞句法的阐述,能深入创作主体进行情感体验,真正把握了文章创作的内在规律,对当时学子的启蒙意义十分显著。《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经出版,便得到广泛推崇,“其书盛行海内,乡里小生无不知茅鹿门者”,[5](P7375)不仅其原本得到一版再版,而且各种仿本、盗本层出不穷。也正因此,茅坤之前的那些古文评点本的传播大受影响,《古文关键》《文章轨范》等选本在举业界的地位被茅坤选本所取代。
其次,与以前的评点本相比,茅坤评点充分关联“辞”与“情”的倾向十分明显,这就奠定了其选本在古文批评史上的重要地位。古代评选家习惯于按照体类或年代作为选本的编选体例,这本不利于结合创作主体情感对文辞进行分析,因而,大多数古文选本都着眼于体类规则、辞章结构的分析。从体类角度着眼的如《文章辨体》《文体明辨》等。这类选本多数是无评点的,但其辨体意识对评点本影响极大,无论在编选方式还是在评点方式上。从辞章结构角度着眼的如《古文关键》《文章轨范》《崇古文诀》等。《古文关键》虽然分出了“看韩文法”“看柳文法”“看欧文法”等各家之法,但所谓各家之法局限于“辞”本身,侧重于分析其文法特点及渊源,如,看韩文法:“简古,一本于经。学韩文简古,不可不学他法度,徒简古而乏法度,则朴而不华。”看欧文法:“平淡,祖述韩子。议论文字最反复。”而且具体篇目的解析也主要从结构入手,《古文关键·总论看文字法》也能说明其评点的兴趣所在:
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遍考古人用意下句处。……第一看大概主张;第二看文势规模;第三看纲目关键,如何是主意首尾相应,如何是一篇铺叙次第,如何是抑扬开合处;第四看警策句法……。[6](P1)
茅坤选本以作家作为编选体例,他为每一作家添加了传记,并为每一作家作了一篇“引”文,这就使读者得以深入了解作家情感,使八大家各自创作风貌一一呈现。以欧阳修为例,茅坤之前评点者多将韩、柳、欧、苏四家并称,而茅坤认为欧文独得“史迁之神”,特别突出欧文之独特价值,这固然存在个人审美趣味问题,但欧文之独特性却因此得到后人重视,“六一风神”因此被定为欧文风格。比较几个重要选本对欧文之评点亦能看出其中端倪。《古文关键》与《文章轨范》本以论体文为重,欧文并不见优势,《古文关键》选欧文共11篇,虽然不少,但在评点中以揭示文辞章句规律为主要目的。《文章轨范》选欧文共5篇,所占比例显然极小。谢枋得欣赏有气势的放胆文,与茅坤审美趣味有所不同,他看重文章之雄健之气,因而对欧阳修之平缓笔力并并大欣赏,其选文重在体式,并非以作家为标准。比较而言,茅坤在评点文章辞法的同时常常结合欧阳修的个体思想与性情,欧阳修之练达、忠诚以及洒脱、风流皆是茅坤所欣赏的性情,无意中在评点时就带上了个人情感色彩,反而能结合作家之心境来分析其文辞。在古文评点史上,这便具有了从“辞”之评点到“情辞”之评点的开创意义,为评点的兴盛拓展了新空间。
自宋代以来,道学家的眼光集中于道与文的关系,而重点又偏重于道德的强调。而古文家的评点则以圈点、勾抹的形式出现,由简单的字法、辞法发展为章法、篇法,逐渐形成较为固定的批评模式,并始终偏向于文辞本身的形式批评。在唐宋派中,王慎中更偏向于道与文关系的关注,唐顺之则强调本色的表现。茅坤则更有古文家的批评特色,其早期评点本如《史记抄》其实也重在文辞结构的分析,其对司马迁的情感分析则出现于评点之外的文章中,而《唐宋八大家文钞》的评点就更趋于完善,充分展示了从“辞”到“情”、“辞”相契合的评点旨向转折。尽管刘勰早在《文心雕龙·情采》中便已提出情与辞的关系问题,但刘勰的情辞观尚需在两方面深化:一是他是就一般文章而言的,并非专指散文,同时还包括了诗歌创作;二是他是情、理并举的,并没有专门探讨情与辞的问题。茅坤则不仅将情辞关系引入古文评点,而且将其提升为审美品格,从而为古文美学理论的建立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自茅坤后,无论是情真意切、出神入化的古文创作,还是清代古文批评家的理论探讨,均可见出茅坤情辞观念的影响。因此,茅坤所拥有的这种批评方式既不同于道学家的道德宣示,也有别于古文家的技法追求,而真正将古文评点提升至审美形态的阐释,并对后代评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参考文献:
[1]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2]詹锳.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3]茅坤.茅坤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4]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吕祖谦.古文关键[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责任编辑 陈义报]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motion and Speech in Mao Kun's Ancient Prose Annotations
LIN Chun-hong
(Fujian Business College,Fuzhou 350012,China)
Abstract:Tan g Son g Ba Da Jia Wen Chao was Mao Kun’s most important annotated version of ancient prose.The original purpose of the selection was to fight against Qin Han Faction,and to establish the orthodox status of ancient prose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In the specific comments,instead of adopting Qin Han Faction's criticism which focused on the language syntax,Mao Kun turned to explore the real emotional experience of the writers.It initiated the change from the comment on“speech”to the comment on“emotion”,and it holds an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ancient prose annotation.
Key words:Mao Kun;Tang Song Ba Da Jia Wen Chao;ancient prose annotation;relationship between emotion and speech
作者简介:林春虹,副教授,博士,福建师范大学在站博士后,从事明代文学思想史研究。
基金项目:福建省中青年教师教育科研项目“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的评点及其流传研究”(JAS150929)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12-15
中图分类号:I206.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734(2016)03-0058-06